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的清響：民間舞蹈中的鈸

賈利濤

鈸是應用頗為廣泛的樂器，無論是古典交響樂合奏，還是民間社火班社吹打，皆有鈸的參與。鈸多由銅合金鑄鍛而成，故又稱“銅鈸”。鈸的構(gòu)造簡單，整體為圓形銅片，中間突出，俗謂“斗笠”，古人狀之為“浮漚”。兩片為一副，相擊而鳴，鈸的邊緣振動強烈，至中心漸弱。鈸的聲音高拔洪亮，在響器中頗具氣勢，極富穿透力和感染力。一般認為，鈸由外來，從西亞經(jīng)印度、中亞等地傳入中國，并且迅速流行開來。宮廷雅樂和民間俗樂中，鈸雖不是中心，卻擔當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尤其是宋元以來，鈸和鑼鼓在戲舞伴奏、宗教科儀、民間社火中逐漸組成固定的“鑼鼓套”，成為人們最為熟知的樂器之一。與歷史久遠、地位顯赫的鼓相比，鈸在民間音樂中雖十分常見，卻處于不太引人注意的邊緣位置。

一、鈸的多重角色

鈸的角色具有多重性，其首要的角色是樂器，其他角色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由于樂器的性質(zhì)，早期曾被作為禮器，相對于早期的“鐃”而言，后世的鈸一般并不珍貴，因此較少作為禮器。作為樂器的同時，鈸常被用于宗教場合，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因此在這個意義上鈸具有法器的角色。另外，與樂器關(guān)系稍遠，鈸還是一種兵器(武器)。鈸具有多重角色，主要是樂器、法器、兵器。在民間舞蹈中，鈸的角色也具有雙重性，一種較為人所熟知，就是作為伴奏的樂器，并不充當主要角色；另一種則是作為核心道具出現(xiàn)，參與伴奏居次或不參與伴奏，主要是作為道具來呈現(xiàn)，這一類民間舞蹈可以概稱為“鈸舞”。

(一)作為樂器的“鈸”

鈸是作為樂器傳入中國的，樂器是核心角色，“鈸”字最早用來指代傳入的樂器。日本學者林謙三先生在《東亞樂器考》里說：

至于傳入中國的肇始，雖無確證，至少作為樂器之名，是在東晉時代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通過佛教經(jīng)典類來看就很明顯。例如《法顯傳》的醯羅城(今Hiddh)條有“敲銅鈸”之類的記載；鳩摩羅什譯《妙法蓮華經(jīng)》方便品第二有：“簫笛琴箜篌，琵琶鐃銅拔”等，在唐代編纂的佛書里可以見到，而據(jù)唐代的訓詁家所說，可知起初只是用拔字或跋字來作這樂器之名的，鈸是這樂器充分中國化了之后才專為此樂器的名稱而新造出來的字。(3)[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北京：音樂出版社，1962年，第 28頁。

從鈸的傳入以及“鈸”字的新出可以看出，“鈸”作為樂器的專名是無所爭議的。

作為樂器的“鈸”在古籍記載中俯拾皆是。

初孝明之時，洛下以兩拔相擊，謠言曰：“銅鈸打鐵鈸，元家世將末。”(《北齊書·帝紀第一》)(4)[唐]李百藥：《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頁。

天竺者，起自張重華據(jù)有涼州，重四譯來貢男伎，天竺即其樂焉。歌曲有沙石疆，舞曲有天曲。樂器有鳳首箜篌、琵琶、五弦、笛、銅鼓、毛員鼓、都曇鼓、銅撥、貝等九種，為一部。(《隋書·志第十音樂》)(5)[唐]魏徵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9頁。筆者注：該卷中所列西涼、龜茲、天竺、康國、安國等地樂器中均有銅鈸。

銅拔，亦謂之銅盤，出西戎及南蠻，其圓數(shù)寸，隱起若浮漚，貫之以韋皮，相擊以和樂也。南蠻國大者圓數(shù)尺，或謂南齊穆士素所造，非也。(《舊唐書·志第九音樂二》)(6)[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079頁。

