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川 付 瑩
一般來講,網絡語言尤其是網絡臟話是日常臟話的放大和夸大,具有強烈的情景依附性,對網絡氣氛營造與情緒調動起著重要作用,能引發(fā)眾多網友的參與模仿與二次加工,且不容易產生強烈的冒犯感與道德譴責?!白姘病眲t是近幾年網絡臟話的代表。它發(fā)源于游戲“英雄聯(lián)盟”中的“祖安區(qū)”,最初是“祖安”玩家以聊天框為戰(zhàn)場,以問候家人為標志的語言暴力。與一般的臟話不同,“祖安人”為了避開語言凈化機制的屏蔽,以粗話創(chuàng)新形成了一套變相罵人語言。有網友以“媽”為圓心,親戚為半徑,總結出一個“祖安”萬能公式:祖安句式=名詞+地方+對方族譜+要做的事情。而后,依托“B站”、抖音等平臺,“祖安化”呈跨圈層傳播與跟風模仿之勢。一些追捧“祖安化”的青年不以“祖安化”為恥,反倒將其奉為標榜自身身份、博取他人關注的潮流。從線上狂歡到線下跟風,“祖安化”已然倒灌至現(xiàn)實世界,嚴重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并逐漸滲入青年的價值觀。
“祖安化”作為消極青年亞文化樣態(tài)代表,最近頻頻被“半月談”“新華網”“人民網”“學校共青團”等主流媒體點名。教育部等六部門也印發(fā)《關于聯(lián)合開展未成年人網絡環(huán)境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開展了遏制“祖安化”肆意蔓延的專項行動。當前學界關于“祖安”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就此,本文從語言文化視角出發(fā),對“祖安化”發(fā)展演變之深層動因及其走向進行分析,以期為優(yōu)化網絡治理與青年價值引導提供參考。
互聯(lián)網和數(shù)字技術的飛速發(fā)展使新媒體不斷涌現(xiàn),新媒體的興盛又為信息的傳遞與再生產提供了新方式。然而,“碎片化的網絡時代,青年文化總體呈現(xiàn)出分散性、多元性、多變性等特征,特定的社會背景、特定的文化空間都會形成特定的青年文化話語”。①羅敏、支庭榮:《青年“喪”文化的話語生成和情感實現(xiàn)》,《當代青年研究》2019年第4期?!白姘舱Z錄”便是青年借助新媒體而創(chuàng)造的語言再生產形式。多元的網絡媒介為“祖安化”提供了豐厚的文化土壤,使得“祖安化”在網絡空間中煥發(fā)勃勃生機,實現(xiàn)著從謾罵到“玩梗”的演變。
“祖安化”在“英雄聯(lián)盟”游戲中走紅并在青年群體中風行。2011年7月,游戲“英雄聯(lián)盟”里的“祖安區(qū)”上線。2012年,游戲“英雄聯(lián)盟”流行全國,此時,游戲領域對于謾罵的處罰機制尚不完善,玩家沖突增多,尤其當玩家們紛紛轉向“祖安區(qū)”后,網絡管控機制更加寬松化,“祖安玩家”瞬間失去監(jiān)管,一旦看不慣就惡語相向。2016年,享有“國服第一艾克”“電競鋼琴師”“祖安文科狀元”之稱的游戲主播李政進入“祖安區(qū)”,他在網絡上聊天截圖的爆紅讓“祖安化”占據(jù)了流行文化的制高點。一時間,“祖安化”成為罵人高手、網絡噴子的代名詞。
2019年,“B站”、抖音、快手等媒介平臺盛行,給予“祖安化”再次生長的土壤,此時,“祖安化”早已在“英雄聯(lián)盟”游戲中“出圈”并被曲解、變味。2020年初,熱衷于“玩?!钡摹白姘踩恕备前选白姘不卑l(fā)揮到極致,對伴隨青年成長的早期經典劇作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他們借助媒介的力量,挖掘一些契合“祖安精神”的素材,隨即進行標題替換、剪輯與拼接,衍生出了與“NMSL”(“你媽死了”的拼音縮寫)文化符號相關的“祖安狀元”“祖安司機”“祖安白雪”“祖安喜羊羊”“祖安熊二”等知名作品。至此,“祖安梗”從早期游戲圈中問候別人家屬的泄憤行為,轉變?yōu)槔世噬峡凇⒖梢暬膴蕵贩绞健?/p>
