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迷路》與有島武郎的人生尋路歷程

劉立善

一、《迷路》誕生的背景

有島武郎的《首途》《迷路》《黎明前的昏暗》，三篇力作珠聯(lián)璧合，構(gòu)成半自傳特色長篇小說，統(tǒng)稱《迷路》。作為《有島武郎著作集》第五集的《迷路》，1918 年6 月由新潮社刊布?！妒淄尽份d于1916 年3 月號《白樺》，后經(jīng)絺句繪章，收入著作集時，易名《首途——〈迷路〉序編》。《迷路》發(fā)表于1917 年11 月號《中央公論》。此年是有島空前“多作”之年。此前八稔發(fā)表的作品，雖引人注目，但不及1917 年影響之巨，此年他空前躥紅文壇。堅守自我意識的有島有自知之明，他認為自己作品受眾范圍不可能甚廣，但有少數(shù)忠實讀者永不棄作者。有島愿面向這部分讀者埋頭用心創(chuàng)作。

《迷路》發(fā)表時，作品末尾注明：“大正六年（1917 年）十月十九日，完稿。”翌日日記云：“今晨四時半前，為《中央公論》寫的《迷路》完成，稿紙九十九頁?！保ㄔ挠⑽模柺篮?，獲得好評，江口渙①“江口渙（1887—1975）：東京人，父江口襄與鷗外是大學同期生。江口渙于東京帝大英文科中退，成漱石弟子，與春夫等人創(chuàng)辦同仁雜志《星座》，后入社會主義聯(lián)盟，被稱為馬克思主義作家或共產(chǎn)主義作家。著評論集《新藝術(shù)與新人》、長篇小說《新娘與一匹馬》、回憶錄《我的文學半生記》《戰(zhàn)斗的作家同盟記》（1965—1967）、《江口渙自選作品集》（全三卷）等。騭曰：“在我迄今閱讀的作品中，《迷路》是最長的一篇。有島開始著手此大作，我首先致賀。不愧規(guī)模宏大，作者活用的創(chuàng)作要素甚多。一言蔽之，此作描寫課讀美國大學的一個日本青年，一個游子的苦悶，以及由新思想引發(fā)的精神彷徨?！盵1]

《黎明前的昏暗》載于1918 年1 月號《新小說》，作品末尾注明：“大正六年（1917 年）十二月廿四日?！蓖杖沼浽疲骸盀椤缎滦≌f》寫的作品竣事?！薄独杳髑暗幕璋怠肥杖胫骷瘯r，又刮垢磨光?！睹月贰穭?chuàng)作過程，從《首途》的發(fā)表，至著作集第五集《迷路》付梓，經(jīng)二載有余。此間，有島發(fā)表了《弗蘭西斯的臉頰》（1916）、《潮霧》（1916）、《該隱的后裔》（1917）、《克拉克出家》（1917）、《實驗室》（1917）、《凱旋》（1917）、《有島武郎著作集》第一集至第四集、《與幼小者》（1918）、《不走字的鐘表》（1918）、《生出的煩惱》（1918）與《壓在石板下的雜草》（1918）也即將裒然成集?？梢娺@一時期有島靈感頻至，思想活躍，激情涌蕩，處于創(chuàng)作高潮期。

《有島武郎著作集》第五集《迷路》卷頭，作為題記，附惠特曼組詩Drum-Taps（《桴鼓集》）里英文詩Long,Too Long America（《久了，太久了，美國》,1865）:

Long,too long America,

Traveling roads all even and peaceful you learn'd from joys and prosperity only,

But now,ah now to learn from crises of anguish,advancing,grappling with direst fate and recoiling not,

And now to conceive and show to the world what your children en-masse really are,

(For who except myself has yet conceiv'd what your children en-masse really are?)

