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泉[日本]
日光盈漫海灣。
男孩女孩們坐在人行道兩旁樹冠下的長椅上含吮甜筒。一些人在走道上溜著Z形旱冰。附近的紅白遮陽傘下支棱著熱狗攤。
我把手塞在牛仔裙兜里開始吹起了混低音哨子。如果吹得過猛就會跑調(diào)。我并不能恰如其分地隔開這類快歌的各個音符,干脆就讓它們就這么攪在一起。
這曲調(diào)并不怎么符合我的心境,接下來,又換成了藍調(diào)。瞧,即使曲調(diào)有一點游移也無妨——你仍然可以堅持到最后。
哈,每個日子都是這樣一份饋贈。
我止不住臉上的笑容。
可是什么樣的傻瓜才會在那兒一直咧嘴笑呢?所以,我整天都在唱這些歌。自從來到這兒,我便時常如此。
一輛巴士從身后駛來,惠美出現(xiàn)了。她大幅地揮了揮手,向我跑來?!澳闳ツ膬海俊彼倘灰恍?,暖風(fēng)撫弄著她的卷發(fā)。大海的氣息隨風(fēng)而至。
“海濱俱樂部?!?/p>
“啊,我也是!”
這是家位于橫濱郊區(qū)的酒吧,招牌上寫著“靜謐”。老實說,這聽起來有點像你要“榮尊赴死”的地方,所以我們自己為它命了名。本地人稱它為“海濱”。有些人喜歡叫什么“海濱漫步大道”,那往往讓聽者不知所云了。我和惠美沿著碼頭散步,一旁正在經(jīng)過的是新格蘭酒店。
那段旋律還在我腦袋里徘徊著,只不過現(xiàn)在是輕哼而不是吹哨了。
“這首是什么?”惠美看向我。
“不好說。我得先找回歌曲記憶點?!睘榱嘶卮鹚@個問題,我跟主奏吉他音斷開了,不過馬上又能撿回來。惠美也開始用風(fēng)琴般的音調(diào)加入。這場即興表演一直繼續(xù)著。
直到我們抵達海濱俱樂部酒吧,這場小型演奏也未遭到干擾。曲調(diào)已經(jīng)變得十分憂郁,或者說嚴肅,但切斷它呢,就會失去樂趣,所以我們站在那兒繼續(xù)演奏,最后逮著機會回到了歌曲記憶點。她似乎也挺了解這首歌,我們都很投入。后來,如同雪崩一般(至少我們認為是這樣),我們滑向了歌曲尾聲。但我并未打算就此終結(jié),還在后頭加上了一段。如果有一把吉他,我會表演一段拖尾獨奏,在緩慢漸弱的聲調(diào)中徘徊游蕩,仿如黑暗中的哨聲。
“又怎么了?”我推開酒吧的玻璃門。
“有時候我就是忍不住落淚?!被菝榔届o地回答。
淚難自抑,的確。但不知為何,我此時突然想到一首標(biāo)題如此的歌。
我們在老地方入座,沒再思索關(guān)于歌曲的事。
“外面風(fēng)景不錯?!蔽覍票Uf。
“一向如此。剛開始大家都很滿意?!彼淠鼗貜?fù)。
“這是何意?在這兒,你可以過上絕對悠閑的生活。”
我是通過抽獎獲得飛往這個星球的名額的。若沒記錯,那張票和我隨便買的一些紙巾一同到來。(在這兒,我的日子也好比這些薄薄的紙巾,與世浮沉,混混沌沌,任何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都變得愈加模糊不清。)
“嗯,但如果你是那種堅定的人,遲早會感到厭倦。”這位酒保又習(xí)慣性地趾高氣揚了起來。
“我們想在這兒待多久都可以,不是嗎?而且隨時能返回地球?!被菝酪贿厰[弄著餐巾一邊說。
“從技術(shù)角度來說,的確可以。你想回去了?”
“不、不,”她搖頭,“我到這兒才半個月呢?!?/p>
“等會兒!”我轉(zhuǎn)向她,“你之前不是說有半年了嗎?”
“我從沒那樣講過,”她停頓片刻,用更溫柔的語氣補充道,“你一定是聽錯啦?!?/p>
真怪。我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兩周了,而且看到她明明比我來得更早……
“來杯啤酒?”