銅鈸，亦謂之銅盤，出西戎及南蠻。其圓數(shù)寸，隱起如浮漚，貫之以韋，相擊以和樂也。南蠻國大者圓數(shù)尺，或謂齊穆士素所造，非也。(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四》)(7)[唐]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673—3674頁。

銅鈸，盤沫反。古字書無鈸字，近代出也?！蹲纸y(tǒng)》云：“樂器名也。形如小瓶口，對而擊之?！薄犊悸暋吩疲骸靶稳缧’B子，背上有鼻，以二口相擊為聲，以和眾樂也?！?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七》)(8)徐時儀校注：《一切經(jīng)音義》(三種校本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94—795頁。

銅鈸本南齊穆士素所造，其圓數(shù)寸。大者出于扶南、高昌、疏勒之國，其圓數(shù)尺，隱起如浮漚，以韋貫之，相擊以和樂也。唐之燕樂，清曲有銅鈸相和之樂。今浮屠氏清曲用之，蓋出于夷音也。然有正與和，其大小清濁之辨歟？(北宋陳旸《樂書·卷一百二十五》)(9)[宋]陳旸：《樂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1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542頁。

銅鈸，銅鈸謂之銅盤，本西戎南蠻之器也。昔晉人有銅澡盤無故自鳴，張茂先謂人曰：“此器與洛陽宮鐘相諧，宮中撞鐘故鳴也。”后驗之果而，大抵音比則和聲同則應，非有物使之然也。銅鐃，浮屠氏所用浮漚，器小而聲清，世俗謂之鐃。其名雖與四金之鐃同，其實固異矣。(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三十四》)(10)[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195頁。

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鈸作為樂器不僅廣泛使用于宮廷雅樂和官方禮儀配樂中，也大量使用于民間吹奏、民間戲曲、民間舞蹈中。

唐宋時期，在中國人的生活中，對鈸類樂器的使用應該已相當普及。……元代，鈸類樂器已普遍流傳于中國各地。明清時期，鈸更廣泛地使用于民間器樂合奏及地方戲曲伴奏，如河北吹歌、山西八大套、蘇南吹打與昆曲等各地方樂種中。(11)施德華：《中國鈸的歷史及其形制之研究》，《屏東教育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版)》2012年第38期，第240、245頁。

總之，鈸作為一種樂器，使用越來越廣泛，影響越來越大。

圖1 清代耍鈸圖(12)見《北京民間風俗百圖》，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第58頁。

(二)作為法器的“鈸”

“鈸”作為樂器傳入中國與佛教傳入有密切關(guān)系，鈸是佛教供養(yǎng)樂的器具，傳入中國后也成為道教科儀奏樂的主要樂器。鈸在作為樂器的同時，由于宗教的影響，具有了法器的角色。鈸作為法器，在佛教中尤為明顯。

《佛本行集經(jīng)》：“復教宮內(nèi)，色別置立諸雜音聲，各各千數(shù)……一千銅鈸……常于宮內(nèi)，晝夜不絕?！?13)[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第715頁。唐《敕修百丈清規(guī)》：“鐃鈸，凡維那揖住持兩序。出班上香時，藏殿祝贊轉(zhuǎn)輪時，行者鳴之。遇迎引送亡時、行者披剃、大眾行道，接新住持人院時，皆鳴之。”(14)[元]德煇重編：《敕修百丈清規(guī)》，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8冊)，臺北佛陀教育基金會，1990年，第1136頁。周密《武林舊事》：“四月八日為佛誕日，諸寺院各有浴佛會。僧尼輩競以小盒貯銅像，浸以糖水，覆以花棚，鐃鈸以迎，遍往邸第富室，以小杓澆灌，以求施利。”(15)[宋]周密：《武林舊事》，見《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378頁。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就中蓮華王家香鋪燈火出群，而又命僧道場打花鈸、弄椎鼓，游人無不駐足。”(16)[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外四種)，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37頁?！渡仿浴芬嗾f：“初集鳴鐃鈸，唱佛歌贊，眾人念佛行道?！?17)[宋]釋贊寧：《大宋僧史略》，見《續(xù)修四庫全書》(128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691頁。舞人擊鈸的圖像多見于佛教的石窟。

