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陽（中篇小說）

李治邦

一

李重在男人群里算是個兒高的，一米八幾的個頭，人長得白凈，五官也清秀，看起來比較扎眼。其實李重是個特別低調(diào)的人，在哪兒一待就不喜歡讓別人看見。為了照顧患了心臟病的母親，他從下面一個縣公安局的副局長，調(diào)回到省城一個中心區(qū)的派出所，當(dāng)了所長。李重本來是要當(dāng)縣公安局局長的，而且已經(jīng)上了會，

就差幾天的公示了。在這個當(dāng)口兒母親心臟出現(xiàn)了梗死，急需要照顧。父親是個吃糧不管閑事的人，只能讓唯一的兒子李重調(diào)回來。

李重回來的時候，縣公安局的人都出來送他，幾乎每人都含著眼淚，足見他在這里的人情分量。主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親自送他到車站，握著他的手說，你在公安局是一條動脈，你走了，我這里就梗死了。

副書記說完扭頭走了，李重站那兒品味著剛才副書記的話，覺得這是對自己最好的評價了。

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在長江以南。母親在醫(yī)院住了兩個月了，吵著嚷著非要回家，李重問大夫，大夫說，不敢保準(zhǔn)，你母親隨時會心肌梗死。李重勸母親繼續(xù)住，母親說，讓我死在家里吧。

李重從小就聽母親的話，無奈把母親接回家。其實，他干公安這一行也是母親定的，他原本是喜歡數(shù)學(xué)的，在中學(xué)里當(dāng)個數(shù)學(xué)老師是他的心愿?？墒歉呖嫉臅r候母親一定要讓他報考公安大學(xué)，說，干公安吧，你穿上警服好看。為了這個好看，李重舍棄了自己喜歡的職業(yè)。父親反對母親的意見，說，讓孩子當(dāng)老師挺好的，也有寒暑假。但是，沒有辦法，李重只能尊重母親的意見，父親在家沒地位，盡管父親是一位律師，家里靠他支撐著生活，但這樣也擋不住母親的專權(quán)。

李重的婚姻也是母親做主的，老婆蓮的母親跟李重的母親是同事，母親看中了蓮，跟同事一說就定了。其實，那時候李重在公安大學(xué)喜歡一個女同學(xué)，叫倩，兩個人在快畢業(yè)的時候動了真感情，在宿舍里親熱了一次?？赡赣H不管這個，就死活定了蓮。李重抵抗了一陣子，后來也沒有辦法，因為他看不得母親流淚。他后來也跟倩流淚，倩看不了一個大男人為自己流淚，就狠狠地說了一句，你就不是一個男人。

父親照顧不了母親，李重到了派出所，一大堆事。另外，自己剛來就請假，也實在說不過去。在為難的時候，老婆蓮對李重說，你別犯愁，我讓我母親伺候你母親，每個月你多給我母親一千塊錢，比請保姆合算。李重覺得是個辦法，岳母人細(xì)心、會做飯，照顧母親一定不錯。李重征求母親意見，母親問，你岳母是個精細(xì)的人，給她每月一千元，人家能答應(yīng)嗎？父親插話，我看行，都是親家，人家也不會把錢看得那么重。母親瞥了父親一眼，悻悻地說，你了解她？父親說，我們以前是高中的同班同學(xué)，她從小就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母親苦笑著，你從哪兒看出她有情有義了？父親搖著腦袋，我不跟你矯情，你是需要人照顧的，所以我才這么說。

李重愕然，他真不知道岳母跟父親還是同班同學(xué)，覺得父親和岳母的嘴封得真嚴(yán)實，另外，母親知道也沒有說。他回家跟蓮說，蓮說，我早就知道，你難道不知道？李重皺著眉頭說，你們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李重跟岳母一說，岳母有些猶豫，但還是答應(yīng)了，說，你們也真會想，一千塊錢就打發(fā)我了。李重說，不行，我再給您添一千。岳母說，這又不是在菜市場討價還價的。我不在乎錢，我在乎的是你父母知不知道我的分量。說完了，還不放心地問，你父親也是這個意見？李重點點頭，岳母臉色很不好看，但也沒有再說什么。

省里干公安的都知道李重的名字，因為他破過一個幾乎不可能破的案子。當(dāng)時，一家銀行被搶了460萬元，是兩個人蒙臉半夜干的，沒有留下一丁點兒的痕跡。李重三天就破了這個案子，案子的偵破過程在公安圈子里傳得很神。

李重剛到派出所赴任就趕上一個案子，有個畫商自稱能高價購買名畫家的作品，后來有一個人拿著著名畫家吳待秋一幅斗方大小的山水畫給了這個畫商，當(dāng)時就在畫商自己公司的會議室里。畫商看后認(rèn)為是真跡，最后兩人敲定了七十八萬元成交。畫商先付了五萬元的定金后離開會議室，說是讓同事來簽這個合同。送畫的人等了半個小時沒有見畫商回來，慌忙找這家公司詢問。這家公司的人說不認(rèn)識這個畫商，送畫的人目瞪口呆，說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他在你們公司會議室里跟我說的，還有你們公司的人給他開門、給我倒水。公司的人解釋說，真的不知道，我們不可能給他開門、給他倒水。于是公司的人讓這個送畫人挨個兒辦公室尋找那個開門和倒水的人，最后也沒有找到。

這個案子出來后便成了死案，因為所有的漏洞都堵住了，打了一個死結(jié)。

市局把這個案子交給了派出所，說是現(xiàn)在一些刑偵工作要下移到派出所，后來才知道，就是為了等著交給李重。

送畫人是省城一位有名的收藏家，認(rèn)識很多人。這件事在網(wǎng)上被炒作得沸沸揚揚，連省廳的領(lǐng)導(dǎo)都在過問。李重去了那家公司，知道會議室和走廊都沒有安裝攝像頭。那家公司是做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的，也就是字畫交易。所里的人都認(rèn)為是公司搞鬼，做了一個局。但是認(rèn)為歸認(rèn)為，沒有證據(jù)也是白費。李重在那家公司待了兩個多小時，都是很隨便的詢問，一地的碎片。所里跟著去的人暗暗失望。李重問得最多的就是會議室鑰匙，還有開水房、水壺在哪兒擱著。公司的羅總經(jīng)理就像祥林嫂一樣一再地回復(fù)著同樣的話，他跟這件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其實，見過這個作案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偶然進(jìn)到會議室的公司副總老黃。

