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黨杰
(遼寧大學 文學院, 沈陽 110136)
“彈幕”一詞原本是軍事領域的一個術語,意指密集的炮火像幕布一樣覆蓋在陣地之上。 而在視頻領域,彈幕則指飄浮于視頻畫面之上的文字文本,兼具評論與互動等功能。
1993 年, 彈幕最初出現(xiàn)在日本的游戲視頻中,后經日本公司改良運用于NICONICO 動畫, 彈幕文化開始在網絡視頻領域廣泛流行[1]。國內最早的彈幕現(xiàn)象出現(xiàn)于2008 年,ACFun 視頻網站率先推出彈幕功能。 2010 年,當時著名的動漫視頻網站BiliBili 的彈幕服務正式上線。兩大動漫視頻網站的行為,標志著中國彈幕文化的正式興起。此后,國內主流視頻網站優(yōu)酷、愛奇藝和騰訊視頻相繼引入視頻彈幕系統(tǒng),影院以及晚會節(jié)目等同樣依據(jù)自身情況, 推出了各具特色的彈幕服務。彈幕已廣泛應用于網絡視頻、院線放映以及網絡直播等領域。 可以說,哪里有視頻,哪里便有彈幕。 彈幕文化從無到有再到無處不在,僅僅用了短短幾年的時間。 國內彈幕文化自興起至今已有十余年,不僅不見有退潮之勢,反見其仍處于上升態(tài)勢。 彈幕文化兼具迅速走紅和長盛不衰兩大特性,這在流行文化中是比較少見的。而彈幕文化之所以能夠如此,則同其發(fā)生作用的方式不無關系。
從本質上講,彈幕是一種評論方式。南帆曾明確指出“彈幕通常是屏幕之中劇情的即時評論”[2]。與傳統(tǒng)的作品評論方式相比,彈幕在針對性、時效性以及自由性等方面具有突出的優(yōu)勢。在彈幕時代,觀眾能夠更便捷地表達對作品的情感與態(tài)度, 得到反饋所需要的時間也大為縮短, 彈幕具有傳統(tǒng)媒體評論所無法比擬的即時交互性, 這一特性的存在便是彈幕文化迅速走紅且長盛不衰的秘訣之所在。 彈幕的出現(xiàn)一方面為原本就想要表達卻缺乏有效途徑的人群提供了一個便捷的渠道, 另一方面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相對沉默的人群表達欲望的生成。因此,彈幕文化能夠在保持自身特性的基礎上做到常變常新,緊貼時代脈搏, 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娛樂圈諸多流行文化“過把癮就死”的周期律。故此,有理由也有必要去探尋分析彈幕文化內在的生成機制, 并對其所產生的影響進行分析與評估。
根據(jù)英國伯明翰學派著名文化研究學者霍爾的觀點,大眾文化在“編碼/解碼”的過程中得以生成并對社會產生作用?;魻栒J為,編碼和解碼之間需要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否則傳播交流將失去有效性?!熬幋a過程具有建構某些界限和參數(shù)的作用,解碼過程就是在這些界限和參數(shù)中發(fā)揮作用的”[3], 如果完全無視編碼過程中的界限, 那么解讀將完全變成誤讀。 需要說明的是,在闡釋過程中,誤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不可避免的。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講,作品一旦完成,其解釋權便不再由作者一人獨享,受眾的眾聲喧嘩顯然無法做到整齊劃一。另外,嚴格追求標準答案的那種閱讀理解式的解讀, 看似嚴謹, 實則機械僵化,甚至會使作品喪失藝術感染力。故此“誤讀”既是闡釋的必然,又是解讀的必需,只要不是罔顧一切任性而為的強制闡釋,那么即便過度詮釋,也不必過度緊張。在視頻網站中,彈幕主要分為提示性、評論性、對話性以及狂歡性等四種類型。