移動網絡的發(fā)展,使得信息共享與交互機制應運而生,“網絡虛擬空間成為新時代青年亞文化意義實踐的主要空間場域”。②羅紅杰:《祛魅與超越:當代青年亞文化的融合發(fā)展》,《云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但也正是由于互聯(lián)網的交互性、虛擬性、匿名性等特征,網絡語言很容易在缺乏法律和道德約束的環(huán)境下放松警惕,滋生網絡語言暴力?!熬W絡語言暴力是以網絡為媒介對他人或群體進行身心上的傷害,包括謾罵、歧視、詆毀、藐視、嘲笑、騷擾、攻擊、侮辱、欺壓、色情、性歧視等行為?!雹蹌⑽挠睢⒗铉妫骸痘谂u性話語分析的網絡語言暴力研究框架》,《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它是以語言為載體的暴力攻擊方式,其危害性并不亞于現(xiàn)實暴力。網絡技術既能夠成為大眾娛樂的利器,也能夠成為一種隱性的傷人工具。作為新的社會問題,網絡語言暴力開始被社會各界廣泛關注。
“祖安化”與網絡語言暴力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一切網絡語言暴力都可收編為“祖安化”,但“祖安化”又獨具特色。在情緒表達上,“祖安化”與網絡語言暴力均為極具負面性情緒感染的話語,但相比較而言,“祖安化”更加注重情緒的娛樂化、戲謔化表達,攻擊他人不是“祖安人”的真實目的,享受話語攻訐帶來的“口嗨式快感”才是“祖安人”的真實意圖。平心而論,很多“祖安人”使用臟話并不是為了侮辱人,他們只是把說臟話當成了一種生活習慣,“嘴臭一時爽,一直嘴臭一直爽”儼然已被“祖安人”認可并內化。在傳播載體上,“祖安化”和網絡語言暴力都是借助于語言載體進行傳播,但“祖安化”更追求罵人的創(chuàng)意性和狠毒性。這種創(chuàng)意性和狠毒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罵媽”為圓心,親戚為半徑,生殖器為主武器,倫理、性別、殯葬、排泄物為補充的辱罵性話語創(chuàng)作上。
青年選擇“罵媽”這一方式,使其以父輩自居,能夠很好地激怒對方,并且在心理上占據(jù)強勢地位。在中國文化里,“媽”是長輩的化身,在家庭中備受尊崇?!白姘踩恕闭峭ㄟ^一條條暴戾的“祖安語錄”,沖擊著“媽”在對方心目中的權威地位,以獲得暫時的成就感,如“祖安大舞臺,有媽你就來”“不要問我強不強,祖安七年有爹娘”“贏在雙親健在,輸則族譜歸天”“在祖安,只有強者才配擁有雙親”等。彌漫著滾滾硝煙的“祖安語錄”透露出“祖安人”以“媽”為輸贏的籌碼。如果青年選擇其他無足輕重的個體作為話語攻訐的載體,就難以達到如此強烈的效果。同時,“罵媽”是青年的口頭禪,并無任何實際意義。在日常生活中,不少青年遇事不順,便“出口成臟”。通過簡短而朗朗上口的“罵媽”語言,青年的負面情緒瞬間得到宣泄。“祖安化”中的“媽”與實際生活中的“媽”并非一回事,它只是作為一個抽象概念而存在,正如“祖安人”所言:“罵你‘媽’并非真的在罵你‘媽’,若是在生活中遇到你‘媽’,我還是會很熱情地向她打招呼的?!碑斎?,“罵媽”并不是當今青年的特有創(chuàng)造,早在1925年魯迅就曾在其雜文作品《論“他媽的”》一文中將“他媽的”命名為“國罵”,并將其與外文的“fuck you”等進行對比分析,進而揭示出“罵人”話語在中外的驚人相似?!白姘擦R媽”話語讓青年盡情享受情緒宣泄的快感,由此為青年群體所偏愛。
