劉梅花
一
我還記得那一長串火車。車廂里空蕩蕩的。也許拉過煤,也許不是。那么小的站臺,但是火車還是喘著氣很有尊嚴(yán)地停了下來。
是清晨,太陽還沒出來?;疖囶^前面的燈光逐漸弱下去。盡管是夏天,山里也還是冷??諝饫锖鴿鉂獾耐列任叮九_上一層浮土,浮土上隱約留著雨滴砸過的淺淺的小窩兒。
尕姑姑說,趕緊。于是,她一翻身,跳進(jìn)火車空蕩蕩的車廂里。我愣怔怔地立在站臺上。幾個女孩嗵嗵嗵跟著跳進(jìn)車廂,一些掃帚和牛毛口袋被鐵路軌道邊的大人們?nèi)舆M(jìn)車廂。剩下我。于是慌慌張張爬上火車,腿肚子索索抖。車廂簡直太大了。
那一年,我十來歲,沒有扒火車的經(jīng)驗。我住在沙漠里一個小村莊,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火車飛馳著絕塵而去?;疖囋谏衬锔静煌!?/p>
奶奶的娘家,在這座山谷里。我跟著尕姑姑,來到這個小村莊串親戚。一群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每天扒了火車去掃炭灰?;疖囈┰酱笊剑宦放榔?,相當(dāng)吃力,得要大量的煤炭轟才行?;疖嚐焽枥锩俺鰜淼奶炕揖惋h落于鐵道兩旁,有大轉(zhuǎn)彎的地方,厚厚一層積攢著,風(fēng)刮不走。那個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月,這些炭灰就是山里人家最主要的燃料來源。
我走進(jìn)院子里,舅爺爺裹著他濃厚的暗影,幾乎看不見。正午的陽光那么亮烈,屋檐下的幽暗和陰涼一定是為了搭配院子里的白亮和炙熱。書房門開著,堆疊的幽暗不接受陽光,洞開的門口是一團(tuán)更加濃厚的陰影。我看不清屋子里的擺設(shè),八仙桌看不清,高高靠背的老式椅子也看不清,就是一種細(xì)微卻又寬闊的幽暗。
我端起舅爺爺?shù)牟韪?,咕嘟咕嘟喝幾口,衣袖抹抹嘴,又要去玩。舅爺爺摸摸我的頭,不說話,又在吃煙。我從屋檐下幽暗濃稠的陰影里走出來,走到院子正中?;仡^,舅爺爺仍然隱身在古色古香的廊檐下,一團(tuán)青煙籠罩著他,朦朧而縹緲,像在時光深處。
我的舅奶奶,一個穿著黑色大襟衣裳的小腳老太太,說話很慢,捯著小腳來來去去,在村莊里那些濃密的植物叢里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
她不停地曬夏——香豆草的嫩葉掐下來,猛烈地搓揉一頓,搓出濃綠的汁液,把蜷縮的葉子晾曬在大蒲籃里。這樣的香豆葉子曬干顏色很綠,碾成粉末,卷在面餅里蒸花卷,香。
燈盞花細(xì)長的花瓣,芹菜的嫩葉,小蔥切成圈,野石蔥花的花蕾,芫荽,這些紅紅綠綠的植物花葉都晾曬在屋檐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干,顏色變得干燥濃烈,收起來掛在廚房墻上。這樣的干蔬菜叫“湯花”,冬天沒有新鮮蔬菜的時候,這些干蔬菜撒在湯面條里,特別誘人,散發(fā)著清香的植物氣息。
也有的人家不曬這些“湯花”,冬天就只能吃一碗裸面條,佐一碟腌菜,清湯寡水,可夠單調(diào)的。
舅奶奶話少。大多數(shù)時候,她總是沉默著,在村莊里那些濃密的植物叢里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就像舅爺爺,在廊檐下那些幽暗的陰影里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
尕姑姑非要進(jìn)一趟縣城。進(jìn)城的辦法很簡單,除了走路,就是扒火車。舅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叮嚀她帶好黃毛丫頭。
黃毛丫頭,就是我。
二
