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寅瀟
(陜西省社會科學院 文化與歷史研究所, 陜西 西安 710065)
作為我國古代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諸葛亮的大名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西晉史學家陳壽所撰《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詳細記載了諸葛亮的一生,是我們了解認識諸葛亮最主要的史料來源。鑒于《三國志》記載簡略的特點,南朝宋人裴松之受宋文帝之托,為《三國志》做了詳盡的注解。在《三國志·諸葛亮傳》的基礎(chǔ)上,裴松之盡力搜羅史料補充原書,極大地豐富了諸葛亮的人物形象,“郭沖五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裴松之先是從《蜀記》中增補了晉人郭沖向司馬駿講述的諸葛亮隱沒于世的五則故事,之后又從時間和地點等細節(jié)問題對之一一駁斥,視之皆為妄說。后世學者或肯定,或否定,莫衷一是。囿于有限的史料,這五事確實難辨真假,但筆者認為,正如明朝嚴衍所云,“(郭)沖去(諸葛)亮未遠,言必有據(jù)”(1)盧弼集解、錢劍夫整理:《三國志集解》卷35《蜀書·諸葛亮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465頁。,縱使個別細節(jié)有疑,然故事大體應(yīng)為可信。而且,如果從蜀人對諸葛亮認識轉(zhuǎn)變的角度去看,會發(fā)現(xiàn)其中大部分內(nèi)容非但不是子虛烏有,反而很可能正是對當時歷史事實的反映,故不揣淺陋,略論于下,求教于方家。
《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蜀記》曰:“晉初扶風王(司馬)駿鎮(zhèn)關(guān)中,司馬高平劉寶、長史滎陽桓陰諸官屬士大夫共論諸葛亮,于時譚(談)者多譏亮托身非所,勞困蜀民,力小謀大,不能度德量力。金城郭沖以為亮權(quán)智英略,有逾管、晏,功業(yè)未濟,論者惑焉,條亮五事隱沒不聞于世者,寶等亦不能復(fù)難。扶風王慨然善沖之言?!?2)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7頁。
對于郭沖所述五事,裴松之認為“(郭)沖之所說,實皆可疑”(3)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7頁。,于是列出,逐一辯駁。為敘述的方便,本文將此五事簡稱為:一、“刑法峻急”;二、“明察刺客”;三、“空城計”;四、“蜀人相賀”;五、“大信為本”。由于五事之二、三與本文論題沒有密切聯(lián)系,暫且不論,本文著重論述其余三事。
先看第一事“刑法峻急”。
其一事曰:(諸葛)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法正諫曰:“昔高祖入關(guān),約法三章,秦民知德,今君假借威力,跨據(jù)一州,初有其國,未垂惠撫;且客主之義,宜相降下,愿緩刑弛禁,以慰其望?!绷链鹪唬骸熬湟?,未知其二。秦以無道,政苛民怨,匹夫大呼,天下土崩,高祖因之,可以弘濟。劉璋暗弱,自(劉)焉已來有累世之恩,文法羈縻,互相承奉,德政不舉,威刑不肅。蜀土人士,專權(quán)自恣,君臣之道,漸以陵替;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于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榮恩并濟,上下有節(jié)。為治之要,于斯而著?!?4)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7頁。
此條主要講述的是劉備集團入蜀后實行嚴刑峻法,蜀人皆怨,“東州士”代表人物法正就向諸葛亮建議“緩刑弛禁”,諸葛亮卻解釋說因情勢不同,所應(yīng)采取的政策也要有所調(diào)整,劉邦入關(guān)之所以采用約法三章,是因為秦政暴虐,人民受苦,但蜀地之前卻由于劉焉劉璋父子的暗弱導(dǎo)致蜀人“專權(quán)自恣”,不講法度,所以只能采取嚴刑峻法,恩威并施,方可“上下有節(jié)”,有利于國家的統(tǒng)治。
