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背后的香料貿(mào)易、沙漠圖景和生態(tài)聯(lián)想

朱英豪

“保羅把伸進沙堆里的手攤開，上面有很多顆粒狀物質(zhì)發(fā)出異樣的光芒。在他身后不遠處，一臺巨大無比的機器正在采集沙漠深處的香料?！?/p>

這是剛剛上映的美國電影《沙丘》里的一幕。11月剛剛過去一周，有兩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在我的視野里產(chǎn)生了交集。觀影之后的一天，我去阿曼駐京大使館看望老朋友納賽爾。在氤氳著乳香氣息的會客廳，我發(fā)現(xiàn)，為慶祝即將到來的阿曼國慶，入口的門廊剛剛掛上了一對中式的字畫框，里面裱著用漂亮的小楷撰寫的《明史》三百二十六條原文—永樂年間中國史官對阿曼南部小國祖法爾（現(xiàn)名扎法爾）地理風俗—特別是使用乳香—的描述：

然其王以去中國絕遠，朝貢竟不至。祖法兒，自古里西北放舟，順風十晝夜可至。永樂十九年遣使偕阿丹、剌撒諸國入貢，命鄭和赍璽書賜物報之……遇禮拜日，市絕貿(mào)易，男女長幼皆沐浴更新衣，以薔薇露或沉香油拭面，焚沉、檀、俺八兒諸香土壚，人立其上以薰衣，然后往拜。所過街市，香經(jīng)時不散。天使至，詔書開讀訖，其王遍諭國人，盡出乳香、血竭、蘆薈、沒藥、蘇合油、安息香諸物，與華人交易。乳香乃樹脂。其樹似榆而葉尖長，土人砍樹取其脂為香。

很多人好奇，《沙丘》里的神奇香料到底是什么？在我看來，這本書的作者弗蘭克·赫伯特憑空臆想出來的物質(zhì)，原型其實是阿拉伯半島古代和現(xiàn)代兩種特有物產(chǎn)的混合體：乳香+石油。乳香在古代貴比黃金，是東方三博士進獻給嬰兒耶穌的三件禮物之一（另兩件為沒藥和黃金）。而該書的醞釀時期，正是中東石油大發(fā)現(xiàn)和“冷戰(zhàn)”并舉的年代。這款香料，融乳香的宗教性（大劑量食用可以預(yù)知未來）、實用性（香料酒、香料菜）和石油的戰(zhàn)略意義（星際旅行燃料）為一體，原著里特地用法語單詞melange來表達。有意思的是，乳香的英文翻譯frankincense，本身就是法語的借詞，意為“法蘭克人使用的香料”。

01 埃及金字塔

02 嫁接后的本地杏樹

03 穿越沙漠的現(xiàn)代人

04 電影《沙丘》里的蒸餾服，用于收集人體的“露水”

01 Mar Musa修道院和背后的沙漠

02 修道院附近，頑強生長的薊類植物

03 植物學(xué)博士戴安娜在修道院

讓我們從源頭說起。據(jù)赫伯特日后在一次采訪中透露，這部科幻史上鼻祖級的大作，最初的靈感來源于美國俄勒岡州。1950年代，俄勒岡州不堪于太平洋海岸移動的沙丘騷擾，開始植被治沙，并請來各路媒體做紀實報道，赫伯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當?shù)刈隽舜罅康牟稍L，稿子最終沒有發(fā)出，卻促成了他寫科幻小說的念頭。與“英吉利與伊犁有旱路通否”的道光帝不同，永樂皇帝的年代還是擁抱海洋的，而阿曼的祖法爾，就是從海路（印度古里）可以抵達的海濱沙漠地帶。祖法爾出產(chǎn)的乳香，是全阿曼最好的。最高等級的乳香，被稱為何嘉里（hojari），只出產(chǎn)自祖法爾山脈干燥的狹小氣候帶，這個小氣候帶剛好超出了夏季季風氣候覆蓋的范圍，在薄霧籠罩的阿拉伯半島的頂端。而阿曼的乳香，又是全世界最好的，勝過臨近的也門和埃塞俄比亞。趙汝適在《諸蕃志》“乳香”條目中寫道：“乳香，一名薰陸香，出大食之麻啰拔、施曷、奴發(fā)三國深山窮谷中?！逼渲小奥閱巍焙汀芭l(fā)”，均位于阿曼境內(nèi)。

