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華君
123,這組數(shù)字太好記,像隨時準(zhǔn)備奔跑,像某次會議要點,像小時候“躲貓貓”,你藏好了嗎我來找了我藏好了你來找吧,123。
2019年12月3日,文瑜忌日,快兩周年了,悲切又真實。
有時我們聚在一起吃飯說話,東拉西扯,嘻嘻哈哈,說一些與文學(xué)不相干的家常。氣氛突然安靜,似有天使降臨——過去長長幾秒鐘,會有人嘆氣:唉,文瑜在就好了,他在不會冷場。
所有人不吱聲,我知道朋友們都在想文瑜。所以每一次聚會,文瑜他分明是在場的,好人兮兮,壞笑著,不說話。說到什么他終于接不上來的話頭,他害羞一笑,牙齒紛亂,鼻頭吸吸,手往上推推眼鏡,格么,格么半天,說大家吃菜。就是這樣,和有趣的人在一起,最后以歡喜收場。
說到陶文瑜,繞不過去的有這么幾樣?xùn)|西:文章包括畫畫,吃,病,死亡。
文章和畫畫屬于盛大話題,讓盛大的人去說。吃,文瑜歡喜吃,出生于自然災(zāi)害年頭,好吃而已。成年后,他把吃當(dāng)作一門藝術(shù)來經(jīng)營,恣意橫行,勢不可擋。他寫過無數(shù)篇關(guān)于美食的文章,其質(zhì)量與思考都遠(yuǎn)遠(yuǎn)超出一個“饞癆胚”稱號。其實,相比較吃,他似乎更喜歡足球多一點,他寫過大量有關(guān)足球的文章,其技術(shù)含量和復(fù)雜術(shù)語讓人感嘆:明明可以用腳完成的事業(yè)他偏偏要用手去實現(xiàn)。手腳并用的文瑜偏偏還人緣蠻好,因為他口才更好,即便真有人嫉妒他,他也會用三寸不爛之舌化腐朽為神奇。他最大的“懂”就是不會讓任何人尷尬,相識與否,一視同仁。看似簡單的做人小技巧,骨子里透出文瑜的機智和善良。而文瑜的才華,則似清貧人家的一只素茭白,添一小調(diào)羹蝦子醬油,報喜鳥一般喜樂且值得尊重。
我們是少年伙伴,知道彼此小名及父母脾氣。小瑜鐵肩小異鳳鳳琪琪小燕喔妹,我們是少年要好的伙伴。
文瑜曾經(jīng)住過的家,歷數(shù)一下,里面有故事,蠻好玩。談家弄,好像是家里的灶披間,記得有煤爐、水缸、鍋碗、刀鏟之類,他母親在爐子上燒白菜油豆腐,紅燒肉醬煨蛋,朝東窗戶下擺一張寫字臺,文瑜在上面寫詩藍(lán)頭巾啊藍(lán)藍(lán)的頭巾;桃花橋弄,隔壁阿爹過世,他不敢單獨走公用客堂,要周阿姨出來牽他;嘉寶花園,偷吃香蕉、香煙被周阿姨活捉,他振振有詞:今朝客人來,我稍微慶祝一下;嘉業(yè)陽光城沒去過,聽他說,汽車一直開到樓下,小區(qū)門口從來沒去過;沈衙弄,臨走前五天,非要請我和周異吃生煎饅頭,我們不吃。文瑜依舊客氣一定要叫周阿姨出去買。周異忽然明白,哦是你自己嘴巴饞,要我們陪你一道吃?是格是格。
三個人吃得熱水潽湯,汁水淋漓……
說幾件往事。
上世紀(jì)80年代末,文瑜在十梓街蘇大附近開“大家書店”,偶然走過,看到他悠閑坐在躺椅上,腳一踮一踮,手里捧一本書。他說,一幫大學(xué)生圍繞我問東問西,我牛的,沒有一個問題難得倒我。汗衫短褲,赤腳拖鞋,叼根紅塔山,氣質(zhì)這塊拿捏得死死。
有次在“老蘇州茶酒樓”吃過晚飯,一牽人要去十全街口喝茶,都說走走吧,消食。一輛三輪車經(jīng)過,文瑜跳上去,拉上一位女性朋友,兩人絕塵而去。大家嘻嘻哈哈,五六百米的路程,我們到茶館坐下,文瑜說,一來照顧三輪車生意,天夜哉;二來女性朋友穿著高跟鞋,憐香。
文瑜血透的日子我們不能想象。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這世上沒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血淋淋。我急急忙忙趕到一院血透室門口,突然剎住腳步,想到文瑜愛面子,拿出手機說我來看你,就在門口。文瑜居然發(fā)火:你趕緊走,離開這里!我不要人家看到我血透的樣子!你不走我們以后不做朋友!
