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一
一件事情要壞到不能再壞的份上,必須做到每一步都走錯,這是有難度的,同所有本事一樣,需要被慢慢發(fā)掘、培養(yǎng)和鍛煉出來。在這方面,李清水覺得自己絕對屬于那種既有過人天賦,又不斷努力突破的黃金種子選手。
當時她一邊叫車一邊下樓,快到酒店大堂時,線上排序由第十五位朝前移動了一位,地圖顯示,此地到她家的路上已有超過五段開始飄紅,顏色漸趨深暗,像中年人狹窄又僵硬的血管,隨時可能栓塞甚至溢裂。李清水劃掉屏幕,在離她最近的兩個地鐵站之間猶豫了一秒,決定放棄更近的靜安寺站,因為考慮到地下走道太長太繞了,一站換乘又不值當,如果能騎個車直沖下一站,沒準能省出更多時間。她全部的努力只是為了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到家,確切地說,是到家門口的蔬菜店。一樣東西要來的時候,總有另外幾樣會隨之消失,這種關(guān)系首先適用于人和人的感情,偶爾也適用于極端天氣和糧食。
走完頭一個路口的兩段斑馬線,一分半鐘過去了,勁動脈莫名躥了幾下,李清水感到,事情似乎開始往她再熟悉不過的方向去了。果然,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提前觀察好馬路對面共享單車的數(shù)量,目之所及的唯一一輛,就在第二段紅燈跳綠燈的瞬間被一個穿汗背心的老男人騎走了。往前五十米,顆粒無收,直到在臨近路口的電線桿處發(fā)現(xiàn)一輛半躺半倚的綠車,車身很臟,坐墊有點癟,看起來很久沒人用過。李清水決定冒險扶起來掃碼,還好,剎車是好的,鏈條也是好的,只是費了些氣力把坐墊調(diào)整到配適自己的高度。李清水很少用這個軟件,這意味著她需要單獨支付一筆費用了,但她情愿。就在蹬腿出發(fā)的關(guān)頭,手機響了,李清水點開那條該死的消息提醒才意識到,幾分鐘前自己劃掉叫車軟件的動作只是個單方面的決定,訂單根本沒有被取消,一輛網(wǎng)約車已經(jīng)在兩點五公里之外候命了。六個紅綠燈,八分鐘,她看了看駕駛員的星級評分和證件照,又看了看自己的包,前幾年大火的云朵包,此時更像一攤爛泥,正正好好陷進臟得要死的前車籃里。她決定花兩塊錢撤回訂單,理由是:其他。不能猶豫,不要猶豫,她告訴自己,就按剛才的想法來。
這部車顯然不太好騎,踩一圈嘎吱兩下,令她想起那種手腳最懶卻喊得最響的同事。剛拐過路口,李清水接連在道邊看見三輛她最常騎的藍車,松快的小藍車,辦了月卡的小藍車,啊,就是這樣,這熟悉的挫敗感。她皺了皺鼻頭,還是決定不換了。然而接下來幾乎是每五十米吃一次暫停,李清水被堵死在一群罵罵咧咧的外賣員中間,心里也開始暴躁起來,市區(qū)的紅綠燈到底算什么東西,裝得比垃圾桶還多。掛著大包小包的電瓶車漸漸從她視線內(nèi)移出,要么趁亂沖向機動車道,要么一個急轉(zhuǎn)彎,李清水也是騎出去才明白,前方自行車道因為修下水管臨時被封了。來不及了,如果不想原路退回,只能借勢轉(zhuǎn)入人行道。很快,她被一大撥剛從寫字樓涌出來的白領(lǐng)拖累了速度,只好跳下來推行,像過障礙物般甩掉一個又一個漂亮的背影。
在CBD上班的人就是不一樣,考究的包,考究的傘,無論打扮成什么風格都經(jīng)得起溯源和細品,腳步出奇一致地快到帶風,臉上卻不見絲毫焦急——禮拜五的傍晚,沒有任何事值得為之焦急。李清水很想就地把車扔了,在同方向的流動中,他們都是輕快靈敏的魚,偏偏自己身上纏著一片人類扔進海里的廢金屬,負重前行。忍忍吧,地鐵口就在眼前了??墒前朊腌?,離鎖車真的就差那么半秒鐘,一個曬得漆黑的穿橙馬甲的男人走過來通知她,這面不讓停,他正把車一部部搬到對面的步行道上。李清水跟在橙馬甲后面,等綠燈,過馬路,把車推到他規(guī)定的位置上停好,幾個動作下來,她離地鐵口愈發(fā)遠了。這一次她成了逆行的魚,迎面而來的下班潮愈發(fā)洶涌,幾乎所有人都等著搶她和橙馬甲手里的車。也是好笑,她從那邊騎過來要停在這頭,而他們從這頭取了車要推到那邊才能騎,沒有誰是容易的。這么想的時候,為了讓一個女孩方便抽出她想要的車,李清水鎖完又主動把自己那輛靠邊挪了挪。嘶,腳踝被踏板精準擊中,她的尖叫和女孩的車開鎖成功的動靜幾乎同時發(fā)出,但尖叫聲淹沒在其中,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今天沒穿襪子,今天是這禮拜唯一沒穿襪子的一天,考慮到傍晚要下暴雨就穿了涼鞋,可這會明明還是很曬。面對強烈的疼痛,李清水選擇先不管,因為站著轉(zhuǎn)身同時低頭的動作難度有點大。更要緊的是,她仍然相信自己離最初制定的目標只差一步了,盡管整個過程比計劃慢了大約十分鐘。十分鐘,足夠她從靜安寺的地下宇宙穿梭到站臺了。李清水挎上包,開始朝地鐵口狂奔,她要奪回最后的幾分鐘,也就是從靜安寺站開往下一站的時間。她拼了命地跑,跟正在另外兩個決定里認真執(zhí)行計劃的李清水比賽,只有贏下她們,從靜安寺站出發(fā)的她和剛坐進網(wǎng)約車里的她,哪怕贏下一秒,李清水心里也能好受一點。自我安慰的力量是強大的,她會出于自己至少走對了一步而感到無比激動,因為這一步也意味著她沒有錯失全部。
然而懊悔感還是不可遏制地涌上來了,從電扶梯的人群中一路往下擠到出口時,自靜安寺開來的那班車亮起了紅燈,并迅速在她面前闔上了大門。它朝前了,帶著一群因為擠上了車而面目輕松的人離開,留她停在那里,擋住身后所有準備出電梯的人。行動宣告失敗。李清水傻傻站在原地,感到空洞的軌道上刮起一陣很大的風,是那列車廂留下的無盡嘲笑。為什么要比,為什么要跟自己過不去。李清水這時才真正覺出來自腳踝的疼痛。她走到角落,把右腳搭在墻面上勉強回身去看,不見傷口,只有一團溢出來的血,它們在外圍凝結(jié)成一個小小的血球,當小球承受不住下一次出血所帶來的分量時,就沖破形狀,化成一道厚厚的血柱淌下來,印進了涼鞋里。嘶,李清水企圖從包里掏出點什么來急救,好極了,就是這種感覺,什么都掏不出來,連紙巾也剛好用完了最后一張。李清水氣笑了,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這場名為“做什么都不對”的考試中順利拿下了滿分。
二
大約三小時前,李清水坐在漕河涇的辦公室里,看看手機,看看窗外,等禮拜五的最后一段不自由被耗盡,一切將從今晚重新開始。手上還剩一點點活,但她不打算抓緊弄了,萬一組長問起來,就求饒說來不及,能不能周末帶回去弄,實際上拖到禮拜一再繼續(xù)。更何況,她賭組長也沒這個心思來抓進度了,組長甚至不管離她最近的那幾排同事大聲聊了半個多鐘頭,最夸張的一位即使跑去前臺填快遞單,也要隔著感應門喊進來。這讓飯后強忍住咖啡沖動的李清水始終無法從犯困升級為瞌睡,她于是越發(fā)清晰地認定,六一八期間在小毛推薦下買的降噪耳機純屬交智商稅。
方便面。
一位女同事正在大聲宣讀從網(wǎng)上搜來的必備物資清單,每讀一項,她就停頓一會,像是特意留出空隙等其他人展開詳細討論。
方便面肯定是要的。
管什么用啦,萬一停電,熱水到哪里去弄。
那你說買什么?