老黃跟李重描述了作案人的長相，瘦高個兒，臉色很白，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穿著一件黑色外套，其他就不知道了。李重認(rèn)真地問老黃，你跟他說過話嗎？老黃說，沒有，只是聽他跟那個送畫人不斷地說。李重問，什么口音呢？老黃仔細(xì)想了想說，普通話，不是咱們當(dāng)?shù)乜谝?。李重又問，你認(rèn)識那個送畫的人嗎？老黃說，見過幾次面，沒有打過更深的交道。李重皺著眉頭問，你進(jìn)來沒覺得哪點兒異常嗎？老黃想了想說，我們公司來的人比較多，真的沒有在意。

李重帶著所里人出來，所里人說，我們曾經(jīng)懷疑過老黃，可查了半天也沒有個子丑寅卯。李重他們出來時沒有乘電梯，因為所里人說過，電梯間攝像頭沒有記錄下這個人，他就帶著大家走樓梯，六樓很快就走下來。所里人說，樓梯的攝像頭里也沒有這個人，大廳只有送畫人進(jìn)來的畫面。李重找到一個后門，順著后門走出去，是一個停車場。所里人馬上說，我們也查了，這個停車場有攝像頭，但沒有這個人的畫面。李重還想再說什么，所里人說，我們調(diào)出了這兩天的錄像，都沒有發(fā)現(xiàn)此人的蹤跡。李重笑了，你們怎么知道我要問這個？所里人說，能調(diào)查的我們都調(diào)查過了。你問過的，我們也問過了。

李重說，一定是哪條路梗死了。

所里人沒有聽明白，李重又說了一遍。

二

晚上，岳母離開后，一般都是李重伺候母親。父親對岳母很客氣，每次岳母回家都是父親親自送，回來都是滿臉微笑。如果因為李重的事情多，下班回來晚了，岳母也等他回來了再走。每次父親都對親家說，你走吧，這點兒時間我能夠照顧。岳母笑著說，你要是能照顧，我就不用來了。母親在旁邊看著也不搭話，父親和岳母就這么一句句地說，聽不出所以然?？墒敲看卧滥缸吡耍赣H都對父親說，還是你們老同學(xué)好，看著那么親切。父親也不回答，就是一個勁兒笑。

蓮在鐵路上也是干公安的，一個禮拜回來兩三次。蓮要是回來都是她做飯，父親說蓮做的飯可口。晚上，父親在另一間屋子專心看電視，他特別愛看電視節(jié)目，尤其是古裝片，一般都要看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李重跟母親睡一間，父親自己住一間。

李重和蓮的房子距離父母家比較遠(yuǎn)，靠近火車站，一套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兩居。那房子其實就是一家客棧，一般回去就是為了夫妻團(tuán)圓。李重說，咱倆不能再拖了，要一個孩子吧。蓮說，怎么要，誰照顧，指望著我母親？我母親現(xiàn)在照顧著你母親。李重不說話了，他喜歡孩子，蓮之前做過一次流產(chǎn)，當(dāng)時因為兩人沒調(diào)在一起。這要是到現(xiàn)在，都能上學(xué)了。

每天晚上，李重給母親洗完了腳，然后鋪床，他就睡在母親身邊。李重每次跟母親聊天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今晚又開始了。李重說，我小時候?qū)W習(xí)古詩，有“白日依山盡”的句子。我多次舉手問老師，不都說太陽是紅彤彤的，怎么會有白色的呢？老師不耐煩地對我說，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了嗎，以后別瞎舉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丶椅覇柲?，有白色的太陽嗎？您想也沒想就回答，有啊，太陽是用火燒的，火燒沒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樣，燒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陽一樣，要是死了，也就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變成白色的了。

母親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李重覺得母親的笑神經(jīng)很發(fā)達(dá)，他說什么母親都愛笑，而且笑的聲音很暢快。

說到要孩子的事，母親說，我心臟不定什么時候就梗死了。因為我，你們要不了孩子，我讓你們遭了多大的罪，沒有辦法，我還是快點兒死吧。李重說，我沒那意思。母親說，我有這個意思。我想跟你父親吵一架，然后一生氣就死了算了?？删褪浅巢黄饋?，你父親就是不生氣，他不生氣，我一個人怎么生？母親說起死來就這么輕松地笑著，李重想哭，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市公安局又一次催問李重盜畫案子的進(jìn)展，限期一個禮拜結(jié)案。所里人知道了，都替李重捏把汗，因為案子沒有任何進(jìn)展。越?jīng)]有進(jìn)展，網(wǎng)上就越傳得離譜。

這時，所里管轄的一個小區(qū)，有一輛寶馬車半夜被盜走了。車主是一家快遞公司的老板，很有錢，在市電視臺新聞里總能看見他。李重那天回家很晚了，父親還在等著他，父親說，電視里說了，都已經(jīng)三天了還沒有破案，不知道警察都干什么吃的。李重氣哼哼地說，您也信這話？父親說，你不是很有本事嗎？李重沒有說話，因為父親是個大律師，哪次都說不過他。

李重回到所里開會，大家七嘴八舌，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個盜畫案子。小高遞給李重一張人像圖，是小高找人通過老黃描述，畫出來的一張作案人頭像。李重看了看小高，又看了看這張圖，人很瘦，白凈臉，金邊眼鏡，眼睛很窄，眉毛十分淺淡。小高自信地說，我們也跟送畫的人核對了，基本就是這個樣子。李重沒有說話，小高又補(bǔ)充說，已經(jīng)跟有前科的人核對過，沒有類似的人。

負(fù)責(zé)盜車案子的大馬說，監(jiān)控鏡頭里只看見寶馬車被人開走的視頻，但看不見里邊的人。車開的速度很快，好像很熟悉這個地方。我們接著跟蹤，跟蹤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就突然找不到了。李重詫異地問，怎么找不到了？大馬說，十字路口的左拐彎處有一個漁具市場，他開車進(jìn)去以后就不見了。里邊的岔道比較多，許多地方還沒有攝像頭，我們?nèi)ダ镞呉舱伊?，沒有。也沒有見這個寶馬車出來。李重問，那轉(zhuǎn)天呢？大馬說，轉(zhuǎn)天也沒有，連續(xù)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車出來。漁具市場里很大很復(fù)雜。會開到這里似乎進(jìn)展不下去了，所有的線索又都斷了，大家都盯著李重。

李重站起來說，又都梗死了。

三

李重晚上回家后，照例給母親洗腳，然后上床睡覺。

母親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問，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好辦的案子了。李重說，您睡吧，我盡量不折騰。沒多久，母親安心地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李重一直沒有困意，琢磨著這兩個案子的出口在什么地方，他想，不可能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拿走畫的人肯定是按照預(yù)先設(shè)計的路線溜走了，只不過他在哪兒溜的我們暫時沒有找到。寶馬車也一樣，開進(jìn)漁具市場，就肯定會離開那里，不會一直在漁具市場里待著。他瞬間覺得，既然這輛寶馬車沒有出來的鏡頭，是不是還在哪兒憋著呢。

