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紫涵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北京 100086)
我國偵查訊問錄音錄像制度萌芽于2002年中國政法大學主持的“訊問犯罪嫌疑人律師在場、錄音、錄像制度(試驗)項目”,發(fā)展于人民檢察院辦理職務犯罪案件需要,壯大于非法證據(jù)排除工作的展開。從2005年最高人民檢察院于司法指導性文件首次提出“人民檢察院訊問職務犯罪嫌疑人實行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到2012年《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第121條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可以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對于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或者其他重大犯罪案件,應當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錄音或者錄像應當全程進行,保持完整性”,再到2021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進一步明確了“對作為證據(jù)材料向人民法院移送的訊問錄音錄像,辯護律師申請查閱的,人民法院應當允許”,我國偵查訊問錄音錄像制度不斷被深化、細化,逐步從粗疏走向精準,從模糊步入清晰。這對于查明案件事實、防范非法證據(jù)、避免冤假錯案、保護被追訴人合法權益大有裨益。然而,回顧制度近十年的生根發(fā)芽,一些問題始終如陰霾籠罩在制度上空,給實務工作者帶來困擾,也在學界引發(fā)了不休的爭執(zhí)。
本文將以辯護律師閱卷權受限為切入點,層層剝離,從訊問錄音錄像證據(jù)屬性到制度功能定位,盡可能深入地挖掘問題本質,回答產(chǎn)生問題的根本原因。在此基礎上,本文將針對每一個問題提出解決方案,明確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功能,移除制度運行障礙,以期能夠促進我國訊問錄音錄像制度沿著正確的方向不斷發(fā)展與完善。
偵查訊問錄音錄像的調取與使用是實務界長期關注的問題。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與上海市人民檢察院曾就“辯護律師是否有權查閱、復制偵查訊問錄音錄像”一問于2013年、2014年分別請示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并得到兩封截然不同的批復。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審判第二庭認為,作為證據(jù)材料向法院移送的訊問錄音錄像屬于法律規(guī)定的案卷材料,因此辯護律師有權查閱并復制;相反,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研究室認為,法律規(guī)定的辯護人的閱卷權僅限于案卷材料,即訴訟文書與證據(jù)材料,由于訊問錄音錄像不屬于二者之一,故辯護律師未經(jīng)許可,無權查閱、復制。此后近十年,各地對辯護律師是否有權調取訊問錄像實踐不一,但普遍采取限制態(tài)度。直至2021年,《刑訴法解釋》出臺,明確辯護律師有權查閱作為證據(jù)材料向人民法院移送的訊問錄音錄像,該問題才在立法層面得到正式回應。然而,《刑訴法解釋》僅規(guī)定辯護律師有權查閱訊問錄音錄像,回避了復制問題。有學者遵循文義解釋,認為辯護律師只具有查閱權,不具有復制權;有實務工作者認為法無禁止皆可行,既然沒有明確禁止復制,那么辯護律師應當有權復制訊問錄音錄像;《刑訴法解釋》起草小組在說明中指出,不宜不分情況一律允許辯護律師復制,而應當在實踐中由司法機關具體定奪。此外,《刑訴法解釋》僅規(guī)定辯護律師有權查閱公訴機關已向人民法院移送的訊問錄音錄像,并未涵蓋未移送人民法院的訊問錄音錄像,如偵查機關附于偵查案卷的訊問錄音錄像,或公訴機關未移送人民法院的訊問錄音錄像。