提示性彈幕。其主要有兩種模式:其一為預告式即提示觀眾即將出現(xiàn)重要情節(jié), 其二為說明式即對一些觀眾可能忽略的內容進行指出說明。 在具體視頻中,“前方高能”“正片開始” 和 “指揮部定位3 分25 秒”等類型的語句即為預告式彈幕,一般在劇情轉折處或高潮處出現(xiàn)。而“男主的服裝穿幫了”或“這一場景是在某地拍的”等類型的彈幕,其作用在于指出說明一些細枝末節(jié), 是一種帶有補充性的提示性話語,主要功能在于使觀眾對劇情的理解更加全面。提示性彈幕在編碼過程中不需要過多的文字技巧,它們指向性明確,所建構的解讀界限是顯而易見的,觀眾無須也不應對此類彈幕進行過度解讀。 也就是說, 提示性彈幕的編碼和解碼之間具有顯然的一致性, 超越其文本甚至對其進行過度闡釋將會使其喪失提示功能,從而失去存在的意義與價值。
評論性彈幕。 其主要功能在于對具體情節(jié)、場景或人物進行即時性的評論。 其對象可以是劇集中的人物和劇情,也可以是劇集幕后的人或事。前者的指向較為單一, 主要針對情節(jié)內容或演員演技等方面,例如“XXX 演活了這個人物”這樣類型的彈幕,便是對演員演技的評價。而對于劇集幕后的人或事,彈幕的指向則是多元的,例如“化妝師有心了”和“燈光師要被扣工資了”。這一類型的彈幕沒有直接針對劇情或人物做出評論, 而是對幕后工作者進行贊美或批評, 最終指歸仍舊是劇情本身。 觀眾夸贊化妝師,是因為演員的妝發(fā)好看;對燈光師有所不滿,是因為光照條件同劇情內容或人物形象不搭調。 而諸如“XX(某真實地名)好美”等類型的評論性彈幕,其指向性則在于夸贊某些真實的事物。例如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曾在重慶武隆取景拍攝,當影片中出現(xiàn)相關場景時, 一些夸贊武隆地區(qū)風光獨特的彈幕便會“占領”整個屏幕。 評論性彈幕的編碼方式同樣相對單一,多為對具體人或事的簡短評價,而且由于指向性比較明確,其解碼方式多為“點對點”式的一一印證。 該類型彈幕的閱讀者自然可以對具體評論性彈幕表達自己的觀點, 無論是贊同還是反對, 均為“就事論事”式的具體態(tài)度的表達。
對話性彈幕。與評論性彈幕相類似,在對話性彈幕中,“彈幕用戶可以‘我’的身份或以視頻中角色的身份,與視頻中的角色、角色扮演者、視頻觀看者等對話”[4],也就是說,對話性彈幕既可針對“場內”,亦可面向“場外”,并且敘述視角的轉換十分靈活。彈幕發(fā)送者以真實的個人身份同角色、 演員或其他觀眾進行對話,既具有發(fā)表評論表達觀點的功能,也有抒發(fā)個人情感的作用。 例如彈幕發(fā)送者可以通過與演員建立對話的方式,表達對其演技的認同或不滿;彈幕發(fā)送者也可以通過與其他觀眾建立對話的方式,表達強烈的個人情感。在電視劇《 甄 嬛傳》中,時常有諸如“孫儷,你真棒”這樣的彈幕出現(xiàn),即為觀眾通過與演員建立對話的方式來對演員進行評價。同樣,在《甄嬛傳》中,當其中主要人物的命運出現(xiàn)曲折坎坷時,則常有觀眾發(fā)送“我哭了,你們呢? ”這種類型的彈幕。表面上看,彈幕發(fā)送者是在同其他觀眾進行交流, 而實際上則是以對話的形式來表達對劇中人物命運的同情或惋惜。此外,彈幕發(fā)送者還可以借劇中角色之口,來同各路人馬建立對話,因其功能同前文所述基本相同,故在此不做贅述。對話性彈幕相較于提示性彈幕和評論性彈幕, 具有更為寬廣的闡釋空間。 在編碼過程中,由于敘述視角的靈活性,一些對話性彈幕的敘事主體與對話者的指向并不明確,彈幕閱讀者可對其進行多層面的闡釋, 進而造成了解碼方式的多樣性。例如在電影《攀登者》中,當片尾科考隊員登頂珠峰并成功留下影像資料時, 屏幕上密集地出現(xiàn)“向你們致敬”以及類似表述的彈幕。 這里的“你們”,既可以單指當年的珠峰科考隊員,也可以泛指所有參與珠峰科考的工作人員。 因為電影本身即具有通過對具體事跡的歌頌來表達對整體團隊的贊揚的意圖,所以此處以小見大或以典型談普遍的解讀方式是符合邏輯的。 此外,彈幕中的“你們”還可以指《攀登者》劇組的全體工作人員。因為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十分辛苦,所以觀眾在片尾表達對劇組工作人員的感謝,同樣是符合邏輯的感情流露。由此可見,對話性彈幕的解碼與其編碼并不具有完全的一致性。
