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目珍
卡爾維諾曾說:“把語言變輕,進而通過似乎是無重量的文字肌理來傳達意義,直到意義自身以同樣等精純的一致性顯現(xiàn)?!蔽矣袝r甚至覺得,他這樣的妙論用來論述詩歌也極妙。尤其是對于那些簡簡單單、意義明晰的小詩,如果其所傳達的也正好“一致”于惜墨如金的文字,那豈不是正對應于卡氏所言之“輕”的這一情形。
李少君的《抒懷》是一首描述日常生活的小詩,寫得安逸而又靜謐。詩人自言,其中有一種滿足感和自然隨意的閑散。這種感受正是詩人內(nèi)在心境的寫照。從詩的題目看,這是一個有關于“懷抱”的主題。抒懷,即是抒寫內(nèi)心的懷抱。如果徑由古人的思維,這種抒懷會有大言和小言之分。大而言之,可以如哲學家張載那樣,發(fā)一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宏愿;小而言之,則可以如陶淵明一樣,冀望于“采菊東籬”“種豆南山”。李少君曾多次在詩中寫及隱士,寄望于過一種“隱逸”的生活,可見他有這樣類似的情懷。這樣的情懷,從開篇起直至結束都可以見出?!袄硐搿币埠唵?,不過是“為山立傳,為水寫史”,為云拍一套寫真集,然后是畫一幅風景畫,畫一幀小女的素描。但反過來,值得注意的是,理想本身卻是一個有重量的元素。詩人以如此輕盈之筆,關涉如此重要的元素,將這種重量透過如此溫婉的敘述來呈現(xiàn),并且寫得毫不含糊,或許正有一種以“輕”來處理“重”的閑意思在里面。此外,在詩的技法上,詩人也別出匠心。這種“匠心”主要表現(xiàn)在詩的結句上。這一行看似一句補充性的話,看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看起來輕描淡寫的話,實則在詩中占有極大的分量。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它映照出了整首詩內(nèi)在的散淡“情致”。
卡爾維諾的闡釋,也讓人想起清人張惠言的詞論:“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睆埵辖庠~主張“興寄”。但我們不深入去追究他的這一理論,只取此處他解釋詞的微妙之處的這三句理論,因為它們恰好可以用來詮釋李少君的這首抒懷詩。詩是因情而起,所謂“抒懷”即是。整首詩短小,僅僅只有區(qū)區(qū)七行文字,可謂“微言”,而這七行文字卻引起人很多感想,這即是“興”。同時,詩歌中這種樸素、簡單的人生理想,這種淳樸的自然的情感,也讓人為之動容。葉嘉瑩先生在解釋“微言”時,用西方文學理論中的microstructure即“微妙的語言結構”來進行對應,細細研究,則有更多的情趣在里面。其實,整首詩的語言結構并不復雜,無非就是對兩個人樸實“理想”的一種敘述,然而這語言敘述中的兩個“小結構”卻又令人振奮。一是在“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之后,補以“間以一兩聲鳥鳴”,這種以“()”補充語言的方式,在西方詩歌中較為常見,然而在中國當代新詩尤其是具有如此古典田園隱逸風格的詩中,這樣的結構還是令人驚異。二是在畫“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之后,補以“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一句,這也是一處神來之筆,它不僅完善了“懷抱”的重要意義,并且此一補充單獨成節(jié),與原本在情感上可以緊密銜接可以連起來閱讀的第二節(jié)分置,構成了一種內(nèi)在張力。當然,這兩次“補充”,從結構上看又屬于意思的后置,對于詩歌而言,這種微妙的處理,就更稱得上是一種“微言”,一種微妙之言。從效果上看,這種方式當然是加重了語言的分量,與卡爾維諾所謂“把語言變輕”有相矛盾之處。但從漢語閱讀者的習慣上看,詩人的這種處理遵循了一種長久以來的漢語詩歌傳統(tǒng),漢語言本身自古就有倒置的傳統(tǒng)。更何況現(xiàn)代白話詩,具體到本詩則更是一種明了清晰的展現(xiàn),倒置也并無太多理解上的糾纏,讀起來仍然非常自然。而“自然”的風格顯然是“輕”之質地中最為常見的一種。
詩人詩中的這種“自然”情形,應該來自于詩人以“自然”方式觀察生活、觀察世界、觀察萬事萬物的態(tài)度,來自詩人本身所具有的古典意識?!妒衷娫挕分姓f:“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薄妒銘选愤@首詩即有這樣的“天然”質地。它就像是詩人在日常生活中觸及到的一番對話,隨手記錄下來,是對“當下”場景的一種即時解會,就像天地的運轉、季節(jié)的轉換、萬物的生發(fā),它們具有共通的節(jié)奏,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聲音。很顯然,詩歌這樣的產(chǎn)出方式,來源于一種“輕”,它發(fā)自本性,順于自然,不著力,不凝滯,其本源即詩人對生命的自然體悟。李少君的許多詩歌都有著這樣的質素。
趙目珍,青年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