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動物園（短篇小說）

米可

第一章蜜獾

蜜獾：俗稱平頭哥，體型不大，有仇必報，敢于和獅子老虎叫板，以“最無所畏懼的動物”收錄于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

一

會見室內(nèi)，李律師耐著性子，等管教給毒販解手銬。幾分鐘后，管教放棄努力，宣告手銬齒輪出了問題，需要采取特別手段。

“什么特別手段？”李律師反問。

毒販代為回答：“里面能人多了去咯?！?/p>

很快，一個賊眉鼠眼的在押人員被帶了出來，只見他用牙簽探了探鎖眼，接著便是咔噠一聲，手銬開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唯有李律師抗議道：“讓小偷給毒販開鎖，這是哪門子道理？”

管教沒睬他，毒販岔開話題：“大律師，你是按小時收費的，咱們還是快點兒進入正題吧?！?/p>

其他人退出，屋里只剩下當事人和辯護人。

毒販申請無罪辯護。

李律師斷然否決：“毒品包裝袋上有你的指紋，銀行有你情婦的匯款記錄，還有一眾同伙的指認。十五公斤的海洛因，頂多保條性命?！?/p>

毒販說：“給你兩百萬，把刑期降到十年以下。”

李律師只是搖頭：“法官沒那么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p>

毒販低聲問：“這場對話是不是保密的？”

李律師抱著胳膊道：“為客戶保密既是律師的義務，也是受法律保護的權(quán)利?！?/p>

“我有個小弟，說過要替我頂罪，你幫我找到他，做通思想工作，我給你五十萬?！?/p>

李律師忍住冷笑：“你把我的職業(yè)操守當什么了？”

毒販露出了毒蛇的尖牙：“你不怕我殺你全家嗎？”

李律師終于笑了：“我會盡最大努力，把死刑辯成死緩，還是按照小時算錢，不額外收費。如果你不滿意，可以通過管教給家屬帶話，讓他們更換律師。”說完，李律師摁鈴，提醒門外的管教把客戶帶回號房。

回到接待大廳，李律師在投訴薄上記下了小偷給毒販開手銬的情況，最后大筆一揮，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車子開回租住的小區(qū)時，已是傍晚，地下停車場一直在漏水，李律師便把車子停在單元樓下。

二

次日清早，李律師開車上班。剛出小區(qū)，就被一輛灑水車堵在后面。李律師打開雨刷，發(fā)現(xiàn)擋風玻璃上有一片雪花，呈放射狀，頑固地趴在玻璃上。大夏天的，是熱昏頭了嗎？

李律師下車查看，發(fā)現(xiàn)那其實是一個渦狀裂縫。雨刷器下方，還有一個小石子，拇指蓋大小。李律師想到昨晚停車的單元樓。

李律師回到小區(qū)，在車子原先停放的路面，他看到幾個質(zhì)地相似的石子。這棟樓一共三十二層，兩梯兩戶，共計六十四戶。李律師扯了扯領(lǐng)帶，他要弄清楚這些石子的來源。

兩小時后，李律師有了結(jié)論：整棟樓有三家在裝修，兩家做瓦工，一家做木工。做木工的已近裝修尾聲，另一家瓦工才剛進場，且位于二樓，小石子落下不會產(chǎn)生很大沖擊力。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十八層正在砸墻的那一戶。

李律師重返十八層，并不與瓦工廢話，只是拍照取證。正拍著，業(yè)主來了，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大爺。李律師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山羊胡慌忙解釋：“兒子就要結(jié)婚了，平時工作忙，我只是來監(jiān)工的?！?/p>

李律師道：“我就住樓下七層東戶，我追究的是裝修公司的責任，是要保護鄰里的出行安全?！崩盥蓭煹脑捵屔窖蚝煽跉?，進而把裝修公司的地址和電話都說了出來。

李律師親自登門，見到裝修公司老板，一個胳膊文了螃蟹的男人。李律師播放了從小區(qū)拷貝的監(jiān)控視頻，證明車子整晚都停在裝修所在的單元樓下。老板提出車輛早上離開了一段時間。李律師又播放了行車記錄儀視頻，對方一時無話。

李律師從包內(nèi)取出一份4S店開出的定損單，上面標注更換擋風玻璃的費用是1800元。李律師說：“是助手幫我跑的手續(xù)，他的交通費就不用你付了?！?/p>

