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淪陷時期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的鄉(xiāng)愁書寫*
——以 ‘海’‘月夜’‘車站’意象為中心

張文娟

(1.安徽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安徽 蚌埠 233100；2.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一、前言

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帝國主義強占我國東北三省，為進一步實現(xiàn)殖民拓疆的野心，高舉“五族協(xié)和”的虛偽幌子，炮制出偽滿洲傀儡國。金朝奎(1914-1990)是朝鮮現(xiàn)代詩人①，同時也是移民時期我國朝鮮族的著名詩人，他出生在日帝殖民統(tǒng)治下的朝鮮平安南道，1938年②，為躲避朝鮮境內“內鮮一體”殖民體制下日帝侵略者的監(jiān)視，被迫移居至我國東北淪陷區(qū)偽滿洲國境內，成為移民詩人。與日本殖民者煽動下的政策移民意識形態(tài)不同，詩人對于“滿洲行”的認識是集抗拒、焦慮、無力為一體的復合情愫，其中，鄉(xiāng)愁構成詩人復雜情感的基調。在詩歌《北行列車》③[1]123-125中，詩人追憶道：“霧蒙蒙的夜/我懷著陰暗的青春/踏上了北行列車/逃命般地離開了家鄉(xiāng)//瞞山/過海/北關千里……//車內是所有人共具的/一撇生活縮圖/幸福不入門口/不幸使人窒息//”字里行間流露出“滿洲體驗”④過程中的愁與苦。

金朝奎流寓偽滿洲國期間，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推進“在滿”朝鮮人文學建設方面均有可圈點的貢獻。首先，由其編著的《在滿朝鮮詩人集》與樸八陽編著的《滿洲詩人集》作為該歷史時期僅有的兩部“在滿”朝鮮詩人集[2]28-30，具有重要的文學史價值。其次，詩人文學產(chǎn)出豐富，其作品因所處歷史語境的特殊性而富有多元審美屬性，研究價值不容忽視。與朝鮮學界著重關注光復后的詩人詩作不同，韓國學界則主要關注包括詩人“滿洲體驗”時期在內的光復前作品；我國學者李仙虎(1999)、吳野迪(2007)、張春植(2010)等主要從移民作家這一層面對詩人“滿洲體驗”作品進行了關照?？v觀國內外學界先行研究的脈絡可知，目前針對金朝奎詩歌的研究焦點總體聚集在對詩人或詩歌意識形態(tài)的考究，結合意象審美解讀鄉(xiāng)愁書寫的研究較少。

“鄉(xiāng)愁”是家園文化與離散現(xiàn)實的沖突并人生旅途心靈訴求所觸發(fā)的帶有悲劇意味的情思與感觸?！班l(xiāng)愁情結”不僅指向離鄉(xiāng)人(游子)，其實還包括在鄉(xiāng)之人(個體與群體)因分離牽掛之情或土地人民乃至天地人際關系而產(chǎn)生的種種憂患意識與現(xiàn)實訴求。[3]43日帝殖民主義的侵略與壓制使朝鮮半島喪失了原有的家園文化，強取豪奪，滿目瘡痍，鄉(xiāng)愁是該時期朝鮮文人筆下恒定的主題。就金朝奎詩歌而言，鄉(xiāng)愁書寫一直貫穿于朝鮮解放以前的作品中，如再以詩人移居“滿洲”的時間為截點劃分，其前期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鄉(xiāng)愁可視為源于日帝侵略下故鄉(xiāng)的喪失[4]173-196；而“滿洲體驗”時期的鄉(xiāng)愁則可視為源于日帝殖民現(xiàn)實對詩人精神深層造成的創(chuàng)傷。該時期，詩人所承受的磨難不僅是因失鄉(xiāng)離散而致的生理與身體的痛苦，更多是因理想的挫敗所致的精神層面的煎熬，他“丟失了夢想，失去了故鄉(xiāng)，連愛也埋葬在了南方”[1]90-91(《鄉(xiāng)愁》)，體現(xiàn)出的喪失情感更加深刻復雜。本文擬以在詩人“滿洲體驗”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乱埂囌尽癁橹行?，通過意象審美探究日帝殖民統(tǒng)治視域下詩人獨特的鄉(xiāng)愁書寫與精神訴求。

