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葬安死：“通家”之勸世智慧

陳 軍,李萬堡

(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珠江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廣東 廣州 510900)

若論薄葬，必先知厚葬，而倡厚葬最著力者，莫過于儒。儒以敬天法祖之心行忠孝節(jié)義之事，重喪葬禮隆祭祀，以葬禮彰孝道?！抖Y記》于葬禮流程諸事記載頗詳，如奔喪、問喪、喪服、喪禮及祭法，煩瑣至極，而后世為順應(yīng)人性之虛榮又日趨浮夸，權(quán)貴登封，君主造極。例如，遍覽歷朝，無君王不以登基之日為造墓之時。天下風(fēng)靡比附，鋪張排場，竭盡所能，誰念物力維艱。于是墨家與儒背道而馳而高呼節(jié)葬。究之，或因儒墨身份殊異，墨者經(jīng)濟地位低下，深感物力維艱，此為權(quán)貴理念不齒。呂不韋對先秦諸子并非取此舍彼，是丹非素，而是牢籠百家，尤其集儒墨道法之大成，其喪葬觀能令智者思之，細(xì)民用之，故不愧“通家”。熊鐵基認(rèn)為,呂氏打亂了百家，但亦非簡單“折衷齊合一番”，而如司馬談所言“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因之“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故而《呂氏春秋》并非雜抄，當(dāng)卓立于諸子之林，或因高誘所言“大出諸子之右”?！翱v觀非呂諸說，淵深論薄，是呂諸說，切中肯綮。若以家別，則‘通家’最切，若品題人物，則‘呂子’堪當(dāng)?！盵1]

一、喪葬本質(zhì)：彰顯孝道

百家者，皆擔(dān)當(dāng)之士；爭鳴者，皆救世之急。大到家國天下，小到生死情性，一覽無遺。家國天下之道，亦無不生死情性之道；生死者，文學(xué)之永恒主題，亦治國之永恒主題。

(一)儒家“厚葬”根植于孝道

孝乃仁者之基，儒家思想之本。仁者愛人，必先尊尊親親。儒家治天下全憑道德教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以及天下之老，治國理政，萬世不易。孝道自贍養(yǎng)始，以葬禮終。贍養(yǎng)者，門內(nèi)之事，外人難窺；葬禮者，門外之事，睽睽眾目。真孝者，于其親生而親善，量力而葬；偽孝者，于其親養(yǎng)而不善，奢葬虛秀。奢靡厚葬起于仁孝之心，而更賴富貴之身，富貴者可權(quán)衡精神與物質(zhì)，竭盡彰顯其孝心與情感宣泄，并牢握凝聚家族、鼓舞后輩之良機。世間人動機與物力各不相同，故葬之厚薄優(yōu)劣不可輕斷。鋪張之俗似可易，而感念之情何以顯？

儒家理性，本對鬼神敬而遠(yuǎn)之，以為人鬼殊途。子曰：“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yuǎn)之，可謂知矣?！笨追蜃釉逃?xùn)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追蜃恿碛小凹廊缭凇币徽Z，重在緬懷先人，彰顯孝道。所謂“敬而遠(yuǎn)之”本是矛盾心態(tài)，但治國以禮、以孝，而葬禮固不可小覷。自周公“神道設(shè)教”“敬天法祖”始，至孔子則設(shè)為儒家最高綱領(lǐng)。儒家講“天道”，亦講“人道”，講“君權(quán)神授”，亦講“天道轉(zhuǎn)移”“惟德是輔”。夏商周三代雖皆以神道設(shè)教，然夏人亦近人情，商人尊崇鬼神，惟每事必占，周人尊鬼事神，亦更尊崇禮法、恪守道德?！毒龏]》云：“嗚呼！君已曰時我，我亦不敢寧于上帝命……罔尤違，惟人。”“天不可信，我道惟寧王德延。”《泰誓》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又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酒誥》說：“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周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2]。故周之尊天命與順民意不可分割，“天自民聽”“保民”為本。保民則須仁政，仁政根植于道德，大道源于小道，世道源于人道，治道則源于孝道?！鞍偕菩橄取?，孝者，維生重死，“祭如在”者，即音容宛在。音容既在，又何不厚葬以彰顯孝道？故奢侈與否即彰顯情感之客觀存在，財物在親情面前不值得一提，必要時可萬死不辭以盡孝。

