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智弘揚佛化再研究

申紅利

（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泰安 271018）

民國前期，權(quán)勢的“流動”及均衡局面被打破，國家陷入動亂時期，武力崇拜盛行，正所謂“民國成立，軍煙熏天”[1]。在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主導之下，各實力派競相增強勢力，以達到保存自己，打擊、削弱乃至消滅對手的目的。軍隊是各實力派賴以存在的核心要素，“有槍則有權(quán)”[2]3。其時，賞罰、情感籠絡或利益共享等傳統(tǒng)的馭將治兵之道似不足以滿足某些實力派的需要。一些較有遠見的實力派轉(zhuǎn)而重視軍隊的精神教育，唐生智即是一例。然而，時至今日，關(guān)于唐生智弘揚佛化的問題仍是一樁聚訟紛紜的公案，甚至分為截然對立的兩派。一派學者認為，唐生智虔誠信佛，如孫宅巍、文工、范忠程等人[3-5]；另一派學者認為，唐生智純粹是抱著投機的心態(tài)利用佛教以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他本人根本不信佛教，如臺灣學者吳相湘[6]。當筆者查閱、研讀了唐生智弘揚佛化的較多史料后認為，關(guān)于唐生智弘揚佛化這一問題，無論是在事實還原方面，還是在學理分析方面均有待深化。

一 弘揚佛化的緣起及實踐

1924年，唐生智任湘南督辦，駐衡陽。史料顯示，擔任湘南督辦的唐生智“痛現(xiàn)實之黑暗”，在精神上較為苦悶，為“求人生之真諦”，遂往長沙二學園求教[7]20-21。在二學園，唐生智結(jié)識了對佛學有精深研究的顧伯敘居士[8]315。顧伯敘早年追隨湖南名士傅梅根經(jīng)營工業(yè)、金融、礦產(chǎn)，謀求實業(yè)救國并贊助傅梅根從事辛亥革命，后來“憤世嫉俗，孤憤幽憂”，轉(zhuǎn)而“深入鉆研人生問題，涉獵佛道典籍”，對儒家經(jīng)典亦有很深的研究。他精通“天文、地理、五行陰陽之術(shù)，為究人生究竟又由學道轉(zhuǎn)而學佛”[7]21。在顧伯敘為唐生智多次講解佛法要義后，唐生智被顧伯敘精湛的佛學造詣所折服，視顧伯敘為自己的精神導師，決定跟著顧伯敘學佛，并從此開啟了二人終生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8]52。結(jié)識顧伯敘不久，唐生智便接顧伯敘到衡陽，并率領(lǐng)“部下諸將劉興、李品仙、何鍵、周斕等拜顧凈緣（即顧伯敘——引者）為師，請顧說法”，同時“為求部隊有精神支柱，遂請顧凈緣在軍中布教，所有士兵均發(fā)愿學佛，受三皈五戒”[7]22。

那么，當時唐生智的軍隊中到底存在哪些問題？據(jù)楊蔭杭觀察，當時“人民無事可做，于是乎多游民。人民生計斷絕，于是乎多饑民。饑民流為盜賊，盜賊編為軍人，軍人兼為盜賊”[9]。軍隊由盜賊編成，不免有夸大之嫌，但楊蔭杭的觀察，至少說明部分軍人存在土匪行為。美國學者齊錫生亦指出，“在許多情況下，區(qū)分士兵與土匪越來越困難”[2]74。農(nóng)民當兵的初衷只是為了免于饑餓，其在軍餉不濟的情況下往往淪為土匪，這使得當時軍隊素質(zhì)較為低下。

