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少年時聆聽滾石樂隊,最常哼唱的“As Tears Go By”有另一個更流行的版本,屬于賈格爾(Mick Jagger)曾經(jīng)的女友瑪麗安·菲斯福爾(Marianne Faithfull),但為我所不喜——這是慘綠少年的怪癖。
沒想到十幾年后,我沒見到滾石,卻見到了瑪麗安·菲斯福爾。十年前,香港藝術(shù)節(jié)的重點邀請歌手就是她,朋友們稱之為女神——當(dāng)時他們告訴我,瑪麗安被譽(yù)為瘋狂60年代的幸存者不無道理,她閱人無數(shù),無毒不侵,最后竟火中涅槃,成為最獨(dú)立的搖滾祖母,以歌曲而不是美色和閱歷獨(dú)行于世。
為了把我拉至瑪麗安裙下,朋友邀請我替她的專訪掌鏡拍照,一見到她,我就被她的氣場折服。依然煙不離手、唇不離霧,神奇的是60多歲的她還有少女的狡黠。她很喜歡詩,知道我是詩人之后,和我說起英美詩人如數(shù)家珍——尤其是她說起艾倫·金斯堡時,雙眼熠熠發(fā)光。她應(yīng)該也是一個詩人。
大約十年后,我在瑪麗安的自傳《淚水流逝》中印證了這一切。她那一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成為時代之標(biāo)本,但瑪麗安以其突出的文學(xué)造詣,證明了只有自己同時是瘋狂的60年代的病體和解剖師,其他人不過是小白鼠。文學(xué)造詣?這似乎和搖滾女星格格不入,可就像我曾親見的那個和我談濟(jì)慈和金斯堡的詩意女子,也許是她的舊歐洲貴族媽媽和理想主義者爸爸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也許就是拉斐爾前派風(fēng)格在她肉身到靈魂的投射,瑪麗安沉迷閱讀文學(xué)經(jīng)典到垮掉派異經(jīng),也并不在乎一個會成為詩人的自己被熱切投身生命浪潮的自己所湮沒。
瑪麗安首先是對家庭上癮,其后才是文學(xué)、搖滾和藥物。她對初戀男友的無法抗拒和日后的兩段婚姻,源自于她渴望一個正常家庭,但這種渴望注定走向反面。相比于她睡過的最有名的男人賈格爾,我印象最深的是她17歲遇合的一位美國樂手吉恩。她和他分手后,瑪麗安的媽媽扣下了他從美國寄來的信和電報,29年后,她才意外發(fā)現(xiàn)這批信。遲到29年,是年歲的隱喻,也是從我們角度追憶她們的似水年華的隱喻,她們那一代看似提前生活、加速生活,實際上是遲到了——遲到于那些真正的失敗和覺悟。
還有,她沒有屈從鮑勃·迪倫,瑪麗安的理由是她太崇拜他了,以至于不能跟他有非精神性的接觸,我信?!八且慌_會抽離、會引誘的機(jī)器”,而他的崇拜者圈子則是“充斥著相互碰撞的奇妙意象,荒謬與滑稽瀕臨神秘和深奧的邊緣,最后全部混在一起,變成一個特大笑話”。正是瑪麗安這樣的清醒、看穿和拒絕,令迪倫神魂顛倒最后惱羞成怒。但十多年后,迪倫再次找到她,他們依舊徹夜長談而不做愛,那時的迪倫應(yīng)該知道了,這是兩個詩人的對壘。
毒海沉淪帶給瑪麗安的又是另一番體驗,她與滾石的浮華分道揚(yáng)鑣,從揮金如土的明星生活驟然落到露宿街頭。她把自己在倫敦索霍區(qū)的日子比為“非常狄更斯,當(dāng)然,還有點巴勒斯”,而我卻覺得接近另一種《巴黎倫敦落魄記》,難怪后來迪倫很羨慕她差點可以成為喬治·奧威爾。
“我以我的生命為美”?,旣惏埠偷蟼?、賈格爾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甚至不在乎搖滾和詩如何從“時代不幸詩人幸”這樣的悖論中獲得力量,她忠實于己生,波瀾起伏也好、狗皮倒灶也好,她都予以肯定,堅韌一如她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