儒家既要應(yīng)乎天命，更要順乎仁政，于是將信將疑以侍鬼，實實在在以治人，假鬼神之威靈懾百姓之心智，假孝道之情愫行忠君之根底?！盾髯印ざY論》云：“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jié)文貌之盛矣，茍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比寮壹俟砩褚孕腥说溃麚P“忠信敬愛”教條，訓(xùn)練“文明禮貌”規(guī)范。

(二)墨家“薄葬”計較功利

全社會之葬禮盛行奢侈鋪張，巨財埋沒于地下之后，統(tǒng)治者再倍加攫取于民，故社會生產(chǎn)力之提高并未改善百姓生活，于是墨子主“節(jié)葬”。儒墨之不同首先在于出身，儒者一般是中上層社會文士，而墨者則多為中下層社會武士。自西周分封后，宗法關(guān)系日益遞減，士階層本身也不斷分化，依附貴族之家臣散落民間便為武士，因經(jīng)濟生活之不同而導(dǎo)致儒墨生活理念之乖離。儒家重禮儀、尊禮教，墨家更關(guān)注生活實際，故所倡之薄葬無非功利，即為生者計較經(jīng)濟得失，然富貴之家無不以此為有傷孝道。

《墨子·明鬼》曰：“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賞賢而罰暴也,則夫天下豈亂哉！”墨子說鬼神并未替天行道，懲惡揚善，否則天下何以亂，“賞賢而罰暴”，人必為之。墨子曰：“仁者之為天下度也，辟之無以異乎孝子之為親度也。……曰：‘親貧則從事乎富之，人民寡則從事乎眾之，眾亂則從事乎治之?！蹦又v孝道也以“仁”為核心，但仁者當(dāng)為“天下度也”，應(yīng)使天下貧者富之，寡者眾之，亂者治之。墨子思想之著眼點在于百姓之生存問題，財富之供求問題。墨家“明鬼”，鬼神可震懾人之惡念，然墨子在“明鬼”“天志”中，直接肯定鬼神，卻又不相信鬼神能對人間進(jìn)行賞罰。

馮友蘭說墨家極端功利主義，但凡為我可用者皆用之。墨家目的性很強，相對于儒家“精神修養(yǎng)”，他們更務(wù)實。故子墨子言曰：“今天下之士君子，中請將欲為仁義，求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dāng)若節(jié)喪之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墨子·節(jié)葬》)墨子所以勸人者，無非“仁義”“上士”“圣道”，利國利家之類。儒墨兩家動機不同，一求仁義禮樂治國，一求仁義功利治國，同歸而殊途。荀子亦認(rèn)為死生皆為大事，不可妄議厚薄，人之一生，總應(yīng)善始善終。儒家思想始終閃爍著人性光輝，漢后遂以之為治具，百代不易，怎奈世風(fēng)日下，道喪義失，儒學(xué)重禮樂淪為形式主義，重人性淪為人心欺詐。

(三)通家“薄葬”計較安死

呂不韋與荀卿年代相若，然其未因百家之別而廢其言，呂子顧念天賦人性情欲?！秴问洗呵铩べF當(dāng)》曰：“賢不肖之所欲與人同，堯、桀、幽、厲皆然?！彼觳绍髑洹靶詯骸敝f，揭橥發(fā)冢厚葬即人性之惡。呂子與荀子所不同者，荀氏以情欲為壞，須加改造、扼制，而呂氏則以情欲為自然，適時用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荀子·天論》)，“人情欲生而惡死，欲榮而惡辱”(《呂氏春秋·論威》)。洪家義說：“《呂氏春秋》是一部開放型著作，它公開沖破家派的門戶之見，凡是有利于它的，符合它的標(biāo)準(zhǔn)，它都汲取。對各家的態(tài)度一視同仁，沒有好惡的偏見?！盵3]164田鳳臺說：“儒家主張厚葬，蓋推人以事鬼，緣生以事死之義，墨家主張薄葬，以為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而當(dāng)時之王公貴人，厚葬成風(fēng)，棺必楠梓豫章，衣必紋繡黼黻，墳壟巨若山陵，珍奇珠璣鱗施。呂書于此侈風(fēng)，深致痛貶。但其論薄葬之義，與墨家不同者，則墨家之薄葬，多為生者計慮，而呂書之論薄葬，則為死者求安也?！盵4]305-306

