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鵬
那是1981年暑假,我11歲,上小學(xué)四年級。眼看就要開學(xué)了,可我們姐弟的學(xué)費(fèi)還沒著落。我一覺醒來,看到院子里沒有燈光,父母坐在黑暗里,小聲嘀咕。
“家里攢的雞蛋都賣了,還是不夠……”母親說。
“就是砸鍋賣鐵也得讓娃們上學(xué)呀。”這是父親的聲音。
……
長時間的無聲。
“那就刨花生吧?!边@是父親的聲音。
“離老(熟)還得幾天吧?”母親說。又是一段無聲的靜寂。
“就這樣吧!”跟著是父親站起來搬動椅子的聲音。
月落星稀,涼氣已起,濃濃的黑淹沒了靜靜的小院。黑蒼蒼的樹在幽暗中呆立不動,幾只小蟲在墻角嘰嘰咕咕地叫……
第二天,全家人都到西坡薅花生。太陽火辣辣地烤著皮膚,花生秧泛著灰白的綠,無精打采耷拉著。
父親雙手握住一棵花生,扽了又扽,薅出一棵,抖掉泥土,一嘟嚕白胖胖的花生就在下面晃悠。
母親揪了一顆花生剝開:“還行吧。”
“薅!”父親說。
全家人就呼啦呼啦薅起來。
一個黑胖的男人來到地頭,拽了顆花生扔進(jìn)嘴里:“有點(diǎn)生呀!賣不?”
“賣!賣!”
“兩毛八?!?/p>
“鄰居的都賣三毛一、三毛二,最低三毛?!?/p>
“你這生些,最多兩毛八。”
“那太少了?!?/p>
“兩毛八。中了我拿走,不中你們再等等。”
“再加點(diǎn)吧。”
黑胖男子扭頭走了。父親埋怨母親:“兩毛八就兩毛八,現(xiàn)在賣給誰?”
“不中了,咱們拉到縣城,賣個高價?!蹦赣H說。
我們精心挑選顆粒飽滿的成熟花生,裝了滿滿一袋。
午飯后,父親和鄰居的兩位叔叔圍坐在門前的樹蔭下,三個古銅色的身子像裹著厚厚包漿的老樹樁,在斑駁的光影下閃著亮光。三雙粗糙的黑腳板在沙地上來回搓著……知了在枝間聒噪,父親撿起石塊沖了上去,知了吱一聲飛走了。
俊叔說:“聽說鎮(zhèn)平縣城三毛五一斤?!?/p>
林叔說:“內(nèi)鄉(xiāng)縣城可能貴些?!?/p>
“你倆說,上鎮(zhèn)平縣城還是去內(nèi)鄉(xiāng)縣城?”父親問。
討論來討論去:“那就去內(nèi)鄉(xiāng)縣城吧!”
“我這兩天活多,麻煩兩位兄弟把我家那袋花生捎去賣了,我就不去了。”父親對兩位叔說。
“我也要去!我還沒去過內(nèi)鄉(xiāng)縣城呢?!弊谝贿呁娴奈颐摽诙?。
“那可不近。一來回一百多里地的?!备赣H說。
“你太小了,走不動的?!闭陂T洞忙碌的母親聽見了。
我央求說:“我走得動!賣了花生就有學(xué)費(fèi)上學(xué)了。”
“一起去吧。男娃就得鍛煉鍛煉。”倆叔在一旁幫腔。
父母不再說啥。
兩位叔叔各裝了兩袋花生,我家裝了一袋。早早吃過晚飯,我們拉著架子車,迎著西山的紅霞出發(fā)了。
俊叔握著車把,我和林叔,一人推著一邊車箱?;ㄉ欢?,但前幾天剛剛下了場大雨,路上坑坑洼洼。遇上泥坑、車轍或上坡路,就得撅起屁股,用力推。特別是從家到王店這一段,都是上坡路,走著推著,一腳的泥,一身的汗,夜風(fēng)一吹,涼颼颼的。
天空像一塊奇大無比的黑色幕布,開始還沒有全部拉上,遠(yuǎn)山近嶺,路邊的樹木莊稼,還隱約可見。慢慢地,幕布越拉越嚴(yán),最后一絲縫也沒留,緊緊地扣住蒼茫的大地,黑暗吞沒了一切。
兩位叔叔嘟嘟囔囔說些家長里短的話,我也接不上話,只是一邊走一邊默默地聽著。夜深了,他們兩個也不說話,只有我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清晰可聞。車子咯吱咯吱的響聲,這兒一聲那兒一聲,低低的零散的蟲鳴和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伴著我們。我感覺有“踢啦踢啦”的腳步聲一直跟在我后面,但我不敢回頭看。這時,貓頭鷹一聲凄厲的叫聲使我跑前幾步緊緊跟著俊叔,幾次踩到俊叔的腳。叔埋怨著:“這娃咋了,光踩腳?!?/p>
上了一個長長的陡坡。我們都說歇歇吧,車停在了坡頂。