道教和民間信仰的奏樂中也有鈸。由于鈸常用金屬(主要是銅)打造，在限制使用銅的歷史時期(如金代)，民間用鈸受到影響，寺廟宮觀作為法器的鈸能夠存留延續(xù)就顯得尤為重要。《中國音樂文物大系》所收錄的從唐至清數(shù)十副鈸中，很大比例都是作為宗教法器使用的，而不僅僅限于樂器了。如山西繁峙下寨村出土的宋代窖藏佛教銅鐃、江蘇徐州出土北宋雪山寺鈸、陜西扶風虎王村殿臺寺廟遺址出土金代銅鈸、四川三臺蟠龍廟元代銅鈸、湖南臨湘龍泉寺遺址出土元代鈸、內(nèi)蒙古喀喇沁靈悅寺舊藏明代銅鈸、甘肅拉卜楞寺清代銅鈸、湖北武當山道觀藏明清鐃鈸等等。

圖2 山西繁峙下寨村出土的宋代窖藏佛教銅鐃(18)《中國音樂文物大系》總編輯部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西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0年，第127頁。

(三)作為兵器的“鈸”

鈸確實用于軍事戰(zhàn)爭中，如所謂“鳴金收兵”，“金”多指聲音洪亮的銅器、鐵器，以鑼為主，當然也不乏鐃鈸?！吨芏Y》中說“以金鐃止鼓”，此鐃非鈸，鄭玄注：“鐃如鈴，無舌，有秉，執(zhí)而鳴之?！?19)[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721頁。戚繼光《練兵實紀·練耳目》：“明摔鈸，凡摔鈸鳴，是要各兵收隊，再鳴成大隊，旗幟通回中軍?！?20)[明]戚繼光：《練兵實紀》(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6頁?？梢娾撘矃⑴c到古代戰(zhàn)爭中，但主要還是作為傳遞信號的響器，并非作為兵器。

鈸作為兵器，一方面確有實證，一方面來自文學想象。在樂器鈸的基礎上加以改造，出現(xiàn)了武術(shù)中的兵器“鈸”。

鈸是古代陸戰(zhàn)的一種雙兵器……看起來像戲劇打擊樂中的“鈸”，但只有一半，內(nèi)側(cè)有把柄。半圓形有鋒利的刃?？梢詥尉?，可以對練，也可以和槍、棍等長器械對練，合起來起到盾的作用，可以擋對方射的箭。用法有撈、撩、鏟、推、云、劈、擋、掃等。方法靈活多變，有較高實用價值。(21)吳明精、劉敬仁：《鈸——一種罕見兵器》，《武林》1983年第10期，第59頁。

作為兵器的鈸在民間武術(shù)中或有流派傳承，但在實戰(zhàn)中確實少見。

在文學想象方面，民間流傳著李世民與飛鈸的故事，而在演義小說中常被作為和尚道士的武器使用，這不免是受到現(xiàn)實生活中鐃鈸作為宗教法器的影響。在《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中有位飛鈸禪師，擅長使用鐃鈸；《說唐》和《薛丁山征西》中都有一位飛鈸和尚，以鈸為兵器；《西游記》中有孫悟空被困金鐃(金鈸)的情節(jié)。可見鈸作為兵器受到法器的影響而具有了法力。這種文學想象并非無根之木，既有一定的現(xiàn)實依據(jù)，也體現(xiàn)了對鈸的民間認知。

綜上所述，鈸的角色具有多重性，核心角色是樂器；由于宗教樂器的性質(zhì)，角色為法器；較為罕見的角色是兵器。多重的角色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同時參與到具體藝術(shù)形式的建構(gòu)上。在民間舞蹈中，鈸的多重角色得以保留呈現(xiàn)。民間舞蹈離不開音樂伴奏、武術(shù)雜技等其他藝術(shù)形式，作為樂器的鈸提供伴奏，作為法器、兵器的鈸則更多地呈現(xiàn)為舞蹈的道具，形成頗具特色的“鈸舞”。