月亮好圓，李重心想，月亮都有缺的時候，何況人呢？

轉(zhuǎn)天，李重跟送畫人見了一面，談了一個多小時。跟他去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因為在他們看來，那就是聊閑天。比如怎么跟作案人認(rèn)識的，其實就是在一次拍賣會上，當(dāng)時拍的是吳湖帆的畫。而吳待秋和吳湖帆都是民國時期影響海內(nèi)外的著名畫家，與趙叔孺和馮超然一起被譽(yù)為“海上四大家”。作案人坐在后面，送畫人恰巧坐在他旁邊，兩個人就聊起這四大家。作案人很熟悉吳待秋，說得頭頭是道。這時候，送畫人就說自己有吳待秋的畫，是一幅山水畫，叫作《春頭》。作案人竟能說出這幅畫的來龍去脈，讓送畫人瞠目結(jié)舌。后來就談成了這筆交易，定下什么時間去送，以及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價格。兩人前前后后談了十分鐘，先走的是作案人，說了一聲“我走了”，就不見了蹤影。

李重問送畫人怎么有的這幅畫。送畫人說是在朋友家看見的，當(dāng)時怎么開的價，怎么談成的交易，怎么兌現(xiàn)的等等。這件事過去有七八年了，沒幾個人知道他有這幅畫。李重又問了一些他賣畫這個朋友的情況，以及當(dāng)時的場景。李重問得很輕松，就跟聊家常一樣。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李重透過窗戶看見一塊兒大玉盤掛在天空。父親這時急切地打電話告訴他，你母親不行了，快回來！李重馬上開車向家里趕，這時，碩大的夕陽快落山了，李重瞅見夕陽墜入天邊的最后一剎那，流露出漫天刺眼的白光，他朝西天喊了聲——媽！眼睛就模糊了。

樓下一個電梯在修理，另一個電梯排著隊，李重撒開腿就朝六樓瘋跑。父親打開門，他撲到母親身邊，母親只是努力看了他一眼，嘴唇抖動著不知道說什么。李重連忙湊近母親的嘴邊，隱約聽見母親說，你父親看上你岳母了，你別攔著……李重回頭看著父親，父親在那兒站著，閉著眼睛。母親笑了笑，閉眼的時候費力抬起了手，朝窗外指點著。李重順著母親的指頭往窗外看，天空上漂浮著一輪月亮，圓圓白白的，閃爍著一縷縷的銀光。

母親最后的話說的是白太陽。說完，頭一歪，身子就軟了。李重?fù)湓谀赣H胸前號啕大哭，母親的懷里依然還有余溫尚留，暖著李重。父親怔怔地看著已經(jīng)閉眼的妻子，臉上的表情像是木雕。蓮和岳母也走了進(jìn)來，李重把母親的衣服脫下來，母親赤裸著身子，泛著青光。蓮問他，你干什么要給媽脫得這么光？李重說，這是我和母親說好的，她死了就脫光了，她要讓身體每一個部位都疏通了，不想梗死。李重說著又哭，父親拿來已經(jīng)預(yù)備好的新衣裳。那是典型的中式小棉襖。李重拿酒精棉花細(xì)細(xì)地給母親擦拭著，然后輕輕拍打著母親的身體，母親的眼睛陡然睜開了，怎么也閉不上，深情地看著李重。李重和母親的眼光對視，依然還能交流。父親過來用白毛巾輕輕蓋住了母親的眼睛，好久才拿開。

這時，母親的眼睛終于閉上了，眼角溢出淚，燙燙的。岳母過來，攥住了母親的手，對李重說，我覺得她好像有話對我說。

李重望著母親的遺體，想起就在兩天前的半夜，他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母親掉在床下，身子冰涼。李重抱起母親，心疼地問她，您為什么不喊醒我？母親平靜地說，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啊。

四

發(fā)喪完的當(dāng)天下午，李重帶人去了管轄的那個小區(qū)，快遞老板在那兒等著他。李重問，你上次說，你的車換過鑰匙，是在你被盜車的前兩天對不對？快遞老板說，我原先的車鑰匙不好用，于是讓我手下的人又重新?lián)Q了一把，很好用。李重說，你說你的車保險也是你手下人給辦的？快遞老板搖著腦袋說，你別朝下說了，我知道你懷疑我手下這個人。你們所里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我告訴你絕對不是，他不可能偷我的車。要是他偷的，我頭朝下走。李重笑了，說，我沒有說是你手下人偷的呀?？爝f老板一臉不高興，問，那是誰呀？李重說，你手下人在哪兒配的鑰匙？快遞老板說，就在前邊不遠(yuǎn)小區(qū)里的鋪子，你們的人也去了好幾次。李重說，你跟我走。

說著，李重拉著快遞老板上了車。其他人也跟著上了另一輛車。車拐進(jìn)一個漁具市場，李重頭一個下來，走進(jìn)一家商鋪。迎面一個小伙子走過來，一臉狐疑地問李重，你找誰呀，就開我家的門？說著，小伙子后面跟著出來一個瘦高個兒。李重?fù)]揮手，有人過來就銬住了那個瘦高個兒。李重又走到后院，那里放著一輛車，用油布蓋得很嚴(yán)實。李重喊了一聲，給我揭開。幾個人揭開，是一輛白色的寶馬車。快遞老板跟過來連聲說著，不對呀，我那輛是黑色的。又看了看車牌，說，這車牌也不對呀。李重打開后備廂，里邊有一個紅酒盒子，打開一看是德國的葡萄酒。他回身問快遞老板說，這箱子德國葡萄酒是你的吧？你朋友從德國慕尼黑給你帶來的?？爝f老板看完頓時傻了眼，你怎么知道的？李重問，你再仔細(xì)看看，這輛寶馬車是不是你的？快遞老板來回看了看，對李重說了一句，是我的，這四個輪胎是我新?lián)Q的。