狂歡性彈幕。相較于以上三種彈幕類型,狂歡性彈幕則相對不易于把握。根據(jù)前蘇聯(lián)文論家巴赫金的觀點,狂歡具有無等級性、宣泄性、顛覆性和大眾性等特征[5]。彈幕的無等級性、宣泄性和大眾性等特性是顯而易見且普遍存在的。 而顛覆性這一特性,在提示性彈幕、評論性彈幕和對話性彈幕中均不明顯,或是根本不存在,或是隱藏得很深。 只有在狂歡性彈幕中,顛覆性這一特性才有了明確的體現(xiàn)。 故此,狂歡性彈幕在具有大眾性、無等級性和宣泄性的基礎上,以顛覆性為顯著特征。狂歡性彈幕的顛覆性集中體現(xiàn)為彈幕文本與即時劇情的割裂, 即彈幕本身與劇情并無聯(lián)系。 也就是說,狂歡性彈幕更像是一種口號或標志,它們不拘泥于特定的情境, 能夠跨越不同的作品而存在。例如在BiliBili 網站中,“火鉗劉明”和“再來億遍”等彈幕經常出現(xiàn)于各類視頻之中,它們并不受具體視頻情節(jié)的影響而能夠獨立存在。 “火鉗劉明”是“火前留名”的諧音,意指在視頻走紅之前留下觀看者的痕跡;“再來億遍”則是化用“再來一遍”并將“一”改為“億”,意在說明此作品十分精彩,可反復觀看。類似這樣的彈幕,它們既不是在提示情節(jié),也不是針對具體內容的評價,更不是同劇中人或其他觀看者所建立的即時性對話。 它們是一種儀式,一種同處于該文化圈中的人所共同認可的儀式性行為。 提示性、評論性和對話性彈幕若追根溯源,其生成與產生作用的方式均可用理性思維來解釋。 例如評論性彈幕,其本質即為對具體情節(jié)或人物的主觀評價, 不論其評價是否中肯,這一行為本身是符合理性邏輯的。 而狂歡性彈幕則將理性邏輯完全消解,以顛覆性的面孔出現(xiàn),拋開具體的所指,化身空洞的能指,成為一種符號性質的存在。 因此,狂歡性彈幕的編碼方式具有象征性,解碼方式類似于“暗語”的解讀,其間的一致性能夠為“圈內人”所抓取,而圈子之外的受眾很可能一頭霧水而不知其所指。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狂歡性彈幕的適用范圍相對有限,一旦“出圈”便有可能徹底喪失原有的意義與價值。 但是相較于其他類型的彈幕,狂歡性彈幕能夠更為精準地反映小圈子的具體文化癥候,進而有利于理解具體的青年亞文化現(xiàn)象。
由于彈幕形式的多樣及其常變常新的特性,同一條彈幕往往具有多種類型的特征, 而這種對于傳統(tǒng)文化規(guī)約的抗拒與反叛, 在某種程度上即為彈幕文化得以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
從“編碼/解碼”這一能動的過程來看,彈幕具有交互性與即時性兩大特征, 極大提高了受眾在欣賞作品時的參與度, 豐富了受眾的審美體驗。 具體而言, 彈幕文本和具體情節(jié)間生成的互文性拓寬了作品的闡釋空間, 進而使作品本身的內蘊變得更為深遠。此外,彈幕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tǒng)媒介所擁有的文化霸權,評論的門檻顯著降低,廣大受眾得以充分行使其表達的權力。從這個角度來看,彈幕使得大眾文化真正實現(xiàn)了“大眾化”。然而,彈幕文化同樣也帶來諸多消極的影響。