二、“鈸舞”的主要類型

鈸舞，主要是指以鈸為核心道具、展現(xiàn)舞鈸技藝的民間舞蹈。鈸舞歷史悠久，今天依然活躍在中國多個省市和地區(qū)，具有多種類型?！吨袊璧复筠o典》“鈸舞”條：“鈸舞，民間舞蹈。流傳于漢族、侗族、布依、朝鮮族中，是有佛教、道教以及原始信仰遺存的民族在齋醮、超度亡魂、祈福、驅(qū)邪等活動時，由和尚、道士或師公(巫師)以鈸作為道具(法器)表演的舞蹈形式。舞蹈名稱因宗教、民族、地區(qū)以及鈸之大小而有不同?！?22)王克芬等主編：《中國舞蹈大辭典》，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年，第41頁。鈸舞以擊鈸起舞為主要特點，“擊鈸起舞，從古代傳承至今，從中原漢族傳播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邊擊邊舞，飛鈸出手是其特技，既是民間節(jié)日的表演技藝，也是宗教活動的舞蹈品類?！?23)王克芬編：《舞論續(xù)集》，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1頁。

各地鈸舞名稱各異，有擲鐃鈸(戲鐃鈸、弄鐃鈸)、打鈸舞(打鐃鈸花)、鐃鈸花、鈸花舞、打鐃鈸、飛镲、鈲子、飛鈸、舞十番(十番飛鈸、飛鈸舞)、擦大鈸、翻山鉸子、耍鑼鈸、鐃鈸舞、鐃舞、花鈸舞、對花鈸、調(diào)花鈸、調(diào)鈸等不同名稱，還有把鈸舞作為其中構(gòu)成部分的銅器舞(打銅器)、武吵子、花鈸大鼓等。按照傳承民族來劃分，可以分為漢族鈸舞和少數(shù)民族鈸舞；按照宗教背景來劃分，可以分為佛教鈸舞、道教鈸舞、民間信仰鈸舞；按照表演場合來劃分，可以分為宗教鈸舞和社火鈸舞?，F(xiàn)從漢族鈸舞、少數(shù)民族鈸舞、宗教鈸舞三個主要類型來概述鈸舞狀貌。

(一)漢族鈸舞

漢族鈸舞流傳在漢族中，最初可能有佛教和道教的影響，現(xiàn)在主要表現(xiàn)為社火形式的鈸舞形態(tài)。

漢族鈸舞的代表有廣東肇慶四會民間藝人的“鈸花舞”、廣西玉林貴港等地的“鈸花舞”、天津的漢沽飛镲、江蘇南京六合的飛鈸、河北唐山遵化的“鐵廠飛鈸”、廣東佛山的“舞十番”(十番飛鈸、飛鈸舞)、山西文水的“岳村鈲子”、四川達州巴中南充等地的“翻山鉸子”、遼寧朝陽的“花鈸舞”、河南郟縣遂平郾城許昌等地的“銅器舞”(大銅器、打銅器、銅器會)、北京大興的“武吵子”、北京各區(qū)的“花鈸大鼓”、河北香河舞中幡中的“對花鈸”等。各地的鑼鼓藝術(shù)(如山西的太原鑼鼓、威風鑼鼓)中等也有“飛鈸”的技藝。

圖3 太原鑼鼓中的舞鈸(姚振華攝)

