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
他從風衣口袋掏出電紙書
磨砂護套磨損出灰色的脊背
用輕型的閱讀體驗,來抵抗生活的重型詩
這已成為他的慣技。
屏幕的世界敞開,被雪一般冷靜的光填充著
陰影聚攏、溢出,覆蓋水泥人性的表面。
這是傍晚工作間歇的寂靜
耳朵退出宏大轟鳴的金屬波濤
頓時陷入宇宙可怕的黑洞
他們換下褪色的藍衣
分散在機器的長腿根部取暖
細微的交談,與鐵皮屋檐上
披著雨水的麻雀,同一種語調(diào)。
只有他,靠在節(jié)能燈下側(cè)薄板上閱讀
時間之紋深入攝像針頭
涌出一道微藍的光輝。
他們說那首詩有很多缺陷:
“不太順暢”?!笆裁词琼槙??”
他想起濕地公園的河水
遇到石頭激濺的水花。
他們還說:“不能用基石、靈魂、欲望
這樣抽象的詞,要具體一點?!?/p>
酒席上,他的身體往后
靠向紅皮沙發(fā)的墊子上,
為了稍微遠離桌上的酒杯,
看清它是具象還是抽象?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一條安靜的小路,
他不覺停下車,獨自走了一段——
一直在研究那首漏斗型結(jié)構(gòu)的詩。
出了食堂,他沿著
圍墻的陰影往回走,
一只黑鳥站在圍墻的尖玻璃上
孤獨地鳴叫,它似乎在對抗
機器時代漩渦狀的轟鳴,
又好像在呼喚年輕的同伴,
聽了很久,黑鳥始終背對著他——
他一直在和那個消失的自己對話。
——給老傅
一個古怪的小老頭,
每天騎一輛永久牌自行車。
從堆積成山的廢紙里,
按自己的藝術(shù)口味,挑喜歡的食物。
白天的時光就這樣消失,
夜晚,點一根蠟燭閱讀。
我少年時代,就開始買你的書,
時間如同你脊背彎曲的弧度
我看過你年輕時候的照片,
眼睛射出明亮清澈的光輝。
你下崗,收舊書為生,卻安之若素,
一個人,漢語里一只清逸的白鶴,
你念詩,世界仿佛是潔凈的耳朵。
今天,我又推開老式木門
蠟燭柔和的光線,改變了房間熟悉的格局
你正在修補舊物,那么認真、專注。
你說:這些都是被遺棄的貴族。
——給Ueli Steck
橫穿珠峰時,一道輕盈的結(jié)束
令晨曦金環(huán)
崩裂成靜的漩渦,懸崖驚呼
這烈士自選的歸途。
在另一種攀登中,我把他理解成你
為了身體與筆凝聚為永恒的一瞬
在紙上不懈地搏斗、競技
死去的前輩化為他修辭的
山峰、溝壑、溪澗、幽谷。
他拒絕所處的時代
置設(shè)在未來的藝術(shù)里
像孤絕的山峰
又像寂寞的清流
通過落日的眼睛,他看見你
—— 死亡是多么高貴的專注。
(選自《中國詩歌》2020 年度網(wǎng)絡(luò)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