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凌云
暗室里,長長的纜繩還在撕扯,
熱荊棘在肩背,遺失的水,在流淌。
一聲聲呼號,在我們之間回溯,
這隱匿之軀,腳踵被置于烈火,
焚燒,卻永不碾碎——
依附于廣袤石灘上的流水,
不可摧毀的回聲,在四面墻壁閃現(xiàn)。
禁止,禁止,虛偽時代的喧嘩。
當(dāng)幾個男聲,順著激流加速,
這令人窒息的音節(jié)
依然引導(dǎo)處在漩渦中的人。
不僅僅是艱難的喘息,而是
一條河流拖著
苦澀的祭品
他們以海螺殼做燈,模仿夏夜的星
照著一件件海的遺留物。
這樣的高空,一些墜落
在發(fā)生,珊瑚變得更加干燥,
形狀各異的貝殼,從大海
退守到玻璃罩內(nèi),弧形的齒痕
閉合,像早已安于當(dāng)下。
有人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
似乎已從中習(xí)得一課。一種辨認(rèn)
已完成:軟體動物
都擁有不同的外殼,不同的殼口
與水管溝,如果生命還新鮮,
就有韌帶連接著碎片—— 這圓盤形和扇形,
船形和不規(guī)則形。
這曾經(jīng)疼痛的褶襞,外唇
和凸齒,一些鈣化物
曾讓我們萌生開花的欲望,
讓我們甘愿沉湎,在低處
模仿一只抹香鯨的呼吸,
在陸地上,接納海的吟唱。我們渴飲,
一條溪流空蕩蕩的顫栗,一路向前。
而貝殼在水下扇動,我不知道
需要多久,它們的外殼才能
分泌出鱗片和瘤,以及
堅硬的棘狀突起物。來自海的記憶
觸摸我們,又脫離我們。
現(xiàn)在它們已進(jìn)入沉睡,被安置在
玻璃柜內(nèi),等待某一次的回憶和檢索。
一個全新的棲息地,遠(yuǎn)離波浪與礁石,
向內(nèi)的姿態(tài),層層相疊,
除了它們,沒有人能真正說出
海水的滋味,和斑斕的色彩。
而絢麗即是出逃,當(dāng)我再次來到貝殼博物館,
一只夜光貝開始噴吐熱沙,
一只鸚鵡螺發(fā)出呼嘯聲,空氣中
咸澀的氣味,在彌漫。
有人已經(jīng)試過,在虛空中敲擊手指,
召集幽靈。而為了好過一點(diǎn)
有人去敲擊木頭,以證明靈魂
的存在。我試著去理解這些偉大的人
傾聽木頭的言說與呻吟。
我搬出木柜、木抽屜,給它們擦拭灰塵
對它們朗誦詩句,而這些
讓我得以成長的,不知何時
已進(jìn)入了寂靜,耳廓和耳垂
在不知不覺中傾斜,變形。
我感到悲傷,我不再年少
卻需要練習(xí)一種新的聽覺,
學(xué)習(xí)傾聽巖石與顆粒的撞擊,
傾聽鐵砧的敲擊聲,在無聲中
被傳遞。“敲一敲木頭,
為了好過一點(diǎn)”,那克制的聲音
在靈魂之間傳遞音調(diào)。那虛弱
暗啞的炸裂聲,拒絕收買。
現(xiàn)在,那些半透明的人
換一只手,繼續(xù)敲擊著木頭——
注:①敲一敲木頭,為了好過一點(diǎn),并且也是為了一個48 歲的靈魂的未曾中斷的存在。(茨維塔耶娃)
在一個由倉庫改建的酒莊里,
當(dāng)我們結(jié)束晚餐,推門出來,
忽見一場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從天而降。
天地異常安靜,我們像孩子一樣歡呼,
伸手去接,仿佛可以接住一些什么。
積雪無聲鋪展。地面上的石縫也已消失。
而我要在大雪中獨(dú)自駕車回家,
我與他們揮手告別,不到一分鐘
就在他們眼里消失。我開始
他人無法知曉的路程。
碑石與村莊在雪片下
莊嚴(yán)而深邃。前路茫茫,
我心有恐懼,又精神一振,
順著積雪的護(hù)欄,我小心行駛,
我怕忘記路上經(jīng)過的事物
而我沒有遇見一個人。想起
綻放與凋零,各種喧鬧
都?xì)w于完美的白色,就像非凡的美。
我想唱出來,可我的鼻子黏乎乎的。
我震驚于這天地之間的詩。
我領(lǐng)受這一切。
(選自《作家》2021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