影片里表現(xiàn)的厄拉科斯內(nèi)陸沙漠，更像是乳香之路上的荒漠景觀。香料之路是阿拉伯半島貿(mào)易網(wǎng)上重要的路線之一，從半島南部開始，擁有成千上萬駱駝和奴隸的大篷車商隊裝滿乳香，穿越阿拉伯沙漠，長途跋涉2000公里的陸路，前往埃及、巴比倫、地中海東部、希臘和羅馬帝國。之前我在本欄目（詳見537期雜志《沙漠深處，被雪藏兩千年的納巴泰榮耀》一文）介紹過以經(jīng)營香料聞名的納巴泰王國在沙特北部的古跡遺存。那些荒漠中被風蝕的赭色山谷，從沙特一直延綿到今天約旦沙漠峽谷瓦迪拉姆峽谷和佩特拉古城，是駝隊北行的必經(jīng)之路。

滿載香料東行的船只，會穿行于阿曼灣、阿拉伯海、印度洋和南中國海，直至中國的廣州和泉州。廣州南越王墓出土的蓋豆式熏爐和乳香殘留，是國內(nèi)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乳香貿(mào)易證明。早在公元前2世紀末，南越文王趙眛就已經(jīng)在宮廷里享用到了來自阿拉伯半島的乳香，那恰好正是納巴泰帝國治理最繁榮的時期。

“……香油熱敷，痛者加乳香”，唐代孫思邈在《千金方》里多處記錄了乳香的妙用。更早期的古希臘軍事醫(yī)生迪奧科里斯（Pedanius Dioscorides）則將乳香描述為萬能神奇藥物，認為這種樹脂膠可以“填補潰瘍的空洞”—聽起來多少有點像膠水。

乳香作為熏香之外的藥物功效并不太為人所知。1922年，人們打開年輕的圖坦卡蒙法老的墳?zāi)箷r，聞到了一股濃濃的乳香味。在古埃及人看來，乳香可以用來防止肉身腐爛，甚至有在另一個世界里延年益壽的功能?！皼]有香料帶來的人體免疫系統(tǒng)增強作用，富人們的平均壽命將至少縮短4年。甚至連帝國中為數(shù)眾多的中產(chǎn)者們也都在食用稀釋的香料，每天都會喝上幾滴。”在《沙丘》里，法老們的期許，變成了中產(chǎn)者的生活現(xiàn)實。

著名的瓦迪拉姆，是很多電影必選的經(jīng)典沙漠取景地，這里面包括大衛(wèi)·里恩的《阿拉伯的勞倫斯》，也包括這次的新版《沙丘》。沒覺得嗎，沙丘里的保羅，簡直就是阿拉伯的勞倫斯，他們都是身為外來者帶領(lǐng)土著人反抗壓迫的彌賽亞。那些東躲西藏的弗雷曼人，就是貝都因人的化身。

這兩部片子里還都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能把人吞沒的流沙旋渦：勞倫斯的一個阿拉伯仆人在去開羅的路上被流沙活活吞沒。在《沙丘》里，帝國生態(tài)學(xué)家凱恩斯博士在犧牲之前敲擊沙海，讓兩個殺害她的敵人陪葬。事實上，流沙吞人是1960、1970年代的導(dǎo)演作家們愛用的伎倆，但并沒有事實根據(jù)。后來阿姆斯特丹大學(xué)的科學(xué)家用和人體相同密度的鋁球在沙面上做試驗，發(fā)現(xiàn)流沙不可能帶來沒頂之災(zāi)。