任何時代下成長起來的青年總是受到時代的影響與制約,不同程度地打上時代的印記?!?0后”“00后”一代成長于社會經濟不斷發(fā)展、物質不斷豐富、網絡全方位普及的環(huán)境之中。他們思想活躍、注重自我,“罵媽”式的“祖安語錄”反映出青年一代的集體狂歡、主體意識以及解構權威的心理。另外,資本的驅動與亞文化話語的沖擊對“祖安化”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近年來,互聯(lián)網數(shù)字技術的提升帶來了電競行業(yè)的迅速發(fā)展,作為電競游戲之一的“英雄聯(lián)盟”,從第一屆比賽鮮有人問津,到第六屆全球總決賽的觀看人數(shù)高達1470萬,全程累計觀眾數(shù)量超過3.9億?!坝⑿勐?lián)盟”在短短幾年間,成為世界用戶量最大的網絡電競游戲。據(jù)“觀研報告網”2020年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電競用戶群體集中分布在19—22歲,其次為31—39歲群體?!雹佟?020年中國電競市場前景研究報告——市場競爭現(xiàn)狀與發(fā)展規(guī)劃趨勢》,觀研報告網,2020年6月23日,http://baogao.chinabaogao.com/youxi/501215501215.html。可見,電競用戶主要以“90后”“00后”為主,“80后”次之。這說明了“90后”“00后”是“祖安化”的主要推動群體。
1.青年集體狂歡疏解精神焦慮
巴赫金在其文學理論中提出“狂歡化”概念,即狂歡節(jié)的慶賀、儀式、形式在文學體裁中的轉化與滲透。巴赫金認為:“狂歡節(jié)具有宇宙的性質。這是整個世界的一種特殊狀態(tài),這是人人參與的世界的再生和更新。”②《巴赫金文論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165頁。在“節(jié)日廣場”里,人們暫時逃離現(xiàn)實,釋放壓抑已久的欲望。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對解釋“祖安”現(xiàn)象同樣適用。
集體狂歡是“祖安化”的顯著風格,也是當代青年精神的真實顯現(xiàn)。網絡空間為青年群體創(chuàng)造了情感交流和集體狂歡的跨時空場域。青年可以依靠鏡頭、麥克風、鼠標及鍵盤進行自我建構、自我呈現(xiàn)與自我表演。此外,游戲機制也會對“祖安”玩家的狂歡情緒造成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不同類型的游戲對玩家心情的影響不同,競技游戲明顯比娛樂游戲對玩家的情緒影響更大。競技游戲不僅是為了放松,還為了贏,在好勝心理的驅使下,游戲玩家變得愈加焦躁和功利。并且競技游戲的游戲節(jié)奏更快,玩家情緒更易被刺激。其二,同樣作為競技類游戲,游戲的平均時長也會對玩家產生不同的影響。如平均時長最長的“DOTA”游戲中罵人比例最高,其次是“英雄聯(lián)盟”,“王者榮耀”再次之。由于“英雄聯(lián)盟”的游戲平均時長在30到45分鐘,導致“祖安”玩家的負面情緒不斷累積,一旦遇到隊友不配合、網絡卡頓等情況便粗口頻出。“狂歡化的廣場舞臺上,演員和觀眾并不是固定的身份,體制或環(huán)境中的固有身份界定在這里得到了消弭,不再有明確的區(qū)分?!雹酆危骸栋秃战鹂駳g化理論與“網絡狂歡”》,《文化學刊》2020年第9期。因而,青年群體暫時脫離了現(xiàn)實社會的鉗制,在網絡空間可以肆意言說、嬉笑怒罵,以獲得情緒的宣泄和慰藉,進而疏解了精神焦慮。
2.青年主體意識回歸,力圖建構“同溫層”進行身份區(qū)隔