上述各地鈸舞具體表現(xiàn)形式各不相同，清代楊恩壽《坦園日記》中描述廣西北流的“花鈸舞”：“有伶人獻飛鈸技。其人短衣紅襦，年甫十余，持鈸而進。始而擲一鈸于空中，以一鈸承之；繼而兩鈸齊擲，空中相擊，自然應拍；其余或以一鈸盤于首而以一鈸飛擊之；或以竿承鈸作螺旋；或以一足踏鈸，鈸怒起，急以一鈸承之；或以海螺承鈸，鈸自走有聲：千奇萬怪，視之疑若彈丸，疑若弄珠，殆非復尋常鈸也?！?24)[清]楊恩壽：《坦園日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45頁。南京六合的“飛鈸”：“所用道具鈸一對(有銅、鐵、鋼之分，有大鈸、小鈸、小殼子等種類)。表演飛鈸時原來無伴奏，后來根據(jù)演出需要才配上民間音樂伴奏。飛鈸表演動作極富個性，講究技巧，具有舞蹈與雜耍共存的特點?！钑r雙手擊鈸，時而將鈸旋轉(zhuǎn)置于另一鈸上，鈸旋轉(zhuǎn)如飛；時而將鈸拋向空中，另一鈸接住，其鈸仍飛轉(zhuǎn)不止。舞鈸藝人在表演中間還穿插‘翻筋斗’‘鉆火圈’等技巧動作?！?25)南京市六合區(qū)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六合縣志 1988—2002》，北京：方志出版社，2013年，第959—960頁。其特點可見一斑。

(二)少數(shù)民族鈸舞

少數(shù)民族鈸舞流傳在彝族、侗族、瑤族、布依族等少數(shù)民族中，也可能受到佛教和道教的影響，但現(xiàn)在主要和本民族的信仰結(jié)合緊密。

少數(shù)民族鈸舞的代表主要有湖南邵陽遂寧侗族的“耍鑼鈸”、貴州鎮(zhèn)寧望謨等布依族的“鐃鈸舞”(佯躲)、貴州黔南羅甸布依族的“打鐃鈸”(婁哇笑)、云南保山彝族的“擦大鈸”、云南河口文山瑤族的“跳鈸”等。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鈸舞”的主要特點是由當?shù)貛煿?巫師)主演(后有逐漸轉(zhuǎn)為群眾性舞蹈的)，常在禳災祈福的儀式中進行。

布依族的鈸舞“打鐃鈸”(婁哇笑)“是一種迎神驅(qū)瘟、避疫趕邪的娛神舞蹈，常于喪葬請神、祭祀及過年過節(jié)敬奉老人幸福長壽時表演”(26)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編輯部編：《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貴州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2001年，第761頁。。宗教性弱化后的鈸舞成為群眾性的舞蹈形式，如保山彝族的“擦大鈸”：“擦大鈸在當?shù)匾妥宕逭惺质⑿?，每個村寨都有擦大鈸班子，小的村寨有一兩個，大的村寨有五、六個之多。每逢節(jié)日慶典，紅白喜事，建屋喬遷，當事人家都要邀請擦大鈸班子到場表演一番?！?27)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編輯部編：《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云南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9年，第414頁。云南河口文山瑤族的“跳鈸”也原是師公、道公做法事的節(jié)目，后來成為當?shù)氐拿耖g舞蹈。

(三)宗教鈸舞

宗教鈸舞主要指流傳至今的由道士和和尚承擔的鈸舞表演。漢族鈸舞和少數(shù)民族鈸舞在發(fā)展過程中都有明顯的宗教鈸舞的痕跡，隨著時代發(fā)展，鈸舞的宗教性質(zhì)逐漸減弱，即便如此，有些地方依然保留了宗教鈸舞的形態(tài)。

宗教鈸舞的代表有福建泉州的“擲鐃鈸”、廣東梅州的“鐃鈸花”、福建龍巖永定的“打鈸舞”、貴州黔南惠水的“鐃鈸舞”、湖南邵陽的“打鐃鈸”、江蘇蘇州的“玄妙觀飛鈸”、浙江嘉興海寧等地的“飛鈸舞”、安徽宣城等地的“鐃舞”、安徽歙縣的“鈸舞”、浙江金華的“調(diào)花鈸”等。

宗教鈸舞與普通鈸舞相較，仍然帶有濃厚的宗教性。江蘇蘇州玄妙觀飛鈸：

俗稱“丟齊鈸”，又稱《打棉帶》，蘇州玄妙觀醮儀中帶有雜技性的儀式舞蹈。該舞一般用于娛神、謝神、避神，同時增強醮儀氣氛，達到吸引觀眾的目的。除玄妙觀外，蘇州農(nóng)村如常熟、太倉等地的一些赴應道士(即在家道士)也有表演這種絕技的。個別寺廟(如太倉陸渡大悲寺)的和尚在“放焰口”時也有飛鈸表演。(28)《中華舞蹈志》編輯委員會編：《中華舞蹈志·江蘇卷》，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第296—297頁。

