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游戲

1

黑夜的猙獰現(xiàn)在已逃得不見蹤影，清晨的和風(fēng)很容易讓人記起童年。

眼前的這棵樹上蠕動著想瘋狂跳躍而又無奈爬行的小蟲，這些蟲子忘掉了自己的丑陋，在不知疲倦地征服著粗糙的樹干;西邊不知是哪家迎親，一輛輛披著彩帶的車子與一個個濃妝艷抹，興高采烈的人組成了一個叫“喜慶”的詞語;東邊的一家家飯館吸引著一個個空腹的行人，他們在這里填充后將在舒暢的感覺下釋放積淀了一整夜的虛空。一個違章的司機追著一個交警，在司機滿臉的疲憊上又堆積著無數(shù)的模糊笑容，交警的表情很像昨晚拳擊賽后被裁判舉起手宣告勝利結(jié)果的那名拳手;車站上爬著拐彎的長隊，人們在摩肩擦背中談?wù)摳骷业募议L里短和他們那永無止境的煩惱，與此同時，一群候鳥從這兒飛過，它們要求變更的信念之堅定很會讓人產(chǎn)生沉重之感;遠方那家工廠的濃煙從煙囪里源源不斷地冒出，工廠聽說就要倒閉了，這濃煙訴說著它最后的茍延殘喘。這每天早上相似的情景，總讓我有一種困乏的感覺，我從沒嘗試去擺脫它，因為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每天陽臺上都會留下我的腳印。

那個時刻終于來了，車在樓下等著我。我空著手走下樓，姐姐幫我提著包跟在后面。十分鐘后姐夫駕駛的這輛大奔便成為奔馳在路上的千百輛中之一。車門關(guān)得很死，卻掩不住我的恐懼，這恐懼來自外面的人群、車輛。

十六個月前我從學(xué)校退學(xué)回家，上到大二時我就感到這是遲早的事，終于在大三不到一半時我終于受不了了。我知道這是個物質(zhì)的時代，注定我將一事無成，我曾渴望過刺激，但我為此的付出卻遭到唾棄。多年來我一直不甚得志，我無法證明自己的出眾，因為人們不相信我。于是，我開始厭惡與人交往，害怕與人交往，我不相信誰（甚至是自己），我很長時間不出門，不見人。父母在我退學(xué)時就把我推給了已婚的姐姐，我厚著臉皮在姐姐家一直生活到現(xiàn)在。我在學(xué)校里見到的那些人與社會上那些人給我的感受是一樣的，只不過后者是前者的放大和膨脹。我學(xué)習(xí)很糟，退學(xué)報告成為這個學(xué)校歷史上效率之最，很快便批了。這十六個月我過得毫無感覺，但我為退學(xué)決定無悔的是我沒有了痛苦。我試著做一些生意，但全賠了，我想到以前“無能”這個詞也許真的是給我量身定做的。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電視報道出現(xiàn)天災(zāi)人禍消息時我總有一種莫名的好奇。我常常會為有這種感覺而毛骨悚然。很快，他們都說我得了精神病。我不知我是不是精神問題的患者，可姐夫的存在讓我下定決心離開姐姐去那家心理診所做住院治療。

還有一站地的距離，我堅持要求下車自己走，我搶下她手里的包，孑然上路，把姐姐的叮嚀扔到路邊。我這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很自然的想到逃避，因為我已無處可逃。

幾年前這條路我來過多次，印象中那座最雄渾的古鐘樓已斑駁落魄，透出許多腐朽，一派凋敗景象;而那時我們?nèi)宜娜嗽谶@邊最大的游樂場享受天倫之樂的感受依稀如昨。如今，我以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重游故地，看到古鐘樓的昔日偉岸茫然無存，它站在一叢叢人造的假景中顯得滑稽而又哀憐?？吹竭@兒的小販絲毫未變依舊拼掙著叫賣，令我多少了然了世塵的變與不變。

2

這家診所很有名氣，但它的建筑結(jié)構(gòu)太過平庸和缺乏創(chuàng)造力，似乎暗示著在這兒生活的乏味和枯燥。

它前面有一片人造叢林，這是這座城市最別致的一處景致。當(dāng)我路過這叢林時，看到了一男一女，女的坐在男的腿上，兩人甜甜地說笑。稚氣的面孔和自行車上掛著的書包都使他們學(xué)生的身份讓我一覽無余?？茨铀麄冎炼嗍辶鶜q。在經(jīng)過他們的時候，我放慢了腳步，我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雪花飄揚的景象。

