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榮榮
(浙江理工大學 服裝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日本神奈川大學作者周星所著的《百年衣裝——中式服裝的譜系與漢服運動》(以下簡稱《百年衣裝》)一書,是作者“本土人類學與民俗研究專題”系列叢書的其中一本,另外兩本分別是《生熟有度——漢人社會及文化的一項布局主義人類學研究》《道在屎溺——今世中國的茅廁革命》,作者一直在體會中國日常生活里包羅的文化邏輯,這些對象往往在所謂宏偉的學問里被輕忽,但他愿讓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方式成為研究的話題,所以關注人的分泌行為、著裝行為的變革及其后的社會文化因素而形成此系列叢書?!栋倌暌卵b》一書共分11個章節(jié),從服裝的歷時性與共時性兩個維度全面而細致地展示了中式服裝百年變革的歷史面貌,是近年來研究中國服裝生態(tài)現(xiàn)狀的難得佳作。
《百年衣裝》一書梳理了中國社會近一個世紀以來有關中式服裝的各種社會動態(tài)和文化實踐。從歷時性角度以豐富的文獻資料和田野考察為論證依據(jù),整理出百年來中式服裝的造型特點與變化原因,并從共時性角度在文化本質、活動模式、問題與成就等方面對漢服運動的演變進行多角度解讀,探析中式服裝的內涵及其發(fā)展方向,為當代中式服裝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
作者從歷時性的角度將中國百年衣裝的歷史維度分為3個時期:清末以前的中國是“服制社會”,民國時期至“文化大革命”為“制服社會”,改革開放以來為“時裝社會”,在此基礎上討論了長袍馬褂、中山裝、旗袍、新唐裝、新中裝、中式禮服等中式服裝的演變軌跡及其社會文化意義,并從近現(xiàn)代中國歷史的脈絡與趨勢中,整理了截至目前,中式服裝被建構的進程、所取得的成就以及面臨的問題。
從民國時期到新千年初,中國人的服飾文化和服飾生活均發(fā)生了諸多變遷,特別是民國時期,服飾總體特征為“中西結合”與“存續(xù)承揚”并存的態(tài)勢。中國傳統(tǒng)的長袍、馬褂、上衣下裙得以保留,男子辮發(fā)、女子纏足等陋習被摒棄革除;同時,還吸收了西式的西裝、連衣裙、呢子大衣等外來服飾,而中西合璧的中山裝和旗袍更是體現(xiàn)出了典型的時代特征,最終形成了中外結合、古今交融的時代風范。近代民眾的服飾生活,實際上與當今普通大眾的服飾生活存在著各種直接或間接的承繼關系,然而,現(xiàn)有的大多數(shù)服飾史研究著述對于民國時期的描述總是側重于造型或者社會審美等視角,而缺乏人類學視野的探討。因此,本書從歷時性的角度延展了中國社會“衣生活”的延續(xù)性,對于理解當今中國一般民眾的服飾生活及其基本的格局,有著非常直接的建設性。
比如書中對以中山裝為代表的制服及制服社會的探討,作者認為:中山裝的出現(xiàn)和普及,迎合并推動了中國近現(xiàn)代服裝史上“西服平民化”以及“西裝中國化”這一服裝文化變遷的總趨向。孫中山“取歐美之民主以為模范,同時仍取數(shù)千年舊有文化而融貫之”,使中山裝成為中國人最喜聞樂見的短裝,中國男性也因此實現(xiàn)了從袍服向短裝化的徹底轉變,正是由于億萬國民的穿著實踐,最終才使它成為影響世界的“十大服裝”之一。作者不僅以中山裝、旗袍等民國時期的代表性服裝為例探討了百年來中國服裝造型變化的基本軌跡與風格走向,并從文化成員及服裝符號性的角度分析了其內在動因:由于國民文化建設和社會動員的需要,充滿意識形態(tài)符號意味的中山裝,似乎就慢慢具備了國服的屬性,并促進了制服社會的形成,且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達到頂峰。改革開放后,國人紛紛卸下刻板的中山裝,開始追求繽紛多彩、能彰顯個性的時裝,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中山裝的權力象征性、意識形態(tài)正統(tǒng)性逐漸喪失,或至少是意義上的衰減。可見,服裝在本書中呈現(xiàn)出了一個動態(tài)的線索,而不僅是為遮蔽人體、美化人體而存在。