長いあいだ、あまりにも長いあいだアメリカよ、

平坦きわまる平和な道をずっと旅してきたあなたは、ただ喜びと繁栄だけから學んできたが、

しかしいま、ああ、いまこそあなたは進み出て、このうえなく恐ろしい運命と四つに組み、いささかも怯むことなく、苦悶の叫びから學ばねばならぬ、

そしていまこそ肩を組み合うわが子供らのまことの価値を思いみて、それを世界に示さねばならぬ、

（あなたの子らの集団にそなわる真価をこれまでに思いみたのはわたしをおいて誰がいたか。）（『長いあいだ、あまりにも長いあいだアメリカよ』，鍋島能弘訳）

久了，太久了，美國，

你沿著完全平坦而和平的大路行走，只經(jīng)歷了繁華與歡樂，

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啊，要經(jīng)歷苦難的危機，前進，與最悲慘的命運搏斗，不能退縮，

現(xiàn)在要設(shè)想并且向世界顯示你的兒女們這個集體究竟怎么樣，

（因為除了我自己還有誰對你的全體兒女們做過這樣的設(shè)想？）（李野光譯）

《桴鼓集》以南北戰(zhàn)爭為主題，總體表現(xiàn)為憂國，號召人們?yōu)槊绹磥矶鴳?zhàn)?！队袓u武郎著作集》第五集，與作者美國留學體驗相系，美國是有島意惹情牽第二故鄉(xiāng)與文學素材庫。倘無留美洗濯磨淬體驗，有島的創(chuàng)作必呈另一種面貌。他總結(jié)游學收獲與追求目標，大致如下：一、在充滿希望的美國，學會了個性化思考；二、在美國，自己活得似自由兒童，促進了自我與思想的形成；三、尚待完成的任務(wù)是，實踐滯后于理論，自己急需改造。第五集《迷路》表達了有島留學歷經(jīng)彷徨的心旅歷程。崇敬惠特曼的有島，目的明確引用了這首詩。《迷路》是有島“不信神宣言”與“向人回歸宣言”，突出有島留學期間對基督教的懷疑，描寫有島凝視棄教后的“裸形”自己，進而尋覓“純一人生”出發(fā)點。

本多秋五云：“有島的作品，無論小說還是評論，其中都存在某種程度高調(diào)‘雄辯健筆體’……這或恐因有島頭腦‘易發(fā)熱’。我有時想及基督教說教者語速飛快的風格。總之，這是觀念家特有文體?！盵2]有島以大匠運斤魄力創(chuàng)作的《迷路》，明顯流露如此特色。

二、《首途》中的“看護夫體驗”與棄教意識

《迷路》的序篇《首途》，是日記體小說，素材取自有島赴美翌年的1904 年7 月19 日至9 月16 日日記，即所謂《觀想錄》。表現(xiàn)在《首途》中，時間改為“自某年8 月14 日至9 月5 日”，從中選出斷續(xù)十天日記，構(gòu)成此作，誠示作者混亂凄慘的內(nèi)心世界。因是，《首途》堪稱“日記的擴大再生產(chǎn)”。富于人生重要意義的兩個月，是有島于哈弗福德學院卒業(yè)，赴賓夕法尼亞州費城北郊貴格會派“朋友精神病院”（患者170 余人）當看護夫期間?！妒淄尽穾А翱醋o夫日記”色彩，記述一個“離開了神的”日本青年真摯的自我反省。

《首途》登場人物有主人公“我”（A）、患者斯格特博士、副院長德拉姆博士、病院理士赫爾夫婦及其女兒伊蒂絲、一同打工的神學專業(yè)學生羅伯茨等。《首途》中9 月5 日部分，與有島歸國發(fā)表的《來自日記》（1908 年6 月10 日《文武會會報》）第七節(jié)相似，而《觀想錄》中無此內(nèi)容。

《首途》開篇某年8 月14 日，晴?；酵紸作為愛的實踐，自發(fā)地赴精神病院當看護夫。此日，A 憶己信教史，進行靈魂反省，其中與棄教相關(guān)的某些理念，爾后又寫入著名長篇評論《愛是恣意奪取》。A 在病院即景生情，覺得“連掉在地板上的面包渣，都在竊竊私語：‘須思考人生無常！’”[3]目睹患者各種痛苦狀態(tài)，A 因愛莫能助無可奈何而煩惱。A 回味當年抑肉揚靈，“棄戀愛，歸基督”之苦澀，嚴肅反思形式信教并被贊為“教徒楷?！?，而其實心里并不真信教，由此導致的尷尬與孤寂感。A 讀但丁幻游文學形式敘事詩《神曲》中的《地獄篇》與《煉獄篇》，覃思不已。副院長德拉姆令A(yù) 擔任醫(yī)學博士斯格特專人看護夫?！八垢裉剡@位紳士臉盤輪廓，某些地方令我有點想及大探險家利文斯通。往昔某時，我寫過利文斯通小傳，故對這位紳士感到特別親切?！盵4]由此，以A 看護斯格特的整個過程為主軸，深層敘寫A 求索的人生哲學。