一些實務工作者從律師閱卷權保障層面出發(fā),認為賦予辯護律師查閱與復制訊問錄音錄像權是實現(xiàn)充分閱卷的必然條件,當下立法對辯護律師復制訊問錄音錄像的限制有違訴權及被告人人權保障要義。這種觀點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沒有看到隱藏在賦權背后的本質。是否允許辯護律師查閱、復制訊問錄音錄像,實際上體現(xiàn)了立法對訊問錄音錄像材料是否屬于證據(jù)、是否具有獨立證據(jù)資格、屬于何種法定證據(jù)種類的態(tài)度。
探究偵查訊問錄音錄像的證據(jù)屬性,實際是對辯護律師查閱、復制訊問錄音錄像可能性的審視。鑒于辯護律師閱卷權始于審查起訴階段,因此只有移送審查起訴的案卷材料才有可能被律師查閱、摘抄、復制。同時,按照《刑訴法解釋》與《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以下簡稱《高檢規(guī)則》),律師調取訊問錄音錄像為“必要時可以調取”,而非“應當調取”。因此,辯護律師行使訊問錄音錄像閱卷權先行條件有二:其一,訊問錄音錄像屬于偵查機關隨案移送范疇;其二,檢察機關或人民法院認為存在調取必要性。只有兩項條件均被滿足時,辯護律師方能查閱、復制訊問錄音錄像。然而,由于立法理論與司法實踐對訊問錄音錄像是否能作為證據(jù)使用以及如何使用無法達成一致觀點,導致辯護律師行使訊問錄音錄像閱卷權面臨重重阻礙。
辯護律師行使閱卷權起于審查起訴階段,對象為本案的案卷材料,包括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證據(jù)材料和訴訟文書。顯然,偵查訊問錄音錄像不屬于訴訟文書,故其能否被偵查機關隨案移送取決于其是否屬于證據(jù),是否具有進入庭審程序的資格。對此,立法者的態(tài)度開始從否定轉變至部分肯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實施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解讀》中指出,作為證明訊問合法性的錄音錄像不作為證明案件實體事實的證據(jù),無須每個案件都隨案移送;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批復亦明確聲明,訊問錄音錄像不屬于證據(jù)材料。這種否定態(tài)度直至2017年《關于辦理刑事案件嚴格排除非法證據(jù)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的出臺才有所轉變。該規(guī)定將與證明證據(jù)收集合法性相關的訊問錄音錄像首次定位為證據(jù)材料。2021年《刑訴法解釋》沿襲了這一觀點,將訊問錄音錄像明確為證明訊問程序合法的證據(jù)。但是,2019年《高檢規(guī)則》仍將“訊問錄音錄像”“案卷材料”并列表達,未從語言上規(guī)范訊問錄音錄像為證據(jù)材料。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訊問錄音錄像被賦予訴訟證據(jù)身份,但不同于一般證據(jù)材料,其作為訴訟證據(jù)進入庭審程序是被動且有限的,既不被要求隨案移送,也不具有作為證明案件實體事實進入庭審程序的資格。只有當辯方質疑訊問過程的合法性時,檢察院才會向法庭遞呈訊問錄音錄像證據(jù)。如此割裂使用,導致訊問錄音錄像徒有證據(jù)之名,而無證據(jù)之實,可作用空間大大縮小,不符合《刑訴法》要義,也給司法實踐中就“是否同意辯護律師調取訊問錄音錄像以證明案件實體事實”造成困擾。
訊問錄音錄像兼顧“過程證據(jù)”與“結果證據(jù)”的雙重屬性,是以視聽資料或電子數(shù)據(jù)之形式再現(xiàn)被告人供述。就訊問錄音錄像的法定形式,學界達成如下共識:當訊問錄音錄像被用于證明訊問環(huán)節(jié)合法時,它屬于視聽資料、電子證據(jù);當訊問錄音錄像被用于錄制、查實訊問犯罪嫌疑人供述內容時,它屬于被告人供述。司法實踐一定程度上回應了這種分類方式,但依然存在大量判決文書將訊問錄音錄像列為一般性證據(jù)[1],實務中對訊問錄音錄像證據(jù)種類的困惑可見一斑。