“嗯,忘記點單了。可以的,”我回復(fù)酒保,“一小杯就行,謝謝?!?/p>
酒保把一個精致的溝紋玻璃杯放在柜臺上,然后新開了一瓶酒。其間惠美一直怒目圓睜。我喝酒的時候她總是這樣。
“現(xiàn)在是中午,所以……我要杯軟飲就行?!彼掏痰卣f。
惠美不是靠抽中什么彩票來的——她是為了換個環(huán)境進行某種治療。這個星球上的空氣的確不錯。她還提到過她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不過我并不了解她來此之前都做些什么。
“去挑些音樂吧。”她小聲提議,心思卻不知飄往何處去了。我來到點唱機邊開始翻閱起望不到頭的曲目名和編號。這玩意兒里的曲目數(shù)量足以填滿一個電臺的備份目錄。挑來挑去實在有些煩心,我索性隨意選了三首然后回了座位。
“選了什么歌呢?”惠美把胳膊肘撐在吧臺上。
“就來一些節(jié)奏布魯斯吧?!?/p>
“不錯?!?/p>
一個又尖又細的聲音唱道“露西爾”——可能是一個女人或者小男孩兒的名字。歌手的發(fā)音有些奇特,纏繞著歌詞,仿佛那些字眼兒是他們的心聲,這著實讓我沉醉了半晌。我又抿上一小口酒,然后把玻璃杯放下?;菝涝谝慌院莺莸氐芍摇?/p>
“我母親她……”片刻緘默后,她開口,“她是個酒鬼,一天到晚都在喝。只要有酒就什么也不在乎。她說這并不關(guān)乎酒的滋味——她甚至從沒喜歡過。不過是用微醺減輕痛苦罷了?!?/p>
那位酒保專心地聽她述說,也許他一直就這樣認真對待工作吧??墒?,每當(dāng)惠美開口講話,他的臉上便閃過一絲緊張。
“她常常試圖戒酒,最終都變回老樣子。有一次她打算扔掉所有儲備起來的酒,還帶上了我,這全是老儀式了?;氐郊液螅d奮地說,‘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喝酒啦!盡是這些??墒沁€不到兩小時她就坐立不安了?!冶驹摿粢稽c的,她會這么說,‘睡前小酌一杯就行。要不了多久她就跑出去買酒了?!被菝篱L嘆一口氣,皺起眉,從袖子里掏出紙巾擦手。
“然后呢?”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隨意,“她對你做過些什么?”
她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這似乎讓她更不安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那我這么問究竟是什么意思?
“沒關(guān)系。你是想問,她有沒有打過我,對吧?就像那些狂暴的醉鬼。沒有呢。只不過每當(dāng)我父親出門上班的時候,她就會抓起一瓶酒和一個杯子坐回床上。只要心情不好,她可以一整天如此。臨近傍晚,她開始考慮準(zhǔn)備晚餐——很可怕不是嗎?在那種狀態(tài)下做飯,亂灑東西,燙傷自己,刀具掉得到處都是。最后編個借口,說自己感覺不舒服什么的,重新躺回去了?!?/p>
惠美拿起紙巾抹了抹前額。
音箱里響起了“獵槍樂隊”的歌,劃破了三人之間的靜默。
她的嘀咕聲在樂句間隙穿過:“我想知道怎么就把這些一股腦兒全給說出來了?!?/p>
“緣由在此?!蔽抑噶酥该媲暗钠【?。
“是呀,它干的好事?!?/p>
“我不會再當(dāng)著你的面喝酒了?!?/p>
“噢不,這太過了。”
“但那總會讓你想到母親。”
“是的。真怪。我到這兒還沒一陣子,她就開始在我腦海里轉(zhuǎn)悠?!?/p>
酒吧里間的一扇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女招待走了進去。那位男酒保脫下了圍裙。他的工作班次很短,不過這也足夠讓俱樂部維持運轉(zhuǎn)。
“今晚有什么打算?”我換了個話題。
酒保開始收拾他的東西。
“我打算去‘星期五天使。”那是個古怪的夜店名。
“啊,好主意!我可能會一起?!?/p>
這家夜店很符合我,滿屋子老派裝潢。地上鋪著厚地毯,這兒那兒隆起個座位供人們就座。他們不單按每周流行唱片排行榜播放音樂,你還能不時聽到一些怪里怪氣的唱腔。前幾天還放了一首新奇的歌,叫“什么都不想干”,我壓根沒法欣賞。另外,在這里看不到小孩子。
“嘿,那樣的話,”惠美補充道,“你可能會碰見直志。他是老熟客。”
我感覺臉有些發(fā)紅。光是這個名字便讓我心跳加速。
“他很可愛,對吧?”她笑了,“你多多少少跟他說過話?”
“還沒有呢?!蔽倚邼負u搖頭。
“估計還需要些時間才能有進展?”
男酒保捋了捋他的領(lǐng)巾。我端詳著自己緊握酒杯的手。
“誰知道呢?世事無常,瞬息萬變?!?/p>
我剛抵達這個星球就遇見了他。碰巧,那會兒他到太空港是為了見另一個女孩。當(dāng)時我戒心很重,現(xiàn)在仍然如此——是的,沒錯。是戒心,我敢肯定,那不是興奮。
我之前就見過他,在別的地方。怎么回事呢?