買現(xiàn)成的呀,面包、餅干、巧克力、沙琪瑪這種。
這種話絕對不能叫我兒子聽到,否則肯定要拉我去囤薯片了。
沙琪瑪這么惡心的東西,誰要吃啊。
我老公和公公還叫我多買點口罩,你們說男的是不是腦子有毛病,一天到晚口罩口罩,口罩能吃啊。
李清水一想到張生,就多少能明白那位同事的家人幾分。自去年年初以來,總有些性格過于謹慎的人已經(jīng)對個人防護形成了肌肉記憶。每次李清水劃著手機隨口提起,哪哪又在打折了,家里有什么要買的嗎,張生脫口而出的就是那兩樣,好像它們比飲用水和衛(wèi)生紙還要緊。有時她憤起反擊,消毒水能喝???口罩能擦屁股?張生就說,都買,都買。李清水一度覺得,她家儲藏室里那滿滿五格的口罩大概這輩子都用不完了,張生卻唯恐不夠,總想再囤。后來她才知道,剛恢復上班的那半年里,張生即使在辦公室也從不摘口罩。所以當他看到李清水光著一副面孔下樓倒垃圾或買早飯時,總要情緒激動地抗議她使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張生惱怒地揮舞著食指,你這個人,就是我整個防疫計劃里最大的漏洞。李清水聽得笑出聲來。
一位男同事突然打岔說,我早上出來,在菜鳥驛站看到一箱東西,哎,清單上肯定沒有的,你們猜猜看。這位同事一向喜歡以刁鉆的角度,尤其是男女私事來講段子,以博取全辦公室女性的笑聲。李清水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每天都在通勤路上琢磨這些有用沒用的小東西,并期待著從女同事們的積極反饋中獲取他在家中早已得不到的存在感。
大家很認真地開始競猜。
雨披?
不對。
帳篷?
No.No.
收音機?
再猜。
李清水從出題人逐漸走歪的嘴角弧度里看到了計劃順利進行的得意,也明白他正在暗中尋求一個所有選手腦力枯竭又對答案拉滿期待值的弦上時刻,以便一把抓住全辦公室的眼球并放出大招。
就在最后一位參賽者給出毫無想象力的答案后,他發(fā)話了,以一種精心醞釀過的平靜口氣,譬如往水里扔一顆極小的石子,故意去匹配那將要爆發(fā)的劇烈反應。
一次性內(nèi)褲。他說。
空氣凝固了半秒,隨后,辦公室的湖水被接連激起了十幾道暈子,大大小小。笑點低的女同事瘋狂拍打著桌面,完全失去了叫停自己的能力。李清水探出頭,往組長的座位瞄了一眼,她接了個電話,急急忙忙從亂成一團的現(xiàn)場沖出去了。再看那位男同事,捧起茶杯,靜靜享受著全場觀眾此刻的表現(xiàn)。李清水覺得他有一種神奇的本領(lǐng),明明是一次性內(nèi)褲逗笑了大家,他卻能將之百分百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功勞。這可憐的得意。轉(zhuǎn)念一想,又挺理解的,成年人誰不是靠那么點屁大的事?lián)芜^一天又一天呢,恭喜他,今天沒白活,明天的盼頭也提前到位了。
有人緊接著說,我就不必買了,萬一沒得換,直接上我女兒的尿不濕,反正雙十一囤多了。
那位男同事又扔下一顆石子,他站起來說,我看這輩子要用完的話,你和你老公肯定逃不掉要生二胎了。辦公室再度掀翻一片水波。
李清水對于這個封閉空間內(nèi)極速變動著的聊天氛圍感到一絲不適。五分鐘前不是還在說北方城市的水災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很多人困在下班的地鐵里。還有很多人被困在下班的隧道里,這讓另一些室外沒下雨又好端端坐在室內(nèi)的人莫名感到緊張。開車的人表示不想開車了,坐地鐵的人說那我也不敢坐地鐵呀。極端天氣引發(fā)的恐慌從幾千公里之外蔓延過來,誰也無心上班,好像一旦走出寫字樓,大家就會立刻陷入那場要命的雨里。不過他們所想的也就到此為止了,李清水見怪不怪。她發(fā)覺辦公室聊天無論在哪個公司都符合這樣一套通用模式:起初有個誰帶著崩潰的語氣宣布一條剛從網(wǎng)上看來的熱搜消息,民航墜毀了,明星出軌了,街頭無差別襲擊了,眾人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隨后快速將自己代入其中,開始焦慮假期還要不要出游,小孩能不能獨自乘公交,老公的聊天記錄里有什么異常可以拿出來偵察一番,最后,卻總會因為一兩個擦邊的玩笑而出離緊張。李清水大概總結(jié)出這樣一個不太經(jīng)得起推敲的邏輯:事情既然還沒到自己頭上,就體會不了它到自己頭上的感覺,那么就索性相信它永遠不會到自己頭上。頂著這種僥幸,再危險的話題也總有辦法被消解掉。必備物資清單簡單過完一遍后,辦公室達成的共識是,無論囤什么,必須盡早盡快,聽說傍晚就要起風了。有位女同事后悔不迭,說昨晚沒提前下單實屬大意,今天必須要抓住最后的機會。她打電話給在家?guī)『⒌母改?,仔細關(guān)照買這買那。其他人也開始互報想法,記在手機備忘錄,或直接扔進購物車里。有好事者往工作群轉(zhuǎn)來一個小視頻,說是他丈母娘剛發(fā)到家人群的,點開看,菜市場如同過年,攤位被人頭層層圍住,誰也聽不清誰在喊什么。很快有個女孩驚呼,“盒馬”也斷貨啦。大家紛紛開始下載別的網(wǎng)購平臺。
李清水直到這時才算被卷入集體情緒之中,她想起這個禮拜負責做飯的是自己。果然,事情唯有親自代入后才能成立,她為自己逃不出這個規(guī)律而略感失望。原則上兩天買一次菜,昨晚加班,她和張生各自在外面解決。李清水明白,張生即使早下班,也不會主動問一句要不要幫忙。在他眼里,他們是兩個不同組的值日生,永遠只在自己的包干區(qū)內(nèi)勞動。李清水這組很少在網(wǎng)上買菜,送得慢是一點,更主要是覺得價格虛高,她還是習慣光顧小區(qū)附近的門面,同幾個老板都很熟了。大門右轉(zhuǎn)出去,一排很整齊,蔬菜店兩家,一家南匯人開的,一家北方人開的,總是后者更便宜,但兩家生意倒差不多。接著是肉店,水產(chǎn)店,熟食店,果飲店,和向來冷冷清清的國營便利店。小區(qū)里的人但凡不是太講究,多半就靠這一排供應商養(yǎng)活著。李清水按從下到上的順序回想了家里冰箱的每一格,還好,冷凍肉和生餛飩都有一些,于是給最常去的菜店發(fā)了消息,沒有回應。她點開看了一眼老板的朋友圈,今日不壓貨,早來早買,售完不補。配圖隨手一拍,不知是不是老板手抖,照片里每個人的面目都倉促到模糊。李清水有點急了,今天一定要早回,為了接下來兩天的伙食保障,也為了在和張生面對面足不出戶的這兩天里,自己不至于因為值日生沒做到位而被他反復嘮叨。
