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到紹興,行走山陰,游覽鏡湖,去尋找唐代大詩人賀知章暮年回鄉(xiāng)偶書的墨跡,想了解,這位聞名開元天寶年間的“詩狂”,究竟詩狂何處?
給詩人起雅號,是唐代詩壇的一個有趣現象,說明了唐詩的繁華多彩,繁星閃爍。除了老幼皆知、后世仰望的“詩仙”李白、“詩圣”杜甫,還有或多或少熟悉的初唐“詩骨”陳子昂、“詩杰”王勃,盛唐“詩佛”王維,中唐“詩豪”劉禹錫、“詩魔”白居易、“詩囚”孟郊、“詩奴”賈島和“詩鬼”李賀,更有“七絕圣手”王昌齡、“五言長城”劉長卿,以及杜紫薇(杜牧)、溫八叉(溫庭筠),等等,他們的雅號都能從其詩風詩味中拈出針頭線腦來。唯獨盛唐“詩狂”賀知章,不知“狂”從何來。
賀知章的詩存世不多,但并不影響其唐詩地位。千古傳誦的就有兩首,比寫《春江花月夜》的張若虛還多一首,流播面更廣。他的《回鄉(xiāng)偶書》,兒童“笑問客從何處來”,這一笑,使鄉(xiāng)情鄉(xiāng)愁在《唐詩三百首》七言絕句篇之首繞梁了千年。再一篇《詠柳》,一番“二月春風似剪刀”,把小學課本的時光裁剪得詩意盎然。兩首詩都語言清新,詩風平淡,就是找不出一絲半縷“狂”意。
在吳音溫軟的江南,聽人吟誦《回鄉(xiāng)偶書》,是一種原汁原味的詩歌美學體驗,才一句“少小離家老大回”,便把人帶入千多年前的那個早春。
唐朝天寶三載(744年)初春,一位耄耋老人,須發(fā)皆白,鬢毛稀疏,在家人陪伴下,輾轉車船,一路徐行,終于來到了越州(今紹興)會稽山下鏡湖畔的一個村莊。這位老人便是告老還鄉(xiāng)的太子賓客、秘書監(jiān)賀知章,此時他已八十六歲高齡。終于看到闊別了五十年、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他難抑激動,推開兒子攙他的手,蹣跚幾步,扶住路旁的老柳樹,打量著眼前曾多少次出現在夢里的故鄉(xiāng)田園,幾十年光陰變遷,早已物是人非,既熟悉又生疏,獨慶幸自己還鄉(xiāng)音未改。迎接的人群里,已找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青少年時一起讀書生活的伙伴呢?當年離家時送行的親友呢?幾個好奇的孩童見來了客人,跑上前來,笑著問他,老爺爺你是誰?從哪里來?是呀,昔從故鄉(xiāng)去,今自長安來。面對天真爛漫的兒童之問,如何回答呢?賀知章滿懷的滄桑,被二月春風吹得柳絲紛揚,化為詩情,飄拂而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保ā痘剜l(xiāng)偶書》其一)
太子賓客是當朝太子的老師,皇帝信任,太子親近,雖無實權,卻是三品大員,待遇堪比宰相。賀知章遲暮歸鄉(xiāng),也是他離家五十多年后,第一次衣錦還鄉(xiāng),老家的兒童相見卻不相識,還當作遠來的客人,面對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園,賀知章回鄉(xiāng)的欣喜中泛起淡淡悲涼。
他不禁想起正月里離京時,那場轟動長安的送別。就在前一年,一向曠放康健、縱誕詩酒的賀知章,忽然生病了,病得不輕,一度不省人事。病愈后,賀知章上書唐玄宗,請辭歸鄉(xiāng),出家修道。玄宗不僅詔令地方為他修建一所“千秋觀”,供他修道居住,還為照顧他的生活,任命其子賀曾為會稽郡司馬,并“賜鏡湖剡溪一曲,以給漁樵”。更顯示皇恩浩蕩的是,賀知章離京之時,玄宗親自賦詩以贈,還興師動眾,在西安城外長樂坡為賀知章擺酒宴,命皇太子以下百官送行,應制寫詩,親自作序,結集為卷,一時傳為文壇佳話。此時回想,怎不讓他悵然若失?