區(qū)分證據(jù)種類的意義在于明晰其在訴訟過程中的運用。不同的證據(jù)種類,在收集固定要求、舉證質證方式、適用證據(jù)規(guī)則等方面均存在差異。于訊問錄音錄像而言,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辯護律師閱卷權問題。如果將訊問錄音錄像明確為被告人供述,則其作為證據(jù)材料,可供律師在審查起訴階段查閱、復制;如果僅為證明訊問過程合法的一般性證據(jù),則無需隨案移送,辯護律師無法閱卷。其二,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適用問題。根據(jù)《刑訴法》第56條規(guī)定,非法言詞證據(jù)適用絕對強制排除方式,非法實物證據(jù)卻有予以補正或作出合理解釋的空間。當訊問錄音錄像違反程序規(guī)定,如出現(xiàn)中斷或明顯剪輯痕跡時,若訊問錄音錄像屬于被告人供述,則該訊問錄音錄像承載的被告人供述應當被絕對排除;但若訊問錄音錄像屬于視聽資料、電子數(shù)據(jù),則允許偵查機關就該問題進行合理解釋,并由法院裁量決定是否排除。目前,立法觀點為“視聽材料、電子數(shù)據(jù)”,允許偵查機關對瑕疵進行解釋與補正,司法實踐中也多采信對解釋予以認可,極少支持辯護方的非法證據(jù)排除申請。由此可見,縱使辯護律師啟動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成功閱卷并找出訊問錄音錄像瑕疵,也很難以訊問不合法為由排除證據(jù)。
制度設計服務于制度目的,即使是相同制度,在不同國家目標指引下也會呈現(xiàn)不同發(fā)展軌跡。明確科學的制度目的有利于指引制度朝著可預期的方向規(guī)范社會生活,而含糊不清的制度目的將會致使制度發(fā)展陷入混亂。那么,何謂明確科學的制度目的?簡言之,需要符合兩個條件:其一,制度目標穩(wěn)定清晰;其二,制度設計符合對象客觀屬性。訊問錄音錄像制度之所以分歧頗多,正是因為法律規(guī)定的語焉不詳,忽視了訊問錄音錄像的本質特征,導致符合不同主體利益的司法解釋林立,制度運行障礙重重。
隨著冤假錯案頻發(fā),司法公信力被不斷質疑,作為釀成錯案的元兇——刑訊逼供得到社會愈來愈多的關注。偵查程序是否合法,是否發(fā)生刑訊逼供,成為各界目光聚焦之處。2012年,訊問錄音錄像制度承載著規(guī)范偵查訊問、治理刑訊逼供的美好期待被寫入《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說明中指出:“為從制度上防止刑訊逼供行為的發(fā)生,修正案增加規(guī)定了……訊問過程的錄音錄像制度?!薄蛾P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再次強調訊問錄音錄像制度的目的是“切實防范冤假錯案”。但遺憾的是,這種美好期待暫未成為現(xiàn)實。
盡管訊問錄音錄像制度的初衷是將訊問錄音錄像作為防范刑訊逼供的利器,但在實踐中卻往往被偵檢機關視作自證清白的工具。公安部于《公安機關訊問犯罪嫌疑人錄音錄像工作規(guī)定》中提出:“各級公安機關要充分認識訊問犯罪嫌疑人錄音錄像工作對于規(guī)范執(zhí)法辦案、保障犯罪嫌疑人權利、保護辦案民警的重要意義?!蓖瑯邮侵卫硇逃嵄乒婪斗欠ㄓ崋柵c自證合法訊問體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目標導向。防范非法訊問體現(xiàn)了從立法角度保障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通過排除非法證據(jù)終結刑訊逼供。自證合法訊問則體現(xiàn)了偵查機關對辦案人員的保護,避免被告人利用非法排除證據(jù)規(guī)則污蔑偵查人員,玷污訊問的純潔性。從防范非法訊問到自證合法訊問,制度內容沒有變化,但制度實踐卻走向兩端。