作為“互聯(lián)網的孩子”,當代青年的信息技術接觸率和使用率遠高于其他群體。網絡的滲透性日漸模糊了網絡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的界限,使得網絡世界生活化成為可能。網絡的繁榮為青年群體打開了一片新天地,他們通過網絡直播、彈幕、微信、微博等渠道表達自我。
當代青年以“趣緣”為區(qū)分,在網絡空間建構“同溫層”,創(chuàng)造自己的“圈言圈語”。最初興起于“英雄聯(lián)盟”游戲中的“祖安語錄”時常伴有露骨的臟話出現(xiàn),隨著網絡管控機制的不斷完善,“英雄聯(lián)盟”通過官方發(fā)布游戲整治公告、禁言、舉報等方式對“祖安語錄”進行處理,但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祖安人”另辟蹊徑,通過空格、諧音、調侃等方式進行語言創(chuàng)新,如用“你腦子進水沒安排水管吧”“我的批評家們,通常短命”“一身戲服,幾點濃妝,一泊鮮血”等變形臟話挑戰(zhàn)對方心理底線。這些看似扭曲怪異的方式恰恰是青年群體展現(xiàn)自我主體意識的表現(xiàn),他們力圖借助“圈言圈語”搭建起“祖安同溫層”。
3.青年試圖解構權威,進而追求外界的身份認同
“亞文化是通過風格化的和另類的符號對主導文化進行挑戰(zhàn)從而建立認同的附屬性文化方式?!雹俸h:《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的生成語境》,《青年研究》2007年第12期?!白姘不弊鳛橐环N亞文化,其本身就蘊含著對權威的疏離與解構。在傳播過程中,“祖安化”逐漸突破圈層壁壘,自主進入政治、經濟、文化等領域,通過粗俗暴戾的網絡話語來解構、反叛正統(tǒng)的話語體系。尤其是新媒體的技術賦權,使得“祖安”解構現(xiàn)象層出不窮,如抖音“祖安公主梗”便源于迪士尼動畫片《白雪公主》里的一段臺詞:也許他們沒有母親,那他們是孤兒咯,真可憐?!白姘踩恕睂υ撈渭右约糨嫞嵏擦嗽瓌”揪乃茉炱饋淼娜宋镄蜗?,白雪公主也就變?yōu)榱恕白姘补鳌??!白姘踩恕睂嗤幕姆磁巡⒎蔷窒抻诮浀溆耙曌髌?,他們甚至把矛頭轉向了對現(xiàn)實權威的抵抗。譬如近來網絡上爆紅的“祖安老師”視頻將老師塑造成為一個臟話連篇的“偽教師”,消解了享有“人類靈魂工程師”美譽的教師形象,這反映出當代青年對居高臨下式說教的不滿與抗爭?!白姘不笨駸岵粌H是青年解構傳統(tǒng)和權威的產物,更反映了青年崇尚平等、注重參與、渴望對話的行動指向,也是青年追求外界認同的身份實踐。
“祖安人”通過這種標新立異的方式解構傳統(tǒng)與權威,以表達自身身份的特殊性。創(chuàng)作中的“祖安色彩”以及明顯帶有青年情感導向的行為實踐,在潛移默化中引導著外界對其身份的關注與評判。
“祖安”青年的群體心理為“祖安化”注入了源源不斷的內生動力,此外,商業(yè)資本與草根網民的加入進一步促進了“祖安化”的表面繁盛。
1.商業(yè)資本借助網絡媒介的力量推波助瀾
當代青年亞文化大多都是在網絡數(shù)字技術加持下的衍生物,網絡技術也正以全新的方式對人們的交往模式進行整合?!艾F(xiàn)代化的信息技術是孕育和催生青年亞文化的推動力,契合了青年群體文化表達和意義實踐的時空需求。”②羅紅杰:《祛魅與超越:當代青年亞文化的融合發(fā)展》,《云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祖安”亞文化樣態(tài)在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整合與重組以及媒介賦權下獲得源源不斷的發(fā)展動力。當代青年成為信息技術的忠實擁躉,導致“熟稔信息技術邏輯的青年群體在新的時空場域中盡情地展示著自己的獨特個性以及社會體驗的文化表達”。③羅紅杰:《祛魅與超越:當代青年亞文化的融合發(fā)展》,《云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1期?!白姘踩恕崩镁W絡技術進行創(chuàng)作,無形中讓“祖安”衍生文化成為博取人眼球的工具,其暴戾性也逐漸被娛樂調侃性取代。
