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鄧麗君能“劃時代”嗎?①

項筱剛

內(nèi)容提要:毫無疑問,周璇、鄧麗君已然是20世紀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的兩座孤峰。只不過從縱向的脈絡(luò)看,第二座“孤峰”——鄧麗君比第一座“孤峰”——周璇要更為高大、挺拔、流芳。不論是周璇,還是鄧麗君,之所以能夠在各自的“歌境”里獨樹一幟、鶴立雞群,首當其沖的原因是因為二人都擁有獨一無二的聲音,并當之無愧被視為“周璇式”或“鄧麗君式”。

緒 論

1957年9月“金嗓子”周璇(1920-1957)在上海逝世,標志著一顆歌壇巨星黯然退出歷史舞臺,亦預示著中國大陸地區(qū)流行音樂將止步二十年;十年后,1967年9月鄧麗君(1953-1995)在臺灣地區(qū)出版了其首張專輯《鄧麗君之歌第一集鳳陽花鼓》,由此揭開了臺灣地區(qū)流行音樂新的一頁。耐人尋味的是,周璇、鄧麗君都是在14歲時(1934②/1967③)演唱了安徽民歌《鳳陽花鼓》。如果非人為原因的話,筆者更愿意相信這是“后浪”——鄧麗君在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向另一位“前浪”——周璇的致敬。

筆者為何要將周璇、鄧麗君這兩位中國流行音樂史上音樂表演大家單列呢?難道此二人所處的時代沒有其他的音樂表演大家嗎?當然不是。眾所周知,與周璇同時代的民國時期歌星還有——姚莉、李香蘭、白光、白虹等人;與鄧麗君同時代的臺灣地區(qū)歌星還有——姚蘇蓉、鳳飛飛、甄妮、崔苔菁等人。之所以要凸顯此兩位歷史人物,就是要弄清楚二人可否能被視為“劃時代”?

一、歷史緣由

周璇、鄧麗君之所以能夠取得后來的豐功偉績,二人的天賦是首當其沖的重要原因之一。周璇擁有“近乎B 調(diào)”④的嗓音條件——“小嗓尖聲高調(diào)”⑤,故能發(fā)出“耳語似的歌聲”⑥,以至于其搭檔作曲家賀綠汀不禁感慨她的“使人驚異的藝術(shù)才能”⑦;作為臺灣地區(qū)“外省人”的鄧麗君,則憑借純正的“國語”、良好的記憶力、罕見的模仿力,從而輻射出“柔美卻堅毅的聲音”⑧。

無論是今天,還是民國時期和20世紀60年代,擁有一副靚麗的外表是所有立志進軍流行歌壇的年輕人不可或缺的一張入場券?！扒寮兊男蜗蟆?“CameraFace”,是上天對命運“畸零”⑨的楚楚周璇之恩賜;而“甜美的形象”+“永遠的XX 情人”,則是命運對光芒四射的甜甜鄧麗君的寵信。

天賦、外表固然重要,然而后天的奮斗之努力、學習之勤奮更是不容忽視。無論是在“明月歌舞社”向嚴華學習“國語”發(fā)音、隨“國立音?！钡膭诰百t學習聲樂⑩,還是后來加盟“播音團”,也無論是在百代唱片公司灌錄唱片,還是后來進入電影界開啟其“歌影雙棲”的藝術(shù)生涯,周璇瘦小的身軀爆發(fā)出的驚人的勤奮是當時、今天的常人難以想象的。換言之,周璇能夠從早期的“周小紅”、影片《風云兒女》中的“舞女甲”成長為大名鼎鼎的“周璇”,更多的是一種歷史的必然。相比之下,鄧麗君通過自身不懈的努力,掌握了五門語言/方言——“國語”、臺灣閩南語、粵語、日語、英語,這也是她為何能“走出去”并闖入國際音樂舞臺——美國紐約林肯中心?的重要原因之一。與周璇的“歌影雙棲”略有不同,鄧麗君雖也拍攝過《歌迷小姐》(1970)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影片,然其藝術(shù)人生還是以“歌唱”為主。尤其是1974年赴日本發(fā)展后,她的演藝足跡以日本和中國的香港地區(qū)為主。鄧麗君以其后天的勤奮,驗證了一個廣為傳播的命題——“流行音樂是日本學歐美、港臺學日本、大陸學港臺”。