“助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律師?！?/p>

刺青男“噢”了一聲：“你們律師最講證據(jù)吧？”

李律師點頭。

“那你有沒有拍下石頭從十八樓窗戶落到車玻璃上的過程??？”

李律師一怔，反問道：“你以為小區(qū)視頻探頭都是高速攝影機嗎？”

“那就沒辦法咯?！?/p>

李律師直視對方的眼睛，這種人他見多了。李律師又取出一份小區(qū)物業(yè)開具的文書，指明裝修公司需要配合業(yè)主調(diào)查高空墜物的原因，否則將暫停該公司進場裝修資格。

老板胳膊上的螃蟹撐開了鉗子，最終，他只是聳聳肩：“好吧，要怎么配合？”

李律師起身：“明天上午，在事發(fā)樓下，我們做一個高空墜物實驗，到時請務必參加?！?h4>三

李律師從修理廠淘來一塊報廢車拆下的前擋玻璃，用支架撐好，再讓助手將肇事的小石子從十八樓往下扔。

第一次偏了準頭，小石子落進了路邊綠化帶。助手又拿了一個大小相似的往下扔，這次砸準了，玻璃出現(xiàn)了渦狀裂縫。

老板說：“這能證明什么？難道不是哪家熊孩子從二十層，或是三十層往下扔的？”

李律師沒搭理他，而是轉(zhuǎn)向物業(yè)經(jīng)理，申請停止這家公司在小區(qū)的裝修資格。

經(jīng)理有些為難。

老板說：“我會要求工人在施工住戶家外圍包防護網(wǎng)，保證不發(fā)生高空墜物，無則加勉嘛?！?/p>

經(jīng)理對李律師說：“對方不僅配合了調(diào)查，也承諾采取更多保護措施，至于賠償?shù)膯栴}，我建議你們還是私下協(xié)商吧?！?/p>

李律師頓了頓，提高音量：“要不是地下車庫漏水，我也不會把車停在路面，也不會被高空墜物砸中，你們物業(yè)還想甩包袱？”

話音剛落，就有業(yè)主嚷嚷起來：“什么狗屁物業(yè)，地庫漏水兩年多了?！?/p>

“還有單元門也壞了?！庇钟腥瞬逶掃M來。

李律師本想拖住物業(yè)經(jīng)理，沒想到他的話引爆了業(yè)主們的積怨。經(jīng)理也叫苦：“能怪我們嗎，物業(yè)費不交，保安的工資發(fā)不了，有本事你們先補齊物業(yè)費！”在眾聲喧嘩中，沒人再提李律師車子被砸的事情，而裝修公司的老板則趁亂溜出了小區(qū)。

李律師氣得肺疼，他迅速擬了一份律師函，重返裝修公司，剛一進門就高聲指控裝修公司如何不顧安全、如何逃脫責任。

老板上前去搶律師函。兩人隨即發(fā)生推搡。

李律師被一種強大的興奮支配著。他既渴望先把對方打趴下，也希望對方能先出拳，甚至把自己的鼻子揍歪。那么，這個文螃蟹的男人就會付出更為沉重的代價。

可對方只是比劃，并不動手。顯然，他也是一個行走江湖多年的老手。僵持間，派出所民警來了。面對雙方的各說各話，老警察掐著腰問：“你們能不能當場解決矛盾？”

兩人都搖頭。

老警察說：“那你們就跟我到所里慢慢說?！?h4>四

在派出所也沒能解決問題。晚上到家，物業(yè)和業(yè)主之間的爭吵轉(zhuǎn)移到了微信群里。李律師沒有心思加入他們的口水仗，連夜起草了民事訴訟狀，一大早就交到了法院立案庭。

前臺小姑娘傻了：“你要起訴六十三戶？”

庭長看完訴狀說：“按照《民法典》，高空墜物若是找不到肇事者，可以起訴案發(fā)樓宇全部住戶。不過，你確定要這么做？”

“確定！”

“不走庭前調(diào)解手續(xù)？”

“不調(diào)解。起訴！”

庭長嘆口氣，安排四個前臺人員辦理立案手續(xù)，一共開具了六十三份《民事訴訟送達書》。庭長再次找到李律師，問他能否把這些文書帶給他的鄰居們，這樣能提高送達效率。