二、‘?！罕税兜募覉@、鄉(xiāng)愁的搖籃

在日本殖民主義的侵略統(tǒng)治下，大批的朝鮮人被迫踏上背井離鄉(xiāng)的流亡之路，在移民遷徙與融合的過程中，自然環(huán)境的改變首先成為離散者需面臨的挑戰(zhàn)。偽滿洲國內寒冷干燥的大陸性氣候與朝鮮半島三面環(huán)海的海洋性氣候具有明顯的差異，令初到“滿洲”的朝鮮離散者難以適應、苦不堪言。因此，就“在滿”的朝鮮離散者而言，‘海’明顯地具有故鄉(xiāng)的象征性，是他們追思與守望的對象。在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中，‘海’意象雖以“?！薄耙购！薄霸乱瓜碌暮！薄昂０洞濉薄昂０丁薄按a頭”等多種語言形式直接或間接地顯現(xiàn)于文本，但其蘊意相對單一，均可視為詩人寄予鄉(xiāng)情、抒發(fā)鄉(xiāng)愁的象征物。在“旅愁在濕潤的海的肉香里膨脹”[1]80(《夜·碼頭》)的詩句中，詩人以“旅愁”涵攝鄉(xiāng)愁，將兩者糅合一處，暗示著“海”與鄉(xiāng)愁的涵蘊關系；除此之外，詩人還寫下了“月夜下你要想起海/記憶起寒秋帶來的絲絲鄉(xiāng)愁//……徹夜在凄涼的海潮音下入睡/失去大海的我比白鳥還要悲傷//”[1]94(《信》)的詩句，采以喻指的藝術手法，書寫出“?！迸c記憶鄉(xiāng)愁之間的承載關系，他將故鄉(xiāng)喻成“?！保谩笆ゴ蠛５奈摇眱A述失去家園的悲傷與惆悵。

‘?！嬖谟谠娙说挠洃浝?，而記憶的本身則意味著‘海’的現(xiàn)實不在與喪失。在《海的記憶》[1]85-87中，他寫道：“失去了海，在陌生的山中/我堅守著回憶的里程表”，“海”與“山”分別喻指故鄉(xiāng)朝鮮與流寓地“滿洲”，詩人以“失去了?！焙汀霸谀吧纳街小北磉_出歷經(jīng)故鄉(xiāng)離散和異域流亡的事實，“堅守著回憶的里程表”突顯出他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堅定意識，與離散隱喻共同交織出混雜有悲觀與解慰雙重情緒的鄉(xiāng)愁?！昂！笔枪枢l(xiāng)的象征、詩人的精神樂園。詩人的憶海行為雖不可避免地牽引出流亡他鄉(xiāng)的離鄉(xiāng)愁，卻也是撫慰離散精神創(chuàng)傷(“不可以哭泣/倘若愁泉涌至，那就伏在枕上/傾聽窗外傳來的浪花聲/”)、流亡體驗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海/是不能丟卻的記憶/失去你將無可安睡的心/”)和心靈的歸宿(“終將回去/回到你的身邊去//”)。在《海岸村的記憶》[1]84中，詩人再次以記憶暗示著家園的淪失，通過“越過如夢般記憶的小丘/波斯菊悲傷的微笑淹沒在黃昏里/海岸村屋的屋頂上蒙罩著不偶然的布帳//”的詩句，表達著離散者苦澀的鄉(xiāng)愁和無奈的喟嘆。