唐生智所招之兵亦不例外。在一次講話中，唐生智指出，“士兵大多來源于貧苦農(nóng)民家庭”，當兵是“為著解決飯碗問題”或抱著有朝一日能“升官發(fā)財”，而不是“為革命而來的”，“農(nóng)民運動急速地發(fā)展，震撼著這些社會成分的生存，馬上就影響于軍隊”[10]。在嚴酷的社會環(huán)境及軍事斗爭中，唐生智對這樣一支軍隊能否經(jīng)受住外界的考驗顯得信心不足。再加上大多數(shù)士兵“是文盲或受過極少的教育”[2]78，如果不對他們進行更為嚴格的訓練，其軍紀之差也就不難想象。在唐生智統(tǒng)率的北伐軍駐扎武漢時，蔣介石就目睹了各軍部人員“三五成群”“玩娼聚賭”以及“一榻橫陳，吞云吐霧”的現(xiàn)象，他憤怒地斥責各“同志如此墮落”，于“國家前途”影響殊大，要求唐生智派人巡查、嚴懲[11]。軍紀如此之差，焉能期望軍隊具有強大的戰(zhàn)斗力！另外，唐生智還發(fā)現(xiàn)“打勝仗的軍隊很容易驕傲”，但一旦遇到挫折就“墮落起來”[9,12]。驕與怠的交替出現(xiàn)，實乃治軍的“大敵”[13]。兵不在多而在精。要改變士兵素質(zhì)低的問題，精簡人數(shù)、裁弱留強無疑是簡易之道，但當時并不具備實施裁軍的條件。正如唐生智所言，“軍政目前時局混亂，安內(nèi)攘外皆非有兵不可，大舉裁兵離事實太遠?！盵14]于是對軍隊施以更為嚴格的訓練成了唐生智的不二選擇。除了嚴格的軍事訓練外，唐生智發(fā)現(xiàn)很多士兵根本沒有任何“主義”或“信仰”，“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打仗”，他認為這樣的“軍隊是沒有靈魂的”[8]38-39。在跟隨顧伯敘學佛的過程中，唐生智逐步意識到佛法上的“大慈大悲，救人救世”及“無我為人”等思想都是“為人民大眾的”。為了使自己的軍隊“真正能為人民做點好事”，“真正成為紀律嚴明的革命軍隊”，唐生智將佛教引入軍隊的精神教育之中，“在部隊里也提倡學佛，傳授五戒”[8]51-52。力圖以此來形塑士兵的精神世界，培養(yǎng)嚴明的軍紀，進而提高軍隊的戰(zhàn)斗力。唐生智要求將士一律要“戒酒、戒淫、戒盜、戒謊”[12]。為了強化將士的戒律意識，他特制了銀質(zhì)鍍金圓形得戒證章，“中書‘佛’字，圓周圍[書]以‘大慈大悲，救世救人’八字。背面刊有‘不亂殺、不偷盜、不妄語、不邪淫、不飲酒’”等字，發(fā)給士兵，令其佩戴胸前[15]。唐生智要求已經(jīng)受戒的“官佐兵夫”，“嚴守戒律，滌除舊染”[16]。后來唐生智還專門發(fā)布命令，要求未受戒的軍隊“火速進行補戒”[17]。

唐生智將某些佛法要義引入軍中作為軍隊精神教育資源的做法在當時的親歷者李品仙的回憶錄里亦有明確記載：“唐師長（指唐生智——引者）是個雄心勃勃的人……訓練方面，除了一般的學術(shù)科和演習教練認真要求提高水準之外，他還拿出佛教的真?zhèn)髟谲婈犞行麚P佛法作為精神教育[18]?！庇纱艘部梢钥闯觯粕且庥ㄟ^這種特殊的精神教育方式，訓練出一支精神信仰堅定、軍紀嚴明、戰(zhàn)斗力強的軍隊。