服裝作為社會文化的縮影,在某種意義上是歷史的一面鏡子,從中山裝等為代表的“中國符號”的產(chǎn)生到式微,再到西式服裝的大行其道,及近年來現(xiàn)代旗袍、唐裝、漢服的崛起,從本書中可以看到中國人百年來在“穿”上的不斷探索之路。中國人在服裝的“存續(xù)”與“承揚”中不斷探索的過程,說明中華文明的體系構建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人不斷地摸索與完善,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自治的和諧統(tǒng)一模式。這是“文化自覺”推動“文化自新”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同時也是中華文化自我更新能力及包容智慧的重要體現(xiàn)。
近年來,作者對于漢服運動尤為關注,通過人類學參與觀察法、深度訪談法以及召開座談會的方式進行調查:近距離參加各地漢服社團舉辦的漢服活動,訪問漢服運動理論家、漢服社團領袖,以及戶外漢服活動的組織者、參與者和圍觀者。根據(jù)調查結果作者接連發(fā)表了10余篇論文,在該領域研究中形成了較大影響力。
本書的后半部分從漢服的本質主義言說,漢服活動的模式化,漢服運動對漢服的構建,互聯(lián)網(wǎng)漢服社群與同袍,漢服運動的挫折、成就與瓶頸等幾個方面探討了漢服運動自產(chǎn)生以來的文化生態(tài),可以說是作者近年來漢服研究的歸納與總結。
不言而喻,21世紀初葉以來興起的漢服運動拓展了傳統(tǒng)“中式服裝”的內涵與外延,為其未來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而自漢服運動產(chǎn)生的近20年來,關于漢服的爭論從未停止,這不僅是服裝款式與服飾選擇的問題,還涉及如何理解漢族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在中國歷史上以及在現(xiàn)當代中國社會中的相互關系等問題,關于這一點,作者在書中給予了解答。作者把漢服置于全球化背景尋找失落的傳統(tǒng)文化,即在尋根需求的情境下探討其意義,將其視為21世紀初中國文化復興運動的一個支脈。作者認為:漢服之所以在 21世紀初被重新提起,是因為在當代中國多民族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確實常有漢族民族服裝缺失的尷尬。而漢服運動是一種典型的“刺激反應”,這種刺激反應下形成了漢服運動“服裝至上”的本質主義言說,同時作者認為其“是在服飾中內涵或承載禮制或某些微言大義這一中國歷史上文化政治的傳統(tǒng)理念在當代社會的遺留而已”。
漢服運動方興未艾,目前作者把漢服運動放在中國人近100年來追尋民族打扮這樣一個更大的話語歷程中理解,是普通人通過穿漢服的方法進行的文化實踐,既不抬高,也不貶低,這是非??陀^和公允的。
關于“漢服”一詞,沈括在《夢溪筆談》中直接指出:“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長靿靴、有蹀躞帶,皆胡服也。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靿皆便于涉草?!彪m然,“全用胡服”難免有失偏頗,但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中原大地經(jīng)歷的數(shù)次民族融合都促使?jié)h族服飾不斷胡化,早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至于現(xiàn)在被漢服“同袍”廣泛接受的明代服裝也是大量融合了蒙元服飾元素而形成的產(chǎn)物,怎又算得漢服同袍們所謂真正的“漢服”?而旗袍自產(chǎn)生之日起便被漢族女性穿著,為何不能算作“漢服”?滿裝與漢服都有資格成為中式服裝,彼此之間不是必須要二者擇一的關系。如果漢服運動能夠放棄抵制唐裝、旗袍的傾向,那么,其運動的品質和建設性就會有很大的提高。
《漢書》言:“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在華夏文化的發(fā)展史上,民族間的物質文化本就存在著一種“涵化”,亦即雙向交融的傾向,形成了一個“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個性的多元一體”。這種多元,除了體現(xiàn)在民族成分的多元外,還體現(xiàn)在生存方式之多元、語言方言之多元、文化信仰之多元等。從漢族服裝出發(fā),對少數(shù)民族服裝特色多樣化地吸收與融合體現(xiàn)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下強大的包容性,其造型風格的改變受社會文化與思想氛圍的影響,其裝飾的演化則能顯現(xiàn)出人們審美觀念的日益進步。作者期待的漢服和旗袍、新唐裝濟濟一堂,也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的體現(xiàn)。