我永遠難以忘記一個如此靚麗的人。而且,說實話,與其說我曾見過他,不如說我們之間有過深深的羈絆。
“當(dāng)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他身上,就感覺他曾是我身邊親近的人,”我心不在焉地說,“但是,我同時覺察到一種對自身的冷漠,和那個曾經(jīng)靠他很近的‘我隔開了距離。這么說很怪,我知道。”
“欸,你多大了?”惠美啜了一小口檸檬汽水。
“十九?!?/p>
“是啊,那么類似于‘我要重新來過這樣的話不應(yīng)該從你嘴里冒出來。我母親就曾一刻不停地念叨‘我要重新活過?!?/p>
“那不是一首歌嗎?”
“呃,要知道你可以為任何事物找到一首對應(yīng)的歌,甚至有首歌叫‘這不是真愛,不過是一首歌?!?/p>
惠美不再言語,開始剝起女招待擺上桌的花生。
“你母親什么時候那樣講的?”
“在她三十六歲的時候。對她而言,那是個可怕的年紀。她只想給人生來個重置,就從二十五歲開始,一切重新來過?!?/p>
“二十五歲?這么精確嗎?”
“她正是在那年結(jié)的婚。”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在某一刻,男酒保又回來了。自動點唱機繼續(xù)放著音樂。接下來一首是《愛的終結(jié)害了你》。
“對不起。我現(xiàn)在整個人亂糟糟的,”惠美頓了頓,“雖然沒什么意義,我也控制不住想到過去,這些記憶太生動了。還有關(guān)于我母親的往事,就好像經(jīng)歷那些苦難的是我自己。”
“因為當(dāng)時你全身心參與了一切。”我擺弄著自己的銀手鐲?;菝酪灿羞@樣一只手鐲。它們被嵌入了小磁盤,有著類似現(xiàn)金卡的功能,于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可以分文不花。但是那兩名酒保都沒有戴這種手鐲。
“你說得不錯。人一旦太閑,腦子里的名堂就多?!?/p>
看來,今天她的心思確實在別處游蕩。
點唱機里響起了一首懶洋洋的、幾乎涂滿絕望的歌。我查看了下屏幕——“欲棄生涯”保羅·巴特菲爾德。
“兩位還需要些別的嗎?”女招待問道。
夜幕降臨,我們搭了一輛公交離開橫濱?!跋乱徽臼悄膬海俊?/p>
我們坐到了車廂后頭,我凝視著窗外。
“橫須賀?!?/p>
“我想去買點東西?!被菝勒f得有些突然。
“那過會兒下車?”
“可我們才上的車呢?!?/p>
天幕的藍更深厚了,精致得讓人不忍直視。一路上,我的視線牢牢地凝滯在外,追隨著車窗外的景象。下沉之日照耀著建筑物的側(cè)面,彌散一線金色,纖微而濃烈。如同從天際切走的一塊矩形,在下方露出一層光亮。
“從不知道這座城能是這個樣子?!?/p>
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滴進了手背。眼淚!我驚羞地看向惠美。
“這怕是我頭一回為一點風(fēng)景流淚?!?/p>
“似乎人們一到這兒就不自覺地忠于自己的真實感受了?!彼龔目诖锾统鲆粡埣埥戆瓷衔业谋亲?,“當(dāng)然,對于那些職員來說情況就不同了?!?/p>
惠美看起來有些困擾。我擤了擤鼻涕。想來,這應(yīng)該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
“顯然,這兒的氣氛里有什么東西讓你傷感懷舊了。欸,還為來到這里感到開心嗎?”
“當(dāng)然!”我熱切地解答了她的疑問。
我并未告訴惠美,在今年以前我壓根沒什么朋友。這是個嚴肅的問題——難以用靦腆或者內(nèi)向什么的來簡單解釋。我對于人們?yōu)槭裁床幌矚g自己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還無法發(fā)自內(nèi)心承認事實。于是,我決定用憎惡他人來安慰自己,也不再有任何愛人的欲望。
但是和惠美見過幾面后,我就被她吸引住了。還有直志。
“等會兒是去買東西?”
“哦,對?!?/p>
“那就在這兒下車吧?!?/p>
下公交后,美景魔力依舊,大地如此迷人,空氣里彌漫著春天的芬芳,這一切的本質(zhì)卻是悲傷的。
夕陽的余暉均勻地鋪在了房屋的頂部。沿著道路往下看去,唐人街逐漸顯現(xiàn)。
“很久以前,我曾經(jīng)和一個來自香港的男孩約過會。他叫什么名字來著?好像姓劉什么的?!蔽以趺撮_始嘮叨這些了?這些事兒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呢?在地球上,我每天所做的不過是在社會和家庭之間跋涉。難不成這些都是別人的記憶?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善于管錢,不過,不是說他是個守財奴。他的生活井然有序,而且極度浪漫。”
“嗯,行吧。我敢說,他其實是個相當(dāng)粗魯?shù)幕斓?,對吧?通常表面上看起來呆板的那種類型?!被菝赖亩床炝奈醋屛沂?/p>
“沒錯!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我敢打賭,他就愛裝模作樣,對吧?還有著強烈的保護欲?!?/p>
“嗯……他不怎么愛我,所以我并沒享受過什么保護?!?/p>
二十四歲的時候,我迷失在他那雙杏仁眼中……我的身體到底什么時候接管了別人的人生?