除軍隊外，唐生智弘揚佛化的言行還體現(xiàn)在日常的各方面。唐生智出巡邊防時曾讓“佛學造詣深厚的長老跟隨”，令其“現(xiàn)身說法，受戒傳經(jīng)”，期望“感化群黎”[19]，每到一處即“布道，授戒，宣講佛理”[7]25。在他的支持下，“湖南佛化會在該省境內(nèi)建立起了一批佛教講習所和參拜團體”[20]，“湘中佛學盛行，軍政各界加入者甚多”[21]。唐生智和劉铏不僅“籌集巨款”，在財力上支持佛教，且“常著袈裟誦經(jīng)”佛寺[22]。唐生智曾嚴厲制止省黨部“假借農(nóng)協(xié)公會名義侵占寺產(chǎn)，私擅吊拷僧人”[23]，禁止“虐待僧侶”[24]。在改組后的湖南省政府未正式成立之前，唐生智因緊急事情回湖北，在走之前還不忘去長沙小吳門外二學園誦經(jīng)[25]。有一次，唐生智從岳州回長沙，湖南省政府接待人員還特意把唐生智下榻的地方所布置的佛堂整理整潔[26]。1927年10月23日，《晨報》刊出題為《一片頌揚佛化聲》的文章，“長沙市黨部趁此次雙十節(jié)擬辦一次大規(guī)模的群眾游街運動……由主席周爛報告開會意義。詞畢即歡呼……擁護佛化的革命軍隊，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等口號”[27]。據(jù)李品仙回憶，唐生智甚至“率領(lǐng)高級干部，定期在特別設置的佛堂聽顧和尚（指顧伯敘——引者注）說法之外，還披上袈裟跟著顧和尚從事修煉并參加各項法會”[18]60，在自己所用的信箋上概印“大慈大悲”[28]等字。由于唐生智竭力宣揚佛化，外界對其有“三藏法師”“唐僧”“菩薩”的稱號[29]。

二 “佛學與革命有體用相關(guān)之意義”

唐生智把佛教引入軍隊的精神教育之中，力圖以佛教中某些思想作為軍隊精神教育的資源，想法自然不無道理，但他卻面臨著一般人心目中的軍人形象和悲天憫人的佛教教義尖銳對立的問題[30]。二者如何結(jié)合在一起呢？這個疑慮能否解決，直接關(guān)系到唐生智所認為的佛化之于“革命”的促進關(guān)系能否成立。當時，衡陽市民眾就明確反對國民黨領(lǐng)導“民眾佛化”運動。他們認為，“佛化”與革命不能同時并存，因為佛化“以慈悲為本，以不犧牲為貴?，F(xiàn)在革命尚未成功，若依照佛性而不犧牲則難達到圓滿之目的，欲犧牲而達到此目的則違背佛性，此佛化之宰制革命運動”[31]。

另外，當時佛教或者佛教徒在維新人士腦海中的形象比較負面，激進的維新人士對“佛教徒深惡痛絕”，甚至把他們當作“祿蠹”“以迷信騙人的寄生蟲”[32]。這必然會給以佛治軍的唐生智帶來道德或輿論上的壓力。面對這些無法回避的質(zhì)疑乃至壓力，唐生智必須要給出一個明確且有說服力的回應或解釋，否則，他的這種做法就難以奏效，甚至可能會強化質(zhì)疑者本有的疑慮。對此，唐生智不遺余力地進行了解釋。

針對一般人心目中的軍人形象與佛教戒殺教義之間的沖突問題，唐生智解釋說，佛化的士兵可以“殺人”。他說，“我們的槍刀是殺那社會上的歹人，不是殺好人的，不是亂殺的。所以我們一舉一動都要表現(xiàn)我們是大慈大悲、救世救人”[12]。可見，在唐生智看來，殺“歹人”、留“好人”就是佛教意義上的救世救人。

由于唐生智對佛法要義的理解直接來源于顧伯敘的講授，所以有必要關(guān)注顧伯敘如何解釋一般人心目中的軍人形象與佛教戒殺教義之間的沖突問題。曾有人詰問顧伯敘，“佛家戒律中的第一戒就是戒殺，軍隊打仗就是大殺特殺的，既然要戒殺何以還要打仗呢？”顧伯敘回應道，“大乘佛法中戒殺的解釋不是不許殺，只是不許亂殺，凡是違背天理，不合人道的都應格殺勿論，‘以殺止殺’正是佛祖大慈大悲、救世的法門”[18]60。顧伯敘認為“違背天理，不合人道”的人就應該殺。上述唐生智認為殺“歹人”就是做了佛教意義上大慈大悲之事，其與顧伯敘的觀點完全一致。