8 月17 日，天高氣爽，病院里核桃樹葉泛黃，始凋，攀爬病室外墻的英國葛蔓，葉呈葡萄葉般紫色，A 觀之，嘆流光迅速。A 照護斯格特，發(fā)現(xiàn)病院理士赫爾十四五歲女兒伊蒂絲朝氣蓬勃，給氣氛陰郁病院帶來一道流動的光明，遂昵稱伊“Lily”（百合花）。A 對豆蔻年華Lily 的愛，形似帶宗教色彩，潛意識中近似男女之愛?！妒淄尽分腥螌懮袷ド倥甃ily，伊之美好形象，與《弗蘭西斯的臉頰》中純潔伐尼一脈相通。

8 月18 日，A 閱C 教授撰《歌德與內(nèi)心生活》，知歌德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8 月21 日，玉兔明如晝，A 采三朵百合花，一朵置于Lily 家門前臺階上。夤夜斯格特狂躁發(fā)作，A 與人配合，百般護理，終使他漸趨鎮(zhèn)靜，入夢鄉(xiāng)。8 月23 日，傾盆大雨。斯格特晨起緘口不言，陷入古怪冥想。“博士忽然抬頭，見我聚精會神閱但丁作品，自說自話般問道：‘加略人猶大將基督出賣給敵人，布魯圖①布魯圖（Brutus，前85—前42），古羅馬共和制末期政治家，暗殺愷撒的首謀者。前49 年以來內(nèi)亂中，布魯圖隨龐培（Pompeius，前106—前48），反愷撒。前48 年爆發(fā)愷撒與龐培的大決戰(zhàn)——法薩羅戰(zhàn)役（Battle of Pharsalus），愷撒以少勝多，龐培敗北，逃至埃及，9 月28 日被暗殺，愷撒成羅馬獨裁者。布魯圖得寬宥，被重用。為反獨裁和恢復共和政體，公元前44 年3 月15 日，布魯圖與卡西烏（Cassius，？—前42）殺了愷撒。暗殺愷撒，但丁為何將猶大與布魯圖拋入地獄最底層？’我答：‘因他們出賣了最親密的人吧？’”[5]夕暮，A 陪斯格特回病房，遇Lily，“儼然廢園里僅有的一朵盛開的花，……她利落抬頭，朝我與斯格特致以溫柔微笑與點頭禮，從我等身邊走過。我冰冷陰郁緊閉的心，在此瞬間，溫暖喜悅地跳動起來?！盵6]爾后，頑固的感傷立刻又將A 心變得冰涼。8 月24 日，雨過天晴，陽光燦爛，午后，A 與斯格特在院中且走且談心靈諸問題。博士向A 詳述自己精神葛藤。

斯格特是大學副教授，后任開業(yè)醫(yī)。弟在南方T 州勤勤懇懇經(jīng)營農(nóng)場，頻寄錢接濟經(jīng)濟拮據(jù)的斯格特，花萼相輝，天各一方，相互思念，暌違23 年未晤面。弟稟性和善，逢金秋五谷豐稔時，必來尺素，共享喜悅。三個月前，弟之友寄來緘札，筆及T 州遭雹災(zāi)，小麥絕收，引發(fā)經(jīng)濟恐慌，弟之銀行破產(chǎn)，目下為重整農(nóng)場與銀行，疲于奔命。斯格特悔恨至極：當時自己應(yīng)十萬火急去見弟，安慰之，但弟素有克己心，來函敘事，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因此，斯格特沒太在意，似飄風過耳。正為弟苦思良策之際，驚聞弟走投無路，自尋短見。斯格特椎心泣血，噬臍無及，陷入自責，患嚴重神經(jīng)衰弱癥。他求救教會，牧師就人之罪做出“預(yù)定說”①亦作“預(yù)定論”，基督教神學觀認為，人是得到神的救贖，還是走向滅亡，預(yù)先已定。此論強調(diào)神的恩惠決定一切。古羅馬基督教思想家奧勒留·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與瑞士宗教改革家加爾文（Calvin，1509—1564），鼓吹這一理念。解釋。基督教教義讓殘酷的罪孽意識之苗植根人心。是故，斯格特在恍惚中聞惡魔威脅：“你和該隱，永遠都是被詛咒的靈魂?！庇谑牵癖罎?。聽罷告白，A 如置身無邊暗夜中。