李重就在這家小院子的里屋坐下，那兩個人杵在那兒一言不發(fā)?？爝f老板云里霧里地直瞪瞪看著李重。大家也圍坐在那兒。李重對那個瘦高個兒說，你盯著人家的寶馬很久了吧。瘦高個兒沒有說話，李重繼續(xù)說，你特別喜歡寶馬，已經(jīng)偷了三輛了吧。所有人一驚，瘦高個兒有些吃不住勁，就蹲下來。李重說，你跟這輛寶馬車很久了。你先是把車的鑰匙孔弄不好使了，其實你一直想直接開走，但這輛車的防盜系統(tǒng)特別好，你打不開，就花錢買通了那個小區(qū)配鑰匙的。所以，那天快遞公司老板派人去配鑰匙，你就在那兒等著。你等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就想法子支開那個配鑰匙的，之后你就得手了。拿到鑰匙后，你沒有馬上就開走，而是等了好幾天。你找到漁具市場這個小伙子，因為他家有個足夠大的后院，這也是你事先踩好點的。你知道怎么能躲開攝像頭，知道車開到這兒就能躲開，而且你迅速私下找人上門改變了寶馬車的顏色，還換了假的車牌。你跟這個小伙子許諾，一旦成功了，你將給他多少錢。小伙子猶豫了幾次，你就帶過來一個風(fēng)流女人。壞就壞在這個女人身上，她跟這個小伙子上完床以后不甘心，逼著你多給錢。結(jié)果你沒有給，這個女人一氣之下就在外邊說走了嘴。

說到這兒，小伙子也蹲下了。李重站起來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說，我是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找到你家的。第一天我還就疏忽了你的院子，因為你這個院子在里邊，巷口逼仄，寶馬車根本開不進(jìn)來。后來我再看，發(fā)現(xiàn)巷口那個石頭墩子是可以搬開的，而且，我找到了搬動的痕跡。小伙子哭了，說，我這是給人家看房子的，房主就等著拆遷賺錢呢。你別關(guān)我行嗎？我把所有的錢都退了。

李重回頭喊了一聲快遞公司的老板，說，我該說的都說完了，你的案子就算清了。說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對瘦高個兒說，你小子對寶馬太偏愛了，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你盜取別的寶馬的停車處，讓我震驚呀。你不賣，就這么保留著，而且天天把車擦洗得干干凈凈。瘦高個兒愕然，李重繼續(xù)說，而且你都刷成了白色。白色本來是很圣潔的，卻讓你給污染了！

轉(zhuǎn)天，很少下雪的這座城市下雪了，一片潔白。

網(wǎng)上發(fā)出來寶馬車失竊案告破的消息，其中一張照片是李重從那個院子走出來的畫面，那個快遞老板低頭哈腰地跟在后面。這張照片傳得很快，李重很不高興，對大馬說，告訴相關(guān)部門不要再傳了。大馬對李重說，過去都是市局刑偵隊的辦大案，吃大魚;我們派出所的辦小案，吃小魚。所里好幾年沒有這么快就破案了，讓大家高興高興也好呀。李重說，人家快遞公司老板看了會怎么想，我是誰呀，怎么拍得人家低三下四的。我們是為群眾服務(wù)的，不是群眾的主子。

快遞公司老板非但沒有意見，還非要跟李重喝酒。李重說，我不可能喝，我們是有規(guī)矩的。老板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怎么就能跟講故事一樣，不緊不慢地就把這個案子給破了？李重笑了笑回答，破案子就是疏通所有梗死的地方，順了，案子就自然破了。

這個盜竊寶馬車的案子破了，可那幅盜竊名畫的案子遲遲沒有進(jìn)展。市局又開始催促，說，別破了一個案子還留著一個，現(xiàn)在網(wǎng)上還在繼續(xù)炒這個案子。也有人放風(fēng)，說拿走那幅畫的人已經(jīng)走了，這個案子就是死案。隨著這幅名畫案子的發(fā)酵，吳待秋的畫價在市場上也越走越高。

母親去世后，李重就回到自己的家。父親說，你再陪我住幾天，我有些恍惚。李重就住了一晚上，給父親洗了腳。他對父親說，天冷了，血管容易堵，您也得格外注意。夜深了，父親說，你就跟我一個床鋪吧。兩個人就一起躺在那兒，父親叨叨著，你母親生你時難產(chǎn)，險些就走了。我那時忙著辦案子，你母親一個人帶著你過日子。你小時候得了軟骨病，不愿意吃魚肝油丸，一吃就惡心。你母親就自己吞下魚肝油丸，吃給你看，還故意吃得津津有味。

李重覺得乏味，不太搭理父親。他想著這些天來，事情一個接一個，所里有個警察帶嫌疑人去看守所，結(jié)果開車過快，在路上翻了車。這個警察腿骨折了，嫌疑人也成了腦震蕩，醒過來就幾乎誰也不認(rèn)識。嫌疑人家屬不依不饒，天天纏著他。

過去有了案子，都是上報?？涩F(xiàn)在破案子成了派出所的事情，推都推不掉。李重上任后讓人把武器庫打開，每天都讓大家擦槍，然后拆卸一遍，重新裝上。

父親說著說著就睡著了，他的手機(jī)響了一下。李重下意識看了一眼，是岳母發(fā)的微信，上面就一句話，你應(yīng)該想好以后咱們的事情。李重眨巴了一下眼睛，努力想睡覺，但就是睡不著。腦子里都是母親的身影，后半夜他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坐在床頭看著他。他知道這是在夢里，于是努力睜開眼，依稀看見母親在昏暗中握著他的手。母親的心臟不好是老毛病，老躺床上，得了褥瘡。李重從下面調(diào)回省城，找到了一種中藥膏，叫作“厚德門”。他每天給母親擦，后來居然都好了。母親哭了，說，褥瘡就是肉和神經(jīng)都梗死了，這回你給我疏通了。李重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母親總愛用“梗死”兩個字，弄得他也受了傳染。

五

交通隊送來一個摩托車酒駕者，在加油站發(fā)現(xiàn)的，可能是喝酒后比較興奮，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李重問交通隊的，喝了多少酒？沒等交通隊的人說話，酒駕的就自己說，喝了三大杯，不喝不行，都是老朋友。李重又問，查了酒精含量多少？酒駕人又搶著說，一百多毫克，不算多。交通隊的人走之前對李重說，李所，那個名畫丟失案破了嗎？李重有些不自然，說，沒有破。交通隊的人笑了笑，說，還有你破不了的案？