那串火車吼了一聲,離開小站,哐當(dāng)哐當(dāng)爬山。幾個女孩子嘻嘻哈哈在車廂里打鬧。車頭的黑煙被風(fēng)刮過來,像稠濃的粥,灌滿車廂,我們都在粥里撲騰。腳下是沉悶的哐當(dāng)聲,火車在山里繞來繞去,極慢,似乎比散步也快不了多少。也許是錯覺,火車有可能在飛馳。山風(fēng)突然割過來,把黑煙粥一片一片揭走,剩下尖利的冷。
我看見車廂里的女孩們穩(wěn)穩(wěn)站著,掏出一塊手絹,深呼吸,蒙在鼻子上。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眼前突然一黑,火車鉆進(jìn)隧道。濃烈的煙逼過來,立刻嗆進(jìn)肺里,我掙扎著吸氣呼氣,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但是隧道很長,我在黑煙里幾乎要窒息。黑暗的隧道簡直是永遠(yuǎn)。我在黑暗里摸索小伙伴。沒摸著,只摸著了冰冷的鐵。
沉悶的聲音緩緩清晰,突然看見一團(tuán)白光,日光嘩啦一下劈面撲來,風(fēng)急遽跟過來,總算重見天日了。我大口喘氣,眼淚都憋下來了。女孩們收起手絹,若無其事地談笑,一點(diǎn)也沒熏壞。她們已經(jīng)習(xí)慣扒火車,積累了對付黑煙的經(jīng)驗。我只覺得肺里憋得厲害,快要熏得暈過去,頭發(fā)被山風(fēng)吹得胡亂飄。尕姑姑在車廂的角落里蜷縮著,死死閉著眼,我以為她被黑煙熏死了。結(jié)果,她咳嗽了一聲,睜開眼睛。
一會兒,女孩們又拿出手絹,按在鼻子上,深呼吸。又是隧道!我哀哀地驚叫幾聲,火車已經(jīng)鉆進(jìn)隧道里。一股濃稠的黑煙卷過來,按住我,撲面熏。眼淚被熏出來,鼻涕也被熏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知道洞子到底有多深,總也出不去一般,慌亂中,抓了身邊的女孩一把。她說,憋氣,長呼吸——快要崩潰了,想跳下去??傆X得跳下去,可以跑出洞子,可以活命。
又過了幾個隧道,我覺得自己被黑煙熏得快要撐不住,胸腔里裝滿了黑煙,一呼一吸都是黑煙,吐不干凈。我想起熏瞎老鼠——冬天的時候,幾個小孩堵住老鼠洞口,拿潮濕的柴,點(diǎn)燃后大量的濃煙灌進(jìn)鼠洞口。沒多久,那些被熏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老鼠抱頭逃竄,逃出洞,在地上滾蛋蛋,吱吱叫喚。此刻,我也像熏暈的老鼠那樣,眼睛前頭飄著黃花花——書面語是“眼冒金星”。
終于看見那道傳說中的大陡坡,火車怒吼著,哐哧哐哧,往天上爬一般。女孩們紛紛拾起帶來的東西,往外扔。一個細(xì)小的女孩一翻身掛在車廂外面,腳慢慢劃拉幾下,一撒手,穩(wěn)穩(wěn)跳到鐵道邊的草地上。然后,幾個女孩接二連三地飛身離開車廂,嗖嗖嗖跳到路邊,動作嫻熟,又準(zhǔn)又穩(wěn)。
我怕極了,全身抖成一團(tuán)。最后一個要跳車的女孩說,你這樣子,不能跳,坐著吧,再過一會兒,就到縣城了,火車會停的。要趕緊下,不然又走了。說完,她一縱身掛在車廂外,飄飄悠悠,腳尖慢慢劃撥空氣,嗖一下飛出去,樹葉一樣飄落在路邊草窠里。
她們慢慢往回走,撿起散落的笤帚、簸箕、牛毛口袋。我只知道路邊的炭灰掃起來被裝進(jìn)口袋,不知道她們怎么扒火車運(yùn)回去——那么小的女孩,牛毛口袋又那么笨重。
火車爬上陡坡,轉(zhuǎn)過大轉(zhuǎn)彎,聲音小了一些,速度加快。女孩們的身影都不見了。我緊張地咽下幾粒塵土,嗓子要冒煙的樣子。臉上摸一下,手掌黑乎乎的,像剛從煤窯里鉆出來。能看見縣城了,再也沒有隧道要鉆。我深呼了一口氣,吐故納新,覺得回到了日常的光陰。
那時候十來歲,等著長大——若早知道長大后的生活一團(tuán)糟,就不那么迫切了。
我總是在某一時刻,或者是夢里,記起過往的生活。是的,只是一些選擇性的記憶,碎片的,殘缺的,跳出來,給我想起。能想起來的這些片段背后,是意味深長的、模糊的、大量的空白。那些空白的時光去哪里了呢?