8 月29 日，陰。宿命論者斯格特絮絮叨叨凈說車轱轆話：“驅(qū)走惡魔！”A 憧憬意志自由，憎將斯格特推入瘋癲境地的牧師及其神學觀，認定牧師以冷語殺人。同時，A 還知此處看護夫有的竟然暗中打罵患者。8 月31 日，時陰時晴，夜雨。A 睹松鼠小兔自由跑跳的闊庭與170 余位患者悲慘境遇（尤其頗有教養(yǎng)的斯格特），痛徹心髓，深感現(xiàn)實可怕。9 月2 日，降雨。此乃“我”看護夫生活結(jié)束日。②《首途》存在許多虛構(gòu)成分，時間與實際日期不符。據(jù)有島年譜，9 月16 日才是有島看護夫生活結(jié)束日，9 月27 日驚悉斯格特博士自戕噩耗。爾后，赴哈佛大學課讀。A 于凌晨做了一場妙處不傳美夢，夢見《神曲》中的貝亞特麗絲，美夢凈化A 心境。午后，A 將此間讀過的但丁名著贈赫爾，遭直言不諱拒絕：“我的學生時代，若讀莎士比亞作品，是僅次于飲酒的惡劣品性。君贈之書，極不適我書房?！甭劥搜?，A 心里五味雜陳。自夤夜零時，A 值夜班，感慨不已之際，斯格特來了，夸贊A 是敬業(yè)看護夫，惜別甚哀。最后說：“A，你曾說過你是基督徒，臨別我想贈作為基督徒的君一言，在君之生涯中，要注意一點惡也不可做。一旦做了，你的平和必一去不復返。無法贖罪。此事莫忘。”[7]聽此言，A于靜夜中，不知因恐怖、感激還是因事出突然，渾身戰(zhàn)栗。

9 月5 日，旭日噴薄欲出前，列車奔馳白樺林中，“我”（A）眺窗外，淡淡上弦月望去顯得距地球很近。此處，《首途》寫出和諧自然之美：

東窗外，已望見旭日朦朧升起，透徹無邊深藍天空，夾雜微黃。稍紅潔凈鱗云，一動不動。地上林間與草叢里，卻浮動著紫色夜影。苗秀小白樺，枝條擴張著小小心臟形葉片，靜靜從容并列站立著。淡黃、淡紅、淡綠的秋葉，托著過重的瀼瀼露珠。一切顯得十分安靜。

何處還有比自然之變化更神速的現(xiàn)象？何處有不美的自然？一生中閱盡自然之美，看似并不太難，然而，自然在笑抑或在哭，一切到達和諧之極的瞬間，人在短暫一生中，能見到幾次？今晨我見到的自然，是“到達和諧之極的瞬間”之美麗自然。我甚至帶有一種被壓倒感，全神貫注眺望窗外。但沒過五分鐘，眼看著西北天空涌來一簇濁云，達到完善之極的和諧，不堪一擊，破碎了，自然在眼前又回歸至平凡的自然。[8]（筆者譯）

