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率領(lǐng)我們飛翔

龔學(xué)敏

大藏寺的青稞

大地把青稞熟透的那天，叫秋天

大藏寺熟透的鐘聲，把青稞地

敲擊成一片片的銅

鉚在大地的胃，最饑餓的空洞處

青稞地一片連著一片，銅的

羽毛帶領(lǐng)整個大地在飛。大藏寺

是大地的鳥的心臟

比如拖拉機載著的螞蟻，不停地

用路面的顛簸，磕長頭

直到自己越顛越渺小，而寺廟

越來越清晰

拖拉機停止柴油的呼吸

拖斗里的人

低著頭，像是從暗處逃出的，裹著

悲傷的用舊的人生

這些人生，終將與青稞一同老去

風(fēng)揉著它們，像是我揉著

自己身上的污點。而大藏寺的燈

會與青稞留下的膚色一樣長明

風(fēng)

高樓把從埡口刮出去的風(fēng)的肺葉

切下，制成標(biāo)本

蒼白而干癟。水，被城市

逼上絕路，是鷹灑在天上的淚

落在我們的頭上。

大地用草木向受到傷害的風(fēng)

致敬

把松柏植在陰坡，用濕潤

懷念，在這里從小長大的風(fēng)。

起伏的山岡是誦經(jīng)的節(jié)奏

山頂上最孤零的那一聲，被云朵

噙著，像是摟著饑餓的孩子

天空，是風(fēng)不停呼喊的母親。

我們把寺廟種成山巔唯一的

糧食

既供奉天空

又喂養(yǎng)自己

風(fēng)，是我們朝天空舉起的雙手。

理塘縣城仁康古街……

不往別處去了，

只看一眼美麗的理塘……

—— 倉央嘉措

那時，群山祥和，適宜預(yù)言云朵的棲居

經(jīng)筒里萌發(fā)耳朵

萬物皆為諦聽，人心輕至一羽

大地只生長大地。

大地的寢宮，在檀香木中安詳七次

樓梯們依次飛翔，直到

牝馬成為霜做的影子

暗示，來世一種叫汽車的快蟲。

風(fēng)，遇見一個念頭，便把念頭孵成

另一個風(fēng)

去見一個新的遇見。

楊樹退守的智慧，讓車馬

先行墜落

在仁康古街，一棵楊樹正對的哲學(xué)

被仙鶴的銀針，一次次縫牢在地上。

經(jīng)筒的皮膚在奔跑

天空已空

大地率領(lǐng)我們飛翔。

（以上選自《詩刊》2021 年5 月號上半月刊）

高 鐵

高鐵的銀針，給羸弱的夕陽

去風(fēng)濕

星宿在沉睡，不同的鳥把各種激情的

毯子蓋在同樣的病癥上

就這樣吧。生病的田野被刀

割得雜碎，如同斑駁的旗幟

黑夜縫補所有的成見，包括疼痛

在路上，時刻表一站站地提醒我

夕陽與目的地一同抵達

讀著的書，不管是誰寫得

都將沒有結(jié)尾

我把自己固定在座次里，拼命

找藥方

直到頭發(fā)的書翻白，也是枉然

到站的高鐵一頭扎進城市的病灶

人臉紛紛被識別。雪花在二維碼

的縫隙中降落

高樓整齊

下車的我，蹲下來

想要摸一摸，如此真實的大地

古 鎮(zhèn)

恨不得天氣也老起來。銀匠鋪的

敲打聲

像對面牙醫(yī)拔出的蛀牙

一落地，就無人再理。游人的魚

眼睜睜望著做舊的餌

一層層地，剝落浮在人世間的

綠油漆

忘記閂上的門栓，作為裝飾，盯著風(fēng)

不知從何處下口

風(fēng)用小巷的形狀慢慢長大，招惹

滿街的燈籠。游人曖昧地

蜷縮在紅色中

邊發(fā)抖，邊得瑟

標(biāo)準(zhǔn)間出來的女人，在庭院中發(fā)出的

微信，如同古鎮(zhèn)夜色中央長出的

一棵消息樹

掛滿了銀子制成的贗品

（以上選自《鐘山》2021 年3 期）

烏 云

烏云把天空灰色的大衣，裹了又裹

讀過的志怪小說，慢騰騰地

聚攏，趕路

像是它們自己操作的前途

一片黯淡。

機艙里常溫的臉譜，對著散裝的光芒

有時，光芒們只是一個個形容詞而已

如同，感冒藥中被搗碎的

兩粒VC。

空姐一天天老起來，胭脂的費用

和年齡成正比，這一點，更像

我在空中默念到的一個怪怪的名詞。

鐘 聲

懷疑除夕，包括黑暗中蟄伏的眾生相

那個時辰，更適合用來復(fù)仇，被鐘聲

深藏了一年的刀

把涼透了的人世，捅得體無完膚。

寺院里的舊鐘，成為遺址，如留聲機里

的舊人。民國戰(zhàn)事頻發(fā)，銅都在奔跑

至今無法歇息

我只能與它合拍，不可逼它說出實話。

寫 字

被我不停折磨的漢字，開始拒絕表達

洗滌過的詞，拄著發(fā)音時胸悶的拐杖

出現(xiàn)在斑馬線上

汽車是街道長出的樹葉，衰老得很快

自己埋葬自己。

每一個字都是奸細。多認(rèn)識一個字

就多一份暴露自己的危險。

我時常借助字的工整程度判斷一個人

說出的話，像是撫摸脫殼的靈魂。

我害怕音調(diào)強硬，還有，不說話的人

他們藏在陰冷處

如同從未見過面的生僻字

足以否定你的一生。

認(rèn)錯一個字，好比認(rèn)賊作父

所有為生計奔波的漢字，一不小心

就會被聚眾鬧事的字，拖出去殺頭。

（以上選自《滇池》2021 年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