所有的往事都不會重來,只能像樹葉一樣落下去,慢慢瓦解,在時空里支離破碎,變成塵埃,如夢亦如幻。然而人生就是往事構(gòu)成的呀,今天的生活何嘗不是明天的過去呢?
有些往事可以遺忘,有些真的不能。
三
奶奶牽著我,站在大路邊等出山的順車。趕毛驢車的鄰居把我捎到了公社。我坐在毛驢車上,山路坑坑洼洼,顛簸得腦殼疼,骨頭要散架。像個小叫花子一樣,我坐在公社的大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媽媽。
有時候我媽媽不在,下鄉(xiāng)去了,我就會被她的同事抱到附近的人家里,吃吃喝喝,玩幾天等媽媽。有時候媽媽恰好在公社,簡直令人驚喜。媽媽抱著我,去供銷社扯布。
那一年,我還記得,媽媽扯布,給我做衣裳,紅花花的大襟衫衫,綠格子布褲子,自己覺得特別美氣。媽媽下鄉(xiāng)去了,留下我。我穿著一身新衣服,在空蕩蕩的公社院子里亂逛,沒有玩伴,有點(diǎn)寂寥。
公社后院是半人高的荒草——臭蒿子、芨芨草、豬耳朵草、灰條草、菟絲子、鼠尾草、大薊、刺蓬,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雜草,我走進(jìn)去,連頭頂都不見。濃密的荒草里擱著一臺橘紅色的拖拉機(jī),也許廢了,反正我從沒見過它動彈。我一次次走進(jìn)荒草,又返回。
沒有人來,大院子空蕩蕩的。我跑了幾圈,一如既往的寂寥,一只狗都遇不上。禮堂門口的柱子很粗,我抱著柱子看天,天上也空蕩蕩的,空得讓小小的丫頭害怕——云哪兒去了?沒有云,神仙走路踩什么呢?