幾乎就在組長接完電話推門進來的同時,小老板也拖著行李箱進來了。此前大家都從助理那聽說,受北方水災牽連,西北過來的交通線路斷了,加上臺風要來,上海這邊也預備停收航班,小老板這一滯留,多半是要到下周??伤4竺?,趕著最后一班飛過來了,家也沒回,把行李像戰(zhàn)利品一樣拖進辦公室,并通知所有人十分鐘后開會。像一次針對流言的打擊報復,一個噩夢的開始。誰心里都有數(shù),小老板一開會就停不下來。說是說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手里沒什么實權(quán),平時最喜歡的事情,一是展示他那些五顏六色的定制西裝,二就是開務虛會。表達能力又不行,講什么都跑題,跑完繞不回來,拖到七點八點是常有的事。連那位段子手男同事都調(diào)侃過,這老哥是來演電視劇的,但不配合他又不行,公司的業(yè)務,大半靠他家里帶資源。通知一出,有人提前收包,有人開始尋找充電寶,絕望之神敲門的時候,那些積壓在辦公室上空的熱門話題,總是會躡手躡腳地識相離場。
李清水的怨氣并沒有那么大,她甚至覺得這一切來得很合理,臺風,囤糧,周五下午,臨時開會,所有元素都不妙得恰到好處,一個走向失控的開場,失控的趨勢難以阻擋。隱隱意識到這點后,她癟了癟嘴角,準備帶上電腦去會議室。
組長突然攔住了她,看來組長也知道這個會要開很久了。她說,去幫我送一下,快點。搞不清是第幾次了,組長私下派李清水去兒子學校送藥,送作業(yè)本,送她兒子去少年宮上暑期銜接班,兩小時后再接回來。每次組長她媽臨時出了點問題,組長就派她去跑腿。李清水一度想不通,自己入職前的日子里,這些爛屁股都是誰在負責擦。直到她無意中在廁所聽同事提起,組長剛好是半年前離的婚,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她了。組長說,下課之前務必送到。李清水點點頭,銜接班的作息她熟得能背下來,奇怪的是,男孩的臉卻記不住,只怪他長得一點不像他媽,還很少抬頭,一副過早邁入叛逆期的樣子。僅有的幾次交流,一是去送數(shù)學考試用的量角器。對方說,誰叫你來的,我不會借?李清水愣住,她習慣了職場上那些被笑容掩藏好的冷漠和不屑,很久沒被這樣直白粗暴地對待過了。真像個卑微的家奴。但相比于憤怒,那時的李清水反而被某種更大的困惑覆蓋了,她想不通,組長為什么要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還有一次去送作業(yè)本,剛好是體育課,李清水站在欄桿外,看到男孩躲進角落找一個女孩聊天,聊著聊著,女孩拉住他的手就往自己校服拉鏈里放。這是小學畢業(yè)班的孩子嗎?她的第一反應是躲起來,防止被男孩發(fā)現(xiàn)自己旁觀了這一幕。好像比起他,李清水才是那個為之害怕和心虛的人,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甚至不配做個成年人。
當然,組長也深知需要另外布置一點出外勤的表面任務,以便稍后在會上跟領(lǐng)導交代。她簡單和李清水過了一下手里的活,企圖找出可乘之機。李清水主動提醒她,下周在嘉里中心有個行業(yè)聯(lián)會。組長立即反應過來,關(guān)照她去盯一下場地和物料,有什么缺的發(fā)在大群里,讓酒店的人去辦。她的意思很清楚,絕不允許對方橫插一腳把皮球踢回來,拿錢辦事,能推就推最好。李清水也很滿意這個安排,去完這兩處,理論上的下班時間差不多就到了。這是她和另一個留下來開會的自己之間的無聲博弈。她收拾好東西,把組長留下的文件塞進信封,放進包里最隱蔽的夾層。但難說是為了二次確認還是出于好奇,李清水在電梯里又拿出來看了一眼,內(nèi)容很簡單,字跡很工整。我保證孩子林邱志昊今后不在網(wǎng)上抄襲作文范文,家長將從嚴看管,做好誠信教育,下不為例。最后一行,組長的名字寫得清清楚楚,邱易欣。李清水想象不出,組長寫下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是什么樣的。也許當所有人都被一次性內(nèi)褲逗得死去活來那會兒,組長卻因為如何組織好這些場面話而錯過了。想到這里,李清水深信組長需要這個玩笑,她真心祈禱那個男同事能自信到再講一遍,讓組長的今天也有一點活頭。
三
每過一站,李清水就忍不住要看一眼手機。工作群毫無動靜,她猜不出是因為會議沒結(jié)束,還是大家早已在瘋狂采購的路上了。平時下班后,組長往群里扔東西,所有人都會選擇裝死,第二天打完卡再陸續(xù)回復“收到”。一到開會時段,又總有人假借做筆記私下干活,習慣性地發(fā)群后緊急撤回,暴露了自己的行動。這些那些,李清水至今還沒看到,這意味著她無法被動獲悉這次臨時的外派到底算不算得勝,她好想知道答案,真的好想。李清水看著半路上來的白領(lǐng),哪怕是穿一身運動衣也顯得體面、大方,神情中透露出一絲旁若無人的沉靜和優(yōu)越,再看自己的短袖、半裙,然后是涼鞋,和鞋底快要干掉的血跡,如果沒有一個答案,從漕河涇跑到市中心,再從市中心跑回閔行,她說不出這樣費勁的路線有什么意義??墒勤A了另一個時空里的自己又有什么意義?李清水想來想去,最后只剩下一個解釋,我活得越來越像她了。母親去世六年,能想起她的時刻變得越來越少。老李再婚后似乎過得比從前更如意,自己結(jié)婚也快五年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她,也不必再想起她。偶爾在路上看見一只不肯走遠的小狗,或是撿起別人落在共享單車里的遮陽傘,李清水心頭一驚,是你嗎,是你嗎。除此之外,她的生活早已和母親沒有任何聯(lián)系。唯獨在這種時刻,李清水發(fā)現(xiàn)自己正拼了命去爭一口無關(guān)緊要的氣,這樣奇怪,又這樣熟悉,才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身體里的母親從未消失,她不安分,她總是試圖往上鉆,這個令李清水想盡辦法逃離的人,此刻分明就要沖出喉嚨口了。
手機震了一下,李清水立即點開,第一條卻是張生。排在我前面的人臨時取消床位了,他說,今晚輪到我去住院。緊跟著發(fā)來一個企鵝跳躍的表情,很開心的樣子。
李清水問,那人干嗎取消?
我哪知道,反正醫(yī)院剛剛來通知,九點之前到就行。他又補上一句,今天早點吃飯噢。
看到這幾個字,李清水急了。早點吃是多早,現(xiàn)在五點半,地鐵還有九站,出站十分鐘,騎車二十分鐘,到家怎么也得一小時以后了。她回復說,臨時出了個外勤,這會還在市區(qū)呢。按滅手機,繼續(xù)盯緊每一波剛進車廂的人,她生怕見到誰手里提著把濕漉漉的傘。一旦下雨,接下來的走向就更難順暢了。
張生問,要么,在外面吃?
李清水說好。她心里想的是直接去地鐵口商場的生鮮超市采購一波,吃完飯打車回去,省得到家門口才發(fā)現(xiàn)沒有東西可以搶。
兩個人約定地點后,張生突然又問,你早上拿出來的那包是什么?
什么?
