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一直想寫我爸,幾次提筆,卻又擱下。
我爸是1940年生人,已經(jīng)過了80歲生日。有我爸時,我爺已經(jīng)53歲了。他老人家給我爸起了個名字叫“拴魚”,“魚”諧“余”音,自然也取“余”意——年年有余也!一個“拴”字,足見我爺?shù)牧伎嘤眯模沧阋娢野衷谖覡斝睦锏奈恢?。我爸自作主張,把“魚”改為“余”,那是后話。
我爺供我爸上學,上到高小畢業(yè),見我爸能識文斷字,還會打算盤,就不讓他再上了,怕再上,我爸就成金鳳凰,遠走高飛了。以我爸的智商,莫說考上高中,考上大學都是有可能的。我爸回到村里后,很快為村干部所看重,先當記工員,后當會計,由初級社而高級社,一直把會計當?shù)焦軈^(qū)鐵匠社,由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變成了國家干部,吃上了商品糧。提起我爸,方圓里的人都嘖嘖稱羨,說我爸能行,只讀個小學,就憑本事端上公家飯碗了。在上世紀50年代,鐵匠社是當?shù)刈畲蟮霓r(nóng)具加工廠,農(nóng)民自然要高看。
在鐵匠社當會計,我爸干得風生水起,不但人緣好,而且入了黨。忽然就來了工作組,把我爸打成“四不清”干部,強逼退賠1000元。我爸死活不承認,不肯在材料上簽字。工作組組長把我爸哄到臨街的店鋪樓上,說是面對面談心,等我爸上了樓,他借口下樓買煙,順手抽去活動樓梯,對我爸喊話:“你要承認了就可以下樓,保你無事;你要不承認,就跳樓吧!”他把整我爸的材料扔上樓,說是只要我爸簽上自己名字,就還是好同志。
看著樓下過來過去的行人,我爸心里很憋屈。被這樣誆上樓,真是奇恥大辱!一剎那,他真想用跳樓洗刷自己的清白。有好心人跑步到村子,告訴了我爺。我爺跑步到許廟街上,在樓下喊:“我娃不敢跳,咱舍財免災(zāi),叫賠多少,咱賠多少!”我爺回家,只好變賣家具,湊了700元。他把牙一咬,決定賣自己心愛的柏木棺材。村里人憤怒了,一伙人跑到鐵匠社,尋工作組講理,經(jīng)上級領(lǐng)導(dǎo)干預(yù),退了700元了事。我爸被開除黨籍,離開了會計崗位,去公私合營的藥店當營業(yè)員。
藥店并入許廟供銷社后,我爸被落實政策,恢復(fù)干部身份,管后勤總務(wù)。1978年恢復(fù)黨籍,回到了會計崗位,又當上了供銷社的“紅管家”。1985年7月,我大學畢業(yè),我爸則調(diào)入藍田縣人民政府,先當出納,后當會計,在行政科長之位上延長了三年才退休。我爸對自己的這個結(jié)局很滿意。他對我說“好人有好報”。我知道,他是話里有話。我爸的口碑很好,總有人惦記他,他對惦記自己的人一輩子都念念不忘。
對我爸,我其實知之不多。年幼之時,喜歡聽我媽說我爸,我媽說得似乎漫不經(jīng)心,我卻聽得津津有味,偶爾也心驚肉跳。我媽說過兩件事,我印象很深。一件是上世紀60年代中,我爸去縣城辦事,騎著自行車,騎到普化村,被扣留了,要我爸表態(tài)站隊。我爸左右為難,他不知道扣留自己的人是什么派,若不是同一個派,他就死定了。他堅稱自己是中間派。扣留他的人沒轍了,管他就有所松懈,也可能是故意松懈,反正讓他逃離了。事后我爸想,或許對方是看上了他的自行車。他是逃離的,那輛自行車也就不敢去討要了。
另一件是上世紀7 0 年代初,我小姨生孩子難產(chǎn),在許廟地段醫(yī)院剖腹,孩子沒有保住,肚皮手術(shù)縫合處開裂,腸子都暴露體外了。大夫讓轉(zhuǎn)院,咋轉(zhuǎn)呢?那時候進西安城只有過路的商洛班車,好容易等來了一輛,司機和售票員見是孕婦,有惻隱之心,卻怕?lián)?,就撂了話:“是‘八八派’呢,把人抬上車;是‘五一六’呢,就算了!”一個農(nóng)婦,哪里懂得“派”呀?我爸急中生智,說是“八八派”,人家就讓上了車。那司機真是個好人,他把班車直接開到西安醫(yī)學院附屬一院門口。我媽說:“多虧了你爸,不然就沒你姨了!”