交通隊的人走了，酒駕人還在纏著李重，說，是說拘留給窩頭吃嗎？我可吃不慣。李重沒好氣地說，讓你吃饅頭。酒駕人說，我那幫子哥們兒太不夠意思了，非讓我喝，我不喝，他們還跟我急。你想，他們哪是我的對手，都讓我喝暈了。李重說，你喝酒了還騎摩托車，撞到人怎么辦？酒駕人笑著比畫著，我的技術(shù)好，那天我?guī)б粋€人，轉(zhuǎn)了好幾個巷子，巷子窄那么多人我都沒有撞著，那天喝酒比今天還多。李重感興趣地問，你帶的誰呀？酒駕人說，我也不認(rèn)識，反正給了我不少錢。李重追問，他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了嗎？酒駕人說，就拎著一個包。李重拿出一張照片，對酒駕人說，是這個人嗎？酒駕人看了看，猶猶豫豫地說，有一點兒像，但不是，是個女的，留著長發(fā)。李重拿出一張城市地圖對酒駕人說，你們走了哪幾個巷子？酒駕人興奮地戳著，這個這個這個，誰說我喝多了，我記得很清楚。

第二天上午是打靶時間，靶場在郊區(qū)。大家分乘三輛車去，每一個月的打靶是李重絕對不放松的。因為申請子彈和打靶都很困難，他就跟市局領(lǐng)導(dǎo)磨。他對市局領(lǐng)導(dǎo)說，派出所的槍不是假的吧？如果用時拉不開槍栓、子彈打不出去或是打得不是地方就是我們的恥辱。在靶場上，每次都是李重先打，一般是站姿和蹲姿，每人十發(fā)子彈。李重都是槍槍命中靶心，然后站在那兒看每一個人射擊。誰跑了一發(fā)子彈，他就在旁邊喊著，你放跑了一個罪犯！那聲音很刺耳，在空空的靶場里來回撞擊著。

回來路上，李重坐的吉普車在后面，開到一條熱鬧的馬路時，吉普車被前面一輛奔馳車擋住了?？烧郎隙际擒?，奔馳就占著右拐道上。李重這輛車后面排滿了車，都一個勁兒地按喇叭。李重的司機(jī)開始慢慢地在一個小縫隙里開，終于開了過去。司機(jī)氣不過，就搖開車窗對奔馳車司機(jī)說，你會開車嗎？車窗搖下，李重瞬間瞥見一個人瞪著司機(jī)，還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街，發(fā)現(xiàn)那人竟是那家文化傳媒公司的黃副總。這個黃副總，那天還很謙恭很有氣度的一個人，但現(xiàn)在是個不可理喻的無賴。李重的車拐過來，發(fā)現(xiàn)后面就是那家公司的樓，近在咫尺。

回到派出所，他把大馬和小高幾個叫在一起，說，查查這個黃副總的背景，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要查。大馬問，什么叫一切都要查？李重說，他怎么到的這家公司，怎么當(dāng)?shù)母笨偅欢?。如果懂，他都跟畫界的誰熟悉。還有，他最近的資金使用情況、賬面上有沒有進(jìn)錢、進(jìn)了多少，以及他家里有什么人、有誰懂畫。說完后，大馬不說話了。李重提高了嗓門，兩天都給弄清楚了，不能有梗死的地方。

李重回到家，發(fā)現(xiàn)岳母在里邊收拾著。洗衣機(jī)在滾動，窗玻璃干凈如水。岳母是浙江人，弄得一手的杭州菜。她燒了一個魚頭豆腐和東坡肉，燜了一鍋白米飯。李重和岳母第一次這么吃飯覺得很別扭，岳母不斷給他夾菜。吃到最后，岳母說，你母親死前是不是跟你說了什么？李重警惕地看著岳母，敷衍著說，沒有啊。岳母說，說就是說了，你別瞞我。岳母的眼圈有些紅，說，你父親幫助我打贏了那場根本打不贏的官司，我才能咸魚翻身。李重問，什么官司？岳母說，我曾經(jīng)借給鄰居張大哥十萬塊錢，是給他治病用的。后來，張大哥病沒有治好就死了。我朝他老婆要錢，他老婆說，不知道這件事。我跟張大哥之間沒有任何憑據(jù)，就是他口頭說的。當(dāng)時的十萬塊也算是一筆錢了，是你岳父死的時候給我留下的。我是念張大哥平常對我挺照顧的，才借給他。李重好奇地問，我父親怎么打贏的呢？岳母說，他疏通了所有的關(guān)系，解開了所有解不開的扣兒，這才贏了。李重問，那也得有憑據(jù)呀。岳母說，張大哥住院期間，我曾去看他，他當(dāng)著病室的幾個人說讓我放心，就是砸鍋賣鐵一定會還我十萬塊錢。你父親四處跑，找到了那幾個病友，讓他們出具了證據(jù)。岳母撲簌簌地流著眼淚說，我就是想對你父親好，又不知道怎么報答你父親，我只有貢獻(xiàn)出我閨女，所以，你母親一提，我就滿口答應(yīng)了。李重擺著手，說，嚴(yán)重了，您這么一說好像我霸占了您閨女。說完，他笑，岳母卻繃著臉，李重趕緊收斂笑容。岳母說，后來，你母親總說你父親有外心，有時甚至說得神乎其神，其實我跟你父親是清白的。李重說，我母親都駕鶴西去了，您就別耿耿于懷了。再說了，我父親和您真有那意思我也不攔著，我父親生活得很孤獨。岳母青紫著臉，那也是你父親的想法！

李重知道岳母是為了說這番話來的。岳母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李重也不怎么搭話，岳母走的時候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

案子依舊拖著，新案子不斷地進(jìn)來。一棟高層樓連續(xù)幾家失竊，不是從門進(jìn)的，而是從窗戶進(jìn)的，都是在七層。李重查看了現(xiàn)場，這幾家都沒有安裝護(hù)欄。查了錄像，因為都在夜里就很模糊。只是在小區(qū)的路上，李重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走得很快，還不時地回頭張望。攝像頭反復(fù)定位在這人身上，就是看不見臉。在小區(qū)的一個拐彎處，人不見了。李重接著查墻外的錄像，沒有。李重說，查街上的錄像，他是翻墻頭過去的。街上果然出現(xiàn)了，但依舊是不清楚的背影，李重說，他是老手，他知道攝像頭在哪兒。有出租車的鏡頭，但沒有人上車的鏡頭。出租車停了片刻又朝前開走了。李重說，查這個司機(jī)。派出所找到了這個司機(jī)，司機(jī)說，確實載過一個人，他從左門上的，我還不高興，說，那個門是不開的。李重說，他那是為了躲避攝像頭。司機(jī)說，那人在夜市下的車，沒有掃微信，而是給的我現(xiàn)金。他戴著一個黑口罩，就露著兩只眼睛。李重帶人查看了夜市的攝像頭，倒是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從車上下來進(jìn)了夜市，但很快就混進(jìn)人群里了。半個小時后，一個人走進(jìn)攝像頭，誰都沒有在意，李重大聲說，他換了衣服，就是這個人。大家面面相覷，李重肯定地說，他走路的姿勢有個特點，就是兩條胳膊擺動的幅度比較小。攝像頭順著這個人走，捋到最后，發(fā)現(xiàn)他進(jìn)了一家典當(dāng)鋪，好久沒有出來。李重說，這個案子破了，到典當(dāng)鋪抓人吧。李重帶人在典當(dāng)鋪找到了這個人，他總來典當(dāng)，其實老板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就是不點破。李重對大家說，這個人有前科，開始查吧。