喪葬本質(zhì)乃孝子欲其親安死。《孟子·滕文公上》曰：“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于壑，他日過之，狐貍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dá)于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周易·系辭下》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鄙鲜啦辉幔疁羡?，后因狐食蠅嘬而易之棺槨。故《呂氏春秋·節(jié)喪》曰：“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于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棄之溝壑，人之情不忍為也，故有葬死之義?！痹嵴?，乃孝子不忍其親死而委之溝壑。

洪家義說：“人性論，在戰(zhàn)國中期以后，成為諸子爭鳴的一個熱點。各執(zhí)一詞，互相駁難。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還有的說不善不惡，誰也說服不了誰。《呂氏春秋》比較超脫，根本不提善惡問題，也不在概念上兜圈子。只是根據(jù)自然主義思想作出切近實際的表述。它說‘萬物之變，莫不為利，莫不為害’。表現(xiàn)于人便是欲與惡，‘欲與惡所受于天也，人不得與(預(yù))焉。不可變，不可易’?！盵3]257“今逮至昔者三代圣王既沒，天下失義，后世之君子，或以厚葬久喪，以為仁也義也，孝子之事也；或以厚葬久喪，以為非仁義，非孝子之事也。曰二子者，言則相非，行即相反，皆曰：‘吾上祖述堯舜禹湯文武之道者也?！约聪喾牵屑聪喾?，于此乎后世之君子，皆疑惑乎二子者言也?！?《墨子·節(jié)葬》) 墨子以古代圣王尚薄葬，認(rèn)為死者既以葬矣,生者無為久哭,而應(yīng)疾于從事,以其所能,以交相利也。此圣王之法也。

因三代以下，天下失義，故而后世或以厚葬久喪為仁孝之端，或曰非也。厚葬論曰厚葬久喪可廣施于治國理政，薄葬論則曰厚葬不可使貧者富、寡者眾、危者安、亂者治，非仁孝之端。細(xì)計厚葬之事，埋葬珍異器物無數(shù)，更有殉葬殺生，久喪禁事，徒然勞民傷財。厚葬雖孝子所為，然非厚葬而不孝乎？儒家以孝為仁之本、治之基，然以國富民藩之施政論之。《墨子·節(jié)葬》云：“今唯無以厚葬久喪者為政，國家必貧，人民必寡，刑政必亂。若法若言，行若道，使為上者行此，則不能聽治；使為下者行此，則不能從事。上不聽治，刑政必亂；下不從事，衣食之財必不足。”以厚葬為政，必致國家貧、人民寡、亂臣作，必是賢與不肖皆怨；為人臣者，淫暴之民必不可勝禁，如此治國則無可得，而況欲以此求上帝鬼神賜福亦難。國貧民少，刑政淆亂，祭祀遂不能時；民少則敬拜上帝者寡，祭祀之粢盛酒醴就不能潔凈。上帝、鬼神降罪癘禍罰，豈非罪有應(yīng)得？謀天下者，以孝子謀事親喻，無不竭盡所能，設(shè)法使貧窮之雙親富裕，而無人敢隱智留財。較之墨呂二說，墨切于理而呂則入情入理，世風(fēng)不易、陋習(xí)難除者，蓋因國人心性，一患面子工程，二患富貴驕奢。

二、厚葬之害：死不安寢

西漢劉歆《七略》曰：“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闭聦嶟S曰：“子有雜家，雜于己而不雜于眾?！眲⑾虨栽唬骸吧w極端之病見而調(diào)和之說興，調(diào)和者，必持一容公之量以兼取眾長，裁剪部勒而成全體，如調(diào)音以制樂，然裁剪部勒必有其中心之一貫，如調(diào)樂雖兼眾音，而必有一元音為其調(diào)之主，《七略》之言，言其調(diào)和也；章(實齋)君之言，言其調(diào)和之主也?！盵5]呂子汲取墨家思想，認(rèn)為：“今世俗大亂之主愈侈其葬，則心非為乎死者慮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靡者以為榮，儉節(jié)者以為陋，不以便死為故，而徒以生者之誹譽為務(wù)，此非慈親孝子之心也……夫葬所愛所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欲，其以安之也，若之何哉？……以此為死，則不可也?！?《呂氏春秋·節(jié)喪》)