01 來自阿曼的乳香

02 電影《沙丘》里的香料

《沙丘》里，弗雷曼人鐮刀形的露水采集器和露水采集員，都讓人耳目一新。如何在阿拉伯嚴酷的沙漠中生存下去，一個15世紀的中國旅行者和一個500年之后的美國作家，在這一點上取得了共識。1431年，陪同鄭和下西洋的通事馬歡在《瀛海攬勝》里寫下了他登上半島后的感受：“時常熱如夏，并無雨電霜雪。夜露甚重，草木皆憑露水滋養(yǎng)。夜放一空碗，盛至天明，其露水有三分在碗。”

2019年隆冬，我有機會拜訪沙特北部埃爾奧拉的納巴泰遺址。早上起床，我用手捋了捋帳篷門口的一片灌木，滿手的露水。那一刻，我也成了露水收集員。沙漠里日夜的溫差，足以凝結(jié)空氣中的水蒸氣。我想起赫伯特在書里的一句話：和所有神圣的東西一樣，一只手給出，另一只手又收回。露水是，香料也 是。

不要低估了沙漠里植物的生存能力。北部的敘利亞沙漠腹地，在一個叫Mar Musa的修道院里，我曾經(jīng)和一個駐地的法國植物學(xué)家戴安娜聊起過沙漠植被的問題。她當時在實驗一個項目，把敘利亞當?shù)氐囊吧婧托蛹藿悠饋?，看能否抵御沙漠氣候的干旱。后來滿山的杏長勢喜人，根本吃不完。

?03“玫瑰之城”帕米拉

04 佩特拉，守護香料駝隊的“衛(wèi)士”

這讓我想起我喜愛的黎巴嫩裔藝術(shù)家拉德新書里的一個細節(jié)：黎巴嫩內(nèi)戰(zhàn)期間，該國情報局請了一位植物學(xué)家，給當時全球政壇的每個領(lǐng)導(dǎo)人都用一種植物名稱作為代號。有感于巴勒斯坦人民對以色列艱苦卓絕的抗爭，這位植物學(xué)家把中東一種生長在沙漠里的頑強的薊給了巴解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人阿拉法特。

在給法國觀眾的一封公開信里，導(dǎo)演維倫紐瓦承認自己被赫伯特以瘋狂又精確的詩意組建起來的一個只屬于厄拉科斯的巨大生態(tài)系統(tǒng)感動：仙人掌、驢灌木、棗椰樹、沙地馬鞭草、夜櫻、沙鷹、煙樹、貓狐、沙漠鷹、袋鼠……這些生物，許多已經(jīng)在這個宇宙中難覓足跡。尊重弗雷曼人的生活方式，就是保護傳統(tǒng)。

讓我們回到本文開始的俄勒岡流沙。和戴安娜堅持使用本地物種不同的是，1950年代俄勒岡的沙丘治理引入了特別強勢的外來物種，比如遍地都是的歐洲沙灘草。后來，這些根系發(fā)達的外來植物果然開始改變沙丘地貌。隨著時間的推移，海邊的大片沙丘被牢牢鎖住，使得西風不能將海邊的沙粒吹向內(nèi)陸。海邊的沙丘開始隆起，植物開始固定生長，形成了大片的永久性濕地與森林，開闊的沙丘生態(tài)消失了?，F(xiàn)在，人們開始意識到，人為改變當?shù)乇緛硪呀?jīng)穩(wěn)定的自然生態(tài)是不明智的，很有可能成為推倒生態(tài)系統(tǒng)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造成的后續(xù)影響不可預(yù)估。于是，沙灘草等入侵物種被大量清除，為恢復(fù)移動沙丘的“俄勒岡沙丘恢復(fù)合作組織”誕生了。

如果赫伯特先生地下有知，該是多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