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時隔12天,劉夢鈴總算離開了額濟納。
10月29日,早上6點,他們朝著日出的方向驅車而去。上了高速后,看見太陽冒出了地平線,天空映出一片弓形的橘黃,一點點漸變到灰白,然后陡然過渡為廣袤的深藍。
導游說,目的地是包頭。
同行的,還有30多輛旅游車,都是劉夢鈴這樣的滯留旅客。三四輛警車護送著他們,浩浩蕩蕩。所停服務區(qū)都封了,只開了上廁所、加油的通道。
天黑時分,手機地圖定位顯示,包頭早就過了,她才知道,他們要去的,不是包頭。
封城11天后,額濟納開始轉移近萬名游客,疏解這座小城的壓力。自駕散客、旅游專列、團隊游客,分別轉移到了其他低風險地區(qū)。
對于劉夢鈴來說,至少,回家的希望是看到了。
截至10月28日,位于內蒙古最西端的額濟納旗,確診病例達到了114例,大多數是本地居民。對于一個人口稀少、物資匱乏的邊陲小城來說,形勢依舊嚴峻。
暫停鍵是突然按下的。
10月17日晚上9點,萬青山駕車趕到額濟納旗,準備第二天游玩胡楊林景區(qū)。
他是湖北孝感人,在深圳工作。
胡楊林有多美,當地人很難跟你形容,說:“看過《英雄》吧,章子怡、張曼玉決斗,就是在這里拍的。”
廣東女孩劉夢鈴也是專為想象中漫天金黃的胡楊林而來,但她是跟團,比萬青山早兩天抵達。她逛完幾個景區(qū),準備10月18日一早回廣州。
旅游專列也拉來源源不斷的旅客。10月18日早上6點,鄭州的專列最早進入額濟納。近600名老人,下了車直沖胡楊林,不住宿,逛完就走,火車上的行李都不用動。70多歲的鄭州老人李彰和老伴正在其列。
7點過,李彰夫婦進了胡楊林景區(qū),他們屬于最早進入景區(qū)的那批游客。逛了一道橋,來到二道橋,只游玩了一個多小時,壯麗的風景剛展開,景區(qū)卻突然宣布封控,開始清人。
李彰很快得知,他們不能返回專列,看樣子,得困在這里了。沒有多余的衣物,要命的是,他的行李箱,他救命的哮喘藥,都在車上。
另一邊,早上8點,劉夢鈴和朋友四人也沒能走成。他們被告知,2個小時前,高速就封了路。
萬青山則根本沒來得及看一眼他心心念念的胡楊林。
10月17日,額濟納政府官方微信公號發(fā)布消息,當天凌晨,西安疾控中心在旅游人員中發(fā)現,2天前,嘉峪關飛西安的兩名乘客核酸檢測呈陽性?;顒榆壽E顯示,10月11日,他們來過額濟納,游玩了怪樹林景區(qū)、黑城弱水胡楊風景區(qū),次日又去了胡楊林景區(qū)。
到了10月18日早上,額濟納旗宣布封城48小時,關閉景區(qū),實行交通管制,城區(qū)全員進行核酸檢測。
這輪疫情跟以往所有疫情不一樣。
額濟納是座旅游城市,本地人口才3萬,城區(qū)人口更少。據官方公布數據,滯留下來的游客,接近1萬人。他們來自川渝、廣東、華北、華東等全國四面八方。
額濟納按下暫停鍵,負起了控制疫情蔓延的責任。
接下來,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10月19日一大早,坐火車來的李彰老兩口開始排隊做核酸檢測。
由于當地醫(yī)護人員不足,長長的檢測隊伍進度緩慢。
7點過,李彰夫婦進了胡楊林景區(qū),他們屬于最早進入景區(qū)的那批游客。逛了一道橋,來到二道橋,只游玩了一個多小時,壯麗的風景剛展開,景區(qū)卻突然宣布封控,開始清人。
天氣顯示,這天最冷的時候,接近零度,河面已經結冰。冷空氣的刺激,加速了氣管的收縮,李彰的喘息越來越局促。
下午回到安置酒店時,李彰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上氣不接下氣,走不動路了。酒店老板李龍見狀,開始撥打各種電話,但每一個電話都表示不知道,推到下一個單位。