1939年發(fā)表在《評判》113號的短篇敘述詩《海岸的傳說》[1]96-97是金朝奎“滿洲體驗”期間不可小覷的作品，是對遭遇了家園淪陷的朝鮮人鄉(xiāng)愁情懷的整體書寫。詩人借以“傳說”的形式，塑造了留守家園的“海岸少女安娜”和流浪客鄉(xiāng)的“海的女人——不是安娜的另一位安娜”兩位安娜的人物形象，傳達出個體“海岸人”面對家園文化的喪失而產(chǎn)生的共性情感，即鄉(xiāng)愁。詩歌自首節(jié)起，蘊意凝練深遠?！吧钤诒焙０缎「劭诘陌材?，自從長行列的海岸道路被修筑的那天起，便變成了郁郁寡歡的地球之女。”通過對安娜性情的轉變描寫，反映出殖民侵略統(tǒng)治之下家園的被動城市化帶給原住民的精神創(chuàng)傷；“海岸少女安娜”作為留守家園的在鄉(xiāng)人，“坐在自家的‘露臺(veranda)’，感傷不知明的鄉(xiāng)愁”，她的鄉(xiāng)愁因家園的殖民侵略淪陷而起，因喪失了自由與主權而悲切。在詩歌末節(jié)，另一位“生長在北海岸小港口的海的女人安娜”則象征著被迫流亡的離鄉(xiāng)人，她“遠洋而行”“經(jīng)過了充滿花香的‘林蔭大街(avenue)’/乘著海風，向著不是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餞別，轉身離去//”與前者“海岸少女安娜”的在鄉(xiāng)愁不同，后者“海的女人安娜”的鄉(xiāng)愁則是離鄉(xiāng)愁，其情感中更添蘊有離散的無奈與流露的孤苦，更顯沉重。在作品中，“海岸”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作為地理空間的物理性，上升為兩位主人公安娜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海岸道”的被動開發(fā)暗喻殖民主義的壓制與侵略，詩人還刻意在“露臺”和“林蔭大道”使用外來語詞匯，從符號的層面隱喻出殖民主義對民族文化的侵犯。她們望海緬懷故鄉(xiāng)，追憶那片沒有被殖民者踐踏蹂躪過的家園。殖民侵略是導致兩位安娜觸發(fā)愁緒的根本原因，詩歌中流露出的鄉(xiāng)愁中蘊涵著在鄉(xiāng)或離鄉(xiāng)的兩類朝鮮人共有的民族主義情懷，凸顯著殖民主義帶給殖民地人民身心的傷痛，暗藏著詩人對殖民者侵略行徑的譴責與批判。

可見，在東北淪陷時期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中，‘?！枪枢l(xiāng)與家園的象征，是詩人向往懷戀的精神樂園。‘?！辉谠娙恕皾M洲體驗”的現(xiàn)實生活中，而是恒定地扎根在他心靈深處的精神彼岸，因此，詩人對‘海’的書寫多數(shù)依托在“記憶”“回憶”“想起”“思慕”“傳說”“反芻”等憶念性話語，是他守望家園、牽引鄉(xiāng)思、觸動鄉(xiāng)愁的精神搖籃。詩人因‘?！默F(xiàn)實不在而悲傷，又因其在彼岸而略感欣慰，對于被迫離鄉(xiāng)而又歸鄉(xiāng)無望的詩人而言，‘?！蔀樗耐星樗?、排解愁苦的唯一途徑。正如他在《與女人和海岸的悲傷餞別》[1]88-89所言：“將渺茫的思念丟給海岸，踉蹌著轉回身”，字里行間流露著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和無力掙脫現(xiàn)實的暗殤。