水池里的,尼龍袋扎得蠻緊。
李清水像是突然被戳了一記額頭,整個人清醒過來。早上出門前一秒,她想起廚房的濕垃圾。當時張生還沒走,正在衛(wèi)生間苦苦修行。她確定他不會倒,他還喜歡反過來勸她,不要浪費啊,滿了再倒。可李清水忍受不了窗口的小飛蟲。她穿著鞋走進去拿,幾乎是轉(zhuǎn)身那一瞬間,目光落到日歷上的小紅圈,她驚呼了一下,于是用另一只手打開冰箱,從冷凍區(qū)取出一包排骨放進水池。廚房窗戶靠北,自然解凍起來很慢,不過一個白天也足夠了。然而白天尚未結(jié)束,李清水竟已完全想不起這件事了。現(xiàn)在如果有人告訴她,這其實發(fā)生在她大學畢業(yè)頭一年的獨租房里,李清水也會相信的。一天,或者說僅僅一個下午,從大雨到臺風,從公司到學校,遠近大小的碎片穿越無數(shù)個路口,把自己那一念之間的動作沖得片甲不留。她自知再度走到了必將引向困境的路口,按計劃煲湯,時間緊張,拿出來再放回去,下次就不新鮮了。她敢打賭,此時只要做出一個決定,那個決定就會成為錯誤,相反的,如果她因為害怕錯誤而故意選擇了另一個,另一個也將不可避免地走向錯誤。過往的經(jīng)驗讓她相信,選擇一旦經(jīng)她之手變成事實,事實就會令人傷心。但在離家越來越近的地鐵上,李清水沒有任何辦法逃避做出選擇。
她回張生,哦,本來想晚上喝排骨湯的。
那就在家吃吧,張生說,我媽上次拿來的干姜放在哪一格,我還兩站,到了先弄起來。
李清水松了一口氣,有人代她做出選擇,她萬分感激。好像在江面的繩索上突然被托了一把,否則,自己就要絕望到松手掉下去了。常常是這樣一丁點的拯救,讓她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還不算無法忍受。盡管她知道,張生之所以愿意主動幫忙,說到底還是為了能早點吃完出門。但這都是可理解的,誰沒有一點私心呢。就在兩個人商量住院的時候,張生問,你說我要不要帶家里的枕頭過去睡?李清水立刻回復,不必了吧。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下大雨,那么張生第二天帶回來的枕頭就要重新洗曬了。她討厭做這些西緒福斯式的家務活,但相比起來,她還是更討厭自己的枕頭旁邊有一只聞起來潮粘粘的枕頭。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母親留給她的對日照和干燥的執(zhí)念,從來沒有褪去。
張生比李清水大,實足三十六了,還在兩個人剛認識時的那間公司上班,還在見不到上升空間的財務位置。去年大裁員差點裁到張生頭上,李清水幾次勸他出去找找機會,他卻因為最終逃過一劫而愈發(fā)篤定起來。事實上,自從兩年前得過一次尿結(jié)石,張生很少熬夜看球了,成天最關(guān)心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幾天跑一次街道衛(wèi)生院,動不動就去大三甲排隊報到。最近他常說夜里胸悶氣短,開窗開空調(diào)也沒用,一路從心內(nèi)科看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再看到呼吸科,實在找不出原因,醫(yī)生就建議住院做一次完整的睡眠監(jiān)測,也包括一次二十四小時動態(tài)心電圖。對此張生充滿期待,像在身體力行地解一道難題,總算被啟發(fā)了新的思路。拿號苦等一個多月,沒想到會在臺風即將登陸的傍晚被臨時通知入院。張生說,我去買張彩票算了。李清水卻反復提醒他,前面那個人是不是出于天氣考慮才取消的。張生毫不介意。顯然,他覺得什么都比不上盡快完成這次檢查來得要緊。
張生發(fā)來一張單人間的照片,說是網(wǎng)上找的,他仍然對醫(yī)院過于扁平的枕頭表示擔憂。李清水笑出了聲,她已經(jīng)能想象這樣一幅畫面,張生因為害怕睡不著浪費了體檢的錢而真的徹夜失眠——這絕對是張生身上會發(fā)生的事。譬如他去醫(yī)院,如果查出了什么和自己預料中差不多的問題,就會異常興奮,如愿以償這個詞,竟然可以被人用在看病這種事上。李清水覺得,這是張生獨有的喜劇天賦。她自己則剛好相反,事與愿違對她而言才是最靈驗的,李清水早就習慣了一切都跟自己反著來,甚至逼迫自己率先去想某個她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兩個人不溫不火地在同一口鍋里煮了這么多年,達成的最高默契大概就是不要小孩,抱著放過彼此一馬的心態(tài),誰都不曾主動提起。在張生父母或同齡朋友面前,他們對這件事的口徑從來都比別的更為一致。久而久之,就鮮有人再問及了。
張生開始在對話框羅列自己要帶去過夜的東西,耳塞,眼罩,睡衣,枕頭,水杯,看到撲克牌和速效救心丸,李清水按滅了手機。她對此毫無情緒波動,哪怕張生想把半個家都搬過去,她也沒有反對意見。一旦想到能獨自度過今晚,什么條件她都答應。西瓜,啤酒,來伊份的鴨胗和鹵藕,她也暗暗寫起了自己的清單。這時,一份突然被扔進群的會議PPT給了李清水遲來的答案,她笑了,盡管她在心里努力阻止自己把這種毫無必要的勝利視為一種勝利。不得不說,趨勢是一種玄學,這以后,一切又開始變得容易。出了站,天還是一片光亮,六點的太陽能把人曬暈,但云走得快了,風里夾著溫潤的水汽。李清水掃開一部藍車,地心引力正從她身上慢慢褪去。舒適的風,舒適的路面溫度,舒適的坐墊和踏板,她突然覺得不必趕時間了,吃什么也不重要,自己可以就這么一直騎下去,不停蔬菜店,也不停家門口,一路騎過閔行、松江,騎到星星出來,或者任由臺風帶她到什么陌生的地方去。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李清水很多年沒有過了。前方是橋,她索性站起來飛快地蹬,松開手剎,再隨下坡飛快地撞進風的網(wǎng)袋。她甚至感受不到來自腳踝的疼痛了,身體每個部位都像剛睡醒一樣,興奮地試圖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極限,她想,就是不停穿越在意外的痛苦和快樂之間。
唯一的停頓,是她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對方問,那個女的說什么了?李清水愣了一下,才想起因為接送的關(guān)系,她曾給組長兒子留過自己的手機號碼。下午去送家長保證書時,李清水并沒有親眼見到林邱志昊,是一個自稱語文老師的年輕女人來校門口交接的,別的也沒提起什么。起初李清水有點不安,她發(fā)消息給組長,組長說,對,就是她。李清水問,怎么了,回家沒?對方還是那句,那女的跟你說什么了?李清水告訴他,什么也沒說。但這句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感到不太可信,“什么也沒說”就像一個典型的撒謊范例,充滿欲蓋彌彰的氣味。于是她又補了兩個字,真的。聽起來仍然像假的。對方不答,留給李清水一段賭氣的忙音。她停好車,買完菜,提著大包小包拐進小區(qū),到家再打回給那個陌生號碼時,對方不接了。李清水忽然有點醒悟,又有點糊涂了,她搞不懂,語文老師,母親,和母親手底下的小職員,對一個青春期男孩而言,到底誰才是“那個女的”。
四
從北窗望出去,天是均勻的淺藍色,云越積越厚,卻絲毫不影響它們滑行的速度。每瀝凈一只碗,李清水放進高處的櫥柜時,就會看到窗口的云又換了一種形狀,藍白分明,像假的,讓她想起多年前和張生去澳門旅游時那座不夜城的天花板??上Т疤?,伸頭望一眼,并不見月亮的蹤跡。擦去水跡,整個大理石臺面上只剩一口湯鍋。她朝臥室喊,快好了。臥室沒有回應。今天的晚飯是兩個簡單的蔬菜和一份樓下買的熟食,吃完,張生進去收拾東西。李清水摘下硅膠手套,按儲藏期限把新放入冰箱的食物又理了一遍,像在檢閱自己的部隊,內(nèi)心充滿了安全感。一切就緒,等喝完排骨湯,張生出門,她的夜晚就降臨了。
老李發(fā)來一條消息,在看嗎?快開始啦。
他拍了段小視頻過來,茶水,瓜果,電視機,小胡阿姨的半片裙擺,還有自己那永遠黏在鏡頭一角的莽撞的手指印。李清水打開電視,也拍了一張回過去。畫面中反復出現(xiàn)汗水和火焰。火焰占據(jù)整個屏幕時,湯鍋跳停了,李清水又喊了一聲,沒有反應。她走進去,發(fā)現(xiàn)張生趴在床邊睡著了,鼾聲輕微,五六只大小不一的枕頭被均勻鋪開,都是他平日里為不同睡姿準備的。上班背的電腦包和小號登機箱散在地上,大概還沒從張生手下決出勝負。李清水以更輕微的步幅走過去拉窗簾。風不大,吹上來冰冰涼。南邊的天和北邊分明是兩個世界,深邃幽暗,又隱約透出點日光折射的橘粉色。月亮圓得驚人,動起來像PPT里的效果,置于底層,置于頂層,在流云之間來回穿插。李清水看到對面的人家也在洗碗,屏幕也閃著亮光。她走出去,把電視調(diào)到無聲。
已經(jīng)有人開始表演了,舞臺昏暗,李清水看不清他們在演什么,只覺得怪壓抑的。很快,煙火從四面飛升,天徹底亮了。她正要拿手機,小毛發(fā)來一條消息,看到我們沒!就在最后那排位置上!白色馬賽克!