對于郭沖的講述,裴松之批駁道:“案法正在劉主前死,今稱法正諫,則劉主在也。諸葛(亮)職為股肱,事歸元首,劉主之世,亮又未領(lǐng)益州,慶賞刑政,不出于己。尋(郭)沖所述亮答,專自有其能,有違人臣自處之宜。以亮謙順之體,殆必不然。又云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未聞善政以刻剝?yōu)榉Q。”(5)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7頁。
裴松之反駁的證據(jù)主要有三點:一、劉備在時,軍政大權(quán)均由其掌控,諸葛亮無權(quán)制定國家政策;二、郭沖所述諸葛亮之言語有違人臣之道,以諸葛亮謙順的性格,必然不會如此;三、諸葛亮在時蜀漢政治清明,百姓稱贊其為善政,“至今梁、益之民,咨述(諸葛)亮者,言猶在耳,雖《甘棠》之詠召公,鄭人之歌子產(chǎn),無以遠譬也?!?6)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31頁。郭沖卻稱諸葛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與“善政”不符。
對于裴松之提出的前兩條證據(jù),學界已有所反駁,茲不贅述(7)《三國志集解·諸葛亮傳》引李安溪曰:“先主外出,(諸葛亮)既常鎮(zhèn)守成都,則不嫌于專制矣。此難未確。”2454頁。呂思勉《魏晉法術(shù)之學(中)》云:“夫安知先主之慶賞刑政,不皆咨于(諸葛)亮而后行乎?且善則歸君,過則歸己,人方怨咨,安得委其事于君上也?”《呂思勉讀史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68頁。王書才、楊雯雯《嚴可均〈全三國文〉蜀漢部分缺誤補正考釋》認為“此信(指諸葛亮給法正的答復(fù))是給平級人士的復(fù)信,不是給君主劉備的上奏,語氣不那么‘謙順’,也是可以理解的?!薄多嵵荽髮W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6期,第109頁。,大部分學者也都直接將此條作為史料使用(8)如萬繩楠《論諸葛亮的“治實”精神》,《安徽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3期,第87頁;田余慶《李嚴興廢與諸葛用人》,中華書局編輯部編《中華學術(shù)論文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111頁;張大可《論諸葛亮》,《社會科學》1986年第1期,第98頁。,實際上承認了它的真實性,但學者們對裴松之所述第三條仍存有爭議,
部分學者認為諸葛亮不太可能“刻剝百姓”,或許是郭沖用詞不當(9)《三國志集解·諸葛亮傳》云:“或曰:‘嚴明有之,刻剝則言者過也。’”(2453)瞿安全《六朝諸葛亮的賢相形象(上)》也認為:“相比陳壽所說百姓‘無怨’,‘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亦嫌太過。所以,此條精神基本符合陳壽《三國志》及相關(guān)記載,具體細節(jié)及語氣可能夸張失實?!薄逗蔽睦韺W院學報》2020年第7期,第8頁。李泮《以諸葛亮治蜀為境》同樣認為:“顯然,諸葛亮的法治,不是‘刻剝百姓’使人‘怨嘆’,而是保境安民,令人感佩。故其死時,不僅李嚴、廖立為之悲痛,蜀人都懷念不已?!薄逗D洗髮W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第5頁。,北宋司馬光在編撰《資治通鑒》時雖予以收錄,但刪去了“刻剝百姓”,將“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改作“人多怨嘆”(10)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131頁。,表明司馬光也認為郭沖所述有夸張之嫌。也有部分學者贊成“刻剝百姓”的說法,認為蜀漢政權(quán)排斥益州土著集團的用人路線加劇了益州土著集團與荊州和東州兩個外來地主集團之間的矛盾。(11)顏勇:《主客矛盾與蜀漢政權(quán)的失敗》,《貴州文史叢刊》1993年第2期,第10-11頁。