李龍是巴彥淖爾人,距離額濟納600多公里,41歲,有北方人的熱心、豪爽和急性子。
打了十多個電話,最后一個是防疫指揮部的人接的。李龍跟對方急了,說:老爺子沒藥,隨時有生命危險。疫情還沒死人,要是因為這個事死了人,后果不堪設想。
最終,對方答應給一個領導的電話,領導再找分管鐵路的發(fā)改委負責人。
回列車拿藥的過程很繁瑣,要聯系鐵路部門、公安部門等。由防疫人員找到那輛列車,再找到車廂、座位。枕頭下面,便是李彰的杰潤吸入劑。
能不能拿到,誰也不好說。
哮喘患者李彰每天得吸兩次。那天下車前,他吸了一次,想著晚上回來再吸。但折騰了一整天,他們被安置到了李龍的酒店里,眼下不知道還要困多久。
李龍只得載著李彰去醫(yī)院試試,當地中心醫(yī)院已經封控,不接待患者。去往下一個醫(yī)院途中,發(fā)改委那邊來了電話,詢問車次、藥品的位置。此時,李彰說話已經困難,但他還是竭力安慰李龍:“沒事,我們回酒店吧,我還能堅持一兩個小時?!?/p>
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枕頭下取到了藥,返回時,李彰的妻子陡然意識到,那點藥壓根不夠,他們很可能會被困十天半個月。只好請工作人員回去一趟,把行李箱的備用藥也取來。
到了晚上,幾乎是生死之間,李彰總算拿到了藥。老伴激動得大哭,當場給李龍和那位工作人員跪了下來。
她還說,要做一面錦旗。但李龍制止她,現在這情形,買到錦旗也未必做得了。
突然暴發(fā)的疫情,讓很多事情難以為繼。
李彰說,現在房費、飯錢,都是計劃外支出,很多人根本沒帶那么多錢。李彰的雙人間,最初每天200元。好在,三天后,李龍減到了150元。最后是收100元。
一對西安來的夫婦,丈夫得了咽喉癌,做了手術,喉嚨處插入一根拇指大的管子,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妻子哭著跟李龍說,已經沒有多余的錢了,希望多少免一點房費。
李龍是高個子,1.8米,200斤的塊頭,受不了眾人一起哭的場面,趕緊推他們走,說吃住全免。
這些年,李龍接待了很多老年旅行團,但沒遇到過情況這么嚴重的。前后兩批旅游專列的老年游客,近80人,除了李彰這樣的特殊疾病外,光是癌癥患者就有8個。
一封城,藥物短缺成了危及生命的問題。
額濟納旗官方發(fā)布信息稱,滯留的9412名旅客中,有4476人年齡在60歲以上。慢性病的比例自然很高,除了癌癥患者,還有不少糖尿病、高血壓患者,一度面臨藥品告竭的境況。
這些年,李龍接待了很多老年旅行團,但沒遇到過情況這么嚴重的。前后兩批旅游專列的老年游客,近80人,除了李彰這樣的特殊疾病外,光是癌癥患者就有8個。一封城,藥物短缺成了危及生命的問題。
李龍的酒店里,有一位瘦高的東北阿姨,穿著綠褲子、黃色羽絨服,前一秒還風風火火,但癌癥的疼痛一發(fā)作,整個臉都抽搐。
10月19日這天,她找到李龍,想請他幫忙找藥。她也是咽喉癌,3個月前查出乳腺轉移,剛動完刀。
她才60來歲,丈夫和兒子兩年內已相繼去世,她想著臨死前出來散散心。不曾想人困在這里,藥還在車上。李龍看著她抽搐的臉,不是虛張聲勢的痛,就是旁人看了也感到痛。
他打了很多電話,發(fā)朋友圈求救。忙活了半天,當地蒙醫(yī)院的外科主任的愛人打來電話,咨詢了3次。不久后,一個電話打給李龍,叫他去門口拿藥。
是一輛白色豐田越野車,一個女醫(yī)生探出頭來。她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遞給李龍一瓶藥,說了一句:“按時吃藥,保重身體?!?/p>
李龍問,多少錢?