李清水抬頭,遠處的空座位被分區(qū)畫上顏色后,看起來真的如同坐得滿滿當當。她拍下最高處的一抹白,示意小毛,找到了。從小就這樣,小毛喜歡跟她玩這個游戲,她也總是全力配合。軟抄簿的封面上有兩只卡通動物,小毛說,你左我右。CD店海報上站著一組男明星,小毛說,我選巧克力腹肌,小白臉留給你。在商場碰到兩個老太太手挽手逛文胸店,小毛問,選豹紋的是你還是我?李清水說,也就你從小愛穿花的。那行吧,小毛說。就這樣約好了彼此的晚年圖案。在這項對號入座的秘密游戲里,她們從來都嚴肅認真,并樂在其中。
這次李清水說,帶望遠鏡沒,給我用一下。
啊,好像落在酒店了。
李清水發(fā)去一個鄙視的表情包。
看比賽那天一定記得帶!小毛發(fā)來一個奸笑。
李清水有點想哭,三年了,最初的計劃不斷被推翻,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還好,游戲還在,游戲永遠不會被時間、距離或意外擊碎,即便她們當中有一個人提前死去。類似的假想,小毛早在初中畢業(yè)那年就做過了。當時她坐上歡樂谷的跳樓機,把書包交給不敢上去玩的李清水,左右兩個側(cè)兜里分別是可樂和雪碧。小毛說,如果我死了,你想選哪個都行,別忘了,另一瓶要灑給我。結(jié)果她從跳樓機上下來,一口氣喝完了全部。
有一部電視劇,講三個快奔三的小姐妹約好在東京奧運會之前脫單。小毛推薦李清水看的時候,小孩都快三歲了,李清水也新婚不久。兩個人想來想去,三十大關(guān)眼看就闖過去了,桃花運也無福消受了,不如約定去旅游吧。當時小毛以自己的血淚史告誡李清水,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要么立刻懷孕,要么兩年后再生,否則小孩兩歲以內(nèi)你根本別想走開,更別幻想帶著出去玩!她的苦口婆心被李清水以一句“生不起”外加一個白眼輕松擊退,甚至還被反將一軍: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最好是不要臨時掉鏈子。小毛拍胸脯保證不會,還說小孩一送去幼兒園,自己就解放了,她打算重新找個班上,借機遠離婆婆退休后的無死角監(jiān)視。
兩個人各自負責一部分攻略,默契十足,只是一到門票抽簽環(huán)節(jié),事情就亂套了。每人限選三個,李清水想看體操、跳水和花樣游泳,小毛卻想試試鐵人三項和現(xiàn)代五項。理由很簡單,好不容易去一趟,得用最少的錢看最多的項目才能值回本。李清水笑,就怕選手還沒比完,觀眾席先有婦女活活累死了。小毛仍堅持要這么做。搞來搞去,誰也沒能說服誰,干脆賭氣各看各的。結(jié)果簽一出來,全軍覆沒。李清水問,日本有黃牛嗎?小毛說,看什么看,去逛街不好嗎。沒想到二輪補抽環(huán)節(jié),小毛人品爆發(fā),直接抽到了開幕式。貴是貴了點,兩個人咬咬牙,還是決定不浪費這個機會,索性提前一年把計劃敲定下來,訂好酒店和機票,剩下的事,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努力攢錢。
那年最后一次見是冬天。小毛突然來了上海,電話里,她說自己在陸家嘴開了間三千多一晚的套房,叫李清水過來開開眼。兩個人喊了一桌子外賣,吃吃喝喝著,小毛就開始哭,說過不下去,真的過不下去了。李清水不知道勸什么,也不知道要從哪里問起,只好抱著小毛,由她哭,哭到睡著為止。第二天小毛起得很早,李清水醒來時,小毛已經(jīng)從江對岸的老街買來了她一直想吃的網(wǎng)紅蔥油餅。兩個人躺在床上點播了幾集沒頭沒尾的國產(chǎn)綜藝,前臺來電話了,小毛泡完澡,拖著行李箱下去退房。李清水請了假送她到火車站,一路上小毛和差頭爺叔東拉西扯,就是沒給李清水插嘴的機會。進站前,小毛終于開口,開幕式留給你和張生,我就不去啦。李清水嚇了一跳。小毛笑嘻嘻講,我這趟來,就算旅游過了。一個月后,新型流行病開始蔓延,三個月后,奧運宣布延期。李清水眼見自己賬戶里多出一筆接一筆的退款,心里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張生卻說,蠻好,幾個月房貸到位了。小毛也發(fā)消息來,哈哈,天不絕我,明年還有機會。李清水那時才知道,小毛同老公吵到離家出走的那一陣,不巧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二胎了?;厝ブ?,她老老實實在家養(yǎng)胎,直到秋天生下了老二。滿月當日,李清水趕回老家看她,小毛一邊哺乳老二,一邊在視頻通話里關(guān)照老大鋼琴課不許偷懶。她覺得小毛胖了不少,嚴格來說是腫了。腿是腫的,臉是腫的,李清水吃不準,眼睛是不是也因為頻繁起夜而顯得過分紅腫。兩個人在房間里一度沒話講。小毛突然開口,怎么樣,選一個帶走,我大你小,還是我小你大?那是唯一一次在代入游戲里,李清水見到小毛一副想哭哭不出的樣子。她說,還是帶你走吧。小毛不再說話。往后,小毛開始操心老大幼升小的事,兩個人見面總在手機里,聊起法令紋的遮法,老二長得更像誰,時下大火的女性向電視劇,只是誰都沒再提起過旅游的事。李清水也是前不久收拾抽屜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簽證已經(jīng)過期了。
張生慌慌張張跑出來,見李清水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下來氣了,為什么不叫醒我?李清水回頭瞄了眼掛鐘,還早呢,吃完走也來得及。說完起身往廁所去。不是吃的問題啊,張生的口氣里充滿了懊悔和焦慮,是我現(xiàn)在睡了,晚上還怎么睡得著?李清水笑得差點沒力氣推移門,這次檢查給他的心理壓力實在太大了。她說,要么等會幫你那碗湯里放粒安眠藥?張生不理,生氣之余,仍不忘關(guān)照李清水別沖馬桶,他也要去。節(jié)水這件事,在這個家大概比省垃圾袋還要高出一個級別。李清水從廚房盛出清湯和排骨各一碗,撒了點小蔥和胡椒,等張生過來一起吃。每當值日生快要卸任時,她就如同看到了刑滿釋放的曙光,對任何事都充滿了仁慈之心。
張生邊吃邊看手機,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想起關(guān)心臺風來。他去儲藏室兜了一圈,嚴正指出值日生沒有囤夠干糧,應急果腹的那種。李清水說,那你明天回來買吧。張生滿臉不情愿,又改口講,算了,還是我來,省得你又買那些亂七八糟的。李清水向來喜歡吃鹵味和腌制品,張生對此的態(tài)度是,家里的癌細胞積得比窗框中間的灰還多。
隨便,都行。李清水此刻的心思全不在臺風上,電視里出現(xiàn)一些畫質(zhì)模糊的影像,鮮花,自行車,歡呼的人群。旁白解釋:這片土地上一次迎來奧運五環(huán)是在一九六四年。聽到這個數(shù)字,李清水心頭一跳。
她問張生,你媽是哪一年生的?
