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
瘋人船漂流于十七世紀的河上,劃開了
一道歲月的金邊。武士荷戟站在船上
頭戴金黃的頭盔,腰間掛著
鑲銀絲的牛皮劍鞘,眼神凝滯,表情包漿
莊嚴如尸身站立,肉身已成木乃伊
他掄著兩把板斧砍了過去,一字排開
被殺的人驚呼著倒地,變成了螞蟻
剩下的人回家,埋葬親人,打理田地
交完歲尾的稅賦,用剩下的碎銀子
看一場講書人聲情并茂,關于英雄的說部
十年一座阿房,一千年會建多少
有多少石壕吏,就有多少猛虎,他所路見
不過九牛一毛。琴響著高山流水一曲
可惜嘍啰以下無兄弟,管他死球多少
十萬,百萬杞梁,能堆多少石頭?
塞北秋風烈馬,江南春雨杏花
征人的血衣由誰收納?一劍穿胸,血流如注
誰的呻吟在無人打掃的沙場回旋
他班師回朝,他敗為賊寇,他搶得美姬三兩
他史筆如椽,輕描淡寫,一筆穿越千秋
如煙的暮色中我看見了那只
上個時代的夜鶯。打樁機和拆樓機
交替轟鳴著,在一片潮水般的噪聲中
他的鳴叫顯得細弱,蒼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轉的動聽。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謝頂。他在黃昏之上盤旋著
面對巨大的工地,猥瑣,畏懼
充滿猶疑,仿佛一個孤兒形單影只
它最終棲于一家啤酒館的屋頂——
那里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杯盤狼藉
啤酒的香氣,仿佛在刻意營造
那些舊時代的記憶,那黃金
或白銀的歲月,那些殘酷而不朽的傳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頹敗……如此等等
他那樣叫著,一頭扎進了人群
不再顧及體面,以地面的撿拾,踐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敗之中的古老讖語
我手捧這一只花環(huán),白黃相間的花枝
開在冰冷的金屬圈上。我手捧著這冰冷
如握著他漸涼的手臂,直到漸漸麻木
這是一年中的第幾次?第幾次
見證人世的洗禮,第幾次生死課上的練習?
他的雙手,曾經(jīng)書寫,勞作,爭斗
歷經(jīng)人世的愛恨情仇, 亦曾經(jīng)扶老攜幼
或者蠅營狗茍,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臥在同樣安靜的身體兩側:他那
走過萬水千山的雙腿,自然地并攏
呈現(xiàn)出最規(guī)整的立正姿勢。但它的腳
再也不會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懸空著
盡管換了一雙新鞋,也無法掩飾它們的
僵硬。他再也不會從睡夢中坐起,關掉
這低回盤旋的哀樂,再也不會點一支煙
噴出愜意的煙霧。不會雙手接過這花
聞一聞新鮮撲鼻的香氣,不會一邊看座
一邊笑著對我說,唉,太客氣了
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漸漸地,它感受到了我們緊握的熱力
在秋涼中有了通靈的柔軟,乃至深度。
石頭,遠比你我經(jīng)歷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這河灘里沉默,仿佛在記錄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為
一只羔羊般柔順的沉默者。然而
當你我抽身離去,它將回到它自己
那荒涼世界中的一員,體溫漸漸喪失
任憑風從它身上劃過,或是一場不期的暴雨
將它帶至遠處。它將在泥土中沉埋
不作發(fā)芽的種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無生,無死,無始,無終……直到
有一天被另一只手從泥土里摳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幾世
幾劫的故事。在《石頭記》中,成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個來生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終
化為命運的造像,與大荒的講述者
“這花園終將老去”。在西窗的晨光里
他手撫著那將開未開的花朵
與她相約來世??伤ο胍蚕氩黄?/p>
這個多年后被霞光照耀的早上
想不起那時候,她漸趨模糊的樣子
夢中的花園靜默著,有一只飛碟
從晨曦的面紗中破繭而出,那一刻
寧靜的空氣被翅翼的翻飛擾動
迷津的洞口敞開著,如一只單孔竹笛
在若有若無的笛聲里,他終于想起了
那巴山夜雨中的前世……
“萬念俱已澄,深宵
獨倚藤”。信嗎,八個指頭也可以寫好詩
“道心寒皎月”,那少了的兩個去了哪里
“書味淡秋燈”。而今尚在燃燒中
兄弟啊,讀到這里時我的心有焦糊的微痛
“山雨時數(shù)點”,你的茅舍可牢固?
“溪云忽幾重”。即便不嫌孤單,也定然
濕氣太重。成仙的風景剛好令我擔心
“思量明日事”,可見還未完全出俗世
畢竟還要填肚皮?!帮堧s芋頭蒸”……
月光如水,鋪天蓋地,任人世
有無盡苦難,這粗茶淡飯還得吃
當我深夜凝視,這百年前的道心
一片澄明,感覺濁重的肉身,忽變得
有些輕盈……
注:①八指頭陀(1850 - 1912),俗名黃讀山,佛號靜安,湖南湘潭人。清末著名詩僧,1877 年游歷參禪至寧波阿育王寺時,于佛舍利塔前燃二指,并剜臂肉燃燈供佛,自此號“八指頭陀”。曾任中華佛教會第一任會長,善詩,且行世極多。2005 年,吾由濟南流落京城時,詩人雪松書贈此詩與我,至今置于案頭,每日默讀。
—— 擬辛波絲卡
青銅的鎧甲還在,而肉身不見了
寶鞍和鋼鞭還在,駿馬不見了
丹墀寶座依舊巍峨富麗,而皇帝
不見了,那社稷之壇上的繡像還在
史籍上威嚴的誥命還在
手中的屠刀,或是仁君的龍服還在
而名字不見了。累累的白骨還在
威風凜凜不見了,而罵名與臉譜還在
珠光寶盒不見了,戴過的牙齒與頭發(fā)
還在,瘆人的寒氣與陰森還在
牙齒縫中的泥土,還在,而江山
不見了,唯有折戟沉沙的鐵銹還在
呵呵,這傳世喻世,醒世警世的博物
館與志,作為器物的歷史,可編碼
造冊,或以碳14 測量其年代
或以玻璃鑲嵌保護,以燈光投射裝飾……
只是,該消失的不見了,該顯形的俱在
刻入銘碑的不見了,無字碑石還在
(選自《芳草》2021 年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