我爸也是我的驕傲。不論走到哪里,聽說我是張拴余的兒子,對方就和顏悅色了許多,辦啥事都順當了。小時候我黏我媽,我媽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我媽去我爸單位的時候居多,我見我爸的機會也多。我家是一頭沉,因此我爸?;丶?guī)臀覌尭苫睢V灰野只貋?,我媽不是攤煎餅,就是煮燴餅,早上還烙面餅。在我幼小的心里,我爸等于了“節(jié)日”,看見我爸,我就有過節(jié)的喜悅。在家里,似乎是“嚴母慈父”。對兒女,我爸總是心平氣和,即使批評,也和人不一樣,擺一堆道理,以理服人。兒女也服他,很少忤逆他的意愿?;叵胛覐男〉酱?,和我爸沒有紅過一次臉,連一次沖撞也沒有。
我爸是家里的頂梁柱。若無我爸,真不可想象。
1974、1975兩年,我家里多災(zāi)多難。我小姨第二次難產(chǎn),留下一雙年幼的女兒,去了。我小姨在世時常來我家,和我媽不是吵架,就是說一夜話,常常笑著來,哭著去,也不知為啥,至少是在我心里,把我小姨當成家里人了,地位僅次于我外婆。我姨一去,頓生悲涼。我外婆有高血壓,忽然就中風了,癱在了床上,不到半年,隨我小姨去了。我婆好好的,就上吊了;我爺好好的,就栽倒了,再沒有下過炕。三天兩頭辦喪事,我怕在心里,卻說不出口。我媽受的打擊最大,好長時間一直精神恍惚,堵心,就睡炕上,幾天不動彈。
那時候,姊妹弟兄是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有天塌了的感覺。天沒有塌下來,那是因為有我爸。老盼著我爸回家,我爸回來了,我媽會掙扎著坐起來,開口說話我就開心,開口吃喝我才放心。一家人坐在炕上,聽我爸開導(dǎo)我媽,我們也插話,數(shù)落我媽,嫌她想不開,愛操心,太悲觀。我媽破涕為笑,這是我爸的功勞。“有我爸真好!”我心里真是這樣想的。我爸總會向我媽和我們姊妹弟兄描述美好的未來,說許多鼓舞人心的話,套當時一句時髦話:“曙光就在前頭!”
在我看來,我爸真像村里人說的那樣“很能行。”我爸說,老房要翻修,就翻修了;我爸說,在場對面園子里蓋新房,就蓋了。家里蓋了新房,新房也真敞亮,日子似乎也敞亮了。一邊蓋房,一邊為我倆哥張羅婚事。都是大事,都得拿錢說話。我媽是吊在嘴上,我爸是擱在心里。我相信,有我爸,一切都會如愿以償。我大哥、二哥相繼結(jié)婚,我也上大學了。我爸對他朋友說:“總算都按心上來了!”
我爸一輩子沒有積蓄,掙的工資都貼給兒女了。他一輩子和錢打交道,也有來錢的門路,卻自守底線,不越雷池一步。他只滿足著掙工資、漲工資,從不眼紅別人。上世紀80年代末,縣政府曾經(jīng)集資蓋房,需要3萬多,我爸拿不出來。問我,我也剛集資蓋房,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媽想借錢,信心滿滿去,卻掃興而歸,我爸就把自己登記的房子放棄了。我媽健在的時候,我爸曾對我說:我這一輩子,把日子過成這樣,已知足了。你呢,不用我操心;你倆哥各過各的,管不了,也不管了;樓葉(我姐)緊張些,有你們幫補,也能過去;水蘆(我大妹)情況好些,會越來越好;淑蘆(我小妹)的工作一落實,我的心就徹底放下了。我爸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放光,真有如蓮的喜悅。
我爸遭遇過兩次飛來的橫禍,差點要了我爸的命。對我爸來說,雖無大礙,但小礙還是有的,至少行走受到了限制,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也好,我媽身體不好,正好待家里照顧我媽。有一段時間,我回藍田,心里總暖暖的,一種愜意難以言說。有媽有爸真好,心里美滋滋的。少年夫妻老來伴,是真的呢!我媽跟了我爸,年輕時受苦了,中年后也算享福了,這是我最欣慰的地方。抱憾的是,我媽撇下我爸,去見我外婆了。每年清明節(jié),我們弟兄姊妹回老家給我媽上墳,我爸必相隨,也必去我媽墳前,看著我們燒紙,老爸雙眼飽含淚水。
記得在我媽墳前,我代表姊妹弟兄致悼詞,向我媽保證:“我們將牢記母親的牽掛,全心全意地侍奉父親,不讓他老人家受半點委屈。我們謹記!我們一定做到!”我時常反問:“我們做到了嗎?”我爸一定是有委屈的,他老人家一輩子,委屈都在肚子里,從不告訴別人。我爸曾經(jīng)到西安和我們一家三口住過一年多時間,我真希望他能住得長久些。那年中秋節(jié),他回了藍田,沒有返回。國慶節(jié)后,我去電話追問,他說我大妹有了孫子,離不開。那一刻,我無語,竟淚奔,心說:“我的爸呀,你心里啥時候只有過你呀!”
如今,我侄子在縣城買了房,我爸和我大哥、大嫂一家子住在一起,四世同堂,其樂融融。我每次回去,總要和我爸坐半天,聊半天,聽他說些陳年舊話。往事如煙似霧,我爸卻都記得一清二楚。濃濃的親情很自然地在他話里流露,使我對他那一輩人不能不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