第一, 評論門檻的降低在保障大眾表達權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損害了評論的力度與深度。 “眾聲喧嘩的表象不是來自思想的真正激蕩, 而是來自互聯(lián)網新型文化套餐的事先設計”[2]。誠然,彈幕式的批評相較于傳統(tǒng)的精英批評更為貼近生活, 但這種貼近是否做到了言之有物,則需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大量碎片化的個體感悟的堆積解構了作品的內核,甚至使得作品的意義與價值被完全消解, 這與解構主義認為“一切文本都不具有確定意義”的主張不謀而合[5]。 在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解構主義具有其合理性,并且能夠有效推動文論的向前發(fā)展。 如若長期無視傳統(tǒng)并忽視理性, 勢必會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潭,從而引起整體文化秩序的崩塌。 今日之彈幕文化的破壞力自然還未達到這種程度,但這樣的擔憂絕非聳人聽聞。過度娛樂化的傾向不利于大眾審美能力的提升,它會使整體文化環(huán)境趨于庸俗化。
第二,彈幕文化的大眾性與無等級性,帶來言論的良莠不齊。雖然各大視頻網站均有彈幕審核系統(tǒng),用戶亦可自主選擇彈幕過濾等級。但是,這并不代表不和諧的言論能夠被徹底禁絕, 發(fā)送者只需利用諧音的方式或者稍稍轉換一下說法, 便可繼續(xù)編輯發(fā)送具有強烈宣泄性的不當言論。需要說明的是,點評交流并非只能夸贊而不許批評, 但是人身攻擊與惡意辱罵無論如何都應當被禁止。 而現(xiàn)有的彈幕審核系統(tǒng)在這一方面,還有很長的路需要走。
第三,彈幕的存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觀眾對原作品的品評與欣賞。 由于彈幕文化的盛行,一部影視作品有彈幕的版本和無彈幕的版本在有些時候幾乎可被視為兩部作品。其中主要的區(qū)別即在于有彈幕的版本會使觀眾的精力無法始終集中在作品本身,從而導致了觀眾的理解缺失。 誠然,提示性彈幕與評論性彈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深化觀眾對具體情節(jié)的理解。但由于精力所限, 受眾極有可能只見樹木而不見森林,難以從整體角度全面把握作品的內涵。 或許有人會說,只需關閉彈幕功能便可有效規(guī)避這一問題。 這個辦法確實有效, 然而彈幕終究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如此一刀切的做法,實屬因噎廢食,并不可取。
行文至此, 有必要對彈幕文化的未來之路進行簡單展望。彈幕文化要想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就需要解決上文所提及的三方面的問題。 關于彈幕文化使得批評格調下降的問題, 要警惕過度娛樂現(xiàn)象的盛行,要對大眾進行引導,讓大眾既能在彈幕中獲得參與感,又對傳統(tǒng)的嚴肅批評不產生排斥情緒。而后兩個方面的問題, 則有賴于更為科學合理的彈幕系統(tǒng)的出現(xiàn)。 因此,要對彈幕文化進行實時追蹤與研究,深入了解其本質內核與外在特性, 從而有效把握這一新型文化樣式, 并由此制定健康穩(wěn)妥的監(jiān)督管理方案。
總而言之,作為大眾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彈幕文化具有諸多積極能動的作用, 其發(fā)展前景更是未來可期。 如今的彈幕文化大多集中在視頻媒介和少部分音頻媒介上,在未來的發(fā)展中,彈幕文化應當拓展其所依托的載體, 在更多更復雜的媒介環(huán)境中發(fā)揮自身的作用。 為達成這一目標,彈幕的“編碼/解碼”系統(tǒng)要有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在維持編碼與解碼的相對一致性的基礎上,不斷更新編碼和解碼方式,以適應紛繁復雜的整體文化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