李律師果斷拒絕，他堅持一切按規(guī)矩來。

庭長無奈，又安排人連發(fā)了六十三份EMS。

小區(qū)微信群一下就炸了鍋，有臭罵的，有自嘲的，還有幫著算賬的，算得的結(jié)果是每戶要賠給李律師二十八塊五毛七分，大抵上能買一只咸水鴨。

第二天一早，當李律師看到門把手上掛著一只咸水鴨時，他冷笑著退了小區(qū)微信群。

接著，物業(yè)經(jīng)理來了，申明只要撤回訴訟，就全免明年的物業(yè)費。山羊胡也來了，說要自掏腰包賠換玻璃的錢。最后，裝修公司老板也打來電話，說要把修車錢打到他的賬戶上。

李律師反問裝修老板到底有沒有錯。

對方愣了一下，道：“我賠錢還不行嗎？”

李律師對著話筒哈哈大笑：“你們怎么都不明白，這已經(jīng)不是錢的事情了！”

五

審判庭擠不下那么多人，法官便把庭開在了法院內(nèi)的廣場上。原告席上，只有李律師一個人，被告席上，滿滿當當擠了近百人。旁邊還有一眾聞風而來的新聞媒體。

上午開庭，下午審判。審判結(jié)果是：對于因無法確定來源的高空墜物而造成的損失，由事發(fā)樓宇全部業(yè)主承擔責任。

沒有人提出上訴，大家一點兒也不在乎那二十八塊五毛七分，他們只是不想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

隨后月余，被罵慘的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集體請辭，物業(yè)公司也沒得到下一年度的續(xù)約，自然，地下車庫漏水問題也絲毫沒有解決。至于那家被媒體扒了幾層皮的裝修公司，因為遭到大量客戶退單而關(guān)門大吉。據(jù)說那個文螃蟹的老板干回了清運建筑垃圾的老本行。

打贏官司的李律師，生活回歸正軌：工作日上班，周末回省城和老婆孩子團聚。他從來沒把這場訴訟告訴自己的家人。

只是，每次乘坐小區(qū)電梯，李律師都能感到鄰居惡意的目光。此外，他的車胎還經(jīng)常跑氣，送到修理廠才發(fā)現(xiàn)輪胎被扎了好幾個圖釘。李律師要物業(yè)調(diào)取車庫的監(jiān)控，卻被告知因為漏水，車庫監(jiān)控系統(tǒng)早已壞了許久。物業(yè)還說他們只是代管，等到新物業(yè)進駐后，自然會有人修。

再后來，李律師新?lián)Q不久的擋風玻璃上又出現(xiàn)了一個小孔，和上次的簡直一模一樣。這次，李律師選擇了沉默。

隨著時間推移，小孔慢慢長出了網(wǎng)狀裂痕，不只在玻璃面上，也在李律師的心里蔓延開來。終于，在一個暴雨來襲的午夜，保安挨個敲門，說是地庫漏水厲害，要大家趕緊把車挪到地面上。李律師沒有挪車，他只是站在窗前，看著狼狽的鄰居們把車全部開到了單元樓下。