再來看看湖南軍人兼國民黨黨員何健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何健連續(xù)3天在長沙版《大公報》上發(fā)表題為《學佛與入黨》[33-35]的文章。在其中一篇文章中何健說：“我們學佛是抱大慈大悲、救世救人的宗旨，我們?nèi)魞H持此五戒那便偏于消極了……我們固然要大慈大悲，但是軍閥和帝國主義不大慈大悲，專于壓迫、剝削、侵略大多數(shù)勞苦的民眾又怎樣呢？你少數(shù)人大慈大悲不是沒有出路嗎？”何健認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出路，那就是用“革命的手腕去實行三民主義”。他說自己以前學佛是“立大慈大悲、救世救人的心”，“今年入黨，信仰三民主義是做大慈大悲、救世救人的事”，“兩者既不是各別的，也不是照例舉行的，是如何？是要立心行事均本著大無畏的精神去奮斗犧牲的，這是第一件大家應該有[的]徹底明了的見解”[34]。顯然，在何健看來，用暴力鏟除“軍閥”和“帝國主義”的“壓迫”“剝削”“侵略”，就等于做了佛教意義上的大慈大悲之事。所以，他認為“大慈大悲，救人救世這八個字既是我們學佛軍人共同懷抱的宏愿，又是我們革命軍人——黨軍共同懷抱的宏愿”[35]。

由此不難看出，唐生智將反抗“壓迫”“剝削”“侵略”的行為等同于佛教意義上的“救世救人”。他試圖把佛教思想中慈悲濟世等奉獻或犧牲的精神推廣到士兵的精神教育之中，以期增強士兵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純化士兵的心靈世界，達到鍛造嚴明軍紀、增強軍隊戰(zhàn)斗力的目的。正如李吉蓀所言，“顧凈緣講佛法予軍隊，蓋予以佛法無我為人之精神為軍人之靈魂也”[7]22。

唐生智如此煞費苦心地弘揚佛化，其對軍隊嚴明軍紀的養(yǎng)成或戰(zhàn)斗力的增強有多少裨助呢？據(jù)李品仙回憶，“佛家的五戒，戒殺、戒淫、戒盜、戒謊、戒貪以及天堂地獄、罪孽輪回之說雖屬渺茫之事，若用之以維持軍紀，用佛法、念咒來提高臨陣的勇氣也頗能發(fā)生效力”[18]60。顧伯敘以“宗教的說法和儀式在唐生智的軍隊中來灌輸佛教思想”，更利用“一般人信神敬佛的心理從中引導，遂自然令人起神秘之感，無形中官兵的思想和行為便受到它的約束與指使”[18]59-60。北伐時期，蘇聯(lián)駐中國的軍事顧問切列潘諾夫曾指出，唐生智以“佛教為本，孫文主義為用”，治兵是“很有效果的”[36]。

針對佛化與“革命”之間的關(guān)系，唐生智亦作了詳細的解釋。他說：“佛化意義很深，是覺悟的，有徹底犧牲精神，利他濟人，同革命聯(lián)合只有增加力量的，與國民革命、世界力量決無沖突。因其是空的而不干政治，是使人徹底覺悟，救人救世。有許多人不明佛理，求其保護或升官發(fā)財，此是錯誤。佛不是迷信的，并是打倒迷信的。”[37]這反映出唐生智對佛化與“革命”之間關(guān)系的重視，他堅定地認為，佛化對“革命”能起到積極作用。不難看出，這段話里流露出唐生智對聽眾可能將佛化與“革命”對立起來或?qū)⒎鸾虤w為迷信的隱憂。因此，他竭力解釋說，那些認為佛教是迷信或佛化與“革命”不相容的觀點是對佛法要義的理解有誤所致。他認為，佛教本身不是迷信，佛化與“革命”不僅不相沖突，且對“革命”有促進作用。