《呂氏春秋·安死》云：“世之為丘壟也,其高大若山,其樹之若林,其設(shè)闕庭，為宮室、造賓阼也若都邑。以此觀世示富則可矣,以此為死則不可也。”厚葬為逝者永久之用而慮，似可，而如此大作山陵，徒為炫富則可,而為死者計則惑矣，蓋因子孫生命有限，孰能百世相守！《呂氏春秋·節(jié)喪》云：“民之于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抽肝以求之。野人之無聞?wù)?，忍親戚、兄弟、知交以求利。今無此之危，無此之丑，其為利甚厚，乘車食肉，澤及子孫，雖圣人猶不能禁，而況于亂？國彌大，家彌富，葬彌厚。含珠鱗施，夫玩好貨寶，鐘鼎壺濫，輿馬衣被戈劍，不可勝其數(shù)。諸養(yǎng)生之具，無不從者。題湊之室，棺槨數(shù)襲，積石積炭，以環(huán)其外。奸人聞之，傳以相告。上雖以嚴(yán)威重罪禁之，猶不可止。且死者彌久，生者彌疏；生者彌疏，則守者彌??；守者彌怠而葬器如故，其勢固不安矣。世俗之行喪，載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云僂翣以督之，珠玉以佩之，黼黻文章以飭之，引紼者左右萬人以行之，以軍制立之然后可。以此觀世，則美矣侈矣；以此為死，則不可也。茍便于死，則雖貧國勞民，若慈親孝子者之所不辭為也?！泵裰疄槔?，不惜赴湯蹈火，唯利是圖，不避危丑，此圣人猶不能禁之，而今葬之鐘鼎壺濫，并為避奸邪而葬者煞費苦心，明設(shè)堅守，暗設(shè)機關(guān)。然守者彌久，意志彌怠，擔(dān)當(dāng)彌疏，更何況天下豈有恒久之一家一姓者乎？

田鳳臺說：“而且厚葬之主，高壟大丘，碑銘華表，翁仲石馬，行立林樹，此所以示奸人窺伺之念也?！盵4]308《呂氏春秋·安死》曰：“今有人于此，為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抇,抇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為大惑。世之厚葬，有似于此?！焙裨峒热粏⑹炯槿烁Q伺之念，又世多游手好閑之徒，見有利可圖，且無犯流矢白刃之患而可乘車食肉，澤及子孫，厚葬焉有不掘之患，故掘墓人則史不絕書。《呂氏春秋·安死》曰：“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抇之墓也。以耳目所聞見,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自此以上者，亡國不可勝數(shù)，是故大墓無不抇也。而世皆爭為之,豈不悲哉?……《詩》曰：‘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搜圆恢忣愐??！蓖鰢咂淠贡鼐颍R未亡時，莊公墓亦掘，更何況百世之后而國已亡乎？故《詩》云“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乃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呂氏繼之復(fù)以儒家之祖孔子之行而力證之：“魯季孫有喪，孔子往吊之……孔子徑庭而趨，歷級而上，曰：‘以寶玉收，譬之猶暴骸中原也?！瘡酵v級，非禮也；雖然，以救過也?！?《呂氏春秋·安死》)孔子固倡厚葬，然則何能無度？田鳳臺說：“厚葬之害，顯而易見，世所宜知，然薄葬之義，雖墨子倡之于前，而呂書和之于后，然其教并未大行于世者，其故安在？以墨子倡薄葬，但其旨趣，在求生者之利，呂書亦言薄葬，但其旨，在求死者之安，二者相較，墨者更能迎合生者之心，然墨子主張薄葬而右鬼，是自壞其說之防也。故不見行于世亦宜。呂書之說，雖在求死者之安，然對厚葬之豪富貴族，為死者百年之后慮，究不能勝豪富貴族當(dāng)世虛榮之心，故其效亦不著?！盵4]309田鳳臺剖析墨呂二說皆未大行于后世之因，可謂力透紙背，墨子之說薄葬基于“求生者之利”；呂子之說薄葬基于“求死者之安”。墨子自壞其說在于“明鬼”與“薄葬”自相攻訐，雖說呂子切情理，亦不免自說自話，其說終毀于富貴之虛榮。世人明知后世可能被發(fā)冢，而為當(dāng)世一己之虛榮，尤不惜一擲千金，更加之千金之利乃民脂民膏，轉(zhuǎn)靡轉(zhuǎn)取，“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也。