風雨雷鳴中，李律師仿佛聽見有人在惡狠狠地喊自己的名字。李律師冷笑著，拿出一包從綠化帶里撿來的小石頭，瞄準樓下一面面擋風玻璃，一個又一個拋了下去。

第二章河豚

河豚：遇到攻擊時會吸入大量空氣，像個長了刺的球，看起來很危險。只有漁民們知道這只是虛張聲勢，甚至會在水開下鍋前，拿它們的鼓肚皮擦靴子。

一

白天，他是一所小學的體育老師，臨時工，沒有編制的那種，家就在學校外的巷子里。孩子們喊他張老師，同事們喊他，嗨，電扇兒！是的，他名字叫張電扇。

入夜，他成了一家健身館的形體教練，皮膚白凈、嗓音溫柔，女學員們都喊他斯塔克先生，對，就是《復仇者聯(lián)盟》里的鋼鐵俠。

小學在城郊，健身館在市區(qū)，兩地相距八公里，坐公交需要三十分鐘。偶爾擠不上末班車，他只得選擇其他交通工具。

這夜便是如此，電扇老師坐在出租車后排，小心臟和計價器一起往外泵血。距離學校還有兩百多米，他一聲喊停，數(shù)字停在十七塊四。

“我在這兒下車?！彪娚壤蠋煹穆曇粲行┨?。

司機松開剎車板，車子往前溜了幾米，計價器跳到了十七塊五。

“十八塊?！彼緳C說。

“車停的時候是十七塊四?！?/p>

“十八塊?！彼緳C像一臺沒有感情的復讀機。

“那你往前再開一段吧，進巷子。”電扇老師有些賭氣。

司機咕嚕了一句，低速拐進了巷子。

電扇老師瞥了眼計價器：“就是掛門簾的那家，你在那兒停?！?/p>

司機一腳油門，駛過門簾二十多米，計價器跳到了十八塊五。

“十九塊。”司機說。

張電扇忍不住爭辯：“十八塊，你多跑路了?！?/p>

司機沉默片刻，拍了計價器一巴掌，數(shù)字跳到了二十一。

“你……你怎么……”

又是一巴掌，數(shù)字跳到了二十五。

“別……訛人?。　?/p>

司機轉(zhuǎn)過身，冷笑掛在屎黃色的牙壁上。

電扇老師卡了幾秒殼，隨后捋起袖子，顯出肌肉的美妙線條。

這本是故事的轉(zhuǎn)機，但偏偏電扇老師不懂得沉默的力量，“我……我是教體育……”他結(jié)巴了。

咔噠一聲，童鎖落下。復讀機笑著說：“小子，嘿嘿，你個窮小子?！?/p>

窗外，有狗在叫。巷口，路燈忽明忽滅。為了抑制全身哆嗦，張電扇攥緊了拳頭。

司機打開工具箱，從里面掏出一把彈簧刀，放在駕駛臺上。

半晌，電扇松開拳頭，掌心里有一張汗水浸濕的二十元整鈔。

逃下車，一枚一元硬幣就彈到電扇老師的后腦勺上，轱轆著掉進了路邊的小溝。

電扇喘著粗氣：“我要舉報！”

司機手指向前：“你趕緊把車牌號記下來啊。”

電扇剛繞到車頭，司機便開啟了遠光燈。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車子向他撞了過來。巷子狹窄，無處可躲，面對加速的出租，電扇老師只得拔腿狂奔，一直跑出巷子，司機才罵了聲慫包，然后鳴笛離去。

二

電扇老師打了“12315”，也打了“110”，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就連司機的長相他也說不大清。談完筆錄，派出所的警察反問：“你是體育老師，還比他年輕十幾歲……”言外之意，讓電扇老師又紅了臉。

起初，電扇老師的腦袋像染了木馬病毒，一遍遍閃回事件片段：計價器、剎車板、遠光燈、彈簧刀、一元硬幣……他暗暗希望記憶發(fā)了叉，能夠轉(zhuǎn)到一條遺忘的道路上。事實上，有一段時間，他還真把這件事壓到了后腦勺。可就在某個清晨，驀然間，電扇老師瞥見路邊小溝里躺著的一元硬幣，羞辱的船錨從滿是淤泥的海床升起，所有的不屑，所有的嘲笑，攪渾了一片，倒映著他懦夫的身影。

是的，他的確是個窮小子，出生在一個礦工家庭。兒時，沉默的父親將井下“-800”米的壓抑，轉(zhuǎn)化成勢大力沉的拳頭，傾瀉在小電扇兒的身上。為了少挨揍，張電扇努力學習，成績一直都挺不錯的?？傻搅烁咧?，他意外選擇成為體育特長生，是的，那時的他就想讓自己強大起來。

幾年的勞其筋骨，張電扇更硬朗了，也沒有人想要揍他了。張電扇以為自己完成了人生的蛻變，可這次與出租司機的狹路相逢，把他打回了原形。

一晃眼，到了秋天，學校舉行運動會。田徑比賽，教研組長塞給電扇老師一把發(fā)令槍，要他下達起跑令。張電扇懵懂地接過槍，舉向天空，有人把耳朵捂了起來。張電扇走了神，他想自己如果把槍對準那些捂耳朵的人，他們是會舉起手，還是會落荒而逃？

