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細(xì)處

熊焱

入夢宛如一次遠(yuǎn)行

每次從夢里醒來，都是從另一個時空中

回到了現(xiàn)實。有時我走得太遠(yuǎn)太急

歸來時滿身疲倦。有時我歷經(jīng)刺激的冒險

獲得了意外的愉悅。有時我遭遇悲慘的變故

我哭疼了全世界的傷心……

當(dāng)記憶在時間的彎曲中變得恍惚

我會忘記夢境。當(dāng)記憶沿著時間的順時針向前

我會想起夢境，仿佛人生只在眨眼的瞬息

如果我夢見了往事，那是我穿越時間

回到了過去。如果我夢見了陌生的場景

那是我在探尋時間無盡的邊界

哦，生命是一場悲歡離合的苦役

命運從不憐憫這人生馬不停蹄的艱辛

每次我從夢里醒來，都是從另一個時空中

回到了現(xiàn)實。山河有序，群星運行

我?guī)е装l(fā)與皺紋，歲月帶著沉默與生死

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

我把寫詩當(dāng)作攀登珠峰

那里白雪皚皚、冰川晶瑩

仿佛是靈魂的白銀

有一年夏天我走過青藏高原的腹地

大地靜謐，宛若世界無聲的夢境

頭頂?shù)谋炭账{(lán)得只剩咫尺的距離

我把它當(dāng)作神的棲居

很多次我在萬米高空的飛機(jī)上俯瞰地球

但見地表凹凸，宛如世人的痛苦

在塵世間奔波的人群，就像螞蟻渡河

借著一片片樹葉——

我的心，是一粒下墜的塵埃

順著年齡平行于歲月

而時間有無限之遠(yuǎn)，命運有鴻羽之輕

生命最大的重力，來自于沉入大地

長夜將盡

我一日日消耗的生命，在燭焰中

一寸寸地傾斜。我空著雙手

熬過額頭的秋涼、鬢邊的霜降

數(shù)十春秋若一夢，余生只待向天明

歲月庸碌，生活宛若無底的枯井

早已濺不起水花的回音。我在一張白紙上

堅守黑暗中的勇氣和耐心，并在黎明前

向大地許下承諾：長夜將盡

詩人的孤獨，便是尋找人類的良心

許多次，我端著月光的細(xì)雪眺望天際

浩渺的銀河群星閃耀，世界敞開著

萬物都在光亮中，而我愧疚于

我的靈魂還在長長的陰影里

在 細(xì) 處

太幽微了：顯微鏡下的秘密

心靈深處曲徑通幽的迷宮

有多少孤獨、愛與惶恐，多少悲憫、幸福與

寬容

像螢火蟲的微光，對應(yīng)著浩瀚的星空

正如滴水有穿石之力，羽翼有天空的高度

一首詩要在細(xì)節(jié)中，看見人類的歡愉與悲苦

四十歲，初秋登峨眉山

越來越力不從心，還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而歲月中蒼茫的年齡，卻在逐漸下山

人生已到拐彎處，就像這上山的中途

曲折地通往更高的山峰。我已登不上金頂了

借路邊的石頭，短暫地卸下我中年的勞碌

鳥鳴、蟲吟和流水聲，仿佛是一種憐憫的安慰

陽光的碎片從樹梢間，落下光斑點點

那是白駒過隙，多少年華就這樣消失得悄無聲息

我羨慕樹上的猴子，一群山野的隱士

在雀躍中，把這個下午拋成蕩漾的秋千

哦，熬過這個秋天就是嚴(yán)冬了

生活的冰雪就要來臨。我喘喘氣

看看遠(yuǎn)山迷霧縹緲，宛若蒼狗白云

而我已顛沛半生，仍舊雙手空空

唯有大地以寬容回應(yīng)我的平庸

群山以沉默回應(yīng)我的孤獨與寂靜

幻 變

大自然的美仿佛一種奇跡——

懸崖上的孤樹有獨立高處的風(fēng)度

沙漠里的泉眼有清水出塵的胸襟

誤入樹脂的昆蟲在時間漫長的包裹中

成為晶瑩的琥珀。蚌分泌的有機(jī)物

在血淚的磨礪中成為精美的珍珠

蝌蚪變成青蛙，那是生命有宏闊之力

蛹破繭成蝶，那是命運正經(jīng)歷彩虹似的夢境

歲月有丹青妙手，世界有鬼斧神工

而我對人類的悲哀，在于一個純白如紙的孩子

在長大后成為變色的蜥蜴

時間的深處有一只手

那時候，祖母經(jīng)常牽著我的手往返于菜地

我喜歡生吃她種植的番茄和黃瓜

有著露水和藍(lán)天的氣息。我搖搖晃晃的童年

一次次地穿越她繭花粗糙的掌心

當(dāng)她放手時，菜園已化為沉寂的墓地

那時候，父母牽著我的手走過貧困的歲月

在生活艱辛的磨難中，他們粗糙的手

是我蹣跚的行程中扶穩(wěn)我背脊的支點

當(dāng)我離鄉(xiāng)千里，回首時他們已滿頭霜雪

還在村頭朝我揮手，一輪夕陽正落至山巔

如今我已人到中年，牽著孩子們的手

穿越漫長的日夜，無數(shù)個悲喜的瞬間

就像江河引領(lǐng)流水掀起浪花的微響

就像天空引領(lǐng)飛鳥留下羽毛的痕跡

而在時間的深處，有一只手一直在牽著我

對我庸庸碌碌的生命，還未曾放棄

寫詩的過程

那是靈魂在沼澤中掙扎，又在時間的包圍中

成為精神的琥珀

那是匠人守著古老的手藝

從磨礪的石頭中取出夜空的星辰

那是在波瀾壯闊的深處，一張網(wǎng)

捕撈大海的回聲

那是蜘蛛在天花板上，垂下懸空的天梯

只為抓住大地的重力

當(dāng)我從人頭攢動的塵世經(jīng)過

白發(fā)蕭蕭中，心臟的血液燃成了灰燼

而我相遇的，仍是自己孤獨的影子

我終于相信：寫詩，不再是布道

而是一種——

在長夜中穿越黎明的祈禱

（選自《詩刊》2021 年5 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