我們來到了一個布滿俗艷美式精品時裝店的區(qū)域。
“我還巴不得來些更邋遢的東西。”
“那,那些朋克風(fēng)怎么樣?”
我買了一條黃色網(wǎng)格披肩和一朵系在脖子上的玫瑰花飾。還沒到位呢,還有件從一家風(fēng)格不那么招搖的商鋪買的黑色西裝,搭配一條緊身裙,注意,不是褲子。
“要去我那兒吃晚餐嗎?”邀請惠美一起吃飯只是因為我討厭和椅子單獨共處。這是一把橫在我公寓中間的椅子,它會跟我說話——而且從來只會發(fā)出刻薄的言語!一件家具擁有了人格是多么荒唐,但事已成此。另外,它說起話來還和我母親挺像。
“我有點累。今天過得太緊湊了。我想去休息會兒,自個兒消化消化這一切。”
事實上,我已經(jīng)受夠她了,不免暗地里慶幸。但,我的自主意識在哪里呢?此刻,這薄弱的意志叫我惡心。
惠美在暗藍的光暈中舉起手,當(dāng)她轉(zhuǎn)身離去時,我嘆了口氣,仿佛她背上寫著滿滿的“自由意志”。
一回到家,我便將今晚的衣服從衣柜里抽出來鋪在床上。
剛點上一支煙在衣服旁坐下,那把椅子便開始喋喋不休:
“你的新衣服怎么樣?”
“呃,黑色的那個?”那件黑色西裝也在床上擺著。
“你就跑出去買了這玩意兒?”她的聲音粗糙刺耳——聽起來真像我母親,真是令我厭惡。
“直志或許就喜歡普通的女孩?!?/p>
“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對那個連話也沒說過的男孩如此著迷嗎?”
“因為他長得太他媽好看了。”
“錯!”椅子發(fā)出了邪惡的咯咯笑聲,“孩子,你認識他不是一兩天了。”
她笑得渾身發(fā)抖,她那有些禿了的天鵝絨罩子上的灰色花卉圖案隨之顫動,扶手也跟著搖搖晃晃。
至今我就沒坐過這把椅子——在我入住這個房間的那天伊始,她就不停嘰嘰喳喳??傊?,你可以跟她坦白,看著她就知道她體內(nèi)的彈簧早崩斷了。
“你瞧,直志多半是你以前就認識的人?!彼赃吜镞_了幾步。
“那為什么我把他給忘了?”
“因為你們關(guān)系惡化后,一連串失敗就找上了你。你得花上整整十年才能意識到他對你是認真的?!?/p>
“他甩了我?”
“不是的,孩子?!币巫釉诜块g里大搖大擺地走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們之間有一些誤會才分手的?是這樣嗎?我想說,主動離開的那個人不會是我?!?/p>
“萬一是呢?”她哧哧地竊笑。
“不,我絕不會——”
“好了好了,我剛才只是想嚇嚇你來著!”
“但是,你看,對于此時此地的這個‘我來說什么也沒發(fā)生,對吧?所以,犯錯的不是我?!?/p>
“好吧,可以這么說。”她略顯遲疑,然后一扭一擺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那是另一個我干的,在某個平行世界,對吧?現(xiàn)在那個我多大了?”
剛一說完我就意識到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哪一個“現(xiàn)在”?你甚至怎么定義“現(xiàn)在”?
“大概三十多歲了。你意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然后陷入了絕望的渦流。你正處于類似于你在海濱俱樂部放的那首歌所描述的狀態(tài)。好像有點發(fā)瘋?!?/p>
“哦,謝謝你?!?/p>
“不用謝,親愛的。”
“我在這里的腦子可能也壞掉了。”
“怎么了?”
“一個椅子在跟我說話?!?/p>
“你還有會說話的門和微波爐,不是嗎?”
“那是別人把它們造成那樣的!”七點過去了。
對我來說下廚是很痛苦的事。(你瞧,椅子就什么都不用吃。)我的飲食習(xí)慣也很糟糕。我討厭新鮮水果和蔬菜,因為那時母親老讓我“每日五果蔬”。她不停地念叨:“它們可以讓你更美麗。丑女孩是無路可走的!”
我吞下三塊不新鮮的蛋糕。
“你不準(zhǔn)備出去嗎?”沒有事情瞞得住她。
洗了個澡后,我有點昏昏欲睡。穿上睡衣后,我癱倒在床。床頭的時鐘顯示此刻已將近八點。
“穿好衣服,好好梳妝打扮一下吧!”
“我累垮了。你就消停會兒吧?!?/p>
“是嚇壞了吧?你擔(dān)心自己又會搞砸?!蔽衣牫隽怂Z氣里微妙的嘲諷。
“或許吧。但之前為什么會發(fā)生那碼子事呢?”