她說,不要錢。開車走了。
李龍看不見她的樣貌,不知道她姓甚名誰。但這個畫面印在腦海。他想起電影里的鏡頭。
但他知道,電影是演出來的,而這鏡頭是真真切切的。
三餐同樣是個難題。
南方來的人,無法適應北方的飲食和水土。相比肉,他們更想吃蔬菜。
李龍只好解釋,這里是沙漠,不像你們家,出城十公里就是菜地,想吃隨時去摘,我們跑1000多公里,才有可能買到綠葉菜。而現在一切都斷了。
最開始,送來的飯已經冰冷了,油也凝固了,一些體弱多病的老人,根本不敢吃。
“不管怎么樣,你得保證送到的飯是熱的吧。”李龍反映了這件事,好在最后幾天,他收到的飯菜,起碼是溫熱的。
吃飯,是所有人的難題。尤其是10月25日之后,政府宣布實施分級管控。16個封控區(qū),足不出戶,其余為管控區(qū),足不出區(qū)。
中午劉夢鈴還剩一盒泡面,提前墊了肚子。下午3點,她領到一盒雞肉蓋飯,已經冰冷,難以下咽,但還是要留到晚上吃。
劉夢鈴住的賓館,正好在封控區(qū),免費配送一頓午餐,偶爾也會改成晚餐。剩下的,自己想辦法。
外賣點不了,超市也不配送,街上空無一人。賓館老板表示無能為力,大多數酒店都買不到物資。更關鍵的是,酒店只對散客負責,劉夢鈴這種旅行社包車來的,得旅行社自己想辦法。
他們的導游,遠在銀川。第一天,沒人拿飯,只好由司機偷偷去取。司機是銀川人,他告訴記者,之后,他被征為臨時志愿者,每天負責送120份飯,一般中午2點才能送完。
每天醒來,劉夢鈴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確認有沒有飯吃?!敖懔睢敝?,她和同伴買了些小面包,但超市也很快被搶購一空。10天里,他們領過兩次泡面、火腿腸和水。每次只能勉強當一餐。
她對饑餓有了新的體驗。一個小面包,她掰成兩半,不敢一次吃完。干燥也是個問題。兩個同伴一揩鼻水,滲著紅紅的血印。她和另一個同伴情況更嚴重,流鼻血,流了兩三次。突如其來,心里很害怕。
10月28日,他們的司機不能參與送飯了。司機住在另一個旅館,他告訴記者,沒有通行證,他不能外出。
好在,中午劉夢鈴還剩一盒泡面,提前墊了肚子。下午3點,她領到一盒雞肉蓋飯,已經冰冷,難以下咽,但還是要留到晚上吃。
這是一場特殊的疫情。
風暴中心的額濟納旗,相當于一個縣城,城區(qū)只有一個鎮(zhèn),達來呼布鎮(zhèn)。城區(qū)從南到北,不到5公里。
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了這座小城一個措手不及。2019年的數據顯示,鎮(zhèn)上人口只有1萬出頭。面對近萬人的游客群體,防控管理很是捉襟見肘。一名當地政府工作人員表示,最重要的問題,就是人不夠。
更大的壓力也在于,一旦游客群體流向全國,引發(fā)新的疫情,后續(xù)的追蹤控制,就更難了。
第一次做核酸,劉夢鈴排了10個小時的隊。
游客前后做了5輪核酸,沒有查出陽性病例。如何安置這9000多名游客?10月28日,自駕游客萬青山接到通知,做完第6輪核酸,他們便可以轉移到其他地方。
一份告知書表示,額濟納計劃在3天內,將自駕游客轉移至低風險的地區(qū)。其中,阿左旗有3個點,阿右旗1個點,集中監(jiān)測14天后,符合條件者便可返鄉(xiāng)。
更大的壓力也在于,一旦游客群體流向全國,引發(fā)新的疫情,后續(xù)的追蹤控制,就更難了。
不過,作為團隊游客的劉夢鈴并不在這個范圍內。后來導游告訴她,他們可能會去包頭。
29日一大早,他們迎著日出的方向出發(fā)了。路上,劉夢鈴只吃了一個小面包、一袋牛奶、火腿腸?!邦櫜簧橡I了,能離開就是萬幸”,互助群里有人開玩笑,說像動物大遷徙。
12個小時后,劉夢鈴抵達了隔離酒店,并不在包頭,而是更東邊一點的土默特右旗。不出意外的話,14天后,這趟曲折的旅程便可結束。
29日下午,萬青山的車被編進F組,一共60臺,龐大的隊伍,向阿拉善左旗開去。但半路車胎壞了,他脫離了大部隊,一輛警車專門留下來跟著他。折騰到凌晨3點,他才抵達目的地。
與此同時,旅游專列也在分批次轉移。27日開始,李龍酒店的老年游客就開始了陸續(xù)撤離。
10月30日,李彰夫婦住進了鄭州郊縣的隔離酒店。電話里,提及這趟旅程,他格外激動。他撿回了一條命。
有老年游客給李龍打電話、發(fā)信息,跟他報平安,表示感謝。但對他來說,嚴峻的形勢才剛開始。
天氣預報說,接下來氣溫會持續(xù)走低。原本他接到通知,新來的志愿者和醫(yī)護人員,將會住進他的酒店。10月30日最新通知是,醫(yī)護人員不來了,改住密接者和次密接者。
他和服務員都是外地人,但他堅信是自己抗疫的一份子,義不容辭。得知酒店將被征用前,他問員工,有沒有要離開的。
大家都搖頭。
(文中劉夢鈴、萬青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