流傳在福建省泉州市南安、晉江、安溪等縣的“擲鐃鈸”被看作一種道教舞蹈，“主要用于‘做功德’，是死者后代為使亡靈免墮‘三涂’(畜生、餓鬼、地獄)，請道士來家超度的一種祭奠儀式”(29)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編輯部編：《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福建卷》，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6年，第574頁。。個別地方的宗教鈸舞也有轉(zhuǎn)為群眾性舞蹈的趨勢。

三、民間舞蹈中“鈸”的角色建構(gòu)

鈸在民間舞蹈中充當伴奏的角色頗為常見，因聲色洪亮高遠，與鑼鼓搭配，節(jié)奏明快，氣氛熱烈。但作為樂器的鈸，均作為“鑼鼓套”的構(gòu)成，以鼓為核心，多處于從屬的地位。即便如此，鈸在民間舞蹈的音樂元素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更為重要的是，民間舞蹈中的“鈸舞”，以舞動鈸為主要內(nèi)容，鈸作為舞蹈的道具，不僅充當配樂的伴奏，而且走向舞臺的中心，成為一類舞蹈所著力展示的技藝?！扳撐琛比诤衔璧?、武術(shù)、雜技等多種民間藝術(shù)，奇巧精妙，頗具民間影響力。各地流行的“鈸舞”把伴奏樂器之一的鈸作為舞蹈道具呈現(xiàn)，豐富了民間舞蹈中“鈸”的角色內(nèi)涵。

鈸舞中的“鈸”在聲音、形制、寓意等層面透射出更為深厚的角色建構(gòu)空間。

(一)擬聲

鈸首先是一種樂器，因其形制、大小、合金的不同而音色各異，同一副鈸也會因為相擊的力度角度頻度不同而聲音有別。在各地的鈸舞中，舞蹈者手持雙鈸，盡可能地呈現(xiàn)出鈸聲的多種性，并且結(jié)合具體的舞蹈語境，賦予不同聲音以意義。因此，各地鈸舞面臨“為何以鈸為舞具”的基本問題時，會給出擬聲的多元解釋。

在山西文水岳村，在祈雨祭祀中，有專門的鈸舞“岳村鈲子”，也被稱為“文水鈲子”。鈲子，是當?shù)厝藢ξ璧钢行♀摰姆Q呼。在文水鈲子表演中，除了鑼鼓外，最主要是大鈸和小鈸，小鈸就是鈲子，演奏時上下交錯擦擊發(fā)出激烈清脆的聲音，猶如沙沙的下雨聲。小鈸演奏時可以使用不同的手法，雙手捂擊時發(fā)出緊迫的“呱呱”之聲，猶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從上而下退擊，發(fā)出嚓嚓細響，猶如細雨輕落之聲；左右擦擊聲亮錯雜，模擬風雨交加的景象。大鈸也稱“鈸兒”，鈸碗比小鈸大，拍擊時聲音響亮渾厚，常常用于表現(xiàn)熱鬧紅火的大場面氣氛。左右擦擊時模擬風云變幻，邊緣拍擊時又好似小雨急急飄落而下。通過擦擊、拋擊、磨擊、刮擊等數(shù)種奏法，來模擬“電閃雷鳴”“雨露普降”的場景。

圖4 文水鈲子(侯麗俊攝)

天津的漢沽飛镲主要流行于當?shù)氐臐O民中，镲的聲音與舞的動作結(jié)合起來，被認為展現(xiàn)人們賴以為生的大海：

起伏的金镲、飛舞的镲纓，恰好反映出他們心中的大海形象。因此，《飛镲》的風格不僅是漁民的純樸粗獷，更有大海的磅礴氣勢和內(nèi)涵。這些，也體現(xiàn)在藝人對飛镲舞動的感覺要求上。例如：“淴镲”，“要象海潮一樣起落”。因而，動作就要大幅度下蹲和猛然的上長；對“攘镲”和“分镲”，要有“海浪翻騰”的感覺；平靜的“掏镲”，恰似“海濤聲聲”；突然緊接“撈月”的變化更要有“風浪驟起，船身顛簸在浪濤之上”的感覺。(30)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編輯部編：《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天津卷》，北京：中國舞蹈出版社，1990年，第275頁。