三、薄葬之利：逝者安然

厚葬靡財勞民，治國則窮亂，故有墨子之薄葬，而錢財之于“孝子賢孫”之富貴簡直不值一提，于是墨子薄葬論難行于世。厚葬不可取，薄葬不能行，將何如？呂子不取儒家，而再次倡薄葬，然其立論則遠(yuǎn)出于墨子。欲行薄葬，則必論薄葬之利，墨子為生者計，以“靡財勞民”為核心顯然非君子所思，呂子論薄葬之利則為逝者計，可謂直擊“君子”要害。故《呂氏春秋·節(jié)喪》曰：“葬也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以生人之心為死者慮也，莫如無動，莫如無發(fā)。無發(fā)無動，莫如無有可利，此之謂重閉?！庇衷疲骸皩徶?，圣人之要也；審知死，圣人之極也。知生也者，不以害生，養(yǎng)生之謂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謂也?！别B(yǎng)生送死，孝道大端，生則事之以禮，無凍餒之患，死則葬之以道，無發(fā)冢之憂，此安死之道也，厚葬誘奸邪窺竊，則適貽禍端。呂氏又云：“古之人，有藏于廣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國寶之謂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淺則狐貍抇之，深則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貍之患、水泉之濕。此則善矣，而忘奸邪、盜賊、寇亂之難，豈不惑哉？”葬于深山，唯求安然，并非為珠寶之故，葬之淺則受狐貍之抇，葬之深則又受水泉之浸，故葬必居高以稱陵墓，雖可免狐水之患，而忘奸邪盜寇之難，此即智者所為？豈知奸邪盜寇之難更甚乎狐水？若為死者計，又適得其反！呂氏對儒家孝道有所汲取，因孝道符合自然人性?！秴问洗呵铩す?jié)喪》曰：“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于肌骨，性也?！比胪翞榘舱撸诵⒆颖貞]。

《呂氏春秋·安死》云：“堯葬于穀林,通樹之;舜葬于紀(jì)市,不變其肆;禹葬于會稽,不變?nèi)送?。是故先王以儉節(jié)葬死也,非愛其費也,非惡其勞也,以為死者慮也。先王之所惡,惟死者之辱也，發(fā)則必辱,儉則不發(fā)。 故先王之葬，必儉，必合,必同。何謂合?何謂同?葬于山林則合乎山林,葬于阪隰則同乎阪隰。此之謂愛人。夫愛人者眾,知愛人者寡。故宋未亡而東冢抇,齊未亡而莊公冢抇。國安寧而猶若此,又況百世之后而國已亡乎?故孝子、忠臣、親父、交友不可不察于此也。夫愛之而反危之,其此之謂乎!”論喪事從簡，呂子取之墨子避之泉狐及堯舜禹三圣之“必合”“必同”之道，而獨不彰顯節(jié)儉?！赌印す?jié)葬》云：“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國家百姓之利，故當(dāng)若節(jié)喪之為政，而不可不察此者也。”墨子理論不離家國百姓，不離天下圣王。圣人為天下人謀生，而知生，當(dāng)為要務(wù)。然不知死，則非但害死，反之亦害生者，故知死，亦圣人之急所。不害死，使死者安，即為“安死”。親子相愛，此為有葬。葬而害死者難安，豈其初衷！

君主葬禮，日益奢侈，此皆非為死者考慮，實則競豪奢耳。世人多視奢侈為榮耀，視節(jié)儉為鄙薄，然如是埋葬，非重死者，實為虛榮，更非慈愛雙親、孝順子女應(yīng)有之舉。葬者乃自己痛愛、尊重之人，顧念親人生前在之所需而過度陪葬，此種奢靡厚葬行為，逝者可得安息乎？呂子在《愛類》《上德》《去私》等篇，贊揚墨子止楚攻宋，孟勝(巨子)忠信，腹(墨者)去私，因其行為皆符合“義”“信”“公”原則。若為逝者慮之“安然”，必以“無動”，“無動”源自“無發(fā)”，而“無發(fā)”源自“無利”可圖，如此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