張生說,記不清,反正是屬牛的。
李清水在心里算了算,比母親大四歲。她沒再說下去,默默舀了一勺往嘴里送。
張生只當她是為了旅游的事,安慰道,電視里看看不也蠻好的,你想我們以前去五月天演唱會,坐在后面就是個瞎子,還不如萬體館旁邊的人站在自家陽臺上來得有勁呢。
出于某種好心,張生也開始把目光放在電視上。他說,這個人怎么可以摘口罩,想害死誰啊。這個國家才來幾個人?運動服也太老氣了。他笑得很大聲,好像忘了幾分鐘前臺風和枕頭帶來的煩惱。李清水明白他是故意的,故意點評每一樣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東西,故意想辦法扭轉(zhuǎn)氣氛,卻幾度讓場面更加尷尬,李清水不由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日子。我沒事的,她說,你可以去洗澡了。
洗漱完,張生還是沒想好帶哪個枕頭。李清水說,點兵點將吧。張生猶豫了一會,你點。李清水閉上眼睛從房門走到床邊,隨手抓起一只往外扔,睜開眼時,張生剛好接住了。因為夠小,他正把它往電腦包里塞,像一個提前收拾書包的小學生,會競選勞動委員或紀律委員的那種乖乖老實頭。張生一邊弄,一邊對枕頭說著“派你出來你就要爭口氣”“晚上表現(xiàn)好一點”之類的話。李清水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也沒什么不好,甚至樂于看到他倒霉的樣子——事情總分好壞兩面,也許正因為張生只關(guān)心自己,他反而很少有對別人生氣的時候。李清水幾乎能想見明天到家后,張生坐進沙發(fā)跟自己生悶氣的場景。
八點半,李清水洗掉最后幾只碗,發(fā)現(xiàn)湯鍋里還剩不尷不尬的一個底。她問,再來半碗嗎?屋里沒有回應。原來張生已經(jīng)出門了。同每個工作日的早晨一樣,兩個人并沒有走前和對方打招呼的習慣。常常是一眨眼的功夫,李清水發(fā)現(xiàn),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嚴格來說,李清水更愿意相信此刻家里沒有人。張生去醫(yī)院了,而她正在兩千公里之外的奧運主場館,旁邊坐著沒生過二胎的小毛。今天是她們抵達的第二晚,小毛已經(jīng)忍不住和兒子通過好幾次電話,李清水也習慣性地給張生和老李報過平安。兩個人吃吃逛逛,打算買到什么票就看什么比賽,看不懂就跟著觀眾席瞎叫。小毛會大肆點評路上來來去去的異國男性,也會因為一點小事用老家話和李清水當街大吵起來。她還特別困惑,日本人也太喜歡戴口罩了吧,不嫌熱嗎。一切都是那么真實。李清水發(fā)消息過去,等會散場去吃點啥?小毛沒有回。她想起來,老二要睡了,小毛也必須陪著睡了。
五
漫長的入場式仍在繼續(xù)。一面國旗由男女兩位旗手握住,說是分工合作,團結(jié)友好,看起來卻總有那么一點像在暗中搶奪,這讓李清水無法不往婚姻的方向去想。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多國家,看著看著,她在驚訝的同時又有點失去耐心了。如果一個國家是一天,有的聲勢浩大,有的卻不值一提,即便不小心被翻開查閱,恐怕也找不出曾發(fā)生過什么的痕跡,李清水覺得,這樣的日子在她生命里比比皆是。
人的壽命如果能以奧運周期來劃分,至多不過是十幾二十來屆。這樣一想,李清水已經(jīng)是八朝元老了。一路倒推,五年前的夏天,母親的病已拖到了無計可施的晚期,她一面跑老家醫(yī)院,一面同張生辦婚房的貸款手續(xù),來來去去,再忙沒有。再往前四年,大學畢業(yè),剛找到工作就被宿管要求立刻撤離,倉促之下租了套超出預算的一室戶,螞蟻搬家,真真切切體會到獨自求生的難處和尊嚴的不值錢。她還記得臥室里有房東留下的幾樣舊家電,半夜失眠的時候,想看看地球另一端的比賽實況,可惜來不及開通有線電視了。幾天后,早出晚歸的日子正式進入循環(huán)。那間屋子,往后再回想起來,好像只有日光燈,泡面,衛(wèi)生間滴滴嗒嗒的水龍頭,和只能靠自言自語打破的沉默。再往前推,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上一次看開幕式已經(jīng)是十二年前了。嚴格來說,她只看到了一頭一尾。當時李清水剛收到錄取通知書,一個再快樂沒有的暑假。認識的同學里有錢的都和家人去北京了,不過李清水并不奢想。和小區(qū)大部分人一樣,那天一家三口吃過飯,打開電視坐定。毫無預兆的,母親和老李吵了起來。一怒之下,母親掀翻了桌板,瓜果撒落一地。老李摔門而出,李清水哭著跟出去找人,在幾乎空掉的夏夜街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果,竟也萌生了就此離家的念頭。開門的時候,電視里已經(jīng)在放東道主代表團入場了。她看見那火紅的方陣前面,老李和母親安坐在沙發(fā)兩端,桌上擺著各自的茶杯。老李說,清清回來啦,正好看姚明噢。他的口氣,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仿佛全家人同樓上樓下一樣,開開心心觀賞了整個節(jié)目。再往前的事,李清水想不起來了。像在一片海里,只有二零零八年那個傷心的夏天凝成一座冰川露出海面,帶著難以被日光融化的尖頂?,F(xiàn)在好了,她想,太平了,三個人在三個不同的地方,老李的沙發(fā)上坐著不像母親那樣暴躁易怒的伴侶,自己也安安靜靜地待在屬于自己的家,母親呢,她飄進哪片云里,和誰在一起?電視里依然時不時穿插著一九六四年的記憶,李清水好想和老李說會話,畢竟,這世上沒有第三個人可以聊起母親的事了??墒且趺撮_口,你還記得母親的年紀嗎?母親活到今年剛好幾歲了?她開不了口,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三年前和小毛達成約定后,二零二零這個年份對李清水來說就有了無比重要的意義。從前不是沒錢就是沒時間,這次總該實現(xiàn)了吧。她甚至在辦完簽證后提前決定好了,來年六月辭職,出去瘋玩兩個禮拜,回來再重新投簡歷。管他呢,母親去世后,再沒有誰在乎她找什么樣的工作,自己就像小時候玩的跳棋里的一顆玻璃彈珠,哪里都卡得進去,但就是哪里也不想久待。去年冬天流行病爆發(fā)后,李清水的擔憂從未停止過,本著一貫的反向保護思路,她拼命在心里呼喊,沒戲了,沒戲了,盡管這根本無法阻擋自己那被囚禁起來的真實心聲瘋狂竄動著。終于,一個個突發(fā)消息從遙遠的地方接連傳來,它們帶給她的打擊,老實說,比眼見一個已經(jīng)足夠龐大的數(shù)字日復一日地膨脹來得更為痛苦。她知道這太自私了,但她就是顧不上什么個人或全人類的安危,離計劃中的日子越近,她就越迫切地想要達成自己的心愿。這個心愿,長久以來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一只氣球,遠遠的,就在那,既然看得見,她想,再堅持一下也就可以游到了。至于為什么一定要游到,她說不清,只能這樣解釋,她的視線范圍內(nèi)沒有別的不是海水的東西了。她想游過去抓住它,哪怕抓住一會也好。在那短短的一會里,她也許會因為身體靠住氣球而感到無比放松,也許會直接崩潰大哭。無論如何,她疏忽了,氣球和她一樣,也是隨著海水的流動而動的。