我的主治醫(yī)師是一個叫黃的老頭。他和藹親切，叫他“老頭”也僅是因他過早的謝頂。其至多四十上下年紀。

我被他領(lǐng)進了一個大房間。他一直在端詳我，我別扭地低下頭。“你別信他們，你不是什么自閉癥。”黃的開場白讓我意外?！拔以撓嘈耪l？”我冷冷地問和漠然地答。“在你出院的那天，你就會知道應(yīng)相信誰。請你告訴我，你到底害怕什么？別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是懦夫，還是怪胎？彩，能告訴我嗎？”黃沒有翻一頁我的“病歷”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疲倦抑制住了我的好奇。“我拒絕與外界的往來，我害怕這種交往的欲望，因為它會出賣我的靈魂。這欲望將會走進我的生活，它會用粗俗的手摸遍我純凈的幸福暖床，會使我的房間爬滿細菌?！闭f完后，我和黃的第一次交談便結(jié)束了。

晚飯前我想到要第一次在這樣的診所里過夜，心里甚是不寧。我站在窗口向外張望，四周燈火通明，雖是傍晚六點可一切都已沉浸到了暗黑之中。

這家診所的食堂真是不小。我第一次看見這么多人打飯，我不知道他們是患哪種精神障礙，可他們給我的感覺倒是比診所外面的人少些庸俗氣息。這些人的樂觀、健談。讓我懷疑來錯了地方，好一派熱鬧，如過節(jié)一般。不知是哪位“病友”生日，東南角在弄一個什么Paryt，這兒的人多才多藝，他們還在吹拉彈唱。

我坐在一個角落里低頭吃飯，“嘿，新來的？”一個渾厚的聲音飄了過來。我抬頭看到一個壯漢站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拿著一只雞腿往口里送，滿嘴是油，“我叫綠，住204，你住哪兒，有空找我喝酒去，別客氣呀，小兄弟?！薄拔医胁剩?08。”我平和地回答了他。鑒于我們的相識過程，我覺得這樣回答已足夠了。

當(dāng)我洗碗時才發(fā)現(xiàn)在人群喧鬧下掩蓋住了一個擦地的女子。她拱著腰，艱難地擦著地，動作遲緩而又僵硬。她不和任何一人說話，只顧擦地。看模樣與我差不多大，不知為什么此時我想起了早上遇見的那對逃課學(xué)生。

回到房間，真正的不安和難耐迎面撲來。望著窗外的夜色我想起了從前。不知何時起我喜歡上了夜，它的靜寂能讓我從容的游離于眾人之外，我不知自己有沒有抗絕一切的能力，但我與人交往時從不放棄小心翼翼?，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每個窗口后都掛著窗簾，屋內(nèi)的燈光映在各色各樣窗簾上出現(xiàn)妖氣十足的流動，它們像夜鶯的目光般顯得神幻無比。整晚我沒有出門，這里真是歌舞升平，舞會、電影、保齡、卡拉OK、迪斯科，應(yīng)有盡有，人們都顯得那樣富有情趣和生機，絲毫不覺有想象中的頹唐。但一晚上我還是哪兒也沒去。

3

早上我起得很早，因為在這里我始終睡不踏實。天蒙蒙亮，我便走出診所，陰冷的風(fēng)從四方吹來，風(fēng)中還夾雜著昨日沒有散盡的陳腐氣息。我站在診所門前，不知該走向何處。最后，我又看到了那片叢林。

叢林這時在我眼中是灰暗的，灰暗得像一樁遙遠的往事。在叢林中行走，我莫明地忐忑起來。我看到兩個人影，走近后我認出了他們，是上次那對學(xué)生。兩人摟坐在一起，用口相互咬著一個面包，臉上是無盡的燦爛。在靜寂清晨里他們的低聲笑語瓦解了某種似是而非的脆弱的莊嚴。