隨著“祖安化”爆紅,一些商家開始把視線投向“祖安”領域,他們敏銳地發(fā)掘青年的興趣點,準確抓住青年的消費心理,借助網絡媒介適時推出契合青年需要的“祖安”產品。如以“口嗨”為目的的“祖安”鍵盤悄然問世,“祖安”視頻與媒體推送等頻頻出現(xiàn)。尤其是網絡直播的走紅,一些商家把利益的觸角伸向了網絡直播領域。為了增加收視率和點擊量,不少“up主”有意在直播中加入“祖安元素”,通過富有創(chuàng)意的“口嗨”話語增加直播的“笑點”和情緒的“癢點”,進而成為吸引青年注意力的鮮活賣點。這種資本驅動下的消費主義為青年群體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娛樂、“惡搞”為主的文化消費的可能,契合了青年群體的娛樂消遣心理。在信息技術的推動和文化消費主義的誘導下,“祖安人”通過購買相關“祖安”產品,觀看“祖安”影視作品等方式強化了對“祖安”身份的認同。
2.亞文化話語對主流話語的沖擊
互聯(lián)網的普及讓越來越多的草根階層加入網絡大軍,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也使得草根階層借此傳遞著自己的精神內涵。相比于長期以來以示弱為核心的“屌絲文化”和“喪文化”,“祖安人”在精英階層面前并未表現(xiàn)出低姿態(tài),而是選擇以爆粗口的方式表達自身訴求,展現(xiàn)出抗爭之姿。而這些抗爭相對“溫和”,“祖安化”在傳播過程中并未與主流文化發(fā)生極端沖突。這種抗爭更像是一場儀式,在這場儀式中,“祖安人”暫時逃脫了現(xiàn)實束縛,釋放了負面情緒。
但是,“網絡青年亞文化實質是從主流文化中衍生而來的新興文化”,①諶韻靈、鄒升平:《網絡青年亞文化的特征及引領路徑探析》,《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它始終存在于主流敘事框架之內,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和制約,終將難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軌道?!白姘不碑吘故沁吘壩幕菚r代精神的偏離和轉向。這種偏離和轉向一方面體現(xiàn)了青年群體對主流話語的抗爭,另一方面也是當代青年解構主流話語的嘗試。“趣緣”圈層內一旦有成員發(fā)送“祖安”話語,其他成員便趨之若鶩地展開話語喧囂。這種理性讓位于感性的方式,使得青年不再熱衷于主流風尚,反倒對“祖安化”俯首帖耳。
在內外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祖安化”呈現(xiàn)出繁榮之勢,但由于其自身的局限性,它終將以主流文化“陰暗面”的形式長期存在。這也意味著當代青年在經歷網絡語言暴力狂歡和“祖安”話語倒灌現(xiàn)實生活之后將自我覺醒,在反思中助力“祖安化”與主流文化“同向同行”。