站在程序法角度觀之,不同的表述會對訊問錄音錄像的利用方式產(chǎn)生不同的指引。在防范非法訊問語境下,訊問錄音錄像的作用主要在于監(jiān)督,既包括偵查、檢察機關的內部監(jiān)督,也包括辯護方的外部監(jiān)督。鑒于偵查需要密閉性,辯護律師(或其他辯護人)事后回放訊問錄音錄像是最優(yōu)監(jiān)督方式。若存在非法訊問,則辯護律師可以通過啟動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將爭議訊問錄音錄像交由法院認定。在自證合法訊問語境下,訊問錄音錄像僅在訊問被質疑非法時方才需要提交法院以證清白。
從證據(jù)法角度考察之,不同的表述方式?jīng)Q定了訊問錄音錄像是否具有證據(jù)屬性。在防范非法訊問語境下,作為承載被告人供述最直接材料,訊問錄音錄像不僅能夠完整記錄訊問全程,還能夠準確指明發(fā)生非法取證的時刻與具體情境,不會遺漏涓滴。然而在自證合法訊問語境下,作為工作資料的訊問錄音錄像不具有證明實體案情的資格,不屬于證據(jù)材料,無需隨案移送,辯護律師無法查閱。即使訊問錄音錄像存在瑕疵,但作為證明訊問合法的材料,也可以在經(jīng)解釋后不影響使用。
不可否認,無論是防范非法訊問,抑或是自證合法訊問,訊問錄音錄像的存在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對偵查人員產(chǎn)生規(guī)制影響,使其不再基于訊問秘密性而有恃無恐。但是,兩種功能定位產(chǎn)生的規(guī)制效果卻大有區(qū)別。作為內部監(jiān)督工具的訊問錄像制度顯然無法發(fā)揮出其全部威力,當辯方提出訊問過程存在刑訊逼供現(xiàn)象時,公安司法機關均清楚該抗辯的成立,不僅關系到重要證據(jù)被排除、控訴面臨失敗風險的問題,更關系到我國司法對外形象。故在此種情形下,若偵查機關以設備故障、停電、硬盤已滿等各種理由拒絕提供訊問錄音錄像,或選擇性提交于己有利的訊問錄音錄像,法院多形成“常態(tài)性認可”,導致辯方排除證據(jù)難度增加。
法律將制度建立起來是一碼事,能不能使建立起來的制度得到落實是更為重要的另一碼事。蓋因法律有書面的,有行動的,關鍵是如何將書面的法律轉化成行動中的法律[2]156-169。立法者設計法律法規(guī)時總對其抱有美好期待,但一旦將其落于實處,制度的功能就會受到執(zhí)行者、執(zhí)行環(huán)境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甚至逐漸背離設計初衷。正如前文所述,訊問錄音錄像制度設計初衷是防止刑訊逼供,保障犯罪嫌疑人權利。然而在實踐中,人權保障功能被夸大,各公安司法機關出于自我保護,賦予了訊問錄音錄像新的含義,不同主體間的矛盾始終存在。在制度空白之處,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鴻溝。
首先,在偵查實踐中,利用犯罪心理學獲得口供是當下最常使用的方法。然而,一些心理學訊問技巧,例如我國情感訊問法、美國九步訊問法、英國PEACE(調查詢問法)都包括一定程度的引誘與欺騙,與大眾所持誠信道德價值相沖突。訊問錄音錄像的直觀性更是加劇了這一沖突,這從司法實踐中“誘供指供”常被作為抗辯理由可以觀得。在引誘與非法取證的邊界尚未明晰之前,公開訊問錄音錄像不利于偵查人員正常開展訊問工作。另一方面,偵查人員也擔心辯方掌握訊問技巧將會對案件的偵破產(chǎn)生不利影響。
其次,于檢察院而言,由于現(xiàn)行法律并未對偵查訊問錄音錄像隨案移送公訴階段進行強制性規(guī)定,僅明確如果檢察人員對口供的真實性存有疑問,可以調取訊問錄音錄像。這意味著檢察人員對訊問錄音錄像亦只有請求偵查機關調取的權利,而沒有任意直接調取的權利。偵查機關可以對檢察人員的請求予以拒絕,法律也并未規(guī)定拒絕的法律后果?!吨腥A人民共和國監(jiān)察法》從表述上更進一步限縮了檢察院對訊問錄音錄像的調取請求權,規(guī)定雙方溝通協(xié)商后方予以調取。以上規(guī)范均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檢察機關調取訊問錄音錄像的積極性。作為行使國家監(jiān)督權的檢察機關尚難以便捷地調取訊問錄音錄像,更何況是辯護律師。