回到診所，吃過早飯后我想起上次與黃有過的約定，便去了我和黃初識時的那個房間。

黃現(xiàn)在就坐在我的對面，這次他翻開我的簡歷?！安?，你上過大學(xué)？”“很不幸，上過?！蔽掖??！盀槭裁匆耍俊薄拔沂懿涣四抢锵涛兜臍庀?，我鄙視他們?！薄翱赡阏娴牟凰阋幻脤W(xué)生，當(dāng)然從你的學(xué)習(xí)看?！秉S依舊很親切。這種氛圍融解了我僵硬的回憶?！拔覍W(xué)習(xí)很糟，沒有能力，不擅交際，我不聰明，也不踏實，我煩別人的高談闊論，我煩那一個個自以為是的目光。在社會上，在車站擠車我畏懼和厭惡人與人之間散發(fā)的肉味，在集市上我厭惡小販們與買主一分一毛的世俗爭吵。我哪兒也不愿去，我不與人友善，因為他們漠視我。我也許是一個偏執(zhí)狂。”黃認真地聽著，我努力裝作平靜，用偽飾的自然掩蓋內(nèi)心情感的激越，以此否定我的淺薄。黃摘下眼鏡，我這才看清他臉上的皺紋，它們向我無言的表白著一個外表平靜如水，和藹可親的人的內(nèi)心斑痕?！斑@個世界很怪，往往那些杰出優(yōu)秀，有通天本領(lǐng)的人都是偏執(zhí)狂，而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游刃有余的活在世上的人很多，但大多對這個社會毫無推動作用。世俗的社會造就了世俗的人，你是，我也是。你的自閉行為，當(dāng)然是所謂的自閉行為卻證明了你內(nèi)心的純凈?！边@時門突兀的開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走入，對于這一不禮貌的舉動，我并不因他的年齡而減弱對他的厭惡。他冷漠地看著我們，更多地盯著黃，似乎在期待著什么。黃抬頭看了看他，重新低下頭一語不發(fā)，顯然在這個老頭的臉上出現(xiàn)了直截了當(dāng)?shù)牟粷M，他冰冷地說：“黃，你把這個人安排一下。”順著他手的指向，一個光頭青年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他叫灰，新來的，這是病歷?！闭f完，老頭轉(zhuǎn)身離去，在離去的剎那，他仍回了一下頭，臉上恢復(fù)的期待表情瞬間被失望和憤怒代替。黃半天不說話，最后黃告訴我，他是診所的副所長黑。

4

晚上，我準(zhǔn)備出去吃飯，感受一下夜色。在下樓時我遇見了綠。綠拎著酒，哼著曲上樓時看見了我，一臉笑容不規(guī)整地排列著?！靶⌒值?，出去呀，別忘有空過來坐，有什么我可幫忙的事你盡管說，哥哥隨叫隨到。”“好，好……”我快步下了樓。住院的人每天有時間在被主治醫(yī)生簽字允許后是有某些時間可以出院生活的，這總令我需要不斷轉(zhuǎn)換自己的內(nèi)心適應(yīng)維度。

不久之后，我出現(xiàn)在一條大街的路口，遠處一群人向兩個爭吵的人跑去，這兩人都發(fā)出了我在動物園里聽到過的聲音，我從他們中間穿過時惡心難當(dāng)。前面是一排無所事事矗立著的路燈，它們向我投射著安靜。周圍樓房的住家中囚困著一些我不喜歡的人，我所走過的路途很快被一群自由自在趕往迪廳、商店、酒吧的人占據(jù)，每當(dāng)我想到自己的足跡會被這些人的腳印涂抹時，我內(nèi)心的痛苦便不住地涌出。

顯然，我到的這個飯店已臨近下班，侍者們圍坐在一起算著賬，臉上的表情讓我聯(lián)想到那些賭馬的人。我要了隆重的飯菜，坐在一個女人的對面。這個女人大概三十來歲，她的眼睛很大，畫著很重的眼影，因為已到晚上，可眼影還如此清楚，我斷定她一天已畫過多次。女人顯得很悠閑，無聊地擺弄著一個蘋果，像是端詳著上面的紋印。這個中年女子風(fēng)韻依稀看得出多年前的嬌艷?？粗?，我內(nèi)心出現(xiàn)了一種碰撞的感覺，勃然發(fā)出一種久違的聲音。我怕這些會泛濫，便只顧低頭吃開。

這種補救的辦法是徒勞的，我感到這種感受在沖擊著我的心靈，因為多年來我一直認為它已經(jīng)死了。我感到她的手碰到了我，“請問幾點了，先生。”女人問。我感到自己的思緒脫離了以往的軌道，我抬腕看了表。“8點?！蔽蚁乱庾R看了眼她，她看我的目光讓我感到一種恐慌?！澳阕「浇俊薄拔易≡谀羌以\所里，我是病人?！蔽艺f完這些，忽覺內(nèi)心平靜了許多。那女人眼中噴出變色的火焰，“你住在幾房？”“有事嗎？”“我也是那兒的，我住529，我叫粉?！?/p>

5

此刻的街道清靜了許多。

我和粉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粉告訴我，她曾是一個模特，有著輝煌的事業(yè)成就，如今已退了下來。另外她告訴了我一個不該講的事：她32歲。