無論是周璇,還是鄧麗君,之所以在當年有著如日中天似的地位,與二人身后有著一個眾星捧月的創(chuàng)作團隊不無關(guān)系。此二人各自的創(chuàng)作團隊為她們量身定做了一大批后來成為其代表作的作品,這也是今天的很多歌星/歌手之所以“各領(lǐng)風騷三五天”的重要原因之一——缺乏標志性的代表作。尤其令后人不敢望其項背的是,周璇的創(chuàng)作團隊有“兩跨”:

1.“橫跨”:她“與民國時期幾乎所有的詞曲大家們合作”?過;

2.“縱跨”:她先后涉足、引領(lǐng)中國流行音樂史的三個時代/“黎錦暉時代”(1927-1936)、“后黎錦暉時代”(1937-1949)、“香港國語時代曲時代”(20世紀40-60年代)。

對于一個亂世中的“歌女”,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與周璇相比,鄧麗君更是擁有一支“國際化”的創(chuàng)作團隊。她幾乎首唱/翻唱過海峽兩岸暨香港地區(qū)、日本的重要作曲家的代表作,以“鄧麗君旋風”席卷亞洲流行歌壇、以磅礴之勢征服大陸地區(qū)受眾、以歷史的偶然性適時退出歷史舞臺,并在“不經(jīng)意間”使得亞洲不同國家、地區(qū)的流行音樂相互之間存在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

盡管周璇、鄧麗君一個身居戰(zhàn)亂時期,另一個身處和平年代,但二人又有一個共同點——適逢其時于“明星制”時代。伴隨著現(xiàn)代科技革命的突飛猛進,電臺、歌廳、留聲機、有聲電影和經(jīng)紀公司等“明星制”的產(chǎn)物層出不窮,這就為擁有“端莊的面容、苗條的身材、嘹亮的歌喉和豐富的舞臺實踐經(jīng)驗”?的周璇和鄧麗君提供了成功的契機:前者相繼頭戴“播音歌星”“舞廳歌星”“唱片歌星”“電影歌星”等光環(huán);后者陸續(xù)集“舞廳歌星”“唱片歌星”“巡演歌星”等于一身。二人在先后獨步于華語歌壇的同時,已然將歌聲傳遍海峽兩岸暨香港地區(qū)、日本、“南洋”(東南亞)等國家和地區(qū)。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適逢其時的“明星制”時代,也就沒有后來的周璇與鄧麗君。

二、歷史地位

很顯然,周璇、鄧麗君的歷史地位是其二人自己鑄就的。

作為“歌星”,周璇共演唱過188 首歌曲,其中包括——75首“純流行歌曲”、113首電影插曲?;作為“影星”,她出演了41部影片,其中主演了26部歌唱片?。很顯然,不論是作為“歌星”,還是作為“影星”,周璇在其長達十余年的藝術(shù)生涯里堪稱“至今仍無人能出其右”?。值得一提的是,周璇身處民國“流行音樂”“電影音樂”出現(xiàn)“交叉現(xiàn)象”?的時期,這就使其“一不小心”便成為此間“流行音樂”“電影音樂”兩個領(lǐng)域的“最大的贏家、最耀眼的一顆明星”?。

1957年周璇的駕鶴西去之所以被視為“和阮玲玉一樣贏得了人們普遍的嘆息”?,是因為除了前述的有著一個專為其量身定做的創(chuàng)作團隊外,對“中詞西曲”/“中詞日曲”的開拓性詮釋、領(lǐng)跑第一代有聲電影影星隊伍、具備流行音樂的兩個“基本屬性”——“都市性”“商業(yè)性”?,最終將其推上了民國時期女明星的“首席”。最有說服力的論據(jù),即在影片《鳳凰于飛》(1945)中周璇一口氣演唱了《鳳凰于飛Ⅱ》《合家歡》《笑的贊美》等11首插曲,是時流行歌壇“六大家”——陳蝶衣、陳歌辛、黎錦光、姚敏、李厚襄、梁樂音攜手加盟,使得該片“高居周璇歌唱片的榜首,掀起了民國流行音樂和電影音樂的第二個高峰”?,令時人、后人均望塵莫及。

與周璇相比,鄧麗君的歷史軌跡堪稱蔚為壯觀:崛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臺灣地區(qū),成名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香港地區(qū),發(fā)展于20世紀70年代后期的日本,輝煌于20世紀80年代前期的香港地區(qū)和日本,進而享譽世界。

有關(guān)鄧麗君的代表作到底有多少?目前有兩個版本:

版本Ⅰ?:

鄧麗君生前(1967-1995)共“演繹并出版”了“一千余首歌曲,一百多張音樂專輯(137張專輯)?”?。

版本Ⅱ?:

截至2005年5月13日,鄧麗君“出過三百余張唱片,唱過兩千多首歌”?。

假設(shè)版本Ⅰ的信息是客觀的話,那么鄧麗君的代表作的數(shù)目是周璇的10倍;假設(shè)版本Ⅱ的信息是客觀的話,那么鄧麗君的代表作的數(shù)目是周璇的20倍。換言之,即使以版本Ⅰ的信息為參照的話,鄧麗君作為音樂表演大家的歷史地位也使得周璇黯然失色。

此外,由于時代使然,除了“灌唱”,鄧麗君的藝術(shù)生涯更多地以“巡演”的方式呈現(xiàn)——如“五度登上香港‘利舞臺’(1976-1981)”“15 周年紀念巡回演唱會(1983)”等,足跡踏遍亞洲、北美等地區(qū),這是“前浪”周璇可望而不可即的,雖然周璇亦曾于1945年3月在上海金都大戲院連開三天“空前盛況”?的“歌唱會”。

在近三十年的演藝生涯里,作為“歌星”的鄧麗君屢次開中國流行音樂界之先河:

1.創(chuàng)下演唱會演場次紀錄;

2.創(chuàng)下獲獎紀錄——如17 張唱片榮獲香港“白金唱片獎”、10張唱片榮獲香港“金唱片獎”(1977-1988)等;

3.參與專輯的企劃——如《淡淡幽情》(1983)、創(chuàng)作——如撰寫歌詞(1987);

4.啟蒙“新時期”中國大陸流行音樂的一度、二度、三度創(chuàng)作的盛況;

5.完全具備流行音樂的三個“基本屬性”——“世界性”“都市性”“商業(yè)性”?等。

上述事實證明:如果說民國時期、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中國流行音樂各有一座孤峰的話,那么這兩座孤峰無疑非周璇、鄧麗君莫屬。

三、歷史影響

周璇、鄧麗君的歷史影響力不論在當時還是在今日均不可小覷。前者可謂——前無古人,后者堪稱——后無來者。

作為民國時期的一位“布衣影星”?,周璇“非常幸運地趕上了民國流行音樂史、電影音樂史上的一個偉大的時代——‘后黎錦暉時代’(1937-1949),且無愧于這個偉大的時代”?,并在此“偉大的時代”獨領(lǐng)風騷、特立獨行、一騎絕塵,使同時代的其他歌星們頗有“生不逢時”之感慨。尤其是1947年后其在香港地區(qū)拍攝的《清宮秘史》等7部影片及其《陋巷之春》等38首插曲,則更是將她的音樂表演人生推向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階段,并使她“不得不”站在了“民國時代曲”與“香港國語時代曲”的歷史連接點上。周璇逝世十年后,鄧麗君開始登上中國流行音樂的歷史舞臺,陸續(xù)翻唱了前者的《鳳陽花鼓》《天涯歌女》《四季歌》《采檳榔》《何日君再來》等代表作,并對前者的“低、慢、柔、弱”演唱風格作了進一步的發(fā)揚光大。乃至逝世二十年后,周璇及其表演藝術(shù)依然能夠?qū)Α靶聲r期”大陸地區(qū)流行音樂的濫觴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其中以對“南朱北李”?的影響尤甚。

鑒于此,周璇能不前無古人?

作為臺灣地區(qū)的“眷村名人”,作為流行音樂的三個“基本屬性”——“世界性”“都市性”“商業(yè)性”全備的“辛亥百年最受尊敬女性”?,鄧麗君占據(jù)了“天時”——出生并成長于和平年代、“地利”——港臺地區(qū)躋身于“亞洲四小龍”之列、“人和”——受到了港臺地區(qū)與日本代表性詞曲作家的青睞等諸多歷史機遇,最終成為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鄧麗君現(xiàn)象”。尤其是其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初期的“北上”,更是幾乎在一夜之間啟蒙了中國大陸的流行音樂,尤其是其《島國之情歌》系列八張專輯,更是在延續(xù)周璇的“中詞西曲”/“中詞日曲”之風的同時,令當時的大陸流行音樂界冉冉升起的諸“新星”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人性的復蘇”?。

鑒于此,鄧麗君能不后無來者?