站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他眼前又浮現出五十年前離別家鄉(xiāng)的情景。他曾作詩為記:“江皋聞曙鐘,輕枻理還舼。海潮夜約約,川露晨溶溶。始見沙上鳥,猶埋云外峰。故鄉(xiāng)杳無際,明發(fā)懷朋從?!保ā稌园l(fā)》)雖沒直寫送行,仍能讀出臨行前親友惜別的氛圍和他的意氣風發(fā)。聽說他要赴神都洛陽科舉,天還沒亮,親友們紛紛趕來江邊碼頭送行。曙鐘輕枻,夜潮晨露,沙鳥云峰,無不縈繞著親友的惜別之情,殷殷期盼。船已行遠,望不到故鄉(xiāng)了,親友的叮囑還在耳邊回響。
這一年,是武周證圣元年(695年),賀知章三十六歲。武則天親自策問,朱筆頭上一點紅,殿試第一,賀知章成為浙江歷史上第一位有資料記載的狀元,并授任四門博士。金榜題名,何等地榮耀,他欣喜若狂,但依然淡定,未看到像孟郊那樣“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狂態(tài)。
賀知章出生于唐高宗顯慶四年(659年),很小便隨父母從越州永興(今杭州蕭山)遷居山陰(今紹興),在這里度過了童年和青少年時光。他生活的地方,離大禹陵和王羲之作序的蘭亭不遠,受古代圣賢故事的熏陶,他勤學苦讀,十幾歲便以詩文聞名地方。書法也頗有成就,他為母親抄寫,現存日本的《孝經》草書,既有隸意,更敷章草,龍蛇飛舞,筆勢飛揚。他在家鄉(xiāng)少有才名,卻不恃才傲物,無輕狂之態(tài),而是孝順好學、遠近聞名的孝子,常以籮筐擔著患瘴病的母親和經書,行走鄉(xiāng)間。鄉(xiāng)鄰們戲稱他“賀擔僧”,又叫他“賀八”。青少年時期的賀知章,似乎沒有狂傲的蛛絲馬跡,那“詩狂”始于何時呢?
讀岳麓書社版《資治通鑒》,發(fā)現對賀知章著墨很少。從唐紀二十一翻到唐紀三十一,即武周證圣元年(695年)賀知章被欽點狀元,到唐天寶三載(744年)還鄉(xiāng)去世,凡五十年,洋洋十數萬言,竟只有兩處讓賀知章露了臉。一是開元十一年(723年)夏,唐玄宗設置麗正書院,“聚文學之士。秘書監(jiān)徐堅、太常博士會稽賀知章、監(jiān)察御史鼓城趙冬曦等,或修書,或侍講,以張說為修書使以總之”。一是開元十三年(725年)十一月,唐玄宗封禪泰山,問禮部侍郎賀知章:前朝的祭祀之文,為何秘而不宣?賀知章“對曰:或密求神仙,故不欲人見。上曰:吾為蒼生祈福耳。乃出玉牒,宣示群臣”。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內容以政治、軍事和民族關系為主,兼及經濟、文化和歷史人物評價。開始有點不解,繼而不平,責怪司馬光不悅賀知章,選擇性失語。再查閱新舊唐書,成書于五代和北宋初的新舊唐書,也鮮有記載賀知章在政治經濟方面的建樹。便想,還只能怪賀知章自己缺少功名心,不熱衷朝廷政治,不關心國是,沒留下多少東西可供司馬光選取。
唐代的國子監(jiān),既是大唐最高學府,也是教育行政機構,學與監(jiān)兼而有之。國子監(jiān)開設六學,即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和算學。國子學的學生屬最高層級,須三品以上大臣及國公子孫、從二品以上權貴曾孫才有資格進學,太學的入學門檻為五品以上及郡縣公子孫、從三品大臣曾孫,二者名額都不多,學制較長。律學、書學和算學,是培養(yǎng)專業(yè)技能人才的,條件放寬至八品以下官員及庶人之子,學制也較短。四門學處于國子監(jiān)人才教育體系的寶塔中上層,負責培養(yǎng)七品以上官吏、侯伯子男爵位貴族子弟,及雖是平民子弟但特別優(yōu)秀者。賀知章為四門博士,是掌教四門學的教授,屬正七品上的職官。與他同齡,當時已頗有詩名的“詩骨”陳子昂,唐睿宗文明元年(684年)進士,上書論證得到垂簾聽政的武則天青睞,不過授正九品下的麟臺正字。所以他很知足,熱愛教育,潛心教學。在風華正茂的年月,卻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歡,在訓導學生的同時,以國子監(jiān)為清修之地,以滋養(yǎng)學問、精進書法為業(yè)。