午后白亮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我坐在禮堂門口的木頭門檻上,打了一會兒盹。奇跡還是沒有發(fā)生,一個人都沒有進(jìn)來。爬上食堂的窗子,玻璃缺了一角,伸手進(jìn)去,摸出來一瓶墨水,塞進(jìn)褲兜里。再拔出來一把筷子,也據(jù)為己有。
終于發(fā)現(xiàn)灶房后有一處坡坡,又陡又長,可以溜。爬上去,溜下來,樂此不疲地玩了一下午。
傍晚,媽媽下鄉(xiāng)歸來,看到小土匪一樣的女兒坐在公社大門口等她:土眉沙眼窩,小辮子亂散,新衣裳皺巴巴的,懷里抱著剩下的幾根筷子,墨水灑了一褲腿,新褲子已經(jīng)溜坡坡溜得面目全非……
大家看見我,哈哈大笑,說鄉(xiāng)里野丫頭——他們笑得幾乎要腿肚子抽筋。我媽媽大概氣瘋了,把我拎到屋檐下揍一頓。叫你不聽話。我記得那天很熱,也許是夏天,也許是秋天。我不知道。我坐在荒草里哭泣,覺得自己應(yīng)該盡快長大,長大就不會經(jīng)常挨打了。
我媽沒有去大灶吃飯,她點(diǎn)燃煤油爐,給我做西紅柿面片。四五歲的我第一次遇見西紅柿,偷偷撕下一塊,塞進(jìn)嘴里嘗嘗,一種悠長的味道,有點(diǎn)酸,有點(diǎn)甜,多么陌生的氣息。家里人多,爺爺奶奶,叔叔姑姑,表姐弟弟,十幾口子人,根本吃不到白面,我們頓頓吃青稞炒面拌土豆,吃得面黃肌瘦。
白白的面片在鍋里翻滾,西紅柿切丁,芫荽撕碎,都丟進(jìn)鍋里,和面片一起沸騰。我蹲在煤油爐邊,仔細(xì)看鍋里紅白綠分明的顏色,簡直呆住了。這樣好的東西,竟然拿來吃掉。
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我坐在門檻上吃飯,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蔬菜叫西紅柿。我敢保證,我們村的小孩子根本沒有見過它,深山里種不出西紅柿。有人喊我的綽號:左寧根,左寧根。我媽媽說,鄉(xiāng)里野丫頭,過幾天就送回去,煩死人。
我獨(dú)自在荒草里玩,跪著,躺著,打滾兒,不知道愛惜自己的新衣裳。盡管挨了打。我掐了好多粉紅色的打碗花,插在廢棄的拖拉機(jī)上,有小孔的地方都插進(jìn)去。在一大叢臭蒿跟前發(fā)現(xiàn)了一只雛鳥,蠕蠕地動,全身都沒有毛。它微弱地叫著,長著沒褪毛的黃嘴巴。我把它捉走,擱在我們房間的窗臺上,它一下一下?lián)潋v著,努力睜大眼睛,但還是掉下窗臺摔死了。荒草里還有刺猬,伸出粉紅色的尖嘴巴,一探一探,在草窠里賊頭鼠腦。
四
去年某一回路過那個小鎮(zhèn),走到曾經(jīng)的公社大院,找找我童年的印痕。院子比我印象中的小多了,那道我記憶里氣派的斜坡,也很低矮,根本沒有那么寬闊陡峭。禮堂已經(jīng)拆了,起了一座小樓,也沒數(shù)是幾層。我覺得空曠無比的后院,荒草淹沒我頭頂?shù)暮笤?,都蓋了房子,擁擠而逼仄?;牟萑ツ膬毫四??我的童年去哪兒了呢?