對于“刻剝百姓”與“善政”矛盾的問題,筆者認為,應(yīng)該從蜀人對諸葛亮認識轉(zhuǎn)變的角度看,人們對復(fù)雜客觀事物的認識,往往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需要經(jīng)過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的多次反復(fù)才能完成。同樣,蜀人對蜀漢集團及代表者諸葛亮的認識也經(jīng)歷了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
劉備初入蜀地時,“厚樹恩德,以收眾心”(12)陳壽:《三國志》卷32《蜀書·先主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81頁。,為自己爭取了一部分益州官吏尤其是“東州士”的支持,像李嚴、費觀、吳懿等大多數(shù)東州士與李恢、彭羕等部分益州士人都是支持劉備的,但也有王累、黃權(quán)等不少益州本土官員抗拒劉備入蜀,更有張任等奮起反抗者。劉備占領(lǐng)成都后“取蜀城中民金銀”(13)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6《劉先主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67頁。關(guān)于劉備取蜀城中民金銀和入蜀時統(tǒng)治政策的問題,可參看張寅瀟、黃巧萍《〈三國志·先主傳〉“取蜀城中金銀”語辨析》,《五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第77-81頁。,“賜諸葛亮、法正、(張)飛及關(guān)羽金各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其余頒賜各有差”(14)陳壽:《三國志》卷36《蜀書·張飛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43頁。,劉備僅賜予諸葛亮、法正、關(guān)羽和張飛四人的財物就有如此之多,可見其對益州的搜刮是多么的殘酷。后劉備又意欲分成都屋舍桑田與諸將,雖遭到趙云的勸諫而未實施,但劉備集團壓榨蜀土人士的政策卻顯露無遺,將田宅歸還給他們也是為了“令安居樂業(yè),然后可役調(diào)”(15)陳壽:《三國志》卷36《蜀書·趙云傳》注引《云別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50頁。。后來劉備又連續(xù)發(fā)動漢中爭奪戰(zhàn)與夷陵之戰(zhàn),消耗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和物力,這些軍略物資均需從蜀地獲得,巴蜀人民更是苦不堪言,加劇了其對劉備集團的怨恨,叛亂頻發(fā)(16)劉備在世時有盜賊馬秦、高勝、越巂夷率高定等起兵反叛(《三國志·李嚴傳》),漢嘉太守黃元反叛(《三國志·先主傳》、《三國志·楊洪傳》),劉備去世后有南中反叛(《三國志·后主傳》、《三國志·諸葛亮傳》)。,稱之為“刻剝百姓”也未嘗不可。一方面是無情的壓榨,一方面是殘酷的刑法,蜀地士族不得“專權(quán)自恣”,豪族亦被搜刮殆盡,百姓役調(diào)繁重,不堪忍受,以致“益州疲弊”(17)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9頁。、“民貧國虛,決敵之資唯仰錦耳”(18)李昉:《太平御覽》卷815《布帛部二·錦》引《諸葛亮集》,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3624頁下欄。,蜀人當然對劉備、諸葛亮心懷不滿,“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p>