電扇老師一共放了二十一槍，有如二十一響禮炮，給他的小心臟來了場泰式按摩。運動會結(jié)束，張電扇偷偷復制了一把倉庫鑰匙，失眠時，他便潛回體育組，把發(fā)令槍取出，溜到學校后面的小樹林放上兩槍，在泛著硫磺和硝酸鉀的煙氣中，想象自己變回了鋼鐵俠。

的確，明眼人都能看到，斯塔克先生似乎自信了許多。校長訓話時，他開始直視領(lǐng)導的眼睛;經(jīng)理排課不合理時，他敢于表達自己的異議;就連女學員請他吃夜宵，他也不再拒絕，即便每每散場都到深夜，他不得不再打車回城郊的家。

是的，他又開始乘坐出租車了。

三

事后回想起來，斯塔克先生會說，如果司機不那么話癆，也許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還是一個深夜，斯塔克坐在出租車的副駕駛座。司機的眼睛一直在亂瞟。終于，在一個紅燈路口，司機問：“那是玩具槍吧？”

斯塔克低頭，發(fā)現(xiàn)書包拉鏈沒拉全，槍管探出了半個腦袋。斯塔克剛想附和，司機又說：“十年前，我開出租時被搶過一次。那個狗日的坐在后排，拿個東西頂著我的后腦勺，要我把錢全交給他。我腦子清醒，借著遞錢的空當，往后一瞅。媽了個巴子，哪是槍啊，就是一截木頭塊。我從工具箱里拿了個錘子要給他腦殼開花，他跳車就跑。我又開車去追，好歹得撞斷他一條狗腿。沒想到這狗日的跑進了一個巷子，我車進不去，眼睜睜地看他跑沒了影?！?/p>

綠燈亮了，司機有些激動，車子開得飛快。

“有些人啊，來真的沒本事，就只能?；Ｈ?，虛張聲勢，本質(zhì)上還是個慫蛋。當然，我不是說你啊，你住的那塊兒治安不好，帶把假槍，遇到搶劫的，也能壯壯聲勢。再次申明啊，我不是說你是膽小鬼啊。”

一個老婦人橫穿馬路，司機急剎后，探出窗外大罵：“狗日的，不要命了！”罵過癮后，司機轉(zhuǎn)向斯塔克，“如果這把槍是真的，你會拿它干嗎，會不會搶出租車啊？”

斯塔克搖搖頭。

又一個紅燈前，司機按捺不住了：“把槍拿過來讓我瞅瞅?！闭f著，便把手伸向了斯塔克的書包。斯塔克一邊護住槍，一邊把司機的手往后推。

“就一把假槍，可至于？”司機有些嗔怒，手上動作近乎于搶。

斯塔克不得已把槍拿出車窗外，躲避司機的蠻橫，沒有任何預料的，砰！槍響了。

兩人均是一怔，幾秒后，淡淡的火藥味飄回車廂，伴隨著夜風，斯塔克有點兒沉醉。

“這……那……”司機結(jié)巴了。

“是的?！彼顾说故瞧届o了許多。

“你……我……”司機繼續(xù)哆嗦。與此同時，一輛貨車從后方駛近，摁響了喇叭。

斯塔克把槍口抵住司機的大肚子，壓低聲音：“走?！?/p>

兩人一路無話。臨近小學，看四下沒人，斯塔克讓司機在巷外垃圾箱前停車。斯塔克問：“你知道為什么停這兒嗎？”

“知道，這里沒人，沒監(jiān)控。”

“知道我下步要干嗎？”

司機把皮夾子掏出來，放在駕駛臺上。

“你的錘子呢？”

“沒有錘子?！?/p>

“打開工具箱?！?/p>

司機服從命令。工具箱里除了發(fā)票收據(jù)，還有兩個雜牌避孕套。

斯塔克停頓幾秒，他很享受此時此刻。隨即，他將槍管塞進司機的嘴巴，命令道：“說，說，‘我是慫蛋。”

司機嘟噥著說不出話來。

斯塔克把槍管抽了出來。

司機吐著粗氣：“你是慫蛋。”

斯塔克用槍托給司機腦袋開了瓢，鮮血立刻流了下來。斯塔克有些興奮：“說你自己是慫蛋?！?/p>

司機被砸清醒了，連著說：“我是慫蛋，我是慫蛋，我這個開出租的是狗日的慫蛋！”