唐生智的認識并沒有停留在佛化之于“革命”有促進作用這一層面，他更進一步提出，佛化與“革命”是“體”與“用”的關(guān)系。在一篇題為《唐生智反對侵提寺產(chǎn)》的文中，他提出，“佛學與革命有體用相關(guān)之意義，俾各惕然深省，以尊重黨義者尊重佛學，互相策勵，互相勸歸”，黨國前途“實利賴之”[28]。時人在《大公報》上撰文，呼應著唐生智的觀點，“革命家若能明白佛化，太佛慈悲，能如象佛、菩薩樣的無相布施，無畏犧牲，大雄大力、大智大仁、大猛勇、大精進……成功不喜，失敗不怠。以之真革命則必可除亂而決非暴民；以之真建設則必可以圖公益而決非專橫?！窈笾嗄耆粽嬗鲝氐椎母锩?，求新人格之產(chǎn)生，舍佛化其誰與歸”[38]。該撰稿人最后呼吁湖南青年接受佛化，并堅持認為佛化才是實現(xiàn)“革命”理想、求新人格產(chǎn)生的唯一途徑。

在指導湖北農(nóng)民協(xié)會如何開展工作時，唐生智說：“最后我附帶說幾句，就是中國文化不完全是靜的，又有動的。就說佛化吧，不定像一般所說的是死寂，是消極。其實佛的大無畏的精神，自由平等的思想是異常徹底，異常勇敢的。兄弟是相信佛化的，那些迷信的佛化、腐敗的佛化都與真佛的教義無關(guān)”。[10]唐生智未及聽眾發(fā)問，就對佛化的含義進行了預先回答，顯然此預先回答回應的是預先提問。這種帶有“提前布防”性質(zhì)的做法，反映出唐生智意欲規(guī)勸質(zhì)疑者的心態(tài)。唐生智將佛化區(qū)分為“迷信的佛化、腐敗的佛化”與“真佛”的行為，說明他意識到了與佛教有關(guān)的迷信活動及其消極影響，這對大力弘揚佛化的唐生智來說無疑是一種無形的壓力。為了消解這一壓力，唐生智需要將自己弘揚的佛化的真正含義予以說明或界定，因而他在此有意將自己弘揚的佛化與“迷信的佛化、腐敗的佛化”相區(qū)分，這樣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了弘揚佛化所受到的壓力或質(zhì)疑。

需要指出的是，唐生智不僅用佛法要義來指導自己的“革命”事業(yè)，有時也用自己的“革命”理念來詮釋佛法要義。這種詮釋摻雜了唐生智不少自以為是的理念乃至執(zhí)念。下面的一則史料便是顯例。唐生智在討論改革僧伽制度時，要求寺廟和尚“墾殖荒地”“從事農(nóng)工”，并將寺產(chǎn)“充公”。這些做法遭到了寺廟方丈的激烈抵制，但唐生智的態(tài)度極為強硬，他將抗拒不從的方丈收押下獄，并說“我之弘揚佛化，不是保護幾個和尚吃飯”。有意思的是，唐生智卻將自己的這一行為稱作使“穢土變?yōu)閮敉痢钡纳婆e[39]。對于唐生智的這種作法，輿論稱之為“異想天開”。

這種對佛法要義極為自我化乃至自以為是的詮釋，與一般人以及佛教徒對佛法要義的認知存在著較大的錯位，因而輿論對唐生智弘揚佛化的做法并不買賬。時人指出，“年來唐生智雄踞兩湖，舉釋迦牟尼、列寧、孫文莫不信手拈來，以供其個人擴張權(quán)勢之利用”[40]。“然唐氏者一面揚言崇信佛化，一面日言反共產(chǎn)即反革命，保護廟宇而聽令破壞民產(chǎn)，頂禮釋迦而任人抬孔象游街。大抵凡足以供其利用以擴張勢力打倒蔣介石以及其他者無不充分利用之。雖明知其非，猶必力稱其是?！盵41]《新光》雜志刊載的一篇文章評論道，唐生智是利用佛教騙人的“滑頭軍閥”，他想借用宗教“號召民眾慷慨赴死的力量”，以達到個人做“霸主、教皇”的目的。他相信“宗教是人民的鴉片煙，可以麻醉人民并使其在昏迷的狀態(tài)中興奮，并利用人民在興奮狀態(tài)中所發(fā)的興奮以鼓蕩個人的聲威，他想以宗教的信仰替代主義的信仰”[42]。