劉備去世后,后主繼位,“政事無巨細,咸決于(諸葛)亮”(19)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8頁。,由于諸葛亮及時調(diào)整了蜀漢統(tǒng)治政策,“務(wù)農(nóng)殖谷,閉關(guān)息民”(20)陳壽:《三國志》卷33《蜀書·后主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94頁。,“遣使聘吳,因結(jié)和親”(21)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8頁。。之后雖然也南征北戰(zhàn),但他注意保養(yǎng)民力,不是一味地窮兵黷武,幾番北伐失利后,“休士勸農(nóng)于黃沙,作流馬木牛畢,教兵講武”(22)陳壽:《三國志》卷33《蜀書·后主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96頁。,以俟后舉。而且在刑法方面一視同仁,不搞特權(quán),馬謖雖為親信,亦斬之示眾;張裔、楊洪等雖為蜀人,亦大力提拔,使居要職,“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nèi),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23)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34頁。
正是由于諸葛亮適時調(diào)整了蜀漢的統(tǒng)治政策,采用較為緩和的方式,而且在賞罰方面一視同仁,終于改變了蜀人對諸葛亮的看法,視其為召公、子產(chǎn)式的人物,也就是裴松之所言“善政”,但這與劉備集團初入蜀時的“刑法峻急、刻剝百姓”并不沖突,不宜用調(diào)整后的善政來否認之前的嚴苛,畢竟時代不同,政策也進行了相對的調(diào)整。所以,筆者認為裴松之這三條批駁都是站不住腳的。相反,從這則材料恰恰可以反映出隨著蜀漢統(tǒng)治政策的調(diào)整,蜀人對蜀漢集團及代表者諸葛亮的認識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抵觸到認同的過程。
再來看第四事“蜀人相賀”。
“(諸葛)亮出祁山,隴西、南安二郡應(yīng)時降,圍天水,拔冀城,虜姜維,驅(qū)略士女數(shù)千人還蜀。人皆賀亮,亮顏色愀然有戚容,謝曰:‘普天之下,莫非漢民,國家威力未舉,使百姓困于豺狼之吻。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以此相賀,能不為愧?!谑鞘袢讼讨劣型涛褐荆俏┩鼐扯??!?24)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2頁。
第四事主要講諸葛亮首次北伐雖未取勝,但擄掠了數(shù)千人還蜀,蜀人皆相賀,但諸葛亮卻說還有大批漢民飽受摧殘,不敢受賀,蜀人方知諸葛亮北伐不僅僅是為了擴充領(lǐng)地,而是要吞滅曹魏,一統(tǒng)中原。對此,裴松之難曰:“(諸葛)亮有吞魏之志久矣,不始于此眾人方知也,且于時師出無成,傷缺而反者眾,三郡歸降而不能有。姜維,天水之匹夫耳,獲之則于魏何損,拔西縣千家,不補街亭所喪,以何為功,而蜀人相賀乎?”(25)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2-923頁。
裴松之提出兩點質(zhì)疑:一、諸葛亮很早就有吞并之志,不會遲至首次北伐后眾人方知;二、蜀漢首次北伐并未取得勝利,所收姜維也非杰出人物,蜀人不應(yīng)該相賀。對于第一點,筆者認為,諸葛亮的確很早就有一統(tǒng)天下之志,《隆中對》云:“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jié)好孫權(quán),內(nèi)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26)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3頁??梢娭T葛亮未出茅廬,已有興復(fù)漢室的鴻鵠之志。而后劉備去世,諸葛亮執(zhí)政,平定南中后,又上書后主劉禪,北伐中原,誓要“攘除奸兇,興復(fù)漢室,還于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上之職分也?!?27)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0頁。再次言明自己深受托孤之重誓要剿滅曹魏、還于舊都的宏圖偉志。
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諸葛亮的這些想法蜀漢高層人物自然了然于胸,但下層民眾卻未必知曉。無論《隆中對》還是《出師表》,均為蜀漢君臣交流的內(nèi)容,知曉的范圍十分有限,普通百姓不知也屬正常,雖然他們眼見諸葛亮出軍北伐,但對諸葛亮的志向和蜀漢集團的戰(zhàn)略意圖則未必明了,而后見諸葛亮說出以上那番話來,方知其存有“龍驤虎視,苞括四?!?28)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30頁。之志,這是合乎情理的。
