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去深山之前,我不會料想到自己會看見什么,是什么令自己產(chǎn)生意外之喜。譬如,巨大的蜂窩吊在三十米高的烏桕上,一棵被雷劈了半邊的樹新發(fā)青翠的樹枝,壁立的巖石流出汩汩清泉,松鴉抱窩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這些景象讓我迷戀。
我收集了很多來自深山的東西,如樹葉、花朵,如動物糞便,如羽毛,如植物種子,如泥土。我用薄膜把收集的東西包起來,分類放在木架上。木架上擺放最多的,是荒木的腐片。
之前,我并沒想過收集腐片,去了幾次榮華山北部的峽谷,每次都看見巨大的樹,倒在溪澗邊,靜靜地腐爛,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撞擊著我。有樹生,就有樹死。生,是接近死亡的開始。有一次,我和街上扎祭品賣的曹師傅,去找八月瓜,找了兩個山坳也沒找到。曹師傅說,去南浦溪邊的北山看看,那邊峽谷深,可能會有。我們綁著腰籃,渡江去了。
立冬之后,幽深的峽谷里,藏著許多完全糖化的野果。獼猴桃、八月瓜、地菍、寒莓,這些野果,在小雪之后,便凋謝腐爛了。我和曹師傅沿著峽谷走,眼睛瞧著兩邊的樹林?!斑@么粗的樹,怎么倒在這里?”曹師傅指著深潭問。我撥開灌木,看見一棵巨大的樹,斜倒在潭邊的黑色巖石上。
這是一棵柳杉,穗狀針葉枯萎,粗纖維的樹皮開裂,有部分樹皮脫落。我對曹師傅說:“柳杉長在沙地,沙下是巖石,根深扎不下去,吃不了力,樹冠重達(dá)幾噸,就這樣倒了。它的死,緣于身體負(fù)荷超出了承重?!绷嫉瓜虏蛔惆肽?,它棕色的樹身還沒變黑,它還沒經(jīng)歷漫長的雨季。
雨季來臨,樹身會飽吸雨水,樹皮逐漸褪色,發(fā)黑,脫落;再過一個秋季,木質(zhì)里的空氣抽干水分,樹便開始腐爛。我從腰籃里拿出柴刀,開始劈木片,邊劈邊說:“倒在澗邊,柳杉成了天然的獨木橋,可以走二十多年呢?!?/p>
荒木要爛多少年,才會變成腐殖質(zhì)層呢?我不知道。泡桐腐化需要五年,然后肌骨不存。山茶木倒地二十年后仍如新木。楓香樹,只需十年便化為泥土。木越香,越易腐化——白蟻和細(xì)菌,不需要一年,便噬進(jìn)木心,無限制地繁殖和吞噬。白蟻和細(xì)菌是自然界內(nèi)循環(huán)的消化器。粗壯的楓香樹,鋸成木板,可以用作一棟大房子的樓板,卻最終成了這些生物體的果腹之物。
最好的樹,都是老死山中的,可謂壽寢南山。
倒下去,是一種酣睡的狀態(tài),橫在峽谷,橫在灌木叢,橫在芭茅地,靜悄悄的,不需要翻動身子,不需要開枝長葉。它再也不需要呼吸了。它赤裸地張開四肢,等待昆蟲、鳥、苔蘚。樹死了,但并不意味著消亡。死不是消失,而是一種割裂。割裂過去,也割裂將來。死是一種停頓?;哪疽杂晁完柟庾鳛榇呋瘎M(jìn)入漫長的腐熟階段。這是一個更加驚心動魄的歷程,每一個季節(jié),都震動人心。
對腐木來說,這個世界無比荒涼,只剩下分解與被掠奪。對自然來說,這是生命循環(huán)的重要一環(huán)。
這一切,都讓我敬畏,如同身后的世界。
(芊 芊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深山已晚》一書,陳玉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