李清水不得不接受計劃流產(chǎn)的事實,畢竟這太符合她事與愿違的人生定律了,但此時,她卻無法停止羨慕電視里那些陌生面孔的笑容。張生曾這樣挖苦她,你去查一下冷門項目,最好是新出來的那種,現(xiàn)在開始練,進國家隊還來得及。當時李清水干了幾個月又辭職了,想不好下一步怎么走,張生就慫恿她去考裁判證,他說,目標不要太高遠,爭取去大賽當個助理就行,助理也不行,就去當球童。李清水覺得他所有的話不僅不能寬慰到自己,反而一再讓她看清他的高高掛起。那段時間,她每天早晚都會出去跑步,一來是為了逃避負面情緒的上涌,二來,也借此盡可能遠離和張生共處的那間小小的屋子。一室一廳真的太小了。兩個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在無處可去的隔離期間,這幾乎令人崩潰。這一點,李清水覺得自己所在的小區(qū)家家如此。她曾聽見對面樓的小孩被父母輪流痛罵,這些常常發(fā)生在早晚,幾乎是半睡半醒之中,她聽到小孩撕心裂肺地哭,撕心裂肺地求饒。作為成年人,李清水早已架不住這樣的苦,甚至替他產(chǎn)生了再罵就把命還回去的沖動。但小孩并不會,他哭過,又好了,隨時準備再哭。李清水真想帶他一起出去跑步,也許勾勾手,咬咬牙,兩個人就都不回來了。
李清水擅長跑步。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她離競技體育最近的一次是小學四年級下半學期。當時全班在操場上測四百米,李清水看到兩個陌生男人站在柵欄邊圍觀,隨后招呼體育老師過去聊了幾句。體育老師回來,又招呼她們幾個個子高的女孩站成一排,跑一圈障礙賽。最終,她和另一個女孩各拿到一張表格,填完交掉之后,體育老師關(guān)照她們禮拜六上午去市體校報到。李清水這才明白,那兩個人是來選女足后備隊的。到了又是一堆體測,測完又拿到一張表格。新表格的內(nèi)容是一次暑期訓練營,學員要去附近一個小鎮(zhèn)上封閉式培訓兩周,優(yōu)勝者方可入選市體校少年隊。母親一看自費,就說不必去了,已經(jīng)花錢買了雙釘鞋,踢個幾天再落選,雙份錢丟水里了。老李卻說,試試看呀,萬一清清能選上,往后就歸國家出錢培養(yǎng)了。母親說,你覺得好,這五百塊你出呀。老李說,家里樣樣歸你管,我一個男的口袋里連一張毛都掏不出,還有啥面孔。母親說,口氣真大,你什么時候掙得出兩個五百的工資再說這種話。兩個人就這樣吵起來了,那場面,李清水再熟悉不過。她有點后悔在飯桌上拿出這張表格。說實在的,一天下來,自己對足球毫無感覺,如果踢球就是在烈日底下跑來跑去兜圈子的話,那么她也并不怎么喜歡,更何況,她真的覺得雙星牌釘鞋太丑了,丑到她一下課就想脫掉塞進尼龍袋里。那個暑期訓練營,李清水最后還是去了,母親授意老李,讓他帶著李清水去祖父家討的錢。她說,萬一你們李家出了個孫雯,是你們自己的福氣。那是李清水第一次離家這么遠,也是第一次每天都盼著吃飯,訓練真的太苦了。她很高興自己沒被選上,又很難過回來之后,所有見到她的人都驚呼她曬黑了。迎來五年級的李清水,成了一根又黑又瘦的竹竿,更沒想到的是,那時出類拔萃的一米六,在下一個夏天迎來月經(jīng)初潮之后,就立刻放慢了增長速度。成年后的李清水勉強一米六五,皮膚的色號依舊停留在小學四年級的那個暑假,她討厭回想起那個暑假。除非是這樣失落的時刻,李清水才會允許自己即興發(fā)揮一下,比如,當年真的堅持踢下去,會不會已經(jīng)踢進了眼前這個耀眼的幾百人方陣里。對于永遠無法相見的另一個自己,李清水總是比對眼前的這個樂觀得多,也充滿信心得多。這是一種戰(zhàn)術(shù),也是一絲希望。
但并不是所有運動員都能擁有足夠的運氣。前幾天,李清水聽到辦公室不知是誰說起一樁搞笑新聞,有個練舉重的非洲小伙到都到了,臨時因為排名變動而失去了參賽資格,大家都為他感到遺憾。事情的后續(xù)卻是,他不甘心空手而歸,干脆任性一回,留下一張紙條就此消失在異國的人群中了。大家又改口罵他千里投毒,不講道理。隔了兩天,辦公室再聊起來,最新消息是他的膚色太過好認,已經(jīng)被警察找到了,準備遣送回國。得知他留下來是為了打工養(yǎng)活老家正懷著孕的妻子和幾個孩子,大家又紛紛表示同情。這種時候,段子手男同事必定不會缺席。他說,按照劇情的邏輯,下一集就是被中國網(wǎng)友拍到他在廣州三元里做起了皮包外貿(mào)批發(fā)生意,全場十分配合地大笑起來。出于好奇,李清水也上網(wǎng)搜了一下,但她并未從照片里看出她所預想的他的那種絕望,黑黝黝的臉,平靜的眼神,任何情緒都被口罩禁止了表演。按首字母排序,李清水算了算,那個國家好像早已出過場了,怎么毫無印象,是來的人太少,還是根本沒被好好介紹?她暗暗希望那個小伙子正在回家的飛機上,最好是因為旅途漫長而睡著了,就此錯過同伴們揮著國旗出場的畫面,那么他心里多少也能好受一點。
李清水估計,看完中國代表團,老李就要關(guān)電視洗澡去了。他現(xiàn)在不打麻將,每天醒來就陪小胡阿姨去公園練劍,睡得越來越早。她故意給老李發(fā)消息說,姚明來了。
老李拍了一張照片過來說,今年是朱婷。
李清水回,下一屆是老李。
老李發(fā)來一個笑臉說,老李小李一道舉。
李清水有些釋然,她知道老李這話的意思,多少是想到過母親了。從前母親總是這樣,明明是其中一個惹她生氣,她卻堅決要把父女倆打成犯罪團伙。她說,老李小李沒一個扶得起,老李小李一道氣死我。
六
李清水醒來時,電視里反復播放著幾個體育贊助商的廣告??磥硎墙Y(jié)束了。總是這樣,她總是莫名奇妙地錯過自己苦心等候的東西,有時是一趟列車,有時是該下的車站,這次是點火儀式和最后的煙花。李清水隱約記得自己上一回睜眼時,電視里有一位優(yōu)雅的女士在致辭,身后還是那塊碩大的背景板。在這之前,她和老李說完話,也有點困了,下意識朝臥室喊了幾聲,沒人回應。差點又忘記張生已經(jīng)出門了。她給他發(fā)了一條消息,問到了嗎?張生回過來一張照片,窄窄的床,窄窄的窗,上面放著李清水點兵點將的枕頭,環(huán)境看起來比網(wǎng)上的圖更干凈,也更安寧一些。