他在四門博士任上干了十五年之久,直到唐睿宗景云年間(710年),五十歲出頭的賀知章才被宰相陸象先提攜,遷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是太常寺掌管祭祀的官員,主要負責引導乘輿,起草祭祀制度,監(jiān)管祭祀物品,議定王公大臣謚法。雖然祭祀是朝廷大事,太常寺是接近中樞的部門,但仍是清水衙門。又過了十二年,開元十一年(723年),由宰相張說推薦,賀知章入麗正書院,參與撰修《六典》《文篆》等書。這一年他六十四歲。不久又升遷為太常少卿,成為正四品的太常寺副職。這時,唐玄宗正醞釀封禪泰山,籌備這一盛世大典,是太常寺的頭等大事。賀知章學問功底深厚,得到唐玄宗賞識。從此,賀知章便仕途開掛。開元十三年(725年),擢為禮部侍郎,加集賢院學士,又充當皇太子侍讀。禮部侍郎是禮部副長官,正三品,集賢院學士既負責修書,又有侍讀職責,討論文史,整理經籍,備皇帝顧問。這一年他還擔任了泰山封禪大典的司儀。后雖受“岐王挽郎”事件影響,也只改任工部侍郎。開元二十六年(738年),近八十歲了,還讓他擔任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jiān)。唐代官職,太子賓客是東宮屬官,掌侍從規(guī)諫,贊相禮儀。銀青光祿大夫是文散官,秘書監(jiān)則掌管國家藏書和編校。這都是地位較高卻比較清閑的官職。
賀知章屬于大器晚成,六十歲之前過的是慢生活,他不與時間爭朝夕,不急于求成,聽天安命,履歷以十年為紀,如深潭靜水,少有微瀾。他生性散淡,清談風流,言論倜儻,行事低調,性放曠,善笑謔,不妄語,不多事。也許他從比自己早成名的陳子昂身上吸取了明哲保身的教訓,抑或從武周朝酷吏橫行,中宗、睿宗朝韋后、太平公主篡權的殘酷斗爭中悟到全身避禍的禪機。任教四門學時,不是只講圣賢書,便是與學生笑談風月,似乎不關注軍國大事。在太常寺,也是埋頭典籍故紙,敬天地,娛鬼神,只拂衙齋案頭塵,不掃朝堂陛下灰。
曾到西安,華燈璀璨的夜晚,燈影里總飄逸著古長安的回音。燈下讀賀知章,直覺得他是個謎,謎面是曠達灑脫、風流疏淡,謎底卻透著大智若愚的人生邏輯。賀知章晚年自號“四明狂客”,又戲稱自己是“秘書外監(jiān)”,意為不甚管事的秘書監(jiān)。李白仰慕他是“風流賀季真”,又尊為“逸老”。杜甫把他排在八大酒仙之首,說他“在位常清狂”?!度莆摹氛f,“知章性放善謔,晚年尤縱,無復規(guī)檢?!敝链?,才讀出詩狂所在。他的狂,是老頑童式的老夫聊發(fā)少年狂,是率真淡泊的清狂,是詼諧從容的疏狂,是對酒當歌的癡狂,歸結起來,就是不計較。
他不計較功名,滿腹才學,卻不激揚文字,不圖謀主角,安于打醬油,大隱于朝,也因此遠禍近福,雖然六十歲前如蟄伏蝸行,但未被貶謫過,沒有起落,一生平順,福壽雙全,成為唐代最長壽的詩人,也被稱作大唐最幸福的詩人。北宋蘇軾寫有一首著名的《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笨此茖ψ约菏嘶律某粮】部赖泥祰@,又何嘗不是從賀知章的處世哲學得到啟示呢?人生不可重來,唯愿自己的孩兒不再因為聰明而誤了一生。有趣的是,明末清初錢謙益也寫了《反東坡洗兒詩》:“東坡養(yǎng)子怕聰明,我為癡呆誤一生。但愿生兒狷且巧,鉆天驀地到公卿?!卞X詩說的“狷且巧”,可謂點到了賀知章“大智若愚”的穴脈。春秋時的孔子曾對子路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备嬲]他,狂者好高騖遠,會積極進取,狷者清高自守,有所為有所不為??磥碣R知章熟讀《論語》,并活學活用。
賀知章太不計較詩名了,明明詩文造詣深,但把寫詩看得稀松平常,不以詩干謁權貴,不追求旗亭畫壁,也不結集印行,隨寫隨扔。他乃縱貫盛唐的重要詩人,一輩子只留下來區(qū)區(qū)十九題二十首詩篇,其中九篇還是祭神樂章和應制詩。因此,改革開放之初由中科院文學研究所編寫,曾列入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中國文學史,還有新近出版的《唐代詩歌演變》一書,都對他只字未提,原因大約也與司馬光編撰《資治通鑒》相同。畢竟作者得憑作品說話,缺乏足夠的作品供研究,如何評價作者?從僅存的詩歌看,賀知章的詩歌成就很高,這個成就是他數十年詩歌實踐夯筑的。他以絕句見長,這一點與王昌齡相似。其詩感情逼真自然,語言樸實無華。他寫景抒懷,風格獨特,清新瀟灑,淡而有味,尤其擅長反映人們生活中最本質的東西,即人情和人性,這正是其性情本真的表現。詩如其人,在賀知章的詩里看不到憤世嫉俗,難得讀到失意惆悵,即使有一絲絲,基調仍然樂觀豁達,氣度雍容自在。