前文已述,蜀人對蜀漢集團和代表者諸葛亮的認識是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的,起初蜀人可能并不認為蜀漢集團有吞并天下之意,之前劉焉、劉璋父子僅專注于益州經(jīng)營,未有遠慮,沒想到諸葛亮竟說出如此一番話來,說明他真的有囊括四海之志,從此對諸葛亮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層。諸葛亮執(zhí)政以來,內(nèi)修政理,外和東吳,平定南中,“軍資所出,國以富饒”(29)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19頁。,為飽受征役之苦的巴蜀百姓提供了寶貴的喘息之機。同時,廣開門路,大力提拔蜀中士人擔任要職,如蜀郡張裔以射聲校尉領(lǐng)留府長史,犍為楊洪任蜀郡太守、越騎校尉,均為要害部門,“是以西土咸服諸葛亮能盡時人之器用也”。(30)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楊洪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14頁。首次北伐失利后,諸葛亮又對痛失街亭的親信馬謖處以極刑,同時自貶三級,充分體現(xiàn)了其公正不阿的法治精神,使蜀人對蜀漢政權(quán)和諸葛亮本人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認同。張裔常稱贊諸葛亮說:“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31)陳壽:《三國志》卷42《蜀書·張裔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012頁。
至于裴松之所述第二點,筆者認為也不能成立。諸葛亮首次北伐雖然最終失利,但畢竟取得一些戰(zhàn)果,獲得一些經(jīng)驗,收獲一員良將,的確是值得祝賀的。戰(zhàn)爭本身就是要有人犧牲的,如果僅以獲得人口數(shù)與傷殘兵士數(shù)進行對比,顯然是不可行的,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不能簡單以成敗論英雄。而且,姜維對于曹魏來說的確不太重要,但對于國小力弱的蜀漢政權(quán)來講,的確是一員不可多得的虎將,諸葛亮去世后,姜維作為蜀漢政權(quán)的主要軍事將領(lǐng),一直兢兢業(yè)業(yè),恪盡職守,繼承武侯遺志,多次北伐中原,雖未取勝,但其軍事才能和一心為國的忠心是為世人所公認的。而且,諸葛亮通過與曹魏軍隊的真正較量,獲得了對曹魏國力、軍力的直接認識,為以后的北伐奠定了基礎(chǔ),不能說沒有任何收獲,裴松之的指責是沒有說服力的。
最后來看第五事“大信為本”。
“魏明帝自征蜀,幸長安,遣宣王督張郃諸軍,雍、涼勁卒三十余萬,潛軍密進,規(guī)向劍閣。(諸葛)亮時在祁山,旌旗利器,守在險要,十二更下,在者八萬。時魏軍始陳,幡兵適交,參佐咸以賊眾強盛,非力不制,宜權(quán)停下兵一月,以并聲勢。亮曰:‘吾統(tǒng)武行師,以大信為本,得原失信,古人所惜;去者束裝以待期,妻子鶴望而計日,雖臨征難,義所不廢。’皆催遣令去。于是去者感悅,愿留一戰(zhàn),住者憤踴,思致死命。相謂曰:‘諸葛公之恩,死猶不報也?!R戰(zhàn)之日,莫不拔刃爭先,以一當十,殺張郃,卻宣王,一戰(zhàn)大克,此信之由也?!?32)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引《蜀記》,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6頁。
最后一事主要是說諸葛亮帶兵行軍皆靠信義,即便大敵當前,兵力不夠,也要嚴格按照輪更原則,遣人返回。兵士深受感動,皆愿請戰(zhàn),以一當十,擊破魏軍,反映出諸葛亮治軍以信義為先的宗旨。對于郭沖的講述,裴松之繼續(xù)批駁道:“(諸葛)亮前出祁山,魏明帝身至長安耳,此年不復(fù)自來。且亮大軍在關(guān)、隴,魏人何由得越亮徑向劍閣?亮既在戰(zhàn)場,本無久住之規(guī),而方休兵還蜀,皆非經(jīng)通之言。孫盛、習鑿齒搜求異同,罔有所遺,而并不載(郭)沖言,知其乖剌多矣。”(33)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6頁。