三、‘月夜’：悲觀中的期冀

‘夜’是“休息的時間，是詩人實現(xiàn)從日常的自我還原為根源的自我的時間?！盵5]62金朝奎在《午后》[1]81里也曾寫下了“在夜里我擁有長久的歲月/……午后被傾斜了的地球儀、陰花植物、貓/……吃光了我深夜的思想//”的詩句。在詩人的“滿洲體驗”詩歌中，‘夜’意象頻繁出現(xiàn)，與金素月等其他韓國現(xiàn)代詩人將‘夜’視為構建詩思的時間不同，金朝奎則視‘夜’為“黑曜石的海洋”(《夜·碼頭》)，充滿了“腐爛的肉體”[1]89(《野獸一節(jié)》)，像“在丟失了童話的一輩人的心室里，沉淀下的毒素那般漆黑”[1]89-90(《野獸二節(jié)》)。在詩人筆下，漆黑、邪惡、腐朽與毛骨悚然的恐懼構成了‘夜’的主旋律，是惡臭的、骯臟的、令人恐懼的世界；‘夜’被黑暗籠罩，象征著日帝殖民者的野蠻侵略與統(tǒng)治。

無論是《生病的構圖》[1]99-100首節(jié)詩句——“那日，夜的記憶是藍色的/是穿著弔服，躲藏在夜霧中的你悲傷的微笑//”，還是到《夜、女人和我》[1]110-111中“這令人詛咒的、憤恨的夜……”，詩人無處不在地表達著對‘夜’的抗拒、憤恨，甚至詛咒。在《貓》[1]82-83中，他寫到：“夜里，在室內與毒蛇蜷縮一處，吸煙是我可憐的習性?！貞浀幕ò暌餐柿松诎道?，僅剩一條沒有街路樹的蒼白的市外路曲展著，再也望不到曾幾何時飄逸過的絲巾?！痹娙说囊暰€由“室內”轉移至“室外”，世間一切美好均在‘夜’下黯淡失色，只留得“黑暗”與“蒼白”相襯映，烘托著空洞與喪失、壓抑與死亡的濃烈氛圍。夜幕之下，無處宣泄的流浪者的悲愁只能以淚來排解，在《夜·碼頭》中他寫道：“每每夜里，海都在哭泣/無法肯定我的石膏思想/在這個夜里，也作為無人碼頭的悲傷漫步者哭泣著//”，這正是詩人遠離家鄉(xiāng)逃離至偽滿洲國，卻依舊無法徹底擺脫日帝殖民統(tǒng)治的挫敗憂郁的心理寫照。

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在《東方的美學》中談到：“作為自我內心的美的清凈，它直接就是神靈光輝的美麗清凈，其色彩的象征就是白?！盵6]187在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里，單獨出現(xiàn)的‘夜’意象從未呈現(xiàn)出美好的蘊意，只有當‘夜’與象征著光明的意象‘月’以詩語‘月夜’黏著出現(xiàn)時，才能體現(xiàn)出少許的美好。盡管‘月夜’不能完全顛覆‘夜’的殖民統(tǒng)治象征性，但它卻具有明顯的治愈特征，能撫慰那顆被黑夜幾乎揉碎不堪的精神與心靈，為詩人黯淡無光、在黑暗中痛苦掙扎的“滿洲體驗”生活增添了一縷亮光與希望；它觸動詩人重拾憶念，催生出治愈性的鄉(xiāng)愁。

在《海的記憶》開篇，詩人寫道：“月夜里，你/要想起海/不要忘記/韁繩環(huán)上濺起的白浪花//”“月夜”“記憶”與“?！比唛g呈現(xiàn)出明顯的遞進關系，“月夜”為詩人憶“?！碧峁┝似鯔C，通過“?！钡墓枢l(xiāng)象征性，觸動鄉(xiāng)愁。鄉(xiāng)愁是離鄉(xiāng)者普遍具有的悲劇性情感，也是他們在離散與流亡體驗中最寶貴的精神寄托。詩人通過“月夜”和“(夜)海”的‘黑’，與“月”和“白浪花”的‘白’兩組鮮明對立的視覺性色彩意象，構建出被黑暗籠罩的天地間仍然存在點滴光明的意境，記憶中的“白浪花”與在場的“月”交相輝映，含蓄出詩人心靈深處的光復期望。在次年(1939年)創(chuàng)作的《信》[1]94中，詩人重復了《海的記憶》的開篇語：“月夜里,你要想起海/記憶起,寒秋帶來的絲絲鄉(xiāng)愁//”，清晰地展示出“月夜”“記憶”“?！迸c“鄉(xiāng)愁”之間層層深入的精神想象與喻指關系。值得關注的是，在兩首詩歌中，詩人都以第二人稱“你”為傾述對象，以勸慰式的語氣呼吁朝鮮離散者對家園的共同記憶，流露出堅定的民族情懷與啟蒙意識。