李白是詩仙,天下人家喻戶曉,殊不知李白“謫仙人”的得名竟來自賀知章。發(fā)現詩仙并冠名,應該是賀知章對唐代詩歌最大的貢獻,既是替李白揚名朝野,錦上添花,也成為“詩狂”色彩華麗的神來之筆。據唐人孟棨《本事詩》,“李太白初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這個美譽,仙氣逼人,加上金龜換酒的待遇,更讓李白名動一時。賀知章大李白四十一歲,又是朝廷重臣,如此提攜眷顧,李白再狂傲,也會感懷知遇之恩,后常以為自喜自詡。天寶六載(747年)在《對酒憶賀監(jiān)》詩前小序記敘:“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因解金龜換酒為樂?!碧鞂毷d(753年),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中又提到,“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睆拇俗晕医榻B也在青蓮居士后加上“謫仙人”。
李白曾幾次到長安,賀知章什么時候與他認識,并結為忘年交,史家有不同說法。有人說李白開元十八年、開元二十三年、天寶元年先后三次到長安,郭沫若認為是開元十八年初次到長安,天寶元年第二次應詔來長安,這一點與康震同。但郭沫若以為李白在開元十八年就結識了賀知章,并結成酒中八仙,卻考據有誤。開元十八年(730年),李白才三十歲,雖已寫了《烏棲曲》《送孟浩然之廣陵》等名篇,但名氣還不大,還不至于讓賀知章上門尋訪。而使賀知章稱賞再四的《蜀道難》則是寫于此后的開元二十年,還有,賀知章開元二十六年才擔任太子賓客和秘書監(jiān),所以他們的相見應在天寶元年(742年)。李白自己也記述,在長安城外道觀紫極宮初見賀知章時,他已是太子賓客。金龜是賀知章身份象征的配飾。唐代制度,三品大員佩帶金龜,四品官員是銀龜,五品為銅龜。賀知章以金龜換酒,請李白一醉方休,可見他對李白的重視,也足以說明他的清狂。比較起開元十八年駙馬衛(wèi)尉卿張垍對自己的搪塞忽悠,李白越發(fā)感受到賀知章的真摯關愛。高傲的李白,對賀知章尊崇有加。賀知章告老還鄉(xiāng),李白完成應制詩作業(yè)后,還另寫詩傾情相送:“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保ā端唾R賓客歸越》)天寶六載,賀知章已去世三年,李白也被賜金還山,四處飄游。他前往會稽憑吊,想起當年金龜換酒的往事,惘悵凄然,又寫下《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其一曰:“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昔好杯中物,翻為松下塵。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币猹q未盡,又續(xù)八句:“狂客歸四明,山陰道士迎。敕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人亡余故宅,空有荷花生。念此杳如夢,凄然傷我情?!备卸髦睿们橹?,在李白詩集實不多見。
連功名詩名都不在乎,賀知章什么都看開了,已達到世事通明的層次。與人交往,更不計較高低,對尷尬之事,皆笑謔而過。以豁達之懷,容大千之事,沒有政敵,亦無私敵。賀知章在長安生活了五十年,江浙口音依然很重,同僚多為北方人,以北方語音為榮,常嘲諷他是“吳兒”,打趣他“南金復生中土”,意即你是南方的金疙瘩,怎么生到北方來了?賀知章聽到后,不怒不惱,寫了一首《答朝士》調侃回敬:“钑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莼菜亂如絲。鄉(xiāng)曲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蹦銈兂灾细蝌酆顽R湖莼菜,大快朵頤,都說是美味,難道不知道它們也產自吳越嗎?來自嶺南的宰相張九齡與賀知章性情截然不同,一心朝政,凡事較真,平時頗看不慣賀知章的處世方式。據唐人《封氏聞見錄》記載,張九齡罷相后,對賀知章多少有些抱愧,對他說:我事務繁忙,沒有給你升遷,真是遺憾。賀知章詼諧地回答:我蒙相公庇蔭不少呢。張九齡不明所指,便問“有何相庇”?賀知章又答:自相公在朝堂,無人敢罵我是南方獠,您罷相后,取笑南方人的鄙稱又漸漸聽到了。瞧,疏狂君莫笑,都是南來人。張九齡心里一定是五味雜陳。