“祖安化”具有明顯的網絡語言暴力狂歡特點,但是“與網絡噴子不同,‘祖安語錄’是一種重形式、輕觀點的網絡語言輸出”。②華樺:《“祖安文化”的形成機制、文化特征及應對策略——基于青年后亞文化的理論解釋與局限》,《當代青年研究》2020年第6期。無論是游戲中的“祖安”謾罵,還是“祖安”再生作品,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利用臟話挑戰(zhàn)對方的心理底線,這種話語本身并未蘊含任何實際價值。且在現(xiàn)實生活中,“祖安語錄”呈現(xiàn)出分散性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這些話語通常只是單獨作為情緒宣泄的語詞出現(xiàn),缺乏深厚的語言背景,也未能形成“祖安”話語體系。語言的分散性和意蘊的空洞性造就了“祖安化”的語意虛無。在未來的發(fā)展走向中,“祖安化”的這種語意虛無也將與其相伴相隨。文本意義的缺失,導致“祖安人”并不能從中汲取精神營養(yǎng)。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青年群體在網絡語言暴力狂歡營造的淺層幻象中自我麻痹、自我陶醉,理性思考能力弱化。
“網絡社會時代,描述世界和經驗的方式被社交媒體從文字語言的抽象象征體系中解放了出來,開始由話語范式(discursive paradigm)主導的敘事規(guī)則向圖像范式(figural paradigm)轉變,原有的語言文字社交互動逐漸讓位于圖像理性所主導的互動秩序?!雹倭謵郜B、張博:《作為話語的表情包:網絡表情包的符號消費與社會學反思》,《現(xiàn)代傳播》2019年第8期。正如段鋼所言:“圖像的作用代替了語言。”②段鋼:《視覺文化背景下的圖像消費》,《江海學刊》2006年第2期。在情感表達上,雖然語言文字具有一定的表意功能,但是由于主觀性因素的影響,不同聽者對話語的感知可能產生偏差。相較于語言來說,圖像主要通過視覺感知在人們頭腦中形成畫像,使得其在情感傳遞上更加“逼真”。相對于語言文字,圖像更加形象、直觀,青年群體透過圖像更容易捕捉到關鍵信息。因此,青年群體的社交實踐更偏向以圖像為主導。
隨著圖像消費盛行,在資本的誘導下,不少商家把“祖安”符號轉化成商品,資本收編使得“祖安”符號的消費化日益凸顯。例如“祖安”表情包通過視覺符號與文字符號的拼貼,重組形成新的“祖安”符號產品,這種表情和意義的同構再造,既實現(xiàn)了“祖安語錄”的表意作用,又對視覺符號意義進行了添加,拓展了“祖安”意蘊的解碼空間,“祖安”表情包因而也具有了豐富的內涵。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消費社會理論看來,“符號消費就是針對商品‘符號’意義的消費”,③張佳、王道勇:《從物的消費到符號消費——西方馬克思主義消費社會理論的演進及啟示》,《科學社會主義》2018年第6期。消費主義盛行的現(xiàn)代社會,青年通過制作“祖安”視覺產品,在不同方式的編碼與解碼互動中,滿足了“祖安人”對符號消費的需求。
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中指出,人們已經進入了一個物質至上、娛樂至死的時代。追求新意、張揚個性的當代青年也被卷入全民狂歡的浪潮之中?!白姘踩恕睘樽非笕の抖M行的“惡意”創(chuàng)作,是娛樂到“愚樂”的轉向。網絡平臺上一首詭異的“祖安圣歌”——《孤兒樂園》引起網友的關注,它原本是女歌手卓依婷演唱的一首撫慰孤兒的贊歌,但是經由“祖安人”二次創(chuàng)作后,各種版本的《孤兒樂園》迭出?!澳銈儧]有了爹和媽,你們每個都沒有家。又無親友幫助你,孤苦伶仃怕不怕?!蹦缘穆曇?,外加動感十足的音樂,不少網友聽完后紛紛表示不寒而栗?!白姘踩恕辈活櫳鐣绊懀瑑H憑個人興趣進行創(chuàng)作,這種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快樂,難道不是“祖安人”的自“愚”自樂嗎?