在《生病的構圖》中，詩人以“玄月”和“夜”整合涵攝“月夜”意象，他寫道：“那之后我擁有了傾斜的玄月/你舉起填滿苦澀的酒杯的白手/在夜里嘗試著凄涼地瞑目/芙蓉鳥，你何時能停止沒有子音的歌唱？//……難道你又要喚醒紅色的鄉(xiāng)愁？狄俄尼索斯。//”作品里，“擁有了傾斜的玄月”的“我”和“舉起填滿苦澀的酒杯”的“你”在情感上達成了共鳴，共同烘托出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均是帶有悲劇性感情色的人物形象?！皟A斜的玄月”(或“苦澀的酒杯”)雖不是“我”(或“狄俄尼索斯”)所求的終極向往，但“月”(或“酒杯”)的在場則使其可以“在夜里嘗試著凄涼地瞑目”，襯映出“玄月”(或“酒杯”)對于掙扎在黑暗與死亡邊緣的二者的意識轉變所起到的治愈性意義。詩人沒有直接表明“玄月”與鄉(xiāng)愁的喻指關系，而是通過質問“芙蓉鳥”的歌聲和狄俄尼索斯的酒杯而含蓄其意。在朝鮮語里，“子音”與“母音”相合構成基本文字，“芙蓉鳥沒有子音的歌唱”暗示著“子”與“母”的離散，滲透著詩人對母體文化的堅守和對民族身份的認同，與末句的“狄俄尼索斯要喚醒鄉(xiāng)愁”遙相呼應，更襯托出他借酒消愁、以‘鄉(xiāng)愁’解‘離愁’的精神苦楚。

與前幾首詩歌不同，在1940年發(fā)表于《斷層》第4冊的作品《室內》[1]100-101里，‘月夜’意象則通過“月光泛濫”“月光洋溢的夜”“月光‘奏鳴曲’”等詩語間接呈現(xiàn)，詩人以‘月色’寄托鄉(xiāng)思，片刻間流露出鮮見的輕松?！耙粡埞棚L座椅/庭園里，月光泛濫……//當你的面龐浮現(xiàn)在湖面時/水的哀傷消去了/月光洋溢的夜！//非人寢室，曼陀鈴的誘惑和藍色的窗。//傷心的故事也……！現(xiàn)在……/成為美麗又遙遠的童話//”在節(jié)選詩文中，“月光”成為詩人睹物思情、情感外顯的關鍵意象?！霸鹿狻睆摹胺簽E”到“洋溢”的詩意書寫和“當你的面龐浮現(xiàn)在湖面時/水的哀傷消去了”的內容映證出“月光”的精神治愈性。詩人先觸景生情，又寓情于景，隨著視線由室外景觀到室內景觀——“非人寢室”、“曼陀鈴的誘惑”和“藍色的窗”的移動，描寫了詩人對“滿洲”生活以及殖民者移民政策欺騙性的深度認識；詩歌書寫隨之轉入精神層面，時間意象“現(xiàn)在”對應著“月光洋溢的夜”，通過對舊事的美化記憶涵攝故園意識與鄉(xiāng)愁，再次凸顯“月”的治愈功能。