在一片恍惚中我走回診所，我們在二樓分手，我在轉(zhuǎn)動房門鑰匙時，聽到了她爬樓的腳步聲，這聲音鉆進了我的內(nèi)心。在屋里，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感受到一切都充滿了飄忽不定的美妙氣息。這種感覺讓我背叛了多年以來的自己。

我看到夜空中的月亮已爬得很高了。

6

清晨的又一次來臨讓我意識到時間在飛快的流逝。

我拉開窗簾看到院子空場中鍛煉的人群，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子在圓臺的綠地上撿著什么。隨著陽光的蜂擁而至，我想起了她是上次在飯?zhí)美锊恋氐哪莻€人，她現(xiàn)在正清理著綠地，依然拱著腰。

黃在這時走了進來，他的到來讓我對綠地中的女子有了短暫的遺忘。他看見我桌上的一本《梵高傳》，然后慈祥地問：“你崇拜梵高？”“我的偶像早就死了。”我答非所問。“梵高的藝術(shù)成就讓我們仰視，這是上天給我們的天才。但他的生活，愛情都是一團糟，他不是個生活的強者，不容否認他的人生是徹底失敗的，他依舊是無法承受割耳后自殺了?！秉S的笑容沒有了，他看我的目光讓我的思維明顯出現(xiàn)了缺陷。我的目光再次飄向了綠地，“她是誰?！薄八邪?，是診所的清潔工，唯一的一個?！秉S來找我是想看看他前日給我布置的心理繪圖我是如何畫的。

我和黃在奔往食堂吃早飯時在途中遇到黑，那個老頭像鷹般的眼睛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后面跟著一群人，像在匯報、請示著什么，黑的樣子像是在盡情地享受著一次酥骨的桑拿浴。顯然，在這里他是個大角色。他的腳步聲回蕩在整個診所里。

在一樓的109房間外我們遇到了那個光頭青年灰，他的面無表情讓我懷疑他的真實身份。黃遞給他一份請柬讓他出席晚上的交際舞會，他沒點頭也沒拒絕，臉上的肌肉像僵死了般毫無生機。那天早上在吃飯之時，發(fā)生一起流血事件，兩個人打得血流如注，可我看到灰就在同桌上繼續(xù)吃，不勸也不躲，像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對周圍瞬變的一切死一般的漠視。

回到房間我聽到墻上鐘的擺動聲，它讓我無法阻止內(nèi)心與日俱增的煩躁。我聽到有人敲門，我依舊站在屋內(nèi)沒有反應(yīng)，敲門聲不再像剛才那般謹慎，它繼續(xù)響著。我猶豫了片刻，小心打開門，我這樣做是為了區(qū)別于以前我那些粗俗的鄰居。

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她的來臨讓我的紳士感顯得支離破碎。我試圖阻止我對她試探的目光，但我無法克服這種欲望。

我走在奔向服裝大廈的路上，對于粉的邀請，促使我要在晚上與她共進晚餐之前買件衣服。我朝前走著，迎著對面的目光，我忽然覺得這些目光在我眼中變得畏畏縮縮，并且我現(xiàn)在可以在那些充滿惡意的挑戰(zhàn)目光中穿梭自如。

我拿著買回的東西，在街上揚眉吐氣地快步走著，我沒有表現(xiàn)出從前的遲疑，我的走姿讓我十分滿意。我又看到了那片叢林，對那對逃課學(xué)生回憶促使我不由自主想去看看。果然，我看到了他們，他們相互依靠在一起低聲細語，這次那男孩看到我后，出我意料的向我點了下頭，我還是顯得那樣的狼狽和不自然。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要不自覺走這條路線經(jīng)過這里，這種想法持續(xù)了很久都沒有出現(xiàn)答案。

回到診所，我又見到了綠，我不知道他整天的臉上帶著笑和透出輕松是昨天剩下的，還是今天新生的?！昂?，晚上有舞會，我主持，一定來呀?！薄澳ψ栽诘??！薄捌鋵嵾@里好多事都要我出面，不為別的，我這人就想為別人多幫忙，我在這兒挺忙的，負責(zé)許多事。你有事就找我，一句話就行，說實話，你得答應(yīng)我，以后你有什么麻煩得先想到找我，我什么忙都能幫?！薄爸x謝，你真熱情，我叫彩，交個朋友吧?！边@時我覺得綠真的是一個忘記世俗的人。他的無憂之態(tài)讓我再次生出那種對幼兒園里嬉鬧孩子們的懷念。但綠竟也會在這家心理診所，我的驚愕讓我對這種懷念無法自圓其說。