我在那條狹窄的街道上慢慢溜達(dá),除了幾家店鋪之外,路邊是農(nóng)民的房子、羊圈、牛棚、雜物屋子。敞開的屋門里,有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駝背的老婦人彎腰在院子里喂雞。一戶人家的墻上爬滿了啤酒花。另一戶人家的墻快要倒掉。還有幾家院子長年不住人,荒草爬滿墻頭,野鳥在屋檐下筑巢。我不知道這個小鎮(zhèn)在我的生活里有沒有意義,雖然我在童年時也曾是鎮(zhèn)子的過客。
無論多么遙遠(yuǎn),過去的時光會留下一些殘跡,像舅爺爺家的廊檐一樣,那些幽暗而幽微的昏暗,被陽光吸飽后吐出來,留在記憶里,根本不能剔除。我不知道這個小鎮(zhèn)上生活著什么人,除了農(nóng)民,也可能有牲口販子、木匠、裁縫。很久之前可能有磨坊主,還有鐵路工人。我肯定在路邊的誰家里住過,來來去去的那么幾年,我媽媽總是不在公社大院。
我只記得有那么一戶人家是裁縫,我在她家里住了好幾天,模模糊糊的一些細(xì)節(jié)是裁縫捏著軟尺給人量衣服。她似乎有點(diǎn)胖,和我媽媽是朋友。家里好幾個小孩,擠來擠去。屋子似乎不很寬敞,墻上掛著彩色的網(wǎng)兜。僅有這么一點(diǎn)印象了。
我在小鎮(zhèn)上閑逛的時候,是深秋,太陽溫暾暾的,不熱。我穿著闊腿褲,褲子太長了,拖在地面。我想起小時候媽媽縫的那條綠格子布褲子。只想了一下,便不想再想。又想了一下那扇打開的窗戶,涼風(fēng)一陣一陣吹進(jìn)屋子。還有窗下的插銷。
坐在路邊一個釀皮攤上,要了一碗蒸釀皮,醋多多的。不知道為啥,我突然對攤主說,很久之前,這兒有個公社大院,我小時候常常來住一段時間。
攤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臉上的褶子一道擠著一道,皮膚粗糙。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回答說,知道,我們的老房子就靠著公社大院的后墻,后院里扔著一輛報廢的拖拉機(jī)。橘黃色的。
不對,是橘紅色的。我說。
一輛破拖拉機(jī),顏色有什么要緊,后來被太陽曬得褪了色,都看不出什么顏色了。還有好幾個草垛,一個馬廄,拴著好幾匹馬,干部們下鄉(xiāng)時騎馬去的。有幾年,我爹還給公社喂馬馱水呢。攤主說著,抓起一把切好的釀皮,擱在碗里,調(diào)醋調(diào)芥末,端到我面前。
我不記得有草垛,不記得有馬廄,也不記得我媽媽騎馬下鄉(xiāng),馱水也沒有印象。我倒是記得有好幾次,媽媽下鄉(xiāng)帶著我,是搭乘的大卡車,我們坐在車廂里,暈得天翻地覆。也想起來那道斜坡,天天溜坡坡,把新褲子溜破。
我記得那些荒草,我對那只沒有毛的雛鳥說話,先是大聲說,等它掉下去摔死后,就轉(zhuǎn)頭去跟刺猬說。說什么呢?怎么會記得呢。我記得我坐在門檻上,翻看畫書《金瓜兒銀豆兒》和《黃風(fēng)怪》,我媽媽去涼州城時買來的。那是我人生的啟蒙教材。
黃風(fēng)怪太令人厭惡了,我把那本書丟在地上,一頓亂踩,踩死了黃風(fēng)怪。我媽媽回來后,一頓打。那本書被我踩成破索索。
五
無論如何,我媽媽都不會想到我長大會成為作家。這件事簡直不可思議。然而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難以琢磨,我成為作家后,見到了《金瓜兒銀豆兒》的作者趙燕翼老先生。文學(xué)的緣分,是從我四五歲就開始的。人的成長是精神世界的成長,文學(xué)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記得我在空曠的院子里奔跑,腳上穿著布鞋。我爬到禮堂的窗臺上,一次次跳下去,又一次次翻上去。我在荒草里跑,在灶房門前的砂石路上跑,一邊跑,一邊等媽媽。還有許多老鼠,在荒草里亂竄。有人居住的地方,老鼠無處不在,荒草無處不在,寂寥無處不在。