“因為你不自信。直志身邊環(huán)繞著各種女孩,看著挺無聊的,對吧?你那么好強,不讓任何人了解你對此作何感想。在他面前也藏著掖著。你甚至根本沒想過,他可能也在質(zhì)疑自己?!?/p>
“你說什么?”我整個人跳起來了。
我是聽清了的——我們都明白。因此,她不再多言。
八點過去了。
惠美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離開了。我在考慮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但僅限于這么想想了。
“你打算在這個星球待多久?”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椅子問道。
“一輩子?!?/p>
“每個人都這么說,親愛的。但你其實做不到,不是嗎?你要過自己的生活。做飯,打掃衛(wèi)生,照顧生病的孩子。你還得出去工作?!?/p>
“為什么我必須那么過活?”
“好吧,我不知道。”她的聲音突然間變得柔和了。
接著,“我不知道”這句話在腦海里持續(xù)回蕩。我松了松枕頭,關(guān)掉燈,默念咒語。睡吧,睡吧,讓世界就此消失。
兩天后,我總算去了星期五天使。里頭正放著“上癮”,這算是個加分項——但不是直志在場的信號。
“顯然他剛來過。”惠美大叫道。在這種環(huán)境里你必須聲嘶力竭才能被對方聽清?!八湍莻€女孩一起進來的?!彼赶蛞粋€在舞臺中央扭動的女孩。和太空港那天看到的不是同一個。
我走進酒吧,叫了一杯七喜。
酒吧的燈光詭譎而迷離,每一次頻閃中躍動著人們的舞姿。這仿如一個延時視頻,一隊新鮮的冰凍尸體在每一個閃光中熊熊燃燒。
光線愈加迷幻。我奮力穿過舞池中央(急切地想好好看看這位金發(fā)女郎)走到門口。她長得并不出眾(也不是說我就多么動人了)。
直志就坐在那邊的臺階上。
“你不進去?”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低著頭回了一句。沒聽太清。
“什么?”
他重復(fù)了一遍,但俱樂部內(nèi)傳來的噪音吞沒了他的聲音。
我挨著他坐了下來。他似乎還在耐心復(fù)述剛才的話。
“這個女孩說她想來,所以我就和她一起來了……不過我挺討厭人們看著我?!?/p>
我沒接話。
看樣子,他和惠美差不多是同時來到這個星球的,不論何時。他很出名,所以我很容易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直志身材出眾,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有些人將其描述為一種空靈的美,你難免不會了解到他只是個半人類。
他是最早的那批外星“混血兒”之一,幾乎全綠的頭發(fā)非常惹眼。
面無表情,又略帶陰郁,雙眸露出嚴厲與空洞,似乎在宣告自己早已棄絕了任何希望與野心。
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遞給他。他用那令人不安的空曠眼神回頭看我——仿如看著一個恐怖洋娃娃的玻璃眼睛。他眼窩周圍的眉毛也是深綠而濃密的。
他輕輕地抿了一口。
“我真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們總是想要來這種擁擠不堪的地方?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讓我們單獨相處?!?/p>
“這不過是因為她們想在你面前賣弄自己?!?/p>
他用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發(fā)絲。
里頭傳來一些流行樂曲。如今,那種干澀膚淺的演奏聲聽起來十分滑稽。旋律過于單調(diào),句子也冗長至極?;趾甑狞S金比例的曲調(diào)似乎是真的無法再適應(yīng)這個時代了。
“你知道嗎,最近,”我慢慢地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識別幸福和快樂?!?/p>
他仰起頭。
“嗯……這有什么關(guān)系嗎?如果感覺不錯,那就是快樂?!彼砂桶偷匦α?,“僅此而已?!?/p>
“看來你的生活很簡單?!?/p>
“哈,我也有自己的困擾。我曾經(jīng)把每個日子都理得很明晰。后來,我突然停止了思考——我生病了……腦細胞受損,以前的思考力全部消失了?!?/p>
他像在說另一個人似的?!安×耸鞘裁匆馑??”
“我是個癮君子。”
給出如此直率的回答后,他抬起頭望著我,想看看我什么反應(yīng)。我盡力控制臉上的肌肉不表露出任何情緒。
他起身。
順著他的視線,我看到樓梯底下站著的男孩,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的樣子如同這個場景中的一個故障。他是絕對的時尚犧牲品,小腿上纏著一塊和他完全不相稱的頭巾??杀氖?,這根本不適合他。
男孩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上了樓。他比直志矮一些,但他的身體寬度對此有所彌補,是那種幼嫩的健身狂人。
“我們需要談?wù)?,哥們兒?!蹦泻⑸ひ羯硢 ?/p>
開始了,我心想。
“我想,我并不認識你?!敝敝撅@然絞盡了一番腦汁。
“關(guān)于那姑娘,”他瞪著我,“她,那兒呢?!?/p>
“抱歉,什么?”我走近了一些。
“不要動別人的女孩,聽到?jīng)]?”他看著我們倆。
“我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女孩了?”