淋濕沒?她問。
不下雨。
那就好。
明天見。張生發(fā)來一個小熊蓋被子的表情,李清水覺得自己也被蓋上了那條被子。漫長的一天下來,她累了。體育代表團一個接一個揮著小旗子從眼前走過,像極了自己快入睡時那些紛紛揚揚的亂心思。她看見鏡頭掃到一塊巨大的背景板,上面寫著Tokyo 2020,時間恍惚了。大概就是這樣。
此后一段時間,李清水好像做了些含混不清的夢,順序捋不出了,可以確定的是,在夢里,自己也同此刻一樣平躺在沙發(fā)上,張生在屋里走來走去,一會說電腦包不見了,要出去找,一會又說要下樓采購應急的干糧。李清水勸他,太晚了,明天再去吧。張生說,不行,臺風就要來了。反反復復就是這些對話。在睡著之前,在過去無數(shù)個白天和夜晚,已發(fā)生過或幾近要發(fā)生的事情常常出現(xiàn)在夢里。碰到糟糕的部分,做夢的人會主動提醒自己,不是真的,醒來就好了,但又不自主地沉沉昏了過去,進入下一個相似的夢境。這種模式有點類似《盜夢空間》,只不過內(nèi)容不值一提,無論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李清水所見到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場面,一晃而過,無需記憶。
張生是丟過一只電腦包。五年前的七夕,禮拜五,兩個人約好下了班一起吃晚飯。李清水臨時被甲方要求返工,到的時候,飯店已經(jīng)打烊了,那是她特意選的一家街邊小館子,收攤比一般商場要早很多。她看見張生獨自坐在門口等位的小矮凳上,呆呆望著屋檐下的雨柱。老板說,這個小伙子轟了幾次也轟不走,又可憐李清水渾身濕透,就回屋去自家冰箱拿出餡料,下了兩碗菜肉大餛飩給他們吃。吃完,雨停了,兩個人謝過老板,邊走邊聊,計劃著冬天去澳門旅游的事。聊著聊著,李清水實在是太困了,干脆找個馬路臺階坐下,靠著張生瞇著了。突然,張生大叫一聲,說擱在地上的電腦包不見了。李清水也大叫,說自己的小挎包還在他包里。張生冷靜分析了一通,認定小偷拿到錢就會把包隨手扔掉,于是兩個人沿著街邊的垃圾桶一路翻找,包沒找到,倒是從中翻出一堆意想不到的物件,硬幣,耳機,內(nèi)褲,撕碎的考卷,同樣不幸遭竊后被遺棄的公文包。李清水慫恿張生就用這個,他堅決不要。翻著翻著,天快亮了,兩個人走進剛開門的地鐵站,用僅有的幾枚撿來的硬幣買了兩張票,打算坐頭班車回家補覺。當時張生住在父母家,李清水和幾個陌生人合租,剛好是兩個方向。幾乎就在李清水的車門闔上之前,張生說,以后一起住吧。話落,她看到張生被留在了遙遠的身后。
李清水好像還夢到電話響了,不巧,自己正在上廁所,出來接的時候,對方剛好掛斷。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打回去??戳搜厶稍诓鑾咨系氖謾C,呼吸燈并沒有暗示什么。林邱志昊后來怎么樣了,他會不會像負氣的舉重小伙一樣,留下一張紙條縱身躍入人群。如果想追蹤這件事,無論是為了他,為了組長,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李清水都必須主動發(fā)問??墒窃谙掳鄷r間打探上司家里的私事,她做不到。她也絕不想跳過組長,私自聯(lián)系那個不安分的電話號碼。人和人的關(guān)系在這座城市就像數(shù)不清的高架、隧道和地面馬路,看著近,找出彼此相通的途徑卻很難。有時候不過是辦公室的一道透明隔板,地鐵里面對面的座位,腳尖伸出去就能夠到的距離,也充滿了危險的溝壑,一觸碰,腿就有點發(fā)軟。以前李清水總覺得沒什么大不了,邁過去再邁回來,甚至邁錯了把腿收回來,多么輕而易舉的動作,她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也做不到了。人的腿越少跨出去,久而久之,就越發(fā)跨不出去了,這算不算生活在此地的代價。簡單考慮過一番,她決定禮拜一上班后以一句“對了”開頭,向組長提起傍晚的事情,或者,如果明天既沒有來電也不再夢到的話,就干脆當這件事從未發(fā)生過。
走進房間,月亮不見了,天空呈大片大片的亮橘色,云吸了水漲開,變得無比蓬松,是漫畫里才有的形狀。李清水猜測,月亮是融化進這些白到發(fā)光的云里去了。臺風還沒來,四周顯得異常平靜。對面樓的電視機早已暗下,夜間整修隊的工人出來鋪排地下水管了??礃幼?,大概是深夜了,李清水不知不覺來到了新的一天。但她拒絕查看手機或墻上的掛鐘,時間一旦被放置在時間的尺度里,多少會給人帶來該做點什么的焦慮?,F(xiàn)在她只想打開家里所有的門窗,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駐留一會。在臺風把這個老小區(qū)里可見的一切刮得面目全非之前,她想讓家里每一樣東西都獲得和她同等的自然風的享受。不小心碰到陽臺燈時,一只蛾子朝光束沖了過來,重重地摔在玻璃窗上。李清水習慣性地在心里問道,是你嗎,是你嗎。對方一動不動,李清水愿意相信它承認了。一天很快,臺風走得很慢,但好像都和她沒關(guān)系了。臺風明天到,后天到,這些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早就被畫在日歷上的小紅圈,終于卸下了它長久以來的使命。一切結(jié)束了。它所守護的數(shù)字失效后,它就再也不必為了等待一切出現(xiàn)和目睹一切離開而飽受不確定的折磨。家里一片漆黑,好大啊,家里大得令她心滿意足。在那個永不過時的對號入座的小游戲里,李清水對另一個自己說,才和小毛喝了幾杯就這么嗨啊,手機留點電,別一會兩個人醉醺醺的,連回酒店的路都找不到,我先睡了。
李清水再次以點兵點將的方式從床上抓起一只枕頭,走進客廳,電視屏幕還亮著,好像在放之前開幕式的精彩回顧。啊,是那個帶著童年記憶的人形模仿游戲,把臉和身體涂成同樣的顏色,自己就成了一個靈活的組裝部件。她決定好了,此刻的自己是一個純黑的部件。于是站上沙發(fā),松開那只不知是什么形狀的枕頭,將它踩到腳下,雙腿一蹬,輕輕跳落進地毯里。她的雙臂伸展呈V型,挺胸,背部力量從肩膀一路緊繃到手背,然后是指尖。向左,向右,昂頭微笑,一次松快的下馬,一個漂亮的體操謝幕禮。遠處的工程隊開始鼓掌,亮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兩個不同世界的自己可以都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