三 虔誠信佛還是投機利用

那么唐生智究竟是虔誠信佛，還是純粹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利用佛教呢？綜合研判相關(guān)史料，筆者認為，雖然唐生智確有利用佛教中的一些思想作為士兵精神教育資源的用意，這一點上他自己也并不諱言，但他并非輿論所斷言的那樣，純粹是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去利用佛教的。唐生智對佛教的信仰是虔誠的，只不過有時他對部分佛法要義的理解在相當程度上是他自我建構(gòu)的結(jié)果，也正是這一原因?qū)е绿粕菫榍Х蛩?，落得佛痞的罵名[43]。筆者的具體理由如下：

首先，1927年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政變后，唐生智下野，遠走日本，同時不忘邀請顧伯敘到日本[44]2。1941年2月，軍醫(yī)梅英杰結(jié)識唐生智后成為了耀祥中學（注：耀祥中學起初叫耀祥書院，是唐生智和顧伯敘于1939年在唐生智的家鄉(xiāng)湖南省東安縣創(chuàng)立，顧伯敘為山長，1943年改稱耀祥中學，唐生智為校長，顧伯敘仍在該中學為學生講課）的校醫(yī)，并兼任唐生智的西醫(yī)醫(yī)生，伴隨唐生智左右。據(jù)梅英杰回憶，唐生智“喜歡與顧山長（指顧伯敘——引者）談佛，有時通宵達旦，總是我陪著他們，我也跟著一起學佛受戒，聽他們講‘布施義’，覺得很有道理，也是一種‘無我’、‘為人’的表現(xiàn)”[8]174。1948年下半年，唐生智在為耀祥中學全校師生做的一次演講中公開談到了自己“對佛學也有所研究和愛好”，直言自己“崇佛學”[8]345。1950年后，唐生智身居國家高級領(lǐng)導序列，仍“工余不忘佛學”[7]242。他臨終前寄語佛教同仁，“當執(zhí)弘揚，改革佛教”[7]248。從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失敗至湖南解放前夕，這一時期的唐生智一直處于無實權(quán)無實職的被貶黜狀態(tài)。如果唐生智是抱著投機的目的利用佛教、利用顧伯敘的話，那么在他的部下被解散、歸并，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的被貶黜期內(nèi)為什么仍然一直崇信佛教呢？在新中國成立后至辭世前這20年里，唐生智仍念念不忘佛學、弘揚佛教，倡導“改革佛教”，這說明他并非是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利用佛教、利用顧伯敘，他的確是抱著虔誠的態(tài)度學習佛法的，他對佛教的信仰亦是虔誠的。