A 從窗口轉(zhuǎn)過臉，讀晚報驚悉斯格特自尋短見，如晴天霹靂，心境由賞自然美急轉(zhuǎn)直下，陷入沉痛，抆哀悼淚。看護夫體驗，成有島棄教一因。而《首途》中的基督徒A，因受宗教束縛，迄今過著有神無我的精神生活，A 悟及基督教將自己虛無化了，自己迄今廿余年人生，“活得宛似一棵無根草”。高原二郎騭曰：“有島打工的精神病院，給予他何種影響？生活在‘社會惡’集聚地的精神異常者群體中，有島護理的斯格特博士自殺，基督教國民的罪惡，這一切構(gòu)成最大教訓，令有島憧憬基督教圈外的自由生活?！盵9]有島追求的，是不受“神”支配、有“意志絕對自由”的生活?！妒淄尽方Y(jié)尾，A 反省自己首途，受到“血祭”的詛咒，或曰受到“血祭”的祝福，無論從何角度看，自己都被注入活力?！熬癫≡旱膬蓚€月是做殉情之夢的兩個月。我今后不可再像以往那樣感傷，不可廉價地為己辯護，不可恐懼蹉跌。無論善惡美丑——我都要全力以赴地如實活下去。我須變得更自由，更嚴肅。”[10]有島《惠特曼的一個斷面》（1913），寫己留美期間內(nèi)心棄教一事。當有島找回自我，進入有我的生活，其內(nèi)心猶然困惑，難以抵達內(nèi)心與外界統(tǒng)一的“一元調(diào)和的世界”。如此理想世界，在《首途》中確實出現(xiàn)過，即結(jié)尾處“我”離病院，坐列車上觀賞窗外自然風光。這是一個達到完善的“調(diào)和的世界”，是有島追求的象征人生與藝術(shù)相統(tǒng)一的世界?？墒?，有島又清醒看出，如此世界很難持久，故而出現(xiàn)如此描寫：“但沒過五分鐘，眼看著西北天空涌來一簇濁云，達到完善之極的和諧，不堪一擊，破碎了?！?/p>

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宮原晃一郎（1882～1945）①生于鹿兒島市，齠年隨父移居札幌，任《小樽新聞》（1894 年創(chuàng)立，1942 年并入《北海道新聞》）記者。1910 年托翁謝世，晃一郎去札幌豐平川旁訪有島，遂相識，撰《我的有島武郎觀》（1920）等。讀《首途》初版本，對有島直抒己見：作者與患者們的關(guān)系，略顯冗漫漠然，成白圭之玷。對此，有島于日記（1916 年3 月29 日）中反思此作得失，承認自己在深入患者生活方面，尚顯膚淺。含虛構(gòu)成分的《首途》，作為《迷路》的基礎(chǔ)，自傳因素濃厚。山田昭夫云：“A 是由‘靈’向‘肉’轉(zhuǎn)化過程中彷徨的一個青年，他的‘孤獨’與其說是精神孤獨，不如說是肉體覺醒的孤獨?！妒淄尽分黝}，是名副其實的‘與神離別’的‘首途’。”[11]棄神首途的青年，欲靠自由意志動力，告別他律人生，追求自律人生。

三、《迷路》中的精神困惑與黎明

有島將《迷路》與《黎明前的昏暗》二者合一，做正篇，計十九章。秉性純真的日本留學生A，告別精神病院。兩個月看護夫生活，令A(yù) 神色宛如剛出監(jiān)獄的囚徒。9 月初，A 赴波士頓，過學生生活前，住進豪放不羈律師P 家，以當廚師為條件，免生活費。瀨沼茂樹《留學前后的有島武郎》（下篇，1964 年12 月號《文學》）認為，此后的A，是有島與友人阿部三四的二人混合體。

某日遲暮，P 歸宅前，一個三十歲許少婦來P家，伊是P 夫人，現(xiàn)與P 分居。P 夫人與P 生一女瑪格麗特，愛稱“瑪姬”?，敻覃愄刂芰苋兆「讣摇 夫人為避P，求A 今后負責接送瑪格麗特。P 夫人貌美，大高個，身段苗條，向A 揮發(fā)體臭淡香，有吸引異性的魅力。伊離去，A 爭分奪秒敏捷削土豆皮，一展廚藝。

P 生于紐約，與妻新婚伊始，鑿枘不入，拳中掿沙。女兒降生后，齟齬依舊。于紐約辦分道揚鑣手續(xù)甚難，故移居馬薩諸塞州。此地夫婦分居三稔，法律允許破鏡分釵。P 有情婦，剛交往三周。情婦逢周二必來P 家歡會三四小時。情婦來顛鸞倒鳳之夜，A 受刺激，被誘出強烈性苦悶。A覺得按基督教規(guī)定，法律未判P 與妻分道揚鑣，P不可另尋新歡。爾后，情婦來時，A 則出門，像活在罪惡回顧中的該隱，徘徊尚未開學的寂靜大學校區(qū)，想起耽于奸淫的“抹大拉的馬利亞”，回味精神病院里看護夫與看護婦于林間激情幽會場景。迄今人們皆贊A 是心虔志誠教徒，A 也自認當之無愧，如今反省，始悟其實不然。開學后，A 受L教授影響，關(guān)注社會問題。A 新來乍到此地剛過三周，人生地疏，便找到同胞熟人K（K 與P 相識），聽社會主義者K 的演講，內(nèi)容是勞動問題等，頗感動。彷徨困惑的A，徘徊歧路，不知人生路如何走，陷入“迷路”狀態(tài)，為虛無感所糾纏。A 認為人須不懼蹉跌，追求新生活。