多種形制的鈸，多種演奏方法產(chǎn)生出的多種音效，在實際的舞蹈場景中，產(chǎn)生了豐富的意義?！扳撐琛痹阝撀暤幕A上凝聚了更加豐富的情感。

(二)象形

中國傳統(tǒng)樂器在外形上都有“擬象外物”的特點，鈸在中國化的過程中，因其獨特的外形生發(fā)想象的空間。古人說鈸像“浮漚”，今人說鈸像“帽鍋”，都是對其形狀的概括。鈸舞中的“鈸”增加了舞蹈的表現(xiàn)力，單因這道具的獨特而引人注目。

鈸形中突體圓、兩副一對，民間多作陰陽和諧的解釋。原始舞蹈多操道具，如葛天氏之操牛尾。鈸類似手掌，又屬響器，頗似徒手舞的延伸。

《東亞樂器考》中說：“銅鈸……可以看作從拍手分化出來的樂器之一。所值得注意的是：這樂器在古代印度稱為tala(打拉)，和巴掌、手掌是個同義語?！?31)[日]林謙三：《東亞樂器考》，北京：音樂出版社，1962年，第 27頁。這種觀點具有代表性，有論者在此基礎上說：

原始人學會拍巴掌，是產(chǎn)生節(jié)奏的基本方法。進而發(fā)現(xiàn)可用成對石塊、棍棒或板條等互碰拍節(jié)，隨后發(fā)展出包括镲在內(nèi)的種種碰奏樂器，這是用器物取代拍巴掌的延伸?！S多樂器的創(chuàng)始，是源自生活或勞動器物，镲也可能是由漏斗或碗缽一類器皿發(fā)始的。(32)關(guān)肇元：《話說鐃鈸镲大家族(上)——镲的起源與傳播》，《樂器》2006年第3期，第59—61頁。

因此，鈸舞作為徒手舞的強化和延伸，通過鈸的舞動增加舞蹈的表現(xiàn)力，實際上也是對鈸充當舞蹈道具的合理想象。

對花鈸是一種由鼓掌演化而成的擊樂舞蹈。老藝人說，對花鈸的產(chǎn)生是由中幡而起。相傳，當初表演舞中幡，孩子們在圍觀時受到感染而鼓掌喝彩，為舞幡人助了威，相互的感染使表演氣氛十分熱烈歡快。有心的會頭便以此為模型，編排了兒童雙手執(zhí)小銅鈸對擊的舞蹈動作，并逐步改進，成為既是中幡的配屬，又是獨立的兒童舞蹈。(33)《中華舞蹈志》編輯委員會編：《中華舞蹈志·河北卷》，上海：學林出版社，2014年，第162—163頁。

從此例中可以看出，鈸的外形特點給舞蹈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也因為鈸的參與，實質(zhì)上改變了舞蹈的性質(zhì)。

(三)寓禮

在中國禮樂傳統(tǒng)的大背景下，音樂舞蹈要符合禮制的要求。舊的禮制約束力逐漸減弱，鈸能夠在民間取得廣泛的認可和使用，與其特殊的發(fā)展歷程有關(guān)。鈸最初和宗教的聯(lián)系較為緊密，具有濃厚的法器色彩。鈸舞在由宗教舞蹈向群眾舞蹈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可能面臨生存土壤突變的問題。然而，各地的鈸舞要么保留了濃厚的宗教色彩，要么依然和當?shù)氐募漓雰x式相結(jié)合。即便鈸舞的娛樂性越來越強，乃至發(fā)展為獨立的舞蹈形式，但仍有“合乎禮儀”的趨向。換言之，鈸舞都希望從“鈸”的角色中得到表演的合法性。