結(jié) 論

毫無疑問,周璇、鄧麗君已然是20世紀中國流行音樂史上的兩座孤峰。只不過從縱向的脈絡(luò)看,第二座“孤峰”——鄧麗君比第一座“孤峰”——周璇要更為高大、挺拔、流芳。不論是周璇,還是鄧麗君,之所以能夠在各自的“歌境”里獨樹一幟、鶴立雞群,首當其沖的原因是因為二人都擁有獨一無二的聲音,并當之無愧被視為“周璇式”或“鄧麗君式”。其次,不論是對同代歌星的感染,還是對后代歌星的影響,鄧麗君均超越了周璇,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大陸前赴后繼地涌現(xiàn)出了一批“小鄧麗君”,而民國時期及“后民國時期”卻鮮有人被譽為“小周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由此可見,不論是前無古人的周璇,還是后無來者的鄧麗君,之所以能夠各自引領(lǐng)一個時代,蓋因歷史的合力使然,絕非坊間所言的某一兩個簡單、具體的所謂“原因”導致。

鑒于此,周璇、鄧麗君能劃時代嗎?

答:毫無疑問!

注釋:

①2020年11月7日,筆者應(yīng)邀出席中國人民大學藝術(shù)學院首屆明德藝術(shù)論壇之“音樂表演理論話語體系學術(shù)研討會”,并發(fā)表演講《周璇、鄧麗君能“劃時代”嗎?》。本文根據(jù)此次演講內(nèi)容整理而成。

②錢乃榮:《上海老唱片(1903-1949)》,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376頁。

③《鄧麗君之歌第一集:鳳陽花鼓》(1967年9月/10月),臺灣宇宙唱片公司。

④周璇:《我愛歌唱》,載朱天緯、周偉、李寧國編:《周璇的歌》,人民音樂出版社,2006,第3頁。

⑤同②,第352頁。

⑥水晶:《流行歌曲滄桑記》,(臺北)大地出版社,1985,第34頁。

⑦賀綠汀:《〈我的媽媽周璇〉代序》,載賀綠汀:《賀綠汀全集》第六卷文論三,上海音樂出版社,1997,第33頁。

⑧洪芳怡:《鄧麗君、國語流行音樂史與歷史記憶》,載《歌唱藝術(shù)》,2013年第3期。

⑨周璇:《我的所以出走》,載《萬象》,1941年第2期。

⑩詳見《音樂人生:尋訪中國第一支爵士樂隊》,鄭德仁口述,錢亦蕉、邱晨辰撰稿,網(wǎng)易論壇《網(wǎng)易地方論壇》上海,http://bbs.local.163.com/bbs/localsh/151865244.html

?1980年7月20日。

?項筱剛:《周璇的歷史意義——為周璇逝世60周年而寫》,載《音樂藝術(shù)》,2018年第1期。

?同?,第173頁。

?項筱剛統(tǒng)計。

?項筱剛統(tǒng)計。

?項筱剛:《周璇的歷史崛起——為周璇逝世六十周年而寫》,載《歌唱藝術(shù)》,2017年第10期。

?同?,第167頁。

?同?,第167頁。

?田漢:《影事追懷錄》,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第73頁。

?金兆鈞:《光天化日下的流行——親歷中國流行音樂》,人民音樂出版社,2002,第15頁。

?同?,第168頁。

?來源:中國鄧麗君研究會副會長趙延琦。

?然,有一點卻早已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目前已知出版的鄧麗君的近140 張專輯中,“國語”專輯數(shù)過百,即“國語”時代曲占鄧麗君的作品70%以上。

?武漢音樂學院2007屆本科論文《鄧麗君及其音樂現(xiàn)象研究》(作者趙延琦,導師孫曉輝教授)。

?來源:鄧麗君胞弟鄧長禧及“鄧麗君文教基金會”。

?王小峰:《鄧麗君和我們的一個時代》,載《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05年第17 期,http://www.lifeweek.com.cn/2005/0513/11859.shtml

?梅文:《周璇歌唱會金嗓子名利雙收》,載《上海影壇》,1945年第2卷第5期。

?同?,第15頁。

?《布衣影星周璇節(jié)約貯金》,載《中華周報》,1944年第1卷第10期。

?同?,第173頁。

?“北李”即北京的李谷一,“南朱”即上海的朱逢博。

?來源:《鄧麗君演藝經(jīng)歷》,http://www.yoka.com/dna/star/e-338.html

?成方圓語?！冻煞綀A:鄧麗君是一代人的啟蒙老師》,新浪音樂:音樂頻道〈內(nèi)地音樂〉正文,http://ent.sina.com.cn/y/2008-12-26/10452315010.shtml

?盡管董佩佩在“香港國語時代曲時代”被稱之為“小周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