最后,在審判階段,出于人力、物力、時間等訴訟成本及效率的考量,法官對辯護律師的調取申請往往并不予以積極回應,一般情況下會對檢察院提交的情況說明或偵查機關的補正解釋持常態(tài)性認可??梢姡M管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對律師調取和適用有相關規(guī)定,但在實踐中由于公檢法的種種考量而舉步維艱。
律師閱卷權受限僅僅是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在實踐中運行不暢的眾多表象之一,其背后體現(xiàn)的是立法者的糾結與矛盾,既想要通過訊問錄音錄像制度規(guī)范刑訊逼供,使之成為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保障工具,又擔憂影響偵查工作,于懲罰犯罪不利。這導致了立法一方面大肆宣揚偵查訊問錄音錄像制度于人權保障的價值,另一方面卻又回避其證據(jù)性質等關鍵問題,將是否隨案移送的決定權交給偵查機關,將是否允許辯護律師調取的決定權交給檢察機關。高起的立法與低落的實踐形成了鮮明對比。因此,矯正制度的前提是準確定位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功能,最大化訊問錄像效用,在理想與實操中把握平衡。同時,應客觀認識訊問錄音錄像本質,遵循訴訟規(guī)律,明確訊問錄音錄像證據(jù)屬性;放寬威逼、利誘非法性門檻,降低偵查人員訊問心理負擔;要求訊問錄音錄像隨案移送,明確辯護律師享有訊問錄音錄像復制權。
對訊問錄音錄像制度的功能定位,應當復歸本源,遵循訊問錄音錄像的客觀屬性及其對訊問本身的作用,而非過度拔高其于人權保障方面的功能。從訊問錄音錄像的客觀屬性上看,播放錄音錄像不僅能夠向法官回溯供述內容,還能多側面反映案件的面貌,在涵蓋全部客觀事實的基礎上,展示犯罪嫌疑人供述語氣、是否悔罪等主觀情態(tài),幫助法官精準量刑。從其對訊問本身來看,對訊問進行錄音錄像能夠起到固化口供的作用,在不突破訊問秘密性、封閉性的同時,保證外界對訊問的必要監(jiān)督。所有關于訊問真實性、合法性的質疑都能通過回放訊問錄音錄像得到明晰。同時,公眾也能知道偵查機關并不懼怕將自己的行為公之于眾,這對提高司法公信力意義重大。這種實時錄音錄像、事后監(jiān)督的方式實現(xiàn)了訊問有效性與公開性的完美平衡[3]。
此外,對于很多學者將訊問錄音錄像旨在保障犯罪嫌疑人權利這一說法,筆者不敢茍同。盡管近幾年人權被不斷強調,立法、司法均愈來愈重視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的保護,但是不能因此就認為訊問錄音錄像制度的功能在于保障人權。不可否認,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包含人權保障的潛在因素,但是將其作為制度功能,不僅忽視了訊問錄音錄像的真正價值,更是將訊問錄音錄像的應用限縮于排除非法證據(jù)一環(huán)節(jié),可謂是因小失大,不利于制度的全局性與統(tǒng)籌性發(fā)展。綜上所述,保障被追訴人人權確為制度優(yōu)勢之一,但絕非制度目的。訊問錄音錄像制度主要是為了保障供述的自愿性,進而確保供述的真實性,最終達到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準確懲罰犯罪的目的。
正義的實現(xiàn)極大程度上依賴于證據(jù)的可信賴性。訊問錄音錄像不僅是證明訊問合法的過程證據(jù),也是證明實體案件事實的結果證據(jù),應賦予其進入庭審程序的完整資格。同時,作為口供的電子載體,應在證據(jù)種類中明確偵查訊問錄音錄像為犯罪嫌疑人供述。
犯罪嫌疑人供述一般是通過筆錄加以固定。相較于傳統(tǒng)筆錄,同步錄音錄像不摻雜訊問人員立場與主觀態(tài)度,在保障供述自愿、真實上更勝一籌。如果筆錄尚且具有獨立證據(jù)資格,作為口供最佳呈現(xiàn)方式的訊問錄音錄像卻需分情況決定,顯然有違基本常理,也不符合《刑訴法》“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jù)”之規(guī)定。因此,立法應當明確訊問錄音錄像的證據(jù)資格,而非按照證明“實體案件事實”或“訊問程序合法”分情況討論。