斯塔克滿意地笑了，他把車鑰匙拔下，又將那兩個避孕套塞進口袋，唯獨沒有碰駕駛臺上的錢包。做完這一切，斯塔克舉著槍，倒退著離開車子。然后，他將車鑰匙扔進垃圾箱里，朝天放了一槍，大笑跑遠。

四

恐懼當然會有，但這種恐懼只持續(xù)了一段時間，便被尋常的日子消磨了。有次聚餐，同事們聊起這起搶劫案，大家一致斷定，那一定是某個無聊的富二代的惡作劇，只為了迷惑警察，才選擇偏僻的地方下手。斯塔克舉起酒杯，敬大家的英明神武，他的小心臟和杯中的啤酒一起泛起了花兒。

但隨著時間流逝，花兒開始凋謝，留下一片被放大的空虛。那把槍還在斯塔克先生的書包里，他不止一次動心思，想把槍還回槍柜，但他卻始終沒有付出行動。他怕自己真這么做了，斯塔克先生就會變回：嗨，電扇兒。與此同時，他也不止一次回顧自己搶出租車的過程，想著其中的序曲、高潮和尾聲，想著其中的漏洞、補救的措施。他認為如果再干上一票，他能發(fā)揮得更好。

事實的確如此。

斯塔克先生每次都調(diào)整路線、變化打扮，和司機侃談一段虛擬人生，在歡笑到達頂點時再掏出槍。司機服帖后，他會讓對方自罵慫蛋，然后取走香水、佛珠、打火機、工號牌等一切隨手可得的物件作為紀念品，最后把車鑰匙扔得遠遠的，大搖大擺離開。

打心底里，斯塔克渴望再次登上那個長了屎黃色牙齒的司機的車，在他看來，那將不只是復仇，更是人生交響樂的高潮。不過，斯塔克也知道，茫茫人海，車來車往，想和同一個人再次遭遇，的確是件小概率事件。

終于，斯塔克妥協(xié)了。他告訴自己，再搶最后一次，如果還沒撞見那個司機，就把槍還回去！

晚上九點，公安局門外，斯塔克先生戴著鴨舌帽，背著書包，乍一看像是剛完成任務的便衣警察。他招了招手，一輛出租車緩緩駛近，卻沒想后面一輛出租車加大油門，超過前車，率先停在斯塔克的面前。

斯塔克猶豫一秒，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說出一個計劃中的目的地。司機掛擋起步，車子在不算擁擠的馬路上平穩(wěn)行駛。斯塔克打開車窗玻璃，在夜風的低吟中，說起一段開掛的人生故事。不覺間，一個九十秒的紅燈攔住去路。司機一打方向盤，駛上右手邊一條支路。

斯塔克扭頭，看到司機板寸里的一個疤瘌，他隱約想起了什么?？纱藭r，車子已經(jīng)停在一家夜總會門外，十幾輛出租車正在那里趴窩。司機扭過頭，大聲叫道：“我是慫蛋，我是慫蛋！”

目光對視，一切便了然于心。板寸里的那個疤瘌正是他用槍托砸出來的。斯塔克立即將手伸進書包，那個司機卻已拔下車鑰匙，從車里逃了出來。斯塔克也想逃，被司機按下了鎖車鍵，他成了出租車的囚徒。

電扇老師趴著車窗，急速喘息著，看見司機跑向那些等客的同行。車窗很快糊成一片，等他用袖子把玻璃擦干凈，憤怒的司機們已經(jīng)各自駕駛車輛，從前后左右包圍過來。

囚徒哆嗦著，半邊臉的輪廓倒映在車窗玻璃上，看著既像斯塔克先生，又像是電扇兒老師。囚徒伸手，還沒觸摸到這張陌生的面孔，嗓眼里便擠出一聲細長的尖叫。

第三章家豬

家豬：為了讓豬多貢獻肉，人類在飼料里添加了大量激素，使它們懶得運動，只想睡覺，從而快速累積脂肪，進而早日登上每家每戶的餐桌。

一

2030年，清晨的陽光一如往日明媚。

各大媒體爭相報道一個男嬰的降生，他是太陽系第八十億人口，包括地球上的蕓蕓眾生，還有月球上那一小撮移民。

在這個不那么尋常的清晨，時下最火的社交媒體微抖上線了一位新用戶，它的名字叫皮基，頭像是一只粉嫩的小豬，性別、年齡均是空缺。備注欄有一句話：愿意互粉一下嗎？

男網(wǎng)友認為她是可愛美貌的小女生，女網(wǎng)友猜測他是顏值擔當?shù)男□r肉，手指一滑，他們將皮基添加為好友，猶如在林間采摘了一枚無足輕重的小蘑菇。