我一搖三晃地挪到路邊,一屁股坐下,只感覺一軟,我“媽呀一聲跳了起來,看不見是什么東西,只聽見哧哧啦啦一陣響,從腳邊鉆入草叢中。遠(yuǎn)處,一只野雞嘎嘎叫著撲棱棱飛跑了……我驚得一身雞皮疙瘩,死死抓著林叔的衣服。
瞌睡也沒有了,繼續(xù)上路。我不敢看兩旁,感覺都是張牙舞爪的黑面怪獸,匍匐路邊,張著血口,伺機(jī)而動。我把腳抬得高高的,深一腳淺一腳,提心吊膽地走著……我后悔自告奮勇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只好硬著頭皮往前走。
黑色幕布好像在東邊撕開了一條縫,透出蒼蒼的白來。隱約聽見雞叫聲,然后此起彼伏。模糊能看到路邊灰灰的樹和黑黢黢的莊稼。
到王店時,天才放亮。有了人聲,有了人影,懸了一夜的心放了下來。
“這路平些,你拉一段?!笨∈逭f。
我拉著車,兩位叔叔跟在兩邊,到灌張街,大汗淋漓……
趕到內(nèi)鄉(xiāng)縣城,太陽已火辣辣照在頭頂。
兩位叔的花生賣了。他們叫我一起去吃飯,而我看看那袋花生,哪有心思去吃。大街上,寥寥的幾個人,像沒睡醒一樣,昏昏地從身邊走過。前方,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都影影綽綽。我皺著眉,瞇著眼,無聲無息地走在陽光炫目的大街上。
這時,一個膀大腰圓的大個子,剔著牙走了過來。我只到他的胸口,他一彎腰,抓住了車子說:“賣花生的,咋賣?”
“三毛五?!蔽也桓艺f原來心想的四毛了。
“兩毛五!”
“三毛吧?!?/p>
“就兩毛五。不中你再轉(zhuǎn)轉(zhuǎn)?!贝髠€子轉(zhuǎn)身要走。
“好吧……”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跟我走?!?/p>
我抓住袋子兩端,咬緊牙,攢了幾次勁,終于把那袋花生扛在了肩上。地面上熱浪蒸騰,一絲風(fēng)也沒有,汗水流進(jìn)眼里,生疼。我腿有點(diǎn)兒打戰(zhàn),走路有點(diǎn)趔趄,心臟咚咚地跳著,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嗓子要著火……
“放這院子吧?!蔽邑E著身子,只能看見大個子的腳和一個門檻,想抬腿邁腳,身子一歪,和那袋花生一同栽進(jìn)院子里。
“小家伙,不行呀?!贝髠€子哈哈大笑。
大個子拎起花生,扔到院中的磅秤上說:“50斤。”
我想說,在家父親稱過是55斤的,可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
“給,12塊?!蔽覜]有伸手去接那錢。我想說還少了五毛錢,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說。賣了就好!我抓過錢,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個子的院子。
掏一毛錢買了個火燒饃。來到街角,就著水龍頭咕咚咕咚喝了一陣,狼吞虎咽啃著饃,淚水如決堤的河流……
吃過饃,歇了一陣,洗了臉,找到叔們,拉著車回家。
走到灌張,烏云漫上來,好像天要黑一樣。過了一會兒,狂風(fēng)大作,架子車就要被刮跑,我們?nèi)擞昧Π粗?。風(fēng)住了,豆大的雨點(diǎn)就噼噼啪啪打在身上,雨簾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
到了曲屯,太陽從西邊照著我們的后背,仍是火辣辣的。
星星出來了,我才一瘸一拐回到村。父母站在村口,看到我,急急跑過來,扶住我。我把汗水雨水浸透了的錢,交到母親手中?!袄鄄??餓不?”母親圍著問,“哎……真不該叫你去。你走后我都后悔死了……”
我一聲沒吭。父母一邊一個攙著我,慢慢走回家,抬進(jìn)屋里。我一頭扎進(jìn)被子里,淚水狂奔……
第二天醒來,太陽已透過窗戶照在床上。母親坐在床邊摸著我滿是血泡的腳,紅紅的眼睛,蓄滿了淚水。我把被子蒙住頭,眼淚又流了出來……
一夜一天,我用腳一步一步丈量了一個圓,共一百二十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