這些我都記得,連一堆廢磚頭和破拖拉機(jī)都記得。唯獨(dú)不記得有馬廄,有草垛。也許是賣釀皮的攤主記錯了?;蛟S她的記憶根本沒有我的記憶確切。
我對攤主說,你記錯了,公社大院里根本就沒有草垛和馬廄。如果有,我真的會有一點(diǎn)印象。后院空蕩蕩的,除了拖拉機(jī),就是荒草。
但是老婦人說,公社院子里有電燈,每晚,我們都趴在后墻上,看那些燈光,橘黃色的,從窗口透出來,非常美好。我們家里沒有煤油,幾乎不點(diǎn)燈,所有的屋子都黑魆魆的,瘆人。那時候,我希望長大后有一盞自己的燈泡,可以坐在燈光下。公社的干部們有煤油爐,她們就在那個小小的爐子上煮飯,我們趴在墻頭上看得清清楚楚。
我覺得內(nèi)心有一種東西輕微顫抖了一下。想起那句話:愿你下雨有傘,天黑有一盞燈陪著。
我吃釀皮的時候,老婦人仔細(xì)盯著我看了好一陣。半晌,又說,呃,我知道你是誰的女兒,你和你媽媽長得真是很像,你老家是萱麻河的。
老婦人的語氣有些不自在,一些閃爍在她臉上冒出又隱去。我當(dāng)然知道原因是什么。
那你可說對了,我回答她,我媽媽是計劃生育專干,得罪了不少人——她是個工作狂,真是抱歉。其實,我長得和她并不像,只是我們說話的口音很近似。
不僅是口音很像,神態(tài)也像。攤主笑笑,收了錢,找給我零頭。她的膝蓋上套著加厚護(hù)膝,她往上拉了一下。她的背有些駝,坐不直。釀皮攤后面是個水坑,積攢了雨水。老婦人的影子倒映在混濁的水里,模糊而遙遠(yuǎn),像一種悠長的記憶。就那樣。
紅塵多少事,就那樣。想也行,不想也無妨。我和媽媽長得像也好,不像也沒關(guān)系。我記得她抱起我,去供銷社扯花布。我叉開小短腿,箍住她的腰,胳膊箍住她的脖子,親她的臉,我那么愛她。
可是現(xiàn)在,我做夢也夢不見她。我不能懷疑自己是抱來的小孩,肯定是媽媽生出來的,因為這個陌生的老婦人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我想起媽媽給少女的我梳辮子,她觀察我胸前,兩個小小的乳房才開始發(fā)育,一對核桃般的青澀。她說,要戴胸罩了,把它們隱藏起來——直到你長大,遇見一個溫暖如太陽般的,眼神明凈,挺拔有力,能保護(hù)你一輩子,給你安全感的男人。
這也太難了。可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未來有多不容易,以為一切簡直是一定的。
那時候,我在沙漠里的小村莊讀初一,長發(fā)及腰。學(xué)校背后是古長城,遠(yuǎn)處是一片沙棗林。好多黃昏,我坐在古城墻上背課文,一些柔軟的苔蘚藏在古城墻的陰影里,墨綠的,淺黃的,緊緊貼在墻皮上。天色柔和澄澈。
這一切,顯然很遙遠(yuǎn)了。如果想起就想起,如果忘記就忘記。像一場雨,落在光陰里,留下一群深深淺淺的窩兒。每個人的生命里,都積攢著這樣雨后的印記。
可是那些往事,無論是驚駭世俗還是平庸瑣碎,無論你莊重肅穆地想起還是寧靜淡然地忘記,它們都毫發(fā)無損,偶爾復(fù)活蘇醒,在你的夢里、記憶里,歡愉地重現(xiàn)一下,然后迅速消失。
我并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想起一些流逝的碎片時光,過往之物出現(xiàn)在記憶里總是隱晦不明,甚至并不是愉悅的,或者是有用的。然而我不能不想起。我似乎在追求一種平直,或者說平庸的理想。到了這個年齡,就會拒絕那種既苦又甜,既蝕骨噬心,又急遽撲來的激情。說到底,是想得到一種寂靜的光陰,那種空曠得寥寥無幾的安靜。
伍爾夫說,女人要有一間自己的小屋,有一筆自由支配的薪水,才能有讀書喝茶寫作的自由。這也很難。大約,我那些滔滔不絕的往事,一次次往返于記憶,促使我變成有講述欲望的客體,就是為了達(dá)到這個又簡單又奢侈的理想。
生活有多么貧瘠,記憶就有多么闊綽。
盡管不一定真是這樣。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