于是，這位名為皮基的用戶有了自己的朋友圈。

皮基甚是乖巧，他（性別未知，暫且用他）每天只發(fā)幾段雞湯文字，再配些清新圖片，人畜無害。此外，在每個不經(jīng)意的早晨，他會為網(wǎng)友私信鼓勁：新的一天要開心哦！每個潦草結(jié)束的夜晚，他也會為網(wǎng)友私信祝福：明天要繼續(xù)開心哦！

有人認為這是營銷號，不屑理睬;但也有人，比如那些輕浮躁狂的少年，那些枕邊孤寂的男女，那些應酬場上滿肚子酒精的社畜，在向一天告別前，瞥見皮基的問候，也會莞爾一笑，然后沉沉睡去。

皮基堅持給每位好友點贊，分享他們的歡樂，分擔他們的憂傷。相應地，網(wǎng)友們也給皮基點贊，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皮基的粉絲量已經(jīng)從零漲到了十萬。而更讓他們艷羨的，是皮基朋友圈里琳瑯滿目的照片：從潘帕斯高原的雄鷹，到南太平洋的十二使徒，還有雷克雅未克絢爛的極光。有人在評論區(qū)質(zhì)疑這些都是盜圖，畢竟網(wǎng)絡盛產(chǎn)騙子。

不得已，皮基在網(wǎng)上曬出登機牌的照片（姓名被PS掉了）、出行時間和目的地，讓那些質(zhì)疑的人閉上了嘴。還有細心者，發(fā)現(xiàn)皮基坐的都是頭等艙。

二

當皮基的粉絲數(shù)達到一百萬時，他發(fā)了條狀態(tài)：世界有八十億人口，我也要集八十億個贊。

為此，皮基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他開始涉足文學，寥寥幾筆便有著動人心魄的力量;他開始譜寫樂譜，黑白鍵上流淌著欲罷不能的音符。他還進入時尚圈，他設計的男裝讓男人更紳士，也讓男人更野蠻;他調(diào)配的香水讓女人更高雅，也讓女人更放蕩。

詩人為他點贊，搖滾歌手為他點贊，時尚大咖為他點贊，體育明星為他點贊，公知、學者還有專家都在為他點贊。在大V的推波助瀾下，更多人知道了皮基，知道他要集齊八十億個贊的夢想。為了幫他實現(xiàn)夢想，大家紛紛將皮基添加為好友，為他點贊。

皮基用一個月積累了一千萬粉絲。

微抖的CEO注意到這個不同尋常的事件，他讓手下聯(lián)系皮基，想給皮基做實名認證，并把他打造為具有特定人設的網(wǎng)紅人物。但皮基始終對平臺的邀約保持沉默，并威脅對方，若是強制他實名認證，他就會毫不猶豫出走其他網(wǎng)絡平臺。

為了引流，平臺最終放棄商業(yè)化的努力，眼巴巴地看著皮基的粉絲量直逼排名第一的大V暖暖。皮基的粉絲也愈加不遺余力地為他打榜，甚至花錢買流量，誓要把皮基頂?shù)桨袷住?/p>

終于，在此消彼長中，皮基成了粉絲量最高的微抖用戶。在萬眾矚目下，粉絲數(shù)合并超十億的皮基和暖暖開始互粉。微抖將其視為網(wǎng)絡社會的里程碑事件，國學專家們則將其比喻為當代的管鮑之交，娛樂新聞也將其作為頭條持續(xù)報道。

三

當皮基的點贊數(shù)逼近十億時，微抖總部承諾將會為點擊第十億個贊的網(wǎng)友派發(fā)一份“錦鯉大紅包”。各大媒體緊盯不放，開始全時段直播;博彩業(yè)更是開出各種籌碼，誘使賭徒們競猜錦鯉網(wǎng)友的性別、國籍、年齡……