在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中，‘夜’因‘月’的存在而彰顯出光明復蘇與生命感召力。與黑暗、骯臟、腐朽與壓迫的象征意象‘夜’不同，復合意象‘月夜’則給在黑暗中掙扎著摸索前路的離鄉(xiāng)人予指引和光明，疊加有牽動鄉(xiāng)愁、抵御移民流寓現(xiàn)實、實現(xiàn)精神治愈等多重隱喻。因此，‘月夜’下泉涌而生的鄉(xiāng)愁情感中除了充斥著悲觀的‘離鄉(xiāng)愁’，還閃現(xiàn)有詩人對抵抗黑暗與殖民流寓的精神訴求，體現(xiàn)出在創(chuàng)傷中實現(xiàn)治愈的藝術風格和鄉(xiāng)愁詩學。

四、‘車站’：希望與失望的二律交響

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中的‘車站’意象集中出現(xiàn)在1941年前后的“在滿”中期作品。此時期，詩人的旅居生活雖日趨常態(tài)，但他對故土的思念并未消減，其鄉(xiāng)愁意識反而表現(xiàn)得愈加強烈、直白；暗喻型書寫明顯減少，寫實主義成為該時期詩歌的主要特征?！囌尽鳛殡x散者實現(xiàn)離鄉(xiāng)或還鄉(xiāng)的重要樞紐，是詩人宣泄離散悲郁情感、寄予回歸家園希望的核心意象。在《去延吉站的路上》《在某個交叉站》《三等候車室》《在大肚川站》等詩歌中，詩人均以在‘車站’為思源，表達著對結束“滿洲體驗”生活與離散命運的祈望，同時參雜著想而不能的失望。

在《在去延吉站的路上》[7]19-20中，‘火車站’作為中心意象，是詩人心系的希望與向往：“遠處火車站上/汽笛長鳴/我該去哪里？//嗨，火車開走也罷/驛站的馬車喲/請把我送到火車站/今晚風兒特別冷/獨自坐在馬車上//”通過詩人對話者“我”與“車站”的空間距離、以及“我”的未來指向的描寫，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想要逃離“滿洲”卻無處可去，只能失落無依地經(jīng)受著離散與失鄉(xiāng)之苦的精神傷痛。海德格爾將‘還鄉(xiāng)’行為界定為對人類存在本質與精神象征物的探求。[8]57-58當‘還鄉(xiāng)’的希望破滅時，并將凝練出沉重悲切的鄉(xiāng)愁。“火車站”是實現(xiàn)擺脫離散現(xiàn)實、回歸家園的場所意象，但對喪失了歸屬感的流亡者而言，‘歸鄉(xiāng)’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含蓄出理想與現(xiàn)實、希望與失望的矛盾與沖突。在《在某個交叉站》[1]118-119中，詩人以極其相似的詩句：“說一小時后/會等來換乘的列車/無處可去的流浪之路/我的位置/該在哪里？//”再次流露著詩人渴求歸鄉(xiāng)的列車、而又無處可去的精神煎熬，捫心自問歸宿的話語中交織著他對流寓地“滿洲”的不認同與不融合，彷徨之余折射著身份認同與鄉(xiāng)愁。

在孤苦漂泊的異國他鄉(xiāng)，‘車站’成為詩人聆聽鄉(xiāng)音、觸碰鄉(xiāng)情、緩解鄉(xiāng)思的精神空間，在《三等候車室》[1]122-123中，他明確地寫道：“為了聽到家鄉(xiāng)的方言/我踉蹌著/來到人潮擁擠的/傍晚停車場//”，通過對“我”與“人潮”“踉蹌”與“擁擠”對立式描寫，形象地勾繪出“滿洲”朝鮮離散者群體流浪的客觀事實，暗蘊故國家園的支離破碎、民族同胞的被迫離散?！囌尽A示著離散者流浪的繼續(xù)或終止，涵括通往不幸或幸福的背反蘊意。詩人滿懷希望地來到‘車站’，用“我羨慕坐上了南行列車的路人”表述出對還鄉(xiāng)的渴望，但美好的憧憬被候車室內混亂的場景和“載滿了更多不幸的”畫面擊碎，其視線隨之轉至“踏上北行列車的奶奶”?！蚰稀c‘向北’分別預示著還鄉(xiāng)與流浪，在作品中，詩人的精神與心理經(jīng)受了從希望與羨慕轉至失望、終至絕望的巨大落差，散發(fā)出被迫離鄉(xiāng)流亡的游子悲切和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里的鄉(xiāng)愁。