肯定訊問錄音錄像的法定口供形式并不意味著對傳統(tǒng)筆錄的排斥。訊問筆錄由偵查人員撰寫而成,是將犯罪嫌疑人供述按照一定邏輯與順序展開,其主要作用是讓各方能夠快速、便捷地了解犯罪嫌疑人供述,這種高效率是訊問錄音錄像所欠缺的。因此,訊問錄音錄像與筆錄的關系應當是相輔相成,而非矛盾對立。當下立法將訊問錄音錄像定位為視聽資料、電子數(shù)據(jù),雖符合了訊問錄音錄像的客觀特征,卻忽視了其內在本質??梢岳斫膺@樣規(guī)定是出于對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考量,但設備障礙并不能夠成為避免合法證據(jù)被排除的障礙。
“違反錄音錄像規(guī)則”與“非法取證”之間存在極高的伴生關系,尤其在技術發(fā)達當下,避免技術設備故障的方式千萬,若仍以停電、硬盤塞滿等理由阻卻非法證據(jù)的排除有違情理。如果無法提供或提供的訊問錄音錄像不完整,應當推定為符合“以刑訊逼供等非法方式收集供述”的情形,對該份被告人供述不予采納[4]。如此,既能夠規(guī)范訊問錄音錄像的錄制與管理,避免司法實踐中層出不窮的設備故障型解釋,也能夠保障訊問錄音錄像的真實性。需要注意的是,這種不利推定僅存在于不符錄音錄像規(guī)則方面,而非是訊問具體內容。由于法律、司法解釋并未具體解釋“以刑訊逼供等非法方式”中“等非法方式”及其程度,導致實踐對威逼利誘和非法方式的界限依憑法官自由裁量。鑒于大部分審訊技巧包含一定程度的威逼與利誘,如果在不放寬邊界的情況下向辯方公開訊問錄音錄像,會引起偵查機關的抗拒,也不利于打擊犯罪,故應當認可在一定程度內的威逼利誘具有合法性,以保障偵查訊問的順利開展。
保障辯護律師對訊問錄音錄像的閱卷權實則為程序正義精神的遵循,也是發(fā)揮訊問錄音錄像制度功能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應明確要求偵查訊問錄音錄像隨案移送,賦予辯護律師對訊問錄音錄像完整的閱卷權,包括查閱、復制,促進辯護律師使用訊問錄音錄像。同時,也應當明確辯護律師的使用權限,如僅能用于證明案件實體事實與程序不合法等,不得他用;要求辯護律師簽署保密承諾書,不得在庭審前對外泄露訊問錄音錄像內容。
關于是否有必要隨案移送問題。有觀點認為,由于我國目前訊問錄音錄像主要作為排除非法證據(jù)、證明訊問過程合法使用,沒有必要對所有訊問錄音錄像隨案移送。這種觀點是偏頗的,先不論辯護律師申請難度與調請成功幾率,僅就更易被公眾理解的角度而言,訊問錄音錄像的保密更像是對訊問存在非法可能性的隱秘暗示:如果筆錄真實反映了犯罪嫌疑人供述,辯方對訊問錄音錄像的閱覽僅是對筆錄的再次確認,就無須擔憂公開訊問錄音錄像會對控訴產(chǎn)生負面影響;只有當非法訊問確實存在,偵查機關才拒絕將其隨案移送。
關于是否明確辯護律師復制權問題。筆者認為,首先,如果作為實體性證明的訊問錄音錄像不允許復制,有違證據(jù)法適用的平等性。其次,訊問錄音錄像往往持續(xù)數(shù)小時,如果將辯護律師閱卷地點限制在辦案機關,不僅是給律師閱卷平添阻礙,削弱閱卷積極性,更是對司法資源的浪費,最終結果將是辯護律師閱卷淪為“面子工程”“走形式”,司法機關閱卷室人滿為患。最后,《刑訴法解釋》起草小組在限制復制權時提到:“較之一般證據(jù)材料,訊問錄音錄像確實具有一定特殊性。特別是作為證明取證合法性的錄音錄像,可能涉及到偵查辦案的策略方法,也可能涉及到其他關聯(lián)案件和當事人隱私,一律允許復制,恐難以控制傳播面以及一旦泄露可能帶來的影響?!比欢鶕?jù)《刑訴法解釋》第55條“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的,應當保密”,也就是說,辯護律師有權復制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卻沒有權復制訊問錄音錄像。進一步講,訊問錄音錄像較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更為隱秘,需要更強有力的保護以防范泄露風險。如此規(guī)定顯然不符合法律的體系性,也不符合舉重明輕之基本法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