7

粉抬起了頭望著我，整個大廳充滿了暖人的情調(diào)，但她的目光仍讓我緊張。不過我想到自己與她在這里共進晚餐是她的邀請，便沒了冒昧的自責(zé)。

長久的注視讓我看到她的目光已在我周圍生長出來。她像是剛洗完澡，更是嫵媚。粉的眼睛是如此楚楚動人，她的嘴唇像是濕了，一縷黑發(fā)黏在她的嘴角，她的耳朵被頭發(fā)包住，臉上的紅潤清晰的展現(xiàn)在我面前。四周的人和景物此時對于我來說已變得模糊。我瞥見那雙腳穿的黑皮鞋和色彩斑斕的裙子，裙子上的圖案我覺得像哪個窗簾上似曾相識。她那么的安靜，用勺調(diào)著咖啡，不時微笑的看著我卻不發(fā)一言，我似乎感到她知道歲月給我內(nèi)心留下的那些痛苦，但此時我卻不愿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憂心忡忡。

“你本來有個好前途，你不該退學(xué)。”粉竟知道我的底細。“什么叫好的前途？”我們都不在說話。許久我打破沉默，“你還不知我的名呢，就請我?！薄拔乙愕拿惺裁从茫康谝谎劬涂闯瞿闶莻€有思想的人，我喜歡與這樣的人相處?！薄拔乙枷敫陕?？看看周圍的人就知道思想該進垃圾堆。”粉笑著，我笑著。

“我曾是一個名模，我曾經(jīng)在T型臺上時你知道有多少目光看我，有多少相機對著我嗎？我在臺上時眼光是讓人不敢親近的。我曾經(jīng)是那么的風(fēng)光，名噪一時，沒有人不驚羨我?！狈壅f著臉上透出一絲絲的顫動?！胺比A敗落后，尚能復(fù)原。而青春已經(jīng)一去不返，往昔良辰美景也將一去不返。如今想來，一切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曾經(jīng)的亦將永遠不在了，我的年齡大了，青春沒了，身材胖了，樣子老了，一切都完結(jié)了。”“你還可以再上臺的?！蔽业陌参匡@得可笑之極?！拔椰F(xiàn)在自己表演給自己看?！狈坂?。

這一次的回去路上，我們都很少說話。我的步伐重復(fù)著以往那種試探的感覺。當(dāng)我們走到街口時，籠罩著我的壓抑突然明亮了。我聽到四處潮水般的轟響，周圍的房屋和行人在我眼中伴著這聲音肥胖起來。我在穿越一條街道時忘記了粉，當(dāng)我回頭尋找時，不想她已站在了我的身邊。粉似乎是有意要和我貼得很近，我感受到她的呼吸妖嬈生動的在我身邊不停舞蹈，她身上的艷香讓我血管里的安詳血液出現(xiàn)了混亂，不安和恐懼陰險地偷襲著我的心靈，同時還伴隨著一絲可怕的舒暢。我加快了腳步……

舞會在診所里按時開始了，綠做著各種活動安排，他顯得成熟自然，處理得游刃有余，得心應(yīng)手，把活動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春風(fēng)滿面，得意洋洋。

不住的有人邀請粉，此時粉的背影讓我不敢去看，當(dāng)我看到她翩翩起舞，亮麗動人的舞姿時我害怕自己掉進巨大的漩渦不能自拔。很快我逃離了舞會。

從大廳出來，我看到了白。白仍在拱著腰，掃著臺階，顯得格外孤寂。她見我出來，也不說話，依舊低頭清掃。頭上的汗跡使她的發(fā)絲濕潤，白生得清純可人，但一身粗布勞動服剝奪了她的率真，她的漠然和沉穩(wěn)讓我心中不住的隱痛。

因為病房里的人全都去參加舞會了，所以整座大樓空寂無聲。我準(zhǔn)備上樓時，發(fā)現(xiàn)了站在109門口吸煙的灰。他的光頭在黑夜里失去了光澤?！皼]去舞會？”我問?！盀槭裁匆?？”他答。他的冰冷能熄滅一切烈焰?！澳愦蟾乓《嗑?？”我不甘心就這樣上樓，又問?！安恢??！彼睦淠畟α宋业淖宰?，我下決心不再理他，獨自上樓去了。

在房間里我看到對面舞廳里的燈光有一種古怪的鮮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關(guān)注那里，那里的動感樂曲現(xiàn)在在我看來都恍若隔世。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與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女人單獨呆這么久。我現(xiàn)在感到自己衣服上還殘留著她香水的氣味，我迅速脫下了衣服扔在了床下。