漱石云：“愛，源于相逢?！倍灸持苋障δ?，A 送瑪格麗特回其母家。三個月前，A 始接瑪格麗特。P 夫人與A 一來二去，結(jié)成非同尋常的男女關(guān)系。10 月初，周日黃昏，A 送瑪格麗特回P 夫人家，P 夫人對血氣方剛的A，目挑心招。她極溢女人魅力，P 厭此少婦，A 百思不解。相逢之際，夫人眼神不欲離開他，那雙眼睛濃烈說明一周翹盼的焦急心情。她眼神穿透翩翩年少A 之弱點。A覺得置己肩頭的少婦柔手帶電，有魔力，刺激肉體急劇覺醒，怦然心動，面紅耳熱。如此這般，A受百般誘惑，終于性欲沖動失控，與P 夫人春風一度兩快活。②1905 年6 月12 日始，有島與阿部三四在新罕布什爾州（New Hampshire）莊戶E.S.達尼厄爾家打工，周工資四美元。此間，阿部三四色膽包天，與達尼厄爾家女子私情通，招是惹非，提前離去。有島將此事件融入《迷路》。此僅是肉體耽樂，突出“靈肉二元”葛藤。P 選異邦人A 同住，旨在能保住他肉欲自由宣泄的秘密；P 夫人與孑然一身的A 暢行魚水之歡，其理亦然，與外國人耽于風流，可?！俺笫隆辈粩÷叮槐坏教巶鲹P?！癆 與P 夫人的關(guān)系，是惡魔式的愛?！盵12]關(guān)于A 與P 夫人的秘通，本多秋五騭云：

不能排除有島與P 夫人間確實存在戀愛關(guān)系。但我們?nèi)粝嘈庞袓u于《利文斯通傳》序言所云，他卅一歲前，即合巹前一直是童男這一說法，那么，P 夫人因有島而懷孕生子，屬于詩化虛構(gòu)。[13]（筆者譯）

某周日晚九點許，A 由P 夫人處返至P 家，P為A 朗讀惠特曼的《草葉集》（逢周日，P 必如此。有島接觸《草葉集》，始于此時）。此時，A 告白：“我與P 夫人結(jié)成了超過朋友的關(guān)系?！盤 發(fā)雷霆之怒，執(zhí)手槍威脅A。P 云：“有兩支手槍，二人之間才可決斗。一支不夠，算你僥幸。現(xiàn)在開始，你該知道你辦何手續(xù)，再見！”[14]由此，A 別P，至K 寄居的B 教授家，與K 同住，“風流事件”向K 和盤托出，并致P 夫人書簡云：絕交，對彼此皆好。A 與K 同住時期，日俄戰(zhàn)爭在持續(xù)。A讀《泰晤士報》上的托爾斯泰《和平論》等，陷入沉思。受K 影響，A 發(fā)表于日本雜志上的思想過激論文惹禍，父斷A 學資。為自食其力，A 給研究美術(shù)史的M 教授當助手。M 教授研究室里美術(shù)作品頗多，A 甚喜歡如此氛圍。此間，A 愛上M教授長女、大學圖書管理員茱莉婭，首次嘗到青春欣喜，并對茱莉婭胞妹弗洛拉有好感。