裴松之的批駁主要從時間和地點上著手進行。首先,他認為時間不對,魏明帝只是在諸葛亮首次北伐時坐鎮(zhèn)長安(今陜西西安),但那次司馬懿并無參戰(zhàn)。其后,魏明帝曾遣曹真、司馬懿、張郃三路攻蜀,但因大雨中途返回,也不相符。只有建興九年,諸葛亮再度出征,魏明帝遣司馬懿督張郃等諸將,救祁山,郭沖所述應(yīng)為此次北伐,但那次魏明帝并無坐鎮(zhèn)長安。其次,從地點來看,劍閣(今四川劍閣)在成都北部,魏軍不可能越過諸葛亮直奔劍閣。最后,諸葛亮這次出征,本就沒有長久下去的打算,這里卻說休兵還蜀,也不符合情理。五事辯駁下來,無一為真,裴松之又以孫盛、習鑿齒為例,認為他們二人搜羅材料向以全面為原則,但卻都沒有收錄郭沖所述,說明他們也知道郭沖所述多有問題。對于裴松之的批駁,筆者認為,正如一些學者所言,并沒有切中要害,這則故事的關(guān)鍵在于要表明諸葛亮治軍以信義為本的特點,或許所記時間地點有出入,但核心并沒有脫離實際,諸葛亮的確是講究誠信的。蜀漢首次北伐,“(諸葛)亮身率諸軍攻祁山,戎陣整齊,賞罰肅而號令明”(34)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2頁。。晉人袁準亦稱諸葛亮“法令明,賞罰信,士卒用命,赴險而不顧”(35)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34頁。。前文已述,蜀人對諸葛亮的認識也是要經(jīng)歷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戰(zhàn)爭是殘酷的,諸葛亮為報答劉備知遇之恩,數(shù)次北伐,士卒多有逃亡,“調(diào)發(fā)諸郡,多不相救,(呂)乂募取五千人詣亮,慰喻檢制,無逃竄者”。(36)陳壽:《三國志》卷39《蜀書·呂乂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88頁。面對這樣的困境,如果想要爭取民心,贏得大多數(shù)人的擁護,那么勢必要以信為本,以身作則,這些諸葛亮也都做到了,所以才最終受到蜀人的愛戴。
諸葛亮去世后,因朝廷未予立廟,“百姓遂因時節(jié)私祭之于道陌上”(37)陳壽:《三國志》卷35《蜀書·諸葛亮傳》注引《襄陽記》,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28頁。,不少人建議朝廷順從民意,于成都(今四川成都)立廟,但后主一直不從。直到后來步兵校尉習隆、中書郎向充等共上表建議立于河陽(今陜西勉縣),劉禪這才同意在沔陽為諸葛亮設(shè)立祠廟,諸葛亮在蜀地人民心目中的地位可見一斑。
由于人們對客觀事物的認識總是要經(jīng)歷一個從感性到理性比較漫長的過程,這種認識又往往隨著實踐的不斷深入而發(fā)生改變,所以三國時期蜀人對蜀漢集團及其代表者諸葛亮的認識也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劉備集團初入蜀地時的統(tǒng)治政策對蜀人來講的確比較苛刻,加上不斷對外征戰(zhàn),給蜀地人民帶來了嚴重的困擾,蜀人咸懷怨嘆。后來,劉備去世,諸葛亮執(zhí)政,適時調(diào)整了統(tǒng)治政策,內(nèi)修政理、外結(jié)東吳,開誠布公,賞罰分明,終于贏得了蜀人的認可和愛戴,被稱為召公、子產(chǎn)式的人物。
晉人郭沖所述諸葛亮五事之一、四、五恰恰反映出蜀人對諸葛亮認識轉(zhuǎn)變的過程,由起初的不滿、怨恨到中期的認同、理解,再到后期的擁護和愛戴。從這個角度來看,郭沖講述關(guān)于諸葛亮的五事尤其是第一、四、五事恰恰反映出蜀人對蜀漢統(tǒng)治集團及其代表者諸葛亮的認識是經(jīng)歷了一個從“怨嘆”到認同再到愛戴的過程,這三事可能在某些具體細節(jié)如時間、地點等有些許出入,但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應(yīng)該是符合歷史情勢的,不宜輕易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