李林甫是唐朝的著名奸相,是玄宗朝在位時間最長的宰相,也是玄宗晚年政治腐敗的最大推手,大唐由盛轉衰的始作俑者。其要害是嫉賢妒能,殘害忠良,排斥異己,拆毀了朝廷運行的人才基礎。盛唐最后一個賢相張九齡就是被他讒言排擠掉的。天寶六載,唐玄宗詔“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李林甫導演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應試者全部落選,詩圣杜甫也在其中。司馬光《資治通鑒》以寫實筆法,將其綁在了歷史恥辱柱上。李林甫對凡才學高過自己,玄宗稍示恩寵的大臣,恐動搖自己地位,必欲去之而后快,唯獨對賀知章手下留情,何也?蓋因賀知章生性不爭,未執(zhí)權樞,疏狂風流,又年老體衰,對他已不構成威脅。賀知章歸鄉(xiāng)時,李林甫也奉詔送行,還寫了一篇《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掛冠知止足,豈獨漢疏賢。入道求真?zhèn)H,辭恩訪列仙。睿文含日月,宸翰動云煙。鶴駕吳鄉(xiāng)遠,遙遙南斗邊?!边@首應制詩的功夫做足了,藝術性則無可評點,只把李林甫眼中的賀知章描述清晰了,正是知止知足,辭恩掛冠,入道訪仙,鶴駕云煙,這才是李林甫無須防備的“漢疏賢”。是耶非耶?恐怕只有賀知章自己說得清了。
好杯中物,是盛唐的一種時尚。但賀知章在杜甫《飲中八仙歌》中排第一,最可愛?!爸买T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本坪篁T馬,醉眼繚亂,前傾后欹,左搖右擺,醉態(tài)朦朧,滑稽歡謔,唐代沒有醉駕的法規(guī),杜甫的詩句便成為了詩狂的千年標簽。賀知章不僅醉態(tài)若狂,書法更狂,史料的記載不少。他是盛唐有名的書法家,善草隸,與草圣張旭都是“吳中四士”,又同為“酒中八仙”,畫圣吳道子曾隨他學過書法。新唐書說賀知章“晚節(jié)尤誕放,遨嬉里巷,每醉,輒屬詞,筆不停書,咸有可觀,未始刊飭。好事者具筆研從之,意有所愜,不復拒,然紙才十數字,世傳以為寶”。這段文字淺顯,寥寥數語,把賀知章“狂客”之態(tài)盡顯人前。賀知章詩酒風流,他的“遨嬉”,不僅在里巷,還喜好林泉。其《題袁氏別業(yè)》自述了一個故事,寫得輕松風趣,質樸自然。“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辟R知章郊游邂逅的袁氏別業(yè),山清水秀,有林泉之美。主人不相識,也要進去看看,而且向主人索酒喝,還不忘調侃主人,你不要以為我曾經金龜換酒,就擔心我沒錢買酒,今天我口袋里帶了錢。不拘形跡,活脫脫一個詩狂形象。
不計較功名的人,最后平平順順做到了太子賓客、秘書監(jiān),還被唐肅宗追贈禮部尚書。無意于詩名的人,卻成了被李白、杜甫敬慕七分的詩壇逸老,與詩仙、詩圣搶戲的盛唐詩狂,這是歷史的偶然,卻是賀知章人生的必然。賀知章“狂客”的文化基因,在紹興一直傳承了下來。他的疏狂澆灌了南宋“陸放翁”陸游的放曠,萌發(fā)了新文化旗手魯迅《狂人日記》的抗爭,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到紹興的人,總免不了尋訪賀知章遺跡,追溯詩狂何處。生活于元末明初,被毛澤東贊為“明朝最偉大的詩人”的高啟,曾來此地憑吊,四顧茫然,也悵然有思,把自己對賀知章這位吳中前輩的緬懷傾注于《題畫》詩:“落日青山影在沙,鏡湖波凈過荷花。云間樹底參差屋,借問誰家是賀家?!备邌⑴c同時的楊基、張羽、徐賁被譽為明初“吳中四杰”,他到鏡湖邊,大約也問,詩狂何處?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