在《在大肚川站》[1]111-113中，詩人將造成自身的流浪和離散的根源明確地歸咎于殖民者的掠奪，通過“慶尚道、平安道、關北的方言/那肥沃的土地被誰強搶了去/來到這遙遠的異域之地/窮鄉(xiāng)僻壤的盡頭？//”的書寫，強烈地表達著對“滿洲”的抗拒和對民族與文化身份的認同。作品中，除了第一人稱“我”之外，詩人還以重墨“故鄉(xiāng)雖是江對面的朝鮮/喧嚷著那是片未被踏過的凈土的人們/”等詩句描寫出“車站”內的另一類朝鮮離散者群體——與為躲避日帝殖民者的同化政策、探求民族文學生存空間而自主選擇逃離的文人群體不同，“他們”是受殖民者“開拓凈土”謊言的蒙騙，饑寒交迫地奴役于殖民壓迫之下，麻木地順應著“被逐放命運”的朝鮮“滿洲開拓”農(nóng)民移民群體。因此，詩歌所涌現(xiàn)出的鄉(xiāng)愁不再局限性地圍繞著個體的失鄉(xiāng)痛苦，而是提升至對全體民族同胞失根式命運的憂慮?！囌尽罱K成為詩人面向整個朝鮮民族流亡群體寄予‘民智開化’、終結‘被殖民、被驅逐’命運的精神寄托意象。

‘車站’同時涵括“歸鄉(xiāng)”和“流浪”的背反蘊意，既是離散者在異國顛沛流離生活狀態(tài)的映射物象，也是他們結束漂泊流亡、寄予歸鄉(xiāng)希望的場所意象。在金朝奎“滿洲體驗”詩歌中，詩人對‘車站’表現(xiàn)出了持續(xù)且迫切的向往，直觀地表達著對歸鄉(xiāng)的渴望，其情感因歸鄉(xiāng)的希望而喜悅欣慰，因無法歸鄉(xiāng)的現(xiàn)實而悲傷絕望。韓國學者郭銀姬曾指出，在日本帝國主義壓制下，來華朝鮮人的歸鄉(xiāng)并不單單指領土的回歸即空間意義上的回歸，而是指政治意義上的回歸及恢復國家主權。[9]157圍繞著‘車站’意象，詩人作品中交錯地流露出渴求、孤獨、彷徨、焦慮、絕望、甚至憤恨等的精神愁緒，其中更盤繞著他對朝鮮農(nóng)民移民群體不分辯離散真相、順應被殖民命運的憂慮和期盼挽救民族危亡的焦炙情感。由此，詩人的鄉(xiāng)愁情感已從著眼個體命運、單純的思鄉(xiāng)盼歸，上升到關注民族命運、抵制殖民壓迫、祈盼民智開化與民族獨立的家國情懷高度。

五、結束語

對金朝奎詩人而言，偽滿洲國雖可以暫時躲避朝鮮境內日帝殖民主義黑暗統(tǒng)治與嚴密監(jiān)視的避難所，但依然不能擺脫被殖民者暗箱操縱的命運。“在滿”期間，詩人身陷偽自由的痛苦漩渦，鄉(xiāng)愁成為其抵御孤苦無助的流寓現(xiàn)實、安撫失鄉(xiāng)離散的精神創(chuàng)傷、憧憬未來回歸的精神寄托，盡管背井離鄉(xiāng)的“滿洲”亡命體驗令詩人身心飽受煎熬，但其原有的價值觀與民族意識卻沒有被殘酷的殖民壓迫所破壞。在東北淪陷時期的“滿洲體驗”詩歌中，詩人以大量的憶念與盼歸式話語書寫出帶有民族主義情懷的鄉(xiāng)愁情感，‘海’‘月夜’‘車站’三組意象分別體現(xiàn)出守望彼岸家園，悲觀中閃現(xiàn)期冀、希望與失望二律交錯的鄉(xiāng)愁詩學特征，以此不僅可以透視詩人“在滿”期間經(jīng)受的亡國之痛、離散之悲與流浪之苦，又能覺察到他克服黑暗殘酷的環(huán)境和被壓迫的心理固守民族文化與身份認同的愛國熱情。