派出所的人開始對李重刮目相看，因為誰都沒有注意這個人換完衣服后的走路姿勢，而這個細(xì)節(jié)被李重抓住了。李重說，關(guān)鍵是細(xì)節(jié)，每一個案子都是靠無數(shù)細(xì)節(jié)組成的。凡是堵的地方，或者說進(jìn)行不下去的時候，就要學(xué)會尋找疏通的地方，細(xì)節(jié)就是鑰匙。盜竊案的嫌疑人交代了，他從小學(xué)過武術(shù)，曾經(jīng)因偷竊被判過三年。

李重并沒有因為這個案子破了而開心，盜畫案沒有破，始終像一座大山一樣壓著他。

父親總是喊他回家，他回去就睡在母親的床上，嗅著熟悉的味道，覺得母親依舊在身邊。那天他開車回去，發(fā)現(xiàn)車位被一輛奧迪車占著，而且還斜著車身，霸氣十足地占著兩個車位。他生氣了，給交通平臺打電話，接線員說，車主始終不接。李重就站在那兒等著，他也在較勁，一定要疏通這個事，并繼續(xù)給交通平臺打電話。晚上的風(fēng)涼了，像是小刀子在割臉。李重沒有猶豫，就杵在那兒等著，他覺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很冷靜的自己為什么對這件事這么執(zhí)著。

半個小時后，李重想起這個小區(qū)屬于自己派出所的管轄范圍，就給所里值班民警打電話，說要找到這個車主，并讓值班民警看車主有沒有前科。幾分鐘后，值班民警回應(yīng)了一句，聯(lián)系上了，車主馬上到。

隨著值班民警的話音，兩個一高一矮、光著腦袋的人晃晃悠悠地從另一棟樓走出來，到了李重跟前。高個兒瞪著李重說，你想干什么，讓派出所的人找我是吧？你以為你是誰，派出所人來了我就害怕了？李重說，你占了我的車位，我沒有地方停車了知道嗎？矮個兒走過來推了李重一下，李重一個趔趄。矮個兒滿不在乎地說，占了你的車位怎么樣，這兒的所有車位我們都能占。你有本事也占別人的，說著指了指遠(yuǎn)處，那不還有空的嗎？李重說，車位是我的，我占別人的干什么？高個兒笑了笑，挑釁地說，我占了你的車位能怎么樣？我想聽聽。李重終于不微笑了，虎著臉說，那就不行，懂嗎？你的車停到你的車位。高個兒仰著腦袋說，我要是不去呢？李重沒有說話，高個兒呵呵笑道，這個小區(qū)占的本來就是我們村里的地，政府不是想占也占了嗎，給了擦屁股那點兒錢。李重說，這是兩碼事，我買了小區(qū)的房子，也買了車位，你們趕緊挪車。

兩個人圍著李重，矮個兒接著說，我們玩牌玩得正是掙錢的時候，你小子讓派出所出面給你挪車位，壞了我們的興致，懂嗎？李重說，我壞了你們又怎么樣，你們是不是在這兒沒有車位呀？矮個兒打量著李重說，就是沒有車位，就是想占你的車位，我們占了好幾年沒有人敢惹事。你是想惹事嗎？誰給你這么大的膽子！李重看見在夜色里跑過來的大馬、小高和所里幾個警察。那兩個人沒有把跑來的警察放到眼里，矮個兒繼續(xù)問，你是誰呀？還能把警察調(diào)來，調(diào)來我就問問，占了我們的土地，賠償?shù)腻X我們花完了，是不是還得繼續(xù)給我們?。坷钪卣f，政府是你們的提款機(jī)呀，給你們的錢不少了。高個兒說，不夠！

大馬、小高和幾個警察跑過來，小高氣喘吁吁地給李重敬禮，說，所長，來晚了。李重指著這兩個人說，他們占我的停車位，還在家里賭博，查清了處理。說完，幾個警察向他倆圍了過去，李重說，給我騰車位。矮個兒梗著脖子，喊著，我要是不騰呢，你們誰敢把我怎么樣。一個警察上前，他繼續(xù)跺腳說，惹急了，我還召集我的人，跑到政府給你們鬧事，看誰鬧得過誰。這時，所里值班民警打來電話，說，這兩個人都有前科，除了賭博，還嫖娼，其中一個還是被追查的對象。李重放下電話看著矮個兒，說，你有前科吧，你因為什么抓進(jìn)去的？矮個兒不說話，李重又看著高個兒逼過去說，你也有前科吧，你比他還厲害，對吧？最近，你們又開始犯事了，犯的事還不小，對吧？兩個人有些忌憚了，李重說，是還想進(jìn)去嗎？是準(zhǔn)備在這里繼續(xù)挑事嗎？兩個人朝后退著，大馬、小高和幾個警察上前控制住二人。

李重說，讓他們先給我騰車位！

派出所開盜畫案子的分析會，大馬和小高匯報說，沒有查出黃副總什么破綻，所有李重提的問題都沒有什么進(jìn)展。李重說，梗死了。大家面面相覷，李重說，就是怕都給堵住了。

李重告訴大家，市局領(lǐng)導(dǎo)來電話了，說送畫人見咱們沒有動靜，直接把事情捅到了上面。這幅畫在社會上早有影響，吳待秋的畫收藏在哪兒都有記載。大馬問李重，那人是不是有問題呀，這么貴重的畫就這么輕易送過來，隨便就交貨，而且跟盜畫者又不怎么熟悉。馬上就有人呼應(yīng)，說，這是不是設(shè)了一個局，故意讓咱們跳呀。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轉(zhuǎn)移走了，沒有人惦記著他的畫，他就可以安枕無憂了。

大家忽然興奮起來，認(rèn)為這個分析有了突破。李重沒有說話，只是在屋子里來回踱步，說了一句，下午，小高跟我去美術(shù)館，讓他們調(diào)出兩個月前舉辦的那次吳待秋、趙叔孺、吳湖帆、馮超然“海上四家”的展覽錄像，展覽了四天，都調(diào)出來。