“別裝了。我們之前見過兩次,在其他地方,你讓他們對我動手動腳,記得嗎?‘世界就要完蛋了你說,‘一起目送它離開吧。接下來我就一直在為這天做準(zhǔn)備!但是你呢,在這兒跟這個人泄密?!?/p>
“他是個瘋子!”我說。
直志長嘆了口氣?!霸谶@里,所有人都是一團糟?!蹦莻€男孩試圖揪住我的手臂。
他從樓梯上摔了下去。直志大喊了些什么。男孩重重地撞在了樓梯平臺上。
似乎是我用自己的靴子把他踢倒的。我說“似乎”,是因為我的身體在我想都沒想之前便付諸了行動。我站在原地發(fā)愣,“他昏過去了嗎?”
直志冷靜得令人無法忍受。“沒事的。他沒砸到頭?!蹦莻€男孩笨拙地站起身,想要恢復(fù)他的體面。
惠美從門里走了出來?!跋肴コ渣c東西嗎?哦,親愛的,那個金發(fā)女孩在找你呢?!敝敝菊^去,卻停頓了一下,靦腆地問我:
“介意我明天來看看你嗎?”
“什么時候?”
“午后吧?!边€沒等我點頭他便進了屋。
我倚著墻?!罢嫦M麆偛拍茏柚惯@一切?!?/p>
“你說的是剛才的爭吵?”
“不。不,那是我的事。不是這個意思?!?/p>
“你在發(fā)抖呢?!被菝澜o了我一個擁抱。
我想說點什么,但又把嘴給閉上了。
“走吧?!彼覀兂鋈ィ?dāng)我們接近平地的時候,那個肌肉男孩還在那兒,呆呆地盯著我。
我們沿街散步,溫暖愜意的微風(fēng)拂面而過。
寬闊的街道上,建筑物陷入昏暗。偶爾,一陣平和的薄霧柔化了汽車餐廳和夜總會門口的霓虹燈光。
“這些很讓你懷念過去吧?”惠美說出了我的心聲。
“你知道,我一直難用真情實感清晰地看待自己?!?/p>
“可是,如果沒有那種清晰感,你就很難成為佼佼者,只會作為末流之輩度過一生?!?/p>
我們穿過一座橋。成串的小船沿著河流排成一線。臨邊的道路似乎屬于某個大型建設(shè)項目,頭頂?shù)钠鹬貦C投下恐龍般的龐大陰影。遠處,沿著高速公路彎道行駛的汽車燈光宛如項鏈般連綴成串。
這樣的荒涼景象和海濱區(qū)截然不同。而我仍懷揣著那股懷舊之情。
“不過,最近我的內(nèi)心一直有著這種明媚又有條理的時刻。真的?!?/p>
“所以直到現(xiàn)在,當(dāng)你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你只是在表演情緒?”
“應(yīng)該是的。欸,那邊裝著橙色窗簾的地方怎么樣?”
這是一個通宵營業(yè)的咖啡館,窗戶破舊狹小,充斥著廉價的空氣,只散落零星幾個顧客。
我們挑了個靠墻的座位,侍者拿著一份長長的菜單走了過來。我們不想為點菜費精力,就隨意點了套餐和飲料。
“那你現(xiàn)在對什么事看得很清晰呢?人們有各種各樣的答案,比如:‘我正在變得像我的母親,或者‘我真是助長了關(guān)于軟弱女性的刻板印象?!?/p>
“其實沒太多區(qū)別,”惠美的嘴角皺起一個微笑,“每個人都是這樣,一旦產(chǎn)生什么清晰透徹的思考,就以為自己很獨特。也許這跟你在橫濱為景色落淚的情況有點像。我不確定。不過,在這些瞬間我能夠原諒自己,即便只有一點點……而且還原諒了我的母親?!?/p>
“只要你愿意承認這種情況,事情就簡單多了?!?/p>
“的確,哪怕并沒有解決任何問題。這和我的毛病是一樣的。一旦回了地球,又會重蹈覆轍。也可能不會。這沒辦法控制的。想要解決所有問題不是個好習(xí)慣?!被菝勒f話時正注視著別處。
我點的東西上桌了。一份主食,一份沙拉,還有一小杯桃紅酒。
“這也在套餐里?菜單上沒寫呢。”
惠美用手帕包住了指頭。不久前,她的菜也到了。果然,也附帶一杯酒?!八麄冋媸窃诳简炍摇!蹦菞l像繩子一樣纏繞的手帕把她的手指綁得發(fā)白。
“來吧,沒事的——”我剛開始感到神經(jīng)振奮,卻被惠美雙眼發(fā)出的強烈的怒光給鎮(zhèn)住了。我敢肯定,那種憤怒可以穿透玻璃。她移開目光,把手帕裹得更緊了,看起來甚至弄疼了自己。她的手在發(fā)抖。
“等等,那是……”
她抬起頭。眼淚夾著憤怒溢出雙眸。“沒錯。還是我母親——實際上,那是我。不,我并不是故意撒謊的,只是難以承認這其實是我體內(nèi)的一部分。太令人痛苦了,所以我用‘母親這層殼掩蓋……對了,來到這個星球之前,他們讓我們先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對吧?他們一定對我們的心智進行了某些改造。”
我站起身,拖著腳繞過桌子,來到惠美身邊坐下。雖然他們都是癮君子,酒鬼和藥癮者之間卻有著天壤之別。酒鬼顯然需要其他人。他們更加黏人。現(xiàn)在,如果你沉溺于鎮(zhèn)靜劑或者止痛藥,可能不會那么困擾,因為你變得很被動,卻不可避免地會冷漠,疏遠,和無情。
可我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惠美還在抽噎。
“我根本不難過,只是才意識到這酒鬼母親就是我自己。反正,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p>
我拿起背包,從里面抽出一張手帕?;菝烙盟约旱氖峙吝┲翘?,然后向我道謝,接過我遞來的手帕。
“不介意吧?”