云南保山彝族的鈸舞“擦大鈸”：

絕大多數(shù)民族(特別是徐掌村的彝族)都一致認為，鈸是神器，與神靈相通，具有不可言說的神秘性和神圣性。同時，鈸也是做法法師們的法器，是不能隨便觸摸的。尤其是女人，是絕對不能觸摸的。再者，鈸的聲音大，好聽，能創(chuàng)造熱鬧的氣氛。(34)熊云、丁今主編：《徐掌村彝族舞蹈擦大鈸保護調(diào)查》，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59頁。

其實，鈸的法器角色，為鈸舞充當了極佳的注腳，而且有宗教性的解讀路徑。例如，廣東梅州的鈸舞“鐃鈸花”和佛教關(guān)系密切，“鐃鈸花舞蹈表演中的道具鐃鈸為圓形，圓形的不斷轉(zhuǎn)動象征宇宙中生命體生生不息的運動狀態(tài)，同時非常切合佛教中的‘六道輪回’學說。”(35)張月龍：《梅州客家舞蹈“鐃鈸花”的符號解讀》，《北京舞蹈學院學報》2016第3期，第89—93頁。

在宗教氛圍逐漸弱化的情況下，鈸舞與生產(chǎn)生活更加貼近，娛樂審美的性質(zhì)更加突出。例如山西文水的“岳村鈲子”從當初的祈雨儀式中獨立出來，成為當?shù)厝罕姷纳缁鹞璧感问健?/p>

據(jù)人們傳說，明代文水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旱災，鄰近十八村的人們就聚集起來，祈禱仙姑賜雨。在這一規(guī)模盛大的民俗活動中，岳村人獨創(chuàng)了模擬雷公閃電的鈲子演奏形式，參加了浩浩蕩蕩的祈雨活動。當普降喜雨后，人們在為仙姑慶功時，鄉(xiāng)村的社火精粹云集縣城，而神奇的《岳村鈲子》和《橋頭大鼓》出現(xiàn)時，引來了眾多的群眾尾隨觀看，因而，有這樣一句俗語在文水廣泛流傳：“岳村的鈲子橋頭的鼓，要看紅火送仙姑。”(36)藍凡主編：《中華舞蹈志·山西卷》，上海：學林出版社，2009年，第74頁。

即便到了今天，文水岳村鈲子在表演時還能聽到關(guān)于仙姑的傳說，依然帶有祈雨的濃厚色彩，民間信仰的成分減少，但人們應時鳴鈸起舞的熱情卻絲毫未減。

結(jié) 語

鈸，相擊作聲，邊緣振顫而聲音洪亮，至中心漸趨微弱。作為伴奏的鈸向來并非處于眾多樂器的核心，雖處邊緣但不可或缺。鈸的多重角色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基礎是樂器，因宗教用途而成為法器，在此基礎上經(jīng)過改造和想象成為兵器。鈸在民間舞蹈中主要用來伴奏和充當?shù)谰撸免搧戆樽嗯錁返拿耖g舞蹈很多，而以鈸為核心道具形成可稱為“鈸舞”的一類舞蹈?！扳撐琛比诤弦魳?、舞蹈、武術(shù)、雜技、體育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于一體，為群眾所喜聞樂見。鈸舞中的“鈸”豐富了該樂器的角色內(nèi)涵，在聲音、形制、寓意等層面透射出更為深厚的角色建構(gòu)空間。用鈸的聲音擬象萬物，舞蹈者手持雙鈸起舞，通過鈸聲的多樣呈現(xiàn)，結(jié)合具體的舞蹈語境，賦予不同聲音以意義；以鈸的特殊形制增加解讀路徑，增強舞蹈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鈸舞的娛樂性越來越強，乃至發(fā)展為獨立的舞蹈形式，通過寓禮從“鈸”的角色中得到表演的合法性。從伴奏走向舞臺中心，成為舞蹈呈現(xiàn)的主角，鈸在民間舞蹈中充當了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擊鈸起舞的“鈸舞”中所代表和呈現(xiàn)的獨特生存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