其次，從顧伯敘的角度來講。由于唐生智是跟隨顧伯敘學習佛法的，在輿論對唐生智弘揚佛法要義的做法或詮釋展開猛烈抨擊之時，身為唐生智老師的顧伯敘也受到牽連。時人將顧伯敘戲稱為“顧和尚”[7]22，唐生智的部下李品仙私下也稱顧伯敘為“顧和尚”。唐生智曾深有感觸地說：“我和他（指顧伯敘——引者）一生的交往也確實使許多朋友不易了解，有人以為我迷信他有什么外道法術(shù)”。[8]52那么顧伯敘是否如部分時人所斷言的那樣，是打著弘揚佛教幌子以圖私利的投機之人或江湖術(shù)士呢？答案是否定的。據(jù)唐生智自述，他不找顧伯敘，顧伯敘是不找他的[8]52。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后，唐生智舉家遷往湖南省東安縣故里，直至抗戰(zhàn)勝利。在長達8年的時間里，顧伯敘一直伴隨已成光桿司令的唐生智左右，并在東安縣附近的興隆寺禪修、弘揚佛法[8]336-345。在湖南即將和平解放前夕，李宗仁、白崇禧派兵到唐生智家鄉(xiāng)東安縣抓捕唐生智，為此他們“一方面硬逼我的老朋友顧伯敘說出我的行蹤并將他家圍起來，抄了他的家，把他關(guān)在零陵的監(jiān)獄里，受盡虐待，但他無論怎樣也沒有說出一句話”[8]89。如果顧伯敘是貪圖個人名利的投機之人的話，恐怕他很難做到寧死也不透露唐生智的行蹤，亦很難在長達8年乃至更長的時間里一直追隨政治前途未卜的唐生智。如果這些材料說服力尚不充分的話，那讓我們再看看其它材料。追隨唐生智到日本后，1928年，顧伯敘在日本醍醐流三寶院得受金剛界、胎藏界兩部傳法灌頂，證得大阿阇梨位。從日本回國后，顧伯敘仍專心弘揚佛法。1930年，顧伯敘在上海創(chuàng)辦《威音》雜志。該雜志自1930年1月創(chuàng)刊，到1937年9月停刊，共出版了78期。顧伯敘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了大量佛學著述及譯著”[44]2-3。再把時限往后延展來看，1950年以后，著名佛學家蔣維喬曾跟隨顧伯敘學習密法[44]4。天竺文化叢書編委會將顧伯敘一生關(guān)于佛學的著述及譯著——《顧凈緣著述集》列為叢書之一，并認定顧伯敘是“佛教名家大師”[44]序言。據(jù)當時在耀祥中學學習的學生回憶，顧伯敘“是位學識淵博的長者，佛學造詣尤深”[8]126，“對佛學、哲學、中國古代學術(shù)思想及古典文學都很有研究”[8]347。由上可知，早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顧伯敘就對佛學有著極為精深的研究，并一直堅持了下來，他并非外界所臆測的那樣，是打著弘揚佛教幌子以圖個人名利而招搖撞騙的投機之徒。如果唐生智純粹是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利用佛教、利用顧伯敘的話，恐怕顧伯敘亦很難長時間相伴唐生智左右，并耐心地為其講授佛法要義。

唐生智將佛教中的一些思想引入軍隊的精神教育之中，意欲鍛造出一支有“主義”、有“信仰”的軍隊。在唐生智看來，有“信仰”且“信仰”堅定的軍隊才能夠“拿出犧牲精神”，才“能夠拼命去干”[8]222。正如西方軍事理論鼻祖克勞塞維茨所言，“精神力量是戰(zhàn)爭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它們構(gòu)成了使整個戰(zhàn)爭中具有生氣的主力”，甚至可以說“物質(zhì)幾乎不過是一個木柄，而精神才是利刃”[45]。從賞罰、情感籠絡或利益共享等傳統(tǒng)的馭將治兵之道轉(zhuǎn)向重視軍隊的精神教育，相較于一般赳赳武夫，唐生智的做法無疑要顯得高明幾分。唐生智大力弘揚佛化雖有將佛教中的某些思想作為軍隊精神教育資源的一面，但他并不是輿論所斷言的那樣，純粹是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利用佛教、利用顧伯敘。唐生智是一位虔誠的信佛之人，只不過他所信仰的佛教在相當程度上是已被他自我重構(gòu)的佛教，這種被他自我重構(gòu)的佛教難免摻雜了唐生智“異想天開”般的理念乃至執(zhí)念，其與一般人甚至有時與佛教徒所理解的部分佛法要義存在著不小的張力，比如上文提及的唐生智在改革僧伽制度時要求將寺產(chǎn)“充公”的做法，就在當時引起很大的爭議。正因為這樣，輿論才會眾口一詞地認定，唐生智純粹是抱著投機的態(tài)度利用佛教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野心。

在軍中或日常中大興佛事、空談佛理固然有荒唐與可笑之處，但唐生智確乎是依據(jù)自己對佛法要義的理解來弘揚佛化的。理論上有時近乎“異想天開”般的詮釋，直接決定了實踐中近乎任性自為乃至突破底線行為的發(fā)生。正因為這樣，唐生智對自己的言行違背了佛教要義卻不自知，甚至公然認為理所當然。也正是如此，局外人的口誅筆伐與當事人對佛法要義的虔誠信仰相互交織，維護佛教與破壞佛教的言行在唐生智身上吊詭般地同時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