“一點也不哦。”
她平息了淚水,輕輕擦了擦眼睛,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哭出來感覺真好?!?/p>
“是的呢?!?/p>
“明天我就回地球去了。這就是我的問題:我是個酒鬼。我想我會挺過去的。”
“等等,等一下!明天,那是——”
“越快越好。替我告訴海邊俱樂部的酒保,好嗎?他幫了大忙?!?/p>
我已經(jīng)非常依賴惠美了,不免感到一絲失落。她了解我的內(nèi)心。你最終會被那些縱容你的人迷住。不過,直志似乎不是那種可靠的類型。
“我們還會再見的?!?/p>
聽了她的話,我只是更喪氣,望著那兩杯酒,仿佛它們自身承受著命運。
還沒睡幾分鐘,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就把我給弄醒了。
“太陽升起來啦。”椅子低聲說。
我穿著睡衣,赤腳走到了門邊。家里沒有內(nèi)部通訊設(shè)備。是直志。他伸直了修長的脖頸,頭發(fā)遮著眼睛?!拔乙詾槟愠鲩T了?!彼S厚的嘴唇淡淡一笑。
“為什么?”
“因為現(xiàn)在是大清早呢?!?/p>
我實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再次笑了。實際上,那像個鬼臉——他似乎有些神經(jīng)錯亂。也是累壞了。
“進來吧?!?/p>
他往沙發(fā)那兒走過去。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兒?”
“我剛?cè)チ嘶菝滥莾?。她帶了一個手提箱。箱子挺漂亮?!?/p>
“你整晚沒睡?”
“別擔(dān)心,我會盡快回家去?!?/p>
“你想喝茶或者咖啡嗎?我這兒也有一些茉莉花茶?!?/p>
他躺在沙發(fā)上,盯著我的光腿。片刻后,他說:“喝咖啡對你身體不好,你明白的?!?/p>
“癮君子告訴你的?”我放上水壺開始燒水。
“我厭倦了這些重啟?!彼嫦蛭业吐曊f道,我正在開啟一罐茉莉花茶?!昂芏嗍虑槲叶家呀?jīng)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太多次了。”我從廚房這兒只能瞄到那一頭綠發(fā)?!斑@大概是我第四次來這兒?!?/p>
我從櫥柜里拿出馬克杯。
“沒錯?!币巫有肌?/p>
杯子差點掉了。
“這不叫‘重復(fù)做事,這里并不存在重新開始,”她說,“你每次都會經(jīng)歷一些相似的事——基本上是關(guān)于放手?!?/p>
椅子那尖銳的聲音令人發(fā)怵,而直志看起來沒受一點影響。
泡茶時,我還在發(fā)著抖。
“重啟意味著放手,還有接受。”椅子平緩地強調(diào)。直志睜開他那令人不安的冷淡雙眸,看著我將他的杯子擺上桌。他坐起來,長嘆一口氣,長得足以帶走他的整個靈魂。
“我越來越喜歡你了,”他挑挑那對濃眉,“現(xiàn)在我開始喜歡你了,之前在這個星球上見過你那么多次?!?/p>
“喏,他又開始胡扯了?!币巫映靶Φ酶託g快。“很簡單。這是我第四次重啟。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你沒有在我第三次重啟時出現(xiàn)——我猜,它們有點混淆了?!敝敝敬蟾艣]聽見我家那位正在說話的家具,“這讓我開始相信命運。無論我選擇了哪條路,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p>
“你可以穿越時空,這是你的意思?”
“不?!彼麚u搖頭。
我坐到床上喝茶。
“如果你仔細想想,”直志自言自語,“這并沒有那么糟糕?!?/p>
“沒必要想了?!币巫映爸S道。
“其實,”我說,“我一度以為你是很含蓄的男人,不怎么說話那種。”
“如果不是在這里,我的確是那樣的?,F(xiàn)在我的負擔(dān)也很重。”
我起身,坐在他腳邊,“喂,‘重啟到底是什么?”