P 夫人來信，稱已身懷六甲。A 登時頭腦一片空白，極絕望，想起斯格特博士臨別忠告，覺己淪為P 夫人性沖動犧牲品。茱莉婭令A(yù) 幸福，并為A 暗示前行道路，A 覺得不可失去她，向她求愛，遭拒，因A 是東洋人。此時，A 嘗到人種歧視的苦澀，覺得自己是茱莉婭的愛之玩具，自己真愛的是弗洛拉。在他人眼中，A 似“愛情乞丐”，其實，A 渴望在愛的世界里覓得人的真正生活質(zhì)量。但在這個世界里，明顯突出了人種歧視問題?！霸诳粗厝朔N的社會狀況下，被歧視者的內(nèi)心認定，在這樣的偏見嚴重的社會，不戴人種有色眼鏡，便看不清世間真相?！S色人種被視為劣等人?！盵15]爾后，A 在思想感情方面，與K 生齟齬，獨赴波士頓郊外農(nóng)場，從事體力勞動，反省自己對肉的執(zhí)著。針對A 的精神病院體驗與農(nóng)場體驗的意義，大里恭三郎指出：

A 肩負著確立新生活的課題，去精神病院與農(nóng)場體驗勞動。我們可以認為，對A 而言，精神病院與農(nóng)場，分別是基督教社會與社會主義社會的象征。在A 看來，精神病院僅是“牢獄”，而農(nóng)場給他帶來喜悅。這里，A 的社會主義思想問題與確立新生活理念，相互交叉。[16]（筆者譯）

在農(nóng)場揮汗如雨劬勞期間，A 得知K 染肺結(jié)核，阽于歸西，速去看望。K 住在寒酸簡陋的C慈惠院，K 云：P 夫人現(xiàn)已離婚，正與W 去佛羅里達州進行新婚旅行；當初P 夫人為久與A 秘通，謊稱懷孕。A 照護K，至次日K 辭世，并為K 通宵守靈，涵咀虛無，大夢初醒。西垣勤認為:“《迷路》是K 的原型金子喜一的挽歌。”[17]黎明前空氣清寒，A 打冷戰(zhàn)，徘徊棺前，自言自語：“黎明快點到來吧！”黎明前的昏暗，較夤夜之暗更暗。此刻，A 不知為K 悲傷，還是為己哀悵，吞下清淚，咬緊的口唇在顫抖?！袄杳髑暗幕璋怠保茿 內(nèi)心世界的象征。

《迷路》由“A 與P 夫人的關(guān)系”“A 與茱莉婭及弗洛拉的關(guān)系”“A 與K 的關(guān)系”這三根支柱構(gòu)成?！睹月贰反嬖谔摌?gòu)。A 與家里絕交、A 與茱莉婭的感情葛藤等，屬子虛烏有。A 的精神病院體驗，俾他棄教，成“迷路”出發(fā)點。與P 同住，A 厭P恣意放縱肉欲，不贊美“性欲一邊倒”，但肯定和諧協(xié)調(diào)的性欲對健康對藝術(shù)的積極意義，這一點與尼采的性欲觀相同。A 與P 夫人春心蕩漾交合后，A 悟及二人性欲關(guān)聯(lián)，是“性欲一邊倒”失衡的愛，是側(cè)重于性欲宣泄。以故，A 當斷則斷，急流勇退，斷絕令P 夫人神魂顛倒的交往?！斑@是A靠自由意志選定的‘迷路’拐點。然而，P 夫人懷孕的消息來了，此時，A 正沉溺于對茱莉婭的愛，這是‘迷路’第二個拐點。A 心中愛的利己主義在發(fā)揮作用，俾他建立‘自己正當化’理念。第二個拐點令A(yù) 的心趨于陰暗。”[18]茱莉婭玩弄了A 的心靈。《迷路》結(jié)尾，“迷路”有了出口，A 沖破了黎明前的昏暗。應(yīng)當說，將A 領(lǐng)出迷路的向?qū)?，是惠特曼。P 令A(yù) 接觸《草葉集》，惠特曼“靈肉一致一元論”俾有島開悟：惠特曼《大路之歌》，歌頌自己旁若無人獨步向前走在一元的人生大路上，自信滿滿?！洞舐分琛穵W旨，俾有島深思，覺悟到“人主神從”的人生價值?！睹月贰繁憩F(xiàn)有島精神生涯關(guān)鍵時期諸種困惑，描述有島對漫漫人生路的上下求索，楬橥心理小說與思想小說特質(zhì)。