我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下，聽到窗外有人在不可遏制地飲泣，很是凄涼。我下意識走向窗口向下去看。只見一個人蹲在樓前，頭深深的壓在手上，由于過度的悲傷，身子哭得一顫一顫，在他周圍是兩個破碎的酒瓶。那哭聲悲愴凄婉，讓人心碎。

通過燈光里那人的背影，我知道他是綠。那個熱情的自詡八面玲瓏的男人。

8

這幾天一直是陰天，壓抑灰暗的感覺在空氣中彌散，我喜歡這樣的天氣，因為這是生活真實的寫照，它能讓那些沉入幻夢和尚處懵懂的人們換一換頭腦。

黃現(xiàn)在打開了薩特的《禁閉》，“他人即地獄?！蔽亦卣f。“對，這就是此書所表達的一個思想。我們都與他人生活在一起，我們同他人關(guān)系之所以很壞，是因為我們完全依賴于他人，這樣就像在地獄里一樣。可悲的是，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依賴于他人對自己的判斷。這都表明所有的他人對我們都是極其重要的?！秉S說著，我聽著。我在他的臉上讀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黃習(xí)慣性摘下眼鏡，喝了口水繼續(xù)說著：“不管我們生活于什么樣的地獄，我們都有權(quán)力砸碎它，如果不去砸，那么這就是判定自己下地獄了。必要時為了他人，否則就下地獄 ?！秉S的話總讓我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想，這聯(lián)想是從黃的表情開始的。

門開了，黑挺著肚子進來，“你到底怎么回事，昨晚就讓你把灰的材料送來，你為什么不來？”他在質(zhì)問黃。我看到玻璃窗上有水珠在滾動?！拔姨哿?，路太遠，沒法去。”“這是理由嗎？我不管這些，你太不像話了?！薄翱晌乙??！蔽宜坪趼牭剿槁涞貢r發(fā)出的聲響如同枯枝折斷時一樣。

突然外面出現(xiàn)了一片嘈雜，我相信一定是出現(xiàn)了混亂。黑在這時走了。我和黃來到窗口向下望去，一大群護理人員往外推一個人?！拔也换厝ィ也换厝?，我要死在這里，我要住在這里，離開這兒我會被外面的一切逼死的?！蹦侨怂闹诳裎柚蚰_踢著周圍的人，我這時才知道人在發(fā)瘋時比一條瘋狗更可怖?！八谌昵暗慕裉炀驮撟吡?，但我相信他說的，他只能躲在這里，出去就會被外面的東西逼死、碾碎。他恐懼外面的一切?！秉S這樣對我說。我看到作為副院長的黑走到空場，對眼前的事熟視無睹，徑直鉆進自己的小車揚長而去。我是在目送車子離去的背影之后看出被推的那人是綠。

9

粉自殺的消息是在那天有雨的晚上我知道的，近乎全醫(yī)療中心的人都擠在了雨夜里看著公安局的人在清理現(xiàn)場。我沒有出去，我感到自己就是風(fēng)中的一根樹枝坐在雨中，我看到外面路燈灰色的光線在地上飄浮，雨水落地的聲音像小石子落井般的節(jié)奏分明。我想起了與粉的兩次晚餐。我對她的死沒有任何的感覺，這樣的情況與和她在一起時迥然不同。因為在上次被她邀請吃飯的桌上，從她的言語我已意識到一些我說不出的什么。

有人在此時敲門，我打開門后出現(xiàn)了灰。他問：“能進來嗎？”我將他讓進了房間。原來他想向我借一張全國交通圖。我從他齊整的裝束看出他與我一樣沒有去看粉自殺的現(xiàn)場。他在出門時回頭對我說：“謝謝你?！薄爸绬?，粉自殺了?！薄霸僖??！彼f完這句關(guān)上門走了。我告訴他那個消息時他像失聰般毫無反應(yīng)。我知道他對此事漠不關(guān)心。

“她是從這樓九層跳下去的，穿著去巴黎參賽時的那件衣服?！秉S在午夜時來到我房間說?！八裏o法承受從天上落地的感受。但她決心仍要自己堅強而決絕地承受?！秉S的話與我的觀點相匹配。

也就在這天午夜我聽見了黑與黃的爭吵。那聲音像外面的雨點一樣撲打著我的臉。我聽見在聲音中間摻雜著喘息聲，隨后這聲音隨風(fēng)遠去，我知道它與粉有關(guān)，但我不全信是這樣。我打開窗戶，院中寂靜在悄悄的生長，人群散盡。但此時在細雨中我卻看清了灰塵落下時的形狀。我還看見了白，她又在擦地，面對血跡她也充滿了勞動的熱情，雨點擊在她的身上后濺向四方。