“你很快就會明白的。”他有些不耐煩。
“看看這似曾相識的場景,”椅子又張嘴了,“你想聽他再說一遍他喜歡你,不是嗎?但是沒必要為此煩擾。他可以把這句話說上百遍,你也不會滿足的。甚至,上千遍也是一樣。孩子,這只是因為你并不愛他。絲毫也不愛!”
這把椅子居然會說“愛”?她不會感到羞恥嗎?
縱然如此,我還是表現(xiàn)出一副可愛和害羞的樣子(將頭歪向一邊,等等),并問他:“什么是愛情?”
“這樣?”他伸出手搭在我的短褲和胯部,然后馬上又把手拿開了。他做得那么隨意,我甚至無法跳開?!拔艺娴氖莻€非常直率的人,對嗎?”
嗯,我若展現(xiàn)出一點壓迫力,他就會屈服于我。直志從他過往的生活離岸了太久,在這種柔軟的麻醉中,他把自己封閉得過死。如今,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漂流,麻木不仁,冷漠薄情。我懷疑他都沒有足夠的精力去嘗試理解其他人。或許在他的腦子里,我和他的舊吉他沒什么兩樣。當(dāng)然,他并不想傷害任何人——一點也不。他處于一種靈肉分離的狀態(tài)。
然而誰在乎他是不是把我們物化了呢?對我來說都好?!班?,但是,對他而言就不那么‘好了?!币巫釉谖夷X袋里嚷嚷。
我想讓他真正屬于我。
“你以為這樣就能結(jié)束你無休止的失敗?
我懂,我懂。但我想得到他的理由比愛更加迫切。
對我而言,直志是……一個特定時間的象征。我腦袋里的聲音不再是椅子了。一個虛構(gòu)的時間,都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
“介意我在這兒多待一會兒嗎?”他似乎突然變得輕松起來。接著,我回想起來,他之前問過同樣的問題,在我二十歲的時候。從那之后,一段漫長的時光已然消逝。
“你為什么不睡床上得了?”
“行?!彼_始脫掉衣服。
我將窗簾拉開一點往外看去——清新,明亮,新的一天早已降臨。我想著自己最終一定會回到地球,只要我成功釋懷,不再關(guān)心什么幸與不幸。我只想無論在哪兒,身邊都是美好的風(fēng)景。
“你不躺下嗎?”直志在床那邊呼喚我。我掀開被子,在他一邊躺下。
他用手臂摟住我的脖子,然后用旁若無人一般的輕柔嗓音說:“別擔(dān)心,至少這個世界不會停止運轉(zhuǎn)。即便你不想要,它也還是會繼續(xù),永不停歇,直到你徹底厭倦?!?/p>
當(dāng)我醒來時,海濱俱樂部的酒保正直勾勾看著我的眼睛。
“感覺如何?”
“不算太壞?!?/p>
他是一名醫(yī)生,我們在地球。
“但你沒有得到你所找尋的東西?!?/p>
他臉上的表情多么嚴肅??!
“我已經(jīng)慢慢接受了那是不可能的事了?!?/p>
透過一幅拉開的窗簾,能看到外邊灰暗的天,疲軟的陽光從窗外映進屋內(nèi)。
“那個星球并不存在,是吧?”
“是的。你在那里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經(jīng)過編程傳輸?shù)酱竽X的。我們并未打算締造一個滿足患者一切要求的夢幻國度。”
“如果他們再也不想回來了怎么辦?”
“我們會強行喚醒他們,這在心理上可能會極度痛苦?!?/p>
“戴銀手鐲的旅客都是患者對嗎?所以其他人肯定都是被編造、想象出來的……”
“惠美早些時候出院了,她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似乎是想見見你?!?/p>
她在這個世界肯定有三十六歲了。直志之后也一定早就離開了基地。他三天前便從那個星球起飛了。
我起身。
不用照鏡子,我悉知真相:我是一個萎靡的主婦,三十幾歲,沒什么耐心,生活失意,羸弱又疲憊,干不成任何事。我就住在一間那種從窗外可以看到,一排排挨著擺著的、丑陋單調(diào)的廉價公寓。
醫(yī)生離開了。
我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正在走廊上等著的是我丈夫。
直志變得如此寒酸難看,與過去的那個他相比就像個小丑妖。他無聲地朝我走來。
有生以來頭一次,我牽過他的手:“再也別去那個星球了,好嗎?你知道這些重啟對我們做了些什么嗎?”
他發(fā)出了一些含糊的聲音作為回應(yīng)。外邊,是白天漸漸轉(zhuǎn)向泥濘的夜晚。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鈴木泉(1949-1986),日本小說家、演員。高中輟學(xué)后,她在一家工廠工作,后來以模特和演員的身份取得成功并聲名鵲起。鈴木泉是科幻小說的先驅(qū)作家,本文來自于她的第一本被翻譯成英文的小說集《終極無聊》(Terminal Bore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