大家有些懵，李重已經(jīng)走出房間。

李重帶著小高在美術(shù)館看了一下午錄像，終于在最后一天閉館前的一個小時，看見了黃副總一個人慢悠悠地在里邊轉(zhuǎn)的影像，黃副總看著吳待秋的畫很入神。李重興奮了，盯著屏幕上的黃副總許久后才讓小高截圖留下來。他對小高說，你們調(diào)查不是說黃副總不喜歡畫嗎，而且還拿出那么多證據(jù)。小高皺著眉說，他去看美展也不能說明什么呀？李重笑著說，很能說明問題，你注意看他后面幾米遠(yuǎn)站的誰呀？小高在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的半張臉，驚呆了，竟然是模擬畫的那個盜畫者。雖然只有半張臉，但還是跟模擬的很相似。

走出美術(shù)館，李重說，不要驚動黃副總，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這個盜畫者。小高說，直接找黃副總攤牌不就完了嗎？李重?fù)u頭，必須先找到這個盜畫者！

分手時，小高問，你怎么知道要到美術(shù)館去找線索？李重?fù)]了揮手，沒有說話。他很想告訴小高，要知道線路在哪兒堵死了。

六

第二天上班，小高傳來話，這個盜畫者瘦高個兒在福建晉江被發(fā)現(xiàn)，是一個開畫廊的。李重說，迅速去人抓捕。隔了兩天，小高等人將那個瘦高個兒抓捕歸案。

黃副總被帶到了派出所。市局派來兩位預(yù)審官，也在現(xiàn)場等候。訊問室顯得很擁擠，空氣凝重。李重坐在旁邊，小高是主審官。

黃副總進(jìn)來的時候抬了一下頭，驚訝地看著這陣勢。小高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黃副總想了想說，我叫黃顯白。小高問，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嗎？黃顯白笑了笑說，真不知道，估計是跟盜畫案有關(guān)系吧。小高接著問，你認(rèn)為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黃顯白沉穩(wěn)地說，我見過這個盜畫者，但一切你們都調(diào)查過，我是清白的。我跟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就是一個目擊者。小高拿出來手機(jī)給他看，問，你和他為什么同框，都出現(xiàn)在美術(shù)館，而且距離這么近？黃顯白看了一下手機(jī)，戳了戳屏幕，漫不經(jīng)心地說，站在我后邊這個就是盜畫者嗎？小高問，怎么這樣巧？黃顯白淡然地說，我哪兒知道，他是奔著畫去的。

小高不說話了，李重突然開口道，你老家是福建晉江的吧？黃顯白的眼神一灰，低下頭。李重說，這個盜畫者叫柳江華，也是福建晉江人。黃顯白努努嘴，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李重走到黃顯白跟前說，柳江華跟你是高中同學(xué)，這不是巧合吧？你為了這幅吳待秋的畫可以說費盡心機(jī)，專門回去一趟與柳江華密謀。然后，你就開始布局。不僅給柳江華詳細(xì)描述了你們公司的情況，而且專門用手機(jī)錄了他的所有行動圖。你的疏漏是讓柳江華去了一趟美術(shù)館，因為送畫人的這幅畫當(dāng)時在美術(shù)館借展，你怕他看走了眼。你知道送畫人手里有模仿的一幅畫，你怕柳江華上了送畫人的當(dāng)。你回來告訴柳江華這幅真跡在哪兒能夠看出來，因為你是放鷹的，不想被鷹啄了眼睛。柳江華雖然是畫廊的老板，但他也沒有想到這個送畫人把這幅模仿吳待秋的畫弄得天衣無縫。所以，那天送畫人給你送的畫是贗品，你后來知道了，柳江華卻沒有看出來。你被送畫人耍了，白白給了五萬元。

李重說這番話的時候，在場人都驚住了，黃顯白忍不住罵了一句難聽的話。李重忽然變了臉，指著黃顯白大聲說，你再罵這句街，小心我揍你！黃顯白一愣，李重說，你在車上罵我們，當(dāng)時我就想出手，罵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侮辱母親！

晚上，李重和大家在派出所吃的盒飯。市局兩位預(yù)審官對李重說，這幅畫是贗品我們事先不知道啊。李重笑了笑說，小高把柳江華帶回來時，他手里有送畫人送來的那幅《春頭》的錄像。我馬上找來市美術(shù)館的兩位鑒定專家，他們看了半天說是贗品，雖然在吳待秋的落款章上出了破綻，但無論從吳先生的畫風(fēng)、筆墨、題款，抑或氣息都與真跡相同，且極精致。而且，這幅贗品是三十多年前仿的，現(xiàn)在市場價也不低。

其中一位預(yù)審官笑了，說，李所長給我們上了一堂課呀。李重說，我就是想把所有事情都疏通了，不能堵在一個地方！那位預(yù)審官又好奇地問，那個盜畫的人是怎么走出大樓的，為什么所有的跡象都沒有顯示出來呀？大家也看著李重，李重說，這個盜畫人化裝成了一個女人，從大樓后門走的。他戴了一頂帽子，遮住了臉。預(yù)審官說，那怎么看出來化裝了呢？李重說，他不是女人走路的姿勢，所以被我抓住了。上次騎摩托車酒駕的人提起的那個女人提醒了我，幫助我疏通了堵塞的地方。

當(dāng)晚，李重和蓮去了父親的家，父親和岳母搬到一起住了。岳母做了一小桌杭州菜。岳母把頭發(fā)燙了，穿一身花色鮮艷的衣服。父親很開心，給岳母削蘋果，削出一串果皮花。李重沒怎么說話，蓮卻跟兩位老人談笑風(fēng)生。父親認(rèn)真地對李重說，選擇你岳母是因為了解她，我一個人生活也很寂寞。父親看李重沒說話，又繼續(xù)解釋，說，你別瞎想，我真的動念頭和你岳母在一起，也是在你媽死了以后。我覺得和她結(jié)婚，你們也顯得方便不用改口，你們稱呼也自如。我結(jié)婚，也是為你們好。李重看著父親，覺得他的想法也很奇怪。蓮安慰著父親，說，我們沒事，只要你們過得舒心，做兒女的就高興。李重看著蓮，想起她有天晚上說的話，以后我和你離婚都難。

回來的路上，李重看見窗外飄起了雪花，他奇怪這個冬天怎么總是下雪，雪總是想方設(shè)法裝飾著城市的清白。他感覺自己像是發(fā)燒了，臉頰燙燙的。

七

也就是在盜畫案還沒有完全了結(jié)的這天晚上，李重派出所轄區(qū)的洗浴中心發(fā)生了兩個團(tuán)伙的火并，表面上是偶遇，實際上是兩個團(tuán)伙的有意較量。