10

我想起很久沒有早上去散步了。于是在一個呆板日子的早上我走出了這家診所。

我在路上看到了有人正在搬家。人們在搬運家具時出現(xiàn)了口角，周圍的行人立即像水一樣圍上去。很快有警察來了，過一會兒后搬家工作又在開始，人們又像風(fēng)一般散去，我走在灰白的路上在尋找那片叢林。我在叢林中找到了那個女孩。她靜靜地坐在草地上，她的臉暗示著對往事的回味。我從她身邊掠過時沒有看到那個男孩的臉。我開始陷入沉思的重圍，“他沒來？”我問她。“他不會騙我吧？”女孩像是追問著自己。我在離開叢林時才發(fā)覺自己剛才的問話遠離了自己的情緒。

走進黃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了黑。他點著煙，用夸張的微笑看著走進的我。黃坐在對面，他的表情告訴我，他與黑已經(jīng)有過一段簡短的對話。我要去拿桌上突兀出現(xiàn)的一張紙條，被黃制止了?！澳阆瓤催@個?！彼f給我一份簡歷表?！靶彰夯?。年齡：29。因犯盜竊罪曾判處有期徒刑八年……”我并不太感意外，又拿起剛才那張條?！啊以诙粴q時做了一次抉擇，這個抉擇讓我得到了八年的鐵窗生涯，在當(dāng)時我和青梅竹馬的女友、我的一個最要好的朋友一起約定去做這事，然而，我去了，他們沒有。我當(dāng)時被按在地上的時候，感到自己與塵土融為一體，在我的耳邊一切聲音都消失了，血液流速越來越慢。在審訊時我沒有招出他們，我一個人苦扛八年，為的是我要親自見他們，我要一個人去找他們。后來，聽說他們結(jié)婚了，于是我認定出去后要做那件事，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要和他們說了。我用八年時間的等待去索取兩條命是值得的，我無悔這八年的期待?，F(xiàn)在我感到興奮不已。我這樣做完全是對等的?，F(xiàn)在我已做出了一個抉擇，并且對這次遠征我充滿信心，愿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保佑所有善良純真的人們。”

現(xiàn)在我感到自己已被囚入這房間的寂靜，只聽見呆板音調(diào)的鐘擺聲。黑的面前已出現(xiàn)了很多的煙頭，他從椅子站起，黃也起身來到窗前，關(guān)上窗戶。“黃，這次你不用送灰的簡歷了。”黑臉上的笑容顯得很擁擠，“你不用威脅我，公安局的人會先找你的?！秉S摘下眼鏡，依然平靜?！霸蹅冎g的游戲該結(jié)束了?！焙趹崙嵶吡顺鋈?。黃轉(zhuǎn)回頭目光十分平靜，顯然黑的話對于他來講是無足輕重的?！笆郎虾芏嗍戮褪沁@樣怪，很多人被各種因素擺錯了位置，甚至擺反了位置，而這一切，個人都是無能為力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大量的無聊游戲?！蔽⑿Τ霈F(xiàn)在我麻木的臉上。黃很高興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八?，彩，你要記住，當(dāng)我們同他人的關(guān)系被扭曲時，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獄。”

我在走回房間的樓梯上看見了白，她拱著腰擦著地，像一個只知道擦地工作的機器人，上下樓路過這兒的人很多，可沒有一個人在意白，就像白從不抬頭看這周圍的任何一個人一樣。

11

白被公安局的人帶走是半個月后的事。在那天綠地上正飛舞著許多紙片，它們像驚弓之鳥般的在風(fēng)中抖動。

白是因為放火燒了副院長黑在郊區(qū)的別墅被帶走的，那里的財產(chǎn)消失殆盡，全成了灰末。案發(fā)后的幾天，白依舊撿綠地里的紙屑，擦樓道和臺階，依舊一語不發(fā)。

白已被押上了車，車隨即便在我的視野中消失。我仍看到在綠地上空飄浮的紙片，它們在陽光下表現(xiàn)出讓人無法忍受的肆無忌憚。

黑這幾天我一直沒看見，聽人講是太受刺激去外地療養(yǎng)了?！爱?dāng)人的心理受到外界的沖撞，強烈的對比直接刺激異化與扭曲著人們的心靈，就如同殘忍的人無不是自卑的一樣?！痹谖遗c黃聊到白時，黃是這樣對我說的。我看到黃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條慘白的光亮。

