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書叫《海明威與?!?,抓住了“海明威”與“?!钡囊庀髮?yīng),書中講了海明威這個人的海洋性格,寫他一生與大海的不解之緣:不僅是作品內(nèi)容多與大海有關(guān),而且實在有著男子漢迎風(fēng)破浪的闖蕩精神。海明威喜歡海上冒險,“二戰(zhàn)”時曾把自己的游艇改成一條偵察船,晚年,他在古巴哈瓦那海邊買下了一座院落,命名為“瞭望山莊”,“瞭望”的對象當(dāng)然是大海。他的許多作品都寫到了海。
海明威身上沒有多少“土性格”,也缺乏許多作家向往的田園詩性。他是一個很野性的人,生活十分開敞,熱衷于野外冒險。戰(zhàn)爭期間他到過西班牙和巴黎,直接或間接地參加過一些戰(zhàn)斗。他的性格是不安的、多方游走的,像水一樣漫流和沖蕩,當(dāng)然很難安穩(wěn)地居守土地。要寫作就要有一個相對安靜的窩,這樣才能持續(xù)地思考和閱讀,然而這對海明威而言只是短暫的時光,從其一生行跡上看,只要在一個地方安穩(wěn)一段,很快就不再忍耐,一定會出行,去打獵,去釣魚,去看拳擊,或者去暢快地旅行一次。
樹木是需要扎根于土的,而動物包括人就會到處游走。與海明威屬于同一個時期同一個國家的作家??思{甚至有過一個妙比,他說上帝凡是要它四處走動的,就把它做成長的,比如牛和馬、火EjHRlKcdd0lFxBsDnmuc6w==車等;凡是不讓它走動的,就將它做成高的,比如樹木、煙囪、人等。這可愛的聯(lián)想和比喻也許包含了深刻的道理,他本人就有這樣的覺悟,也有這樣的恪守,一輩子盡可能地待在自己的農(nóng)場里,實在不得已才出一次門,比如為了生計到好萊塢去寫電影腳本等。
如果一定要將他們二人做一個比較和區(qū)分,那么海明威顯然更像“水性格”,而??思{則是“土性格”。單就生長的需要來講,種子非常需要土的培植,要在土中不斷地萌發(fā)。水中也有許多植物,如藻類和水草等,但畢竟不如泥土上的綠植更多。所以一個作家的“土性格”,往往意味著強大的生長力。??思{寫了近二十部長篇,海明威只寫了四五部。海明威的寫作仿佛有些困難,不到六十歲就喪失了創(chuàng)造力。而福克納顯然更富生長力,去世前仍有詩集和長篇出版。
蘇東坡是中國歷史上最高產(chǎn)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數(shù)量為北宋之首,其創(chuàng)造力無與倫比,好像隨手就是錦繡文章,從無艱澀。他貶居黃州的時候開墾了一處坡田,“東坡”之號由此而來。他從此打算做一個農(nóng)民,踏踏實實地跟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學(xué)習(xí)種地,一天到晚奔走在這塊坡地上,腰上系了一個澆地用的大瓢?!耙凰驘熡耆纹缴边@個名句,就是他在這兒寫出來的。他一生渴望安居,想學(xué)陶淵明,擁有自己的一片田園,但命運偏偏讓他到處奔波,不讓他在一個地方扎下根來。但他是生就的“土性格”,生長力異乎尋常:只要有一點機會就要伸展綠芽。
蘇東坡出生于多水的南方,一度對干旱的北方如密州等地極不適應(yīng),但一旦安定下來就要精心經(jīng)營。他對山河大地充滿了探勝心,摯愛而好奇,所以旅途上總是十分用心地品味賞覽山水風(fēng)光。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能夠適應(yīng)奔走輾轉(zhuǎn)的不寧人生,相反成為他最為痛恨的事情。晚年謫居海南儋州時,他和大海有了密切接觸,也度過了最苦最難的一段歲月。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做好了在凄風(fēng)苦雨之地了結(jié)一生的準(zhǔn)備,搭起草寮安頓自己,然后開始讀與寫,完成了平生最引以為傲的幾部著述,還創(chuàng)作了許多詩篇。他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長性,是因為心中始終擁有一片肥沃的田園。
原來所謂的“土”與“水”的性格區(qū)別,給人的類似感受,只不過是一個人的心靈狀態(tài):或者像水一樣洶涌,或者像土一樣沉厚。水是流動不寧的,時而激揚奔騰,不然就成了一潭死水;而土是沉默固守的,接受陽光雨露的滋潤,然后即有萌發(fā)和生長。水是生動鮮亮的,令人耳目一新;水的沖擊給人奇倔震驚的感覺,那往往是始料不及的。土的承受和滋生都是自然而然的,好像天生如此;土沒有聲音,不會喧嘩。水在行動時有巨大的響聲,甚至能夠呼嘯??傊@是兩種不同的形象,沒有什么更好或不好。我們在這里將其比喻為不同的寫作者、不同的性格,也只是借用和聯(lián)想而已。我們也應(yīng)該知道: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腳的。
蘇東坡如果沒有黃州開墾的那片坡地,也就沒有了一生最滿足的幾年田園生活,甚至連他傳揚于天下的名號也不會有。這塊坡地對他真是非同小可。種植者必要依賴土地田園,這是多么簡單的道理。而對于一心思念和留戀田園的蘇東坡來說,要得到一小塊可以長期廝守的土地卻是那樣難。除了在海南島的臨海而居,另有在山東半島登州出任了五天太守,他這一生都在大地上輾轉(zhuǎn)。他的作品寫盡了各種植物,對他而言好像沒有不毛之地,只要有一點機會就能播種、侍弄和收獲。
他有“蘇海”之稱,這里既指作品的數(shù)量,也說宏大的氣象。一切都有賴于他那片坡地上的強大生長力。哪怕處于極端的干旱和龜裂,在他人看來已經(jīng)沒有一絲生長的可能,如“烏臺詩案”羈押在獄,在日夜折磨催逼的嚴(yán)酷環(huán)境里,他竟然還能寫出驚人的詩章。原來,生長就是土地的常態(tài)。
海明威的“海”則有著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海里有冰山、有鯨魚,也有海洋植物。大海掀起的風(fēng)暴潮是驚人的,它會吞噬和漫卷大片陸地。海在陽光下安靜著,等待風(fēng),等待激揚的時刻。水面下有一種龐大的動物突然出現(xiàn),讓人驚嘆。一座冰山的雄偉,是因為它的絕大部分在水下。海明威真是一個傳奇人物,他有那么多的故事,提供了那么多的談資。他停下來的時候,就像一片靜海那樣平淡。
(摘自《天涯》2020年第6期,本刊有刪節(jié),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