值得關注的是，在作品中，詩人鄉(xiāng)愁并非拘泥于其個體的歸鄉(xiāng)情結或對離散命運的抗爭，更涵括了他對民族同胞共同遭受殖民離散與奴役之苦的痛心、對民智啟蒙的焦灼祈盼，以及對民族共同體命運的憂慮，進一步展現(xiàn)出詩人渴求抗日反殖、解放祖國、回歸故里的民族使命感和政治與精神訴求。這也使得我們終能理解為何詩人在朝鮮光復前夕回國后，就再未曾片刻離開過故土的衷腸。

[注 釋]

①我國東北淪陷時期(1931.9.18-1945.8.15)正值日本帝國主義對朝鮮半島實施殖民主義統(tǒng)治時期，該時期，朝鮮半島沒有分裂為朝鮮和韓國，因此，在本文中將此時期的朝鮮半島統(tǒng)稱為朝鮮，將該時期內移住在我國境內的金朝奎詩人稱為朝鮮詩人；文中對目前學界研究背景進行相關闡述時，采用當前語用習慣分為朝鮮或韓國。

②目前，學界對于金朝奎詩人“旅滿”的起始時間并沒有統(tǒng)一的界定。韓國學者權永溱在《金朝奎的詩世界——以解放前詩歌為中心》一文中，認為詩人于1940年前后移居至間島；金朝奎詩人的實弟金泰奎在《我的哥哥金朝奎》一文中，認為詩人于1939年移居至滿洲間島，并在1945年朝鮮光復前3個月回國。我國學者李仙虎在《立足寫實主義的自我意識——朝鮮詩人金朝奎的解放前詩作》一文中，認為金朝奎詩人自1937年晚春至1945年春在中國的朝陽川、長春等地，創(chuàng)作了80余篇詩作；張春植教授在《日帝強占期朝鮮族移民作家研究》中，認為詩人的滿洲體驗時間是從1938年到1945年。本文中，筆者以2002年黑龍江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金朝奎詩歌全集》為藍本，認為詩集中所收錄的1938年首篇詩歌《素服的行列》亦有詩人“滿洲體驗”的詩意流露，因此決定遵從張春植教授對詩人“在滿”時間的界定，并將收錄于詩集中的1938年-1945年所有作品列入本文的研究范疇。

③本文所引詩歌，除《在去延吉站的路上》引自《中國朝鮮族名詩》以外，其他作品均以2002年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出版的《金朝奎詩歌全集》(朝鮮語)為藍本，由筆者譯，不再贅述。

④ 本文單/雙引號的使用說明：1.單引號：筆者有意在‘?！乱埂囌尽M意象特別加注單引號，一則為了強調意象研究；二則因三組意象在文中具有近似母題的意義，標注單引號是為了突出引用詩句(文中用雙引號)與研究對象的不同。2.雙引號：⑴偽滿洲傀儡國(1932年3月-1945年8月)，始于九一八事變的第二年，是日本殖民主義侵占我國東北地區(qū)后扶植的傀儡偽政權，本文中凡以“滿洲”“滿洲體驗”“在滿”“旅滿”“滿洲行”等簡語形式出現(xiàn)時，均加注雙引號，以示偽滿洲政權的傀儡本質；⑵文中對偽滿洲傀儡政權頒布的“五族協(xié)和”“內鮮一體”等殖民政策也同樣加注雙引號，其意義與⑴相同；⑶引用詩人詩句或他人文獻時加注雙引號，以示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