很快我便聽說白瘋了，警察查出了她欲第二次作案的全部證據(jù)，她要真正徹底燒掉的是這個診所……

12

今天的黃昏像是來得特別早，昏暗正一片一片削去陽光，路燈的光亮現(xiàn)在像瀟灑飛揚的小雨打在行人的身上。寧靜正在戶外無聲無息的自由成長。

我是在今天中午得知我將出院的。我默默而認真地收著每一件行李，包括床下與粉約會時的那件衣服。我既不興奮，也不惆悵。我看見遠處人家的炊煙是如此脆弱和不團結(jié)，難怪它們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我的精神疾患是否好轉(zhuǎn)，此時我并不關(guān)心，當(dāng)我想到又有一個心理疾病患者住到這間我走后的空房時，我感到一切都是那樣滑稽。

在黑夜真正來臨的時候，屋門開了。我看見黃拿著一個大包，黑和幾個人跟在后面。異常的出現(xiàn)讓我的思維出現(xiàn)了短暫的休克?！安?，祝你今后順利、幸福?！秉S摘下眼鏡，平靜依舊地對我說。黑在此時插話：“祝你好運，從今晚開始這間病房他住?！焙谥钢S，“他和你以前一樣患有精神類疾病，不愿與人交往，不想與人為善?！蔽铱吹近S依舊平靜自然，我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蒸騰著絲絲濕氣。窗外的黑暗正在遠處飄浮?！安?，記?。核思吹鬲z?！蔽易叱龇块T的剎那，黃說出了這話。在剛才的情形時我沒有和黃說一句話，走時也沒向這位曾是我主治醫(yī)師的人道別，因為我知道我應(yīng)該如此，我只能這樣。

在診所大門前我遇見喝酒回來的綠，他滿面春風(fēng)，“祝你好運，出去別忘了哥哥，有難辦的事盡管找我，一句話的事兒?！蔽业男εc夜晚都市的喧鬧組合在一起缺乏應(yīng)有的秩序，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像是一攤稀泥趴在臉上。

13

我走在這條早上與夜晚往返多次的路上，心中感到空空的一無所有。

在一座大廈前集聚了無數(shù)的人擋住了我的視野，那是一支新近成立的樂隊在為自己的首張專輯做首發(fā)式演出，周圍的人跟著音樂瘋狂搖擺。我從人群中穿過時看見一個背著琴的青年從人群里艱難擠出來?！笆裁础痢镣嬉鈨?！”他憤憤地罵著走開了……

我在此時腦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去那片叢林看看。我這種想法使我產(chǎn)生了緊張。我還是沒能阻止腳步的移動，首次在夜間來到叢林。我在這片叢林中看到了一對男女，他們摟抱在一起，頭靠著頭，我認出那大約十五歲的男孩，女的臉孔讓我的記憶出現(xiàn)裂縫，那是一張陌生的女孩稚氣面孔，顯然不是那天早上孑然一人坐在這里的女孩。我在他們面前停止了腳步，盯著他們，他們根本不理睬我。我很失望，但我毫無辦法，我走開了。

“嘿，我認識你?！蔽易叱鍪嗖胶?，那男孩叫住了我?！澳阒绬?，上次那女的，她騙了我。”他在和我說話。我在重新走路時聽到自己心臟搏動的聲音，這聲音加劇了然我剛才進叢林前的緊張。

姐姐的車將在前面的那個路口等我。我此時回首看著那家心理診療中心古板單調(diào)的建筑模式，回想著住院日子的生活，感到這真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游戲。

我在夜色中行進，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抗拒一切誘惑的意志，我依然知道自己仍要面對那些自以為是的鄙俗目光，仍要提防一些微笑后面的惡毒歹意和險惡用心，仍然要生活在帶著咸、酸味的空間里呼吸和忍受，仍然要于習(xí)慣性軌跡中生活……

在這一路上，我看到夜間路旁的餐館無不生意興隆，里面的人都帶著燦爛的笑容在開懷暢飲。

【作者簡介】方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飛天》《黃河》《廣州文藝》《安徽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當(dāng)代人》《文學(xué)港》《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諸多文學(xué)期刊。曾出版發(fā)行短篇小說集《有呼無吸》《銹棄的鐵軌》，散文集《光影》。傳記文學(xué)《繁星之下》《逐》。散文《八月讀?！繁贿x入中學(xué)語文課外教程《文學(xué)大視野》 （高一分冊）（山西人民出版社）。詩歌《冬夜里的雨滴》被作為歌詞創(chuàng)作為同名音樂作品在網(wǎng)易云音樂、QQ音樂等主流音樂平臺上登陸?！逗邙B的陳述》《日歷》《水下的白鶴梁》等多首詩歌作品作為歌詞被樂隊、音樂出版方創(chuàng)作為音樂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