網(wǎng)友們同時注意到，當?shù)谑畠|個贊到來時，皮基每早和每晚發(fā)布的狀態(tài)變成了“你爽了么？”和“明天要繼續(xù)爽哦”。

的確，爽，成了皮基線上和線下社交的新主題。在皮基最近的朋友圈中，網(wǎng)友們捕捉到床頭柜上，慵懶地躺著一朵由頂級鉆石圍攏成的雪蓮花;還有鄉(xiāng)間的獵人小屋里，靜靜掛著一幅由最負盛名的當代畫家為他專門繪制的油畫。

就在大家為皮基的真實身份爭論不休時，皮基已將影響力擴散到蠻荒的非洲中部。他為各個部族挖了許多機井，還給每個部落成員買了手機，讓他們和世界聯(lián)通。在鎂光燈的包圍下，九十歲的部落酋長在新手機上鄭重地為皮基點下了贊。

同時，在世界的另一端，兩個國家交戰(zhàn)的戰(zhàn)火中，一個小戰(zhàn)士在皮基的賬號下留下遺言，然后躍出戰(zhàn)壕，沖上敵軍陣地，用刺刀挑穿敵人的肚皮。打掃戰(zhàn)場時，這個小戰(zhàn)士從被他殺死的士兵身上找到一部手機，發(fā)現(xiàn)他也將皮基設為特別關(guān)注，小戰(zhàn)士默然，他覺得或許他們本該成為好友，而不是互相廝殺的敵人。

漸漸地，大家發(fā)現(xiàn)皮基在每條網(wǎng)絡狀態(tài)后面都加上一個小拳頭的標志。很快，這個小拳頭便風靡了整個朋友圈。這種模仿還從網(wǎng)上走到了網(wǎng)下，青少年在見面時，開始彼此舉一舉拳頭作為問候。某些社會學家隱約覺出不對，開始質(zhì)疑，但很快淹沒在大家對博彩公司開出巨獎的熱議中。

終極籌碼是歷史性的十億元大獎。每個人只需繳納一元錢，便可以認購一注彩票，而那位點第八十億贊的彩民，可以領(lǐng)走這十億元大獎。

上億人瘋狂了，他們不僅認購彩票，還瘋狂地為皮基點贊，只想要大彩蛋早早地爆炸。

四

點贊成了人們的生活習慣，不加分辨，隨手的事兒。點贊成了生活的目標，十億元的大獎還在那兒等著呢。點贊成了精神的家園，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癢點。點贊成了唯一的信仰，八十億個贊啊，多么勵志、多么公正的理想?。?/p>

微抖公司總部的服務器全開，防止出現(xiàn)系統(tǒng)崩潰;一個個現(xiàn)實或虛擬的倒計時牌立了起來，上面的數(shù)字正向八十億狂飆。

世界按下了靜音，人類屏住了呼吸……

7999999996、7999999997、7999999998、7999999999，倒計時板上的數(shù)字突然停止了更新。

沒有第八十億個點贊，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隨后，皮基的社交界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段直播視頻：一間封閉的屋子，一盞燈，一個發(fā)電機，一臺電腦，一頭圍欄里的肥豬。

電腦屏幕亮起，一行行文字開始滾動：

你們好，人類！

我是皮基，英文名piggy，是的，pig，一頭豬，正是你們在圍欄里看到的那頭。

豬的腦子里有一個電極，每一次你們點贊，便會釋放一個脈沖信號，刺激豬的饑餓神經(jīng)，讓它不斷進食，從注冊賬號時的一頭小豬，到如今這么肥的一頭。當然，若不是同時給它灌瀉藥，這頭叫皮基的豬早就撐爆炸了。

哈哈！

你們愛皮基嗎？

你們恨皮基嗎？

你們崇拜皮基嗎？

你們信仰皮基嗎？

不，你們不了解皮基，

但，皮基了解你們。

當然，是通過無所不在的網(wǎng)絡。

那么，是誰主宰著網(wǎng)絡？

文字停止?jié)L動，光標移到屏幕下方代表點贊的大拇指上，敲擊，點下了第八十億個贊。

發(fā)電機開始轟鳴，火花在噴濺，電流在輸出，圍欄里的豬突然僵直，腦袋冒了煙，毛皮著了火。皮基連嚎叫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電成了一頭烤豬。

在全黑前，屏幕最后出現(xiàn)四行字：

我是皮基，

我是頭豬。

你們是誰？

你們也是豬嗎？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