“祖安化”的出圈與滲透引發(fā)了部分青年的反思,有網友表示:“成年人也受夠了無端的謾罵與惡意詛咒,何況未成年人的三觀尚未形成,更應該注重這個問題。”“網絡內容生態(tài),與每個人息息相關,平臺有內容管理的主體責任,必須履責、責無旁貸;每一個我們,網上沖浪亦需謹慎,別讓不經意間的一點點情緒揮灑,成了網上新型暴力、‘黑色生意’的幫兇!”此外,不少自媒體也紛紛推出諸如《“祖安文化”,你戒了嗎?》《病態(tài)的“祖安文化”,該配藥了》《吐槽“祖安文化”》等推送文章。可見,部分青年在經歷網絡語言暴力狂歡與“祖安”話語暴力倒灌現(xiàn)實生活之后終將自我覺醒,以理性之姿看待“祖安化”。
青年的人生閱歷較淺,尚未形成自己的價值立場,在群體心理的感召下,他們很容易盲目地崇拜一切或反對一切。正如古斯塔夫·勒龐在《烏合之眾:群體心理研究》中所說:“聚集成一個群體的人,個人的感情和思想會向著一個群體方向發(fā)展,他們會有一個相同的指向,而且,處于群體中,他們的自覺性、個性消失了。”①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群體心理研究》,亦言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9年,第14頁。從對象來看,“祖安化”呈現(xiàn)出低齡化趨勢。在日常生活中,越來越多的少男少女們被冠以“祖安男孩”和“祖安女孩”的稱號,顯然,這是“祖安化”的畸形變異。面對著“祖安化”的忠實粉絲們,老師們不禁感慨:“現(xiàn)在的學生仿佛都是‘祖安血統(tǒng)’,布置作文‘給好友寫一封信’,動不動就是‘聽說你得癌癥了?恭喜你!記得請我去你墳頭蹦迪!’”“祖安化”正無孔不入地從網絡世界蔓延至現(xiàn)實世界。
既然“祖安化”是一種“反文化”現(xiàn)象,那么它真就一文不值了嗎?在我國社會情境下,臟話通常被看成是一種低俗、負面的話語而存在,它不僅污染青年的認知,而且也極易將青年的行為帶偏。雖然公序良俗的約束、法律治理、媒介自律等方式在青年話語規(guī)范方面起到了一定效用,但就具體情況而言,它們并不能根除語言暴力及其語境。在影視作品、文學作品甚至真實生活中,臟話作為一種增強語氣、烘托氣氛、拉近距離的話語被頻繁使用。如《亮劍》中的李云龍,有網友認為,正是李云龍說的一些臟話讓他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鮮活。也有網友將李云龍的一句經典臺詞“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給我拉來”稍微改一下,變成“小可愛你的意大利炮呢,給我拉來”,瞬間,一個熱血抗戰(zhàn)的營長變成了一個軟綿綿的“萌小伙”。不得不說,臟話的作用不容小覷。
那么,既然臟話有如此功用,就該任由其發(fā)展了嗎?答案是否定的,雖然臟話有其存在的價值,但是它在反映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同時,也暗含著當前主流文化尚不能完全被亞文化圈接受的事實。青年借助亞文化方式對主流文化進行批判性建構,而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下,亞文化始終居于從屬地位,這預示著“祖安化”抗爭最終也只能以想象性、儀式性的勝利告終。另外從留存時間來看,“祖安化”具有一定的隱蔽性,即使隨著網絡管控力度加強,“祖安現(xiàn)象”會有所減少,但是它并不會徹底消失,只是“改頭換面”地潛藏于社會現(xiàn)象之中。此外,只要日常生活中的臟話一直存在,“祖安”話語就有其存在的土壤與“反撲”的可能。因而“祖安化”不會成為主流文化,也不會被完全收編,而是以“陽光下的陰影”的方式長期存在。
互聯(lián)網的匿名性、自由性、開放性為“祖安化”的發(fā)展提供了溫床,在網絡媒體的驅動下,“祖安化”逐漸被越來越多的青年接受、模仿,使得青年人粗口頻出、罵戰(zhàn)不斷,形成了一場場以“罵媽”為圓心的網絡語言暴力。另外,網絡信息化加劇了人的媒介依賴,“祖安化”作為一種語言潮流也逐步突破網絡邊界,順勢蔓延至現(xiàn)實生活。一些青年人認為“祖安”話語是對真情實感的釋放,也是乏味生活的一劑良藥,他們甚至將“祖安化”視為有創(chuàng)意、聰明、幽默的表現(xiàn),且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使用“祖安”話語來彰顯身份的特殊性。然而,在經歷過“祖安”話語“荼毒”后,青年一代將自我覺醒,在反思中重新搭建起“祖安化”認知框架,以理性之姿減輕“祖安化”的負面效應。這折射出“祖安化”在發(fā)展過程中將會自我消解,是網絡亞文化具有一定自我約束性的表現(xiàn)。以“祖安”為代表的網絡語言從一開始的簡單便捷、標新立異,到全面“玩?!薄⑾嗷ツ7?,也就離過時、淘汰不遠了。套用一句網絡語言作為總結:“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年輕?!本W絡語言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