這世上真的沒有感同身受,沒有。有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一臺工作著的龐大血透機器,瞬間石化。想到他說過,十年血透做下來,不是人過的日腳,難過得來。誰人身上不拉著一輛車?阿彌陀佛,世上都是可憐人。
2016年秋天,我?guī)е?位男性朋友2位女性朋友包括我自己的囑托,跑到雜志社鄭重對文瑜說:“七煞檔”委托我來勸你去換腎。他正在寫字,眼皮耷拉著說:算哉,我趟趟車吧。趟趟車是指騎自行車時,碰到下坡路,雙腳不用踩,舒服放松地趟下坡。
對這樣一個自信且固執(zhí)的趟車胚,朋友們集體無語。直到2019年10月,答案才水落石出:文瑜實際上早就對自己身體有了清醒判斷?;虿缓?,消瘦,臉色發(fā)黑,疲倦,走不動路,拼命對大家好,為家人安排一切,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寫詩、畫畫、吃飯、說話,這些場景歷歷在目,一直到那個結(jié)果出來。文瑜說可怕,我還沒滿六十歲。一面說可怕一面心知肚明一面想終于塵埃落定。嘴巴上說可怕,心里卻是篤定的,這就是江湖英雄陶文瑜。
他不知道,情深壽短。
疾病值得一說嗎?母親早逝,臨終叫他去剃頭,免得“五七”期間不能修面理發(fā);父親算正常死亡;兄弟之死給他的打擊最為觸目驚心:基因里可怕的東西,它一直在。高血壓,腎衰,血透,癌癥。
“人世間最不能抵抗的,一是大自然的四季,二是生、愛、死?!贝笞匀灰廊恢刃蚍置?,只是人間少了陶文瑜,他如愿完成自己的生愛死篇幅,遁入自然。他拼力盛開只為早早凋謝嗎?在生命長路,他偷懶,抄了近路。高高的高高的,天堂里的好婆阿爹父親母親很吃驚:小瑜小瑜你怎么來啦?……
疾病摧殘一個人,比時間厲害,所謂殺人不用出刀。
醫(yī)院里彌留是一出戲,寫告別詩歌是一出戲,選擇墓地是一出戲,親自安排理事飯是一出戲。明明是一出出悲劇,文瑜他硬生生把悲劇演成喜劇,大家笑著笑著就不響了。
他說,人總歸要死的,早點晚點。
哀傷詩歌,喧騰告別,只是夜深人靜時,文瑜他如何安頓自己一顆急速下墜的心?無人知曉。無所謂,他早已將勇氣和視死如歸凌駕于生命之上,大概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幽默的內(nèi)核是悲傷這個道理,誠如詩人所云:你永遠(yuǎn)聽不見我的耳鳴。
聽不見。
此時,莫名的,覺得辛波斯卡的詩很應(yīng)景:個人的激情/無關(guān)緊要的才華/不必要的好奇/范圍不大的悲哀和恐懼/愿從六個方面去觀察事物。
這就到了他的盛大后事。
沈衙弄的花圈面對面排了整整大半條巷子;打印挽聯(lián)的機器頻頻發(fā)燙報警;周阿姨說來的一大半都是不認(rèn)得的人,我叫他們留下名字,不肯;一些“80 后”“90 后”“00 后”起勁地把文瑜的詩、朋友寫他的文章發(fā)在圈里,點贊、轉(zhuǎn)發(fā)、評論——時尚就是這么不可思議;火化那天,更是人山人海,多年不見的朋友突然露面了,不計其數(shù);老孫、希文一大清早打車從湖東趕來,從不去殯儀館的沈姐姐破例跑來;有三四個人拖著行李箱似剛剛下飛機或火車,有人給他們戴黑紗,不認(rèn)得;遠(yuǎn)在西班牙的荊哥哥、張妹妹要求手機直播。所有這一切,只為一個目的:送送文瑜。
送送文瑜吧,最后一程了。
有多少人想見他最后一面?因為敬重因為情牽。前者多一些吧,他溫暖,他懂事,他善解人意,他的人格魅力自其死亡后才真正顯現(xiàn),我們有過一個多么好的朋友,從頭至尾他活成了一首經(jīng)典詩歌。
他的死亡如此盛大如此鄭重其事,快要超越他作品的魅力了,但是且慢,穿透死亡,我們更喜歡念他的一唱三嘆:桑樹是聽說你來了/才開花的/只是從此以后/所有的回家/都成了路過/朋友啊,今生/就此別過。
死亡這副死樣子,有文瑜沖鋒陷陣在前頭,頓時不再覺得冰涼、絕望和恐懼。三浦綾子說,由于一個人的死,而使你有重大的改變,那才是對死者真正的哀悼。海山說文瑜死后,朋友們之間更加要好啦。他臨終“繡紅旗”,他疼痛時“抽絲剝繭”,他傷心又傷心的詩:媽媽你還好嗎/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突然下起雨來了/你輕輕地說了一聲/來接我了/那個接走你的/是誰/現(xiàn)在/他也在我的門口/走來走去。他親自安排自己的理事飯,最后上的那只好吃又吃好的五件子,這些細(xì)節(jié)如今已成為我們心底永遠(yuǎn)的刺,荊棘上將會開出玫瑰。
死亡也沒什么稀奇,文瑜我的朋友,一個人落在另一個人記憶里的印記,會一直在。人的氣息和光澤,而這,才是永恒之物。
在遲來的桂花香里追憶老友,竟有種難得的安靜。生如夏花,死如秋葉。萬物生長,如此便好。
往事隨風(fēng),風(fēng)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