《中央公論》發(fā)表《迷路》后，江口渙在《十一月的小說》認為，創(chuàng)作要素豐富，寫出天涯孤獨青年游子肉欲苦悶，以及接受新思想洗禮后精神出現(xiàn)的搖擺。學者認為，此作帶有“觀念小說”（主觀先行，明示作者觀念）特色?！氨M管如此，在日本近代文學精細手法方面，嘗試進行如此大規(guī)模觀念之戰(zhàn)，如此作家，有島之前不曾有過。”[19]在探究有島思想發(fā)展軌跡方面，《迷路》是一部意義重大的力作。赴美留學，令有島出現(xiàn)本質(zhì)性自我變革。《迷路》勾勒出有島青春軌跡，與森鷗外《舞姬》的意義，有異曲同工之妙。

1920 年10 月23 日，有島于赴北海道途中，寫出短篇小說《卑怯者》①收入新潮社1920 年11 月23 日版《現(xiàn)代小說選集》。。此作突出作者性格傾向。山手町秋日某黃昏，登場人物“他”辦事疾走間，見一群路上玩耍的兒童。路旁停一臺送牛乳人力車，車上寫有“精乳社”三字。一個被大伙排斥在外的約六歲幼童，倚人力車眺望快樂玩耍孩子們。無意識中碰開了車前門掛鉤，三層架上牛乳瓶稀里嘩啦掉落破碎，白液流淌一地。幼童欲關(guān)車門而不能。這一切，被“他”看在眼里。其他孩子趕來，認為幼童故意干壞事，紛紛罵之?！八崩斫庥淄丝淘銇y心情。車夫歸來，“他”未能挺身而出為可憐幼童辯護，未能勸慰車夫，一言不發(fā)離去，遂心中痛罵窩窩囊囊的自己“是混蛋！是卑怯者！”想象孩子們此刻對受歧視兒童連踢帶打的場面，“他”苦澀自責，心泣?！侗扒诱摺分荚诮沂尽八睂盒缘呐?。有島一生常為“自己是卑怯者吧？是膽小者吧？是偽善者吧？”之類想法所折磨，他將如此心理，寫入帶寓意性的《卑怯者》。

白樺派驍將志賀直哉性格明顯帶“實踐者”色彩。其《學徒的神仙》（1920）標舉這一特色。貴族院議員A，見小學徒仙吉因購壽司錢不夠而受辱，其后一偶然機會，在尊重仙吉人格前提下，付諸行動，請他吃高級壽司。“然而，事后A 總有一種‘寂寞感’和‘罪惡感’，好似自己在背地里做了壞事。而仙吉卻從此對A 抱一腔感恩之情，衷心地把A 敬奉為愛心博大的‘神仙’。”[20]針對《卑怯者》與《學徒的神仙》的特質(zhì)鑒別，本多秋五示獨到之見：

將《卑怯者》與《學徒的神仙》加以比較，兩篇作品主人公乃至作者的性格差異，彰明較著：一個是“實踐型性格”，一個是“非實踐型性格”?！?《卑怯者》主人公的內(nèi)疚，是優(yōu)柔寡斷者的內(nèi)疚；《學徒的神仙》的寂寞，是本能性的行動者的寂寞。[21]（筆者譯）

《卑怯者》代表有島自我省察一個側(cè)面，與此相比，學者評騭：“若說從《卑怯者》中可管窺‘收翼’姿勢的作者，那么，從《迷路》中則可看到展翅飛翔狀態(tài)的作者?！盵22]《迷路》是多主題作品，“A 與斯格特相處出現(xiàn)的‘自由論’與‘決定論’的葛藤，與茱莉婭交往出現(xiàn)的戀愛與人種歧視問題，A 與K 的對照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對立，A 與P 夫人交往中的性欲問題，以日俄戰(zhàn)爭為背景突出的日本人的國際位置等。”[23]但《迷路》主旋律是表達有島否定基督教，靠近社會主義。有島在精神“迷路”上，尋求靈魂救濟，最后終于拋棄了基督教，共鳴于社會主義思想，確立了自己新的人生路。此后，有島按自我意識行事，排除萬難，將自家兩座遼闊農(nóng)場無償贈給了貧苦農(nóng)民，贏得舉世聞名的“杰出的人道主義者”美譽。白樺派人道主義典型代表是有島。如此人道主義精神影響了日本無產(chǎn)階級文學，“無產(chǎn)階級文學代表作家小林多喜二，受白樺派人道主義影響，進而堅信社會主義?！盵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