《百年衣裝》將中國人的民族服裝定義為中式服裝,并且對于“中式服裝”及“新中裝”“漢服”“華服”等界定中國服裝的名詞進行了很多有益的探討,尤其是目前社會中關于何謂“中式服裝”眾說紛紜,并將中國人穿著的服裝又衍生出了多種名詞,在書中作者做出了明確的界定,筆者認為是對中國當代服飾研究中至關重要的。
1)關于“中式服裝”一詞的定義。一方面,作者認為其“基本上是在和西服洋裝的呼應、對照之中才得以定義的”,在西式服裝傳進中國以前是沒有中式服裝的;另一方面,書中所指的中式服裝,主要是為中國最大多數(shù)的民眾自認,或被“他者”也認為是具有中國服飾文化屬性及特點的服裝。由于中國和中國人的多樣性或復雜性,中式服裝的概念也必須具有足夠的包容性和開放性。既包括現(xiàn)在依然時不時可以見到的傳統(tǒng)中式服裝,也包括了自中山裝以來直至新唐裝、新中裝以及所謂中式禮服等最新的人為建構的中式服裝;既包括中國各個地方富于地域性的大量民俗服裝,也包括中國各少數(shù)民族獨具各自文化特色的民族服裝。這種界定也是大國氣度的體現(xiàn)。
2)關于中式服裝的建構實踐,作者認為即使在經(jīng)過了上百年的努力之后,依然尚未完成這一目標。作者結合21世紀初以來國內外有關“漢服”“華服”等實踐活動,在本書中提倡的是“實踐、包容與開放的中式服裝”的理念,意思是指中式服裝眼下仍處于持續(xù)的建構性社會文化實踐之中,在這個過程中,應該秉持包容和開放的姿態(tài),把過往所有相關的文化積累,包括把歷史上積淀深厚的服裝文化資源、近代以來國人關于中式服裝反復的創(chuàng)造性建構所形成的文化遺產(chǎn),以及把當下中國各民族民眾日常的服裝穿著實踐等,均納入視野之中予以考慮。
3)關于中式服裝之于中國社會文化的意義。在對中式服裝范疇的復雜性和包容性予以詳細解說的基礎之上,作者指出中式服裝這一范疇在中國社會及文化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本書對中式服裝重新定義,將漢服及漢服運動納入有關中式服裝的知識譜系,以此為基礎,深入探討中式服裝與中國人的民族身份認同之間的關系。無論對于民族服裝或國服的建構多么浩浩蕩蕩,都不應侮慢作為最終穿著者的一般民眾。
古代人們留下的關于穿用的各種服裝、配飾、紋樣及技藝等,不僅體現(xiàn)著獨特的民族審美情趣,而且是展現(xiàn)社會地位、族群特征、文化內涵等的載體,是國家、民族和社會文化標識符號。根據(jù)目前學界研究現(xiàn)狀來看,可以構建具有中華民族標識屬性的服飾符號體系,使之成為彰顯傳統(tǒng)文化、衣冠文明的載體,即對服飾歷史的研究不應只看到過去,更應觀照未來。通過本書的探討,讓那些富有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傳統(tǒng)服飾文化造福于未來的社會生活,在此基礎上梳理出中式服裝背后的歷史脈絡及活態(tài)發(fā)展路徑。這是一件意義深遠的事情,具有極高的歷史文化價值,也給予了現(xiàn)代服裝設計極大的啟迪。
民族性、傳統(tǒng)性是中華民族立于世界之林的根本,面對當下的中式服裝發(fā)展現(xiàn)狀,如何去看待傳統(tǒng)服飾,怎樣去利用和展現(xiàn)傳統(tǒng)藝術,怎樣使中國設計更好地與國際時尚接軌?需要以“美美與共”之心,以包容的態(tài)度,去提升文化自覺性,增強民族自信心。
《百年衣裝》一書以可信的文獻材料、一手的田野調查信息和大量的民俗材料為基石,以民俗學、人類學等多學科為視域和方法,通過中國具有典型代表性的3個歷史時段的服飾變遷及其與社會發(fā)展的關系作為實證研究,從基本現(xiàn)象到具體表現(xiàn),從概念理論到實際分析,架構合理,邏輯清晰,由淺入深又深入淺出,由抽象到具體,由宏觀到微觀,全面、客觀地解讀了服飾變革的全部內容,突出強調了百年衣裝變革的時代性和復雜性,闡釋了中式服裝的包容性和開放性,是一部極具學術價值和指導意義的優(yōu)秀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