李重得到消息后帶人火速趕到了洗浴中心，市局的防暴隊也在途中。李重帶著大馬和小高五六個人持槍進(jìn)到里邊，看到兩個團(tuán)伙的首領(lǐng)都在拿槍指著對方，劍拔弩張。

在路上，李重就跟大馬和小高交代，如果真的動起手來，大馬的槍對著黑頭，小高的槍對著大白。如果有誰開槍，必須一槍把他們手里的槍打掉，只有一槍的時間。大馬應(yīng)了一聲，小高沒有說話。李重問，你沒有把握？小高只得點點頭。李重說，我替你補(bǔ)一槍。大馬介紹說，這兩個團(tuán)伙都有槍，其中黑頭的槍法準(zhǔn)，大白的槍法差一些。黑頭不是咱城市的，但總愛到這里顯擺。大白的父親是一家超市老板，從小就嬌慣他。這家洗浴中心是大白父親開的，接待來往的客人，沒有什么小姐，他父親煩這個。

李重從大廳窗戶跳了進(jìn)去，其他人也都跟著跳。到了大廳中心，就見到了雙方僵持的場面。李重已經(jīng)在路上熟悉了兩個團(tuán)伙首領(lǐng)的相貌，他看見黑頭就沖他一個勁兒地笑，手槍的槍口對準(zhǔn)了他。李重說，是黑頭吧。黑頭說，你就是李重吧，你在你原先的地盤敲了我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槍傷，一個中腿，一個中胳膊。李重迅速回憶著，他突然想起自己過去的一次行動幕后操縱者就是黑頭，當(dāng)時沒有逮住他，但那時李重只知道黑頭叫朱小磊。黑頭沖著對峙的大白拱拱手，說，謝謝你，今天我算是找到了我的仇人。李重扭頭看，大白的槍口也對準(zhǔn)了他。大馬和小高都怔住了，知道今天晚上是一個局，那就是仇人商量好了，找李重報仇來了。

事情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布局，李重今晚就被這個局梗住了。李重記得，他把朱小磊的一個女人抓了，這個女人開車撞人后逃逸，在公安局拘留時逃脫。后來被李重在火車站抓到，她當(dāng)時抗拒抓捕，被李重當(dāng)場銬上手銬。朱小磊公然派人去劫車，被李重一槍打中了劫車人大腿，當(dāng)場流血倒地。后來朱小磊就放言，一定要找李重報仇，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

黑頭對李重說，我知道找不到你，這場苦肉計是想引你上鉤，果然你就自己找上門了。李重說，朱小磊，你以為你就能得逞嗎？黑頭舉槍走近李重說，你們這五六個人有幾個敢開槍的，我和大白兄弟有二十幾個人都敢開槍。我知道你槍法準(zhǔn)，但你一個人渾身是鐵能捻幾個釘？大馬和小高上前要說什么，被李重制止住。

李重把自己的手槍扔在地上，對黑頭和大白說，你們不是找我嗎？我讓我的人全退出。大白沒有說話。黑頭說，不行！李重啊，我要讓你的人看著你受罪，絕對不會為難你的人。小高氣得高喊，你算什么東西，敢對我們這么說話，你知道我們是誰嗎，是人民警察！黑頭又要舉槍，李重?fù)踝×诵「摺＠钪卣f，我把槍扔地上了，你這么拿槍對著我們的人是不公平的。黑頭笑了笑，你倒是舍生忘死，看我怎么讓你受罪。

這時，李重突然蹲到地上。黑頭問，你怎么了，害怕了？李重痛苦地說，我有心臟病，好像，哪兒梗死了。黑頭靠近李重，也就是瞬間，李重從腰后面拔出手槍，迅速開槍擊中了黑頭的腹部，然后再開槍擊中了幾米遠(yuǎn)的大白腹部。大馬、小高和幾個警察迅速站在了黑頭和大白身邊。太快了，大白倒下了，黑頭蹲下了。李重挪到了黑頭跟前，黑頭慘叫著。

兩撥團(tuán)伙的人都懵在那里，因為李重的動作太快了，快到誰都沒有看出來就結(jié)束了。派出所的人在清繳武器的時候，防暴隊的人也沖了進(jìn)來。

李重突然眼前一黑，就倒在地上。

他最近鬧了好幾次心絞痛，但都被他忽視了，這次倒在地上的一剎那，他有些后悔沒去醫(yī)院看看。蓮也在說他，說他早晚有一天會后悔的。他還嫌蓮說話不吉利。

八

李重被送進(jìn)醫(yī)院，確診心梗了，幸虧搶救及時。

他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父親和岳母守著他，蓮在跟大夫說著什么。父親沒有說話，岳母握著李重的手哽咽了，說，你不能拿命賭啊，你現(xiàn)在是你父親的最大牽掛。他平常不說什么，其實他最在乎的是你，你是他兒子。

很快，市局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的人也走進(jìn)病房，大馬說，我不知道你帶了兩把槍，你拔槍速度太快了。李重嘿嘿笑著。小高說，我服了您了。市局領(lǐng)導(dǎo)說，你被提名市局的副局長，很快就上任了。李重說，我心臟不好，還是在派出所當(dāng)所長輕松。市局領(lǐng)導(dǎo)說，我問大夫了，你就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了。李重?fù)u頭，問題是當(dāng)了副局長我就打不了槍，破不了案子，那就把我美好的線路梗死了。

大家笑了，可李重卻笑不出來。

傍晚，李重躺在病床上，看著窗玻璃上殘留著一片橘紅色的暮光。他漸漸有些迷糊，覺得很累很乏。蓮說出去接個電話，但很久沒有回來。他剛閉眼，就恍惚看見母親躺在身邊，直勾勾地看著他。他想喊母親，可張不開口。母親說，你別攔著你父親和你岳母了，我認(rèn)了。李重想解釋，就看見母親從窗戶那兒飛走了。他知道自己是在夢里，又依稀見一個人影在朝自己移動，是一個男人，很猙獰，這個男人舉著槍，對他說，我來替我兄弟報仇，說著就開槍了。李重“啊”的一聲大喊坐起來，一身大汗。

等緩過來，李重下了床，沒開燈，靜靜地站在黑暗里，他扭頭看見窗外一輪月亮，白白的，像是白太陽，他想起母親說的那句話。

李重走到窗戶前，感受著那輪白太陽特別的溫暖。

他感覺母親就在跟前站著，而且緊緊地?fù)肀е?。他梗死的心臟疏通了，渾身的血像泉水一樣流淌著，跳躍著……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