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亞 謝嘯天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查諸史料而知,漢初中央政府對地方的監(jiān)察具有相當?shù)碾S意性。主要由三公之中的丞相或御史大夫酌情派遣監(jiān)察御史,作為特使代表中央對地方進行巡視。漢武帝時期采取大量的政治措施加強中央集權,監(jiān)察制度也逐漸發(fā)展完善起來。其中司隸校尉便是在這期間設立的監(jiān)察官員,其主要職責是監(jiān)察三輔地區(qū)、三河地區(qū)的豪族和高官,設立于武帝末年。巫蠱之禍時舊有的政治勢力遭到嚴酷打擊,產生了大量的權力真空,這些重要的權力部門很快被豪族填充。在這豪族勢力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司隸校尉始終與其發(fā)生糾葛。因此,筆者嘗試從司隸校尉發(fā)展變遷的歷程中,來探究二者的聯(lián)系,以及從這一視角來觀察豪族興起的歷程。
《漢書·百官公卿表》載:司隸校尉,周官(師古曰:“以掌徒隸而巡察,故云司隸”)武帝征和四年初置,持節(jié)從中度徒千二百人(師古曰:“中都官,京師諸官也”),捕巫蠱,督大奸猾,后罷其兵,察三輔、三河、弘農。元帝初元四年去節(jié),成帝延元四年省,綏和二年哀帝復置,但為司隸,冠進賢冠,屬大司空,比司直。[1]
從上面的資料可知,司隸校尉是漢武帝征和四年(前89 年)為治理巫蠱之案而設立的。一開始司隸校尉可持節(jié),這意味著司隸校尉作為皇帝的使者可以誅殺無官職者,以及行軍時可誅殺二千石一下官吏。此外,司隸校尉還統(tǒng)領一支一千二百人的軍隊,可謂權勢熏天。漢宣帝時期蓋寬饒任司隸校尉,其“挈白公正,不畏強權”,使長安甚至出現(xiàn)了“公卿貴戚至長安,皆恐懼莫敢犯禁”的局面。漢元帝時期諸葛豐任司隸校尉,其“刺舉無所避。京師為之語曰‘間何闊,逢諸葛’”。[2]凡此彰顯司隸校尉監(jiān)察嚴厲,致使權貴豪強膽戰(zhàn)心驚的例子不再枚舉。
其后,漢武帝覺得司隸校尉權力過重,于是罷其兵,任其察三河、三輔,弘農等京幾七郡,為皇帝耳目。但之后,司隸校尉的權力進一步被削弱,元帝時去其節(jié),成帝時直接省罷。作為皇帝的耳目之臣,并且?guī)椭实酆芎玫乜刂屏斯H貴戚、豪強大族的司隸校尉權力一步步削弱。在司隸校尉權力被削弱的過程中,皇帝對豪族和司隸校尉兩者的態(tài)度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但是這并不能簡單的歸因于皇帝的親信程度決定了司隸校尉的權力大小,其間當有更為深層的原因。
漢武帝在罷司隸校尉之兵后,令其監(jiān)察京幾七郡,督中央百官和大豪猾等,司隸校尉也和州刺史一樣有了專門的監(jiān)察區(qū)。刺史設立于漢武帝元封五年(前106 年),每年秋天代天子巡狩各郡國,以“六條問事”,而六條問事的首條便是關于豪強的。當司隸校尉有自己專門的監(jiān)察區(qū)時,則其便已具備了中央和地方兩重屬性,而且這也使司隸校尉出現(xiàn)了向地方化演進的趨勢,因此其職責也更與刺史相似,傾向于“督大奸猾”,即豪族。
前文中,漢宣帝時司隸校尉蓋寬饒“刺舉無所回避”出現(xiàn)了“京師為清”的局面,但是須知,司隸校尉此時早已失去了兵權,其權勢必然較其設立之初大大降低,最后蓋寬饒因“直道而行,多仇少與”被陷害入牢獄,并在獄中自刎而死。根據(jù)司隸校尉的職責屬性以及蓋寬饒的行事風格,那些陷害蓋寬饒的人毫無疑問多數(shù)都是被其“刺舉”過的,而這些人至少與權貴勢要有著不淺的瓜葛。但是,翻檢史料并未發(fā)現(xiàn)陷害蓋寬饒的執(zhí)金吾的有關資料,至于其家庭背景更難以尋之。但是,在蓋寬饒擔任諫大夫時曾彈劾張安世和張彭祖父子,而張安世出身豪族。廣而論之,當蓋寬饒陷入風波之中時,對其進行瘋狂的政治報復者必然屬于豪族階層。諸葛豐的經歷也從側面反映了這一推斷,《漢書·諸葛豐傳》載:“元帝擢(豐)為司隸校尉,刺舉無所避,京師為之語曰:‘間何闊,逢諸葛?!霞纹涔?jié),加豐秩光祿大夫?!盵3]雖然如此,但諸葛豐最后因得罪外戚許章而被元帝“收節(jié)”,《漢書》稱“司隸去節(jié)自豐始”,這使得司隸校尉失去了皇帝使者的身份,地位權勢進一步下降。雖然司隸校尉仍然是中央官員,但是實際上其政治地位已近于地方州郡刺史。而外戚許章的家庭背景《漢書》中沒有介紹,但聯(lián)想到元帝的皇后王政君出身豪族,故我想許章大概率也是豪族子弟。此外,元帝時期還有,丞相丙吉之子丙顯被司隸校尉舉劾,僅處以輕罰。陳湯征討匈奴縱兵非法抄掠,被司隸校尉舉劾之后倒打一耙,使得司隸校尉受罰。其中丙吉是依靠通經入仕,其子則是憑借任子制度做的官,而陳湯是豪族張勃舉薦的,顯然陳湯也當有豪族背景。這類事情的發(fā)生,一方面表明司隸校尉地位的不斷下降,另一方面則反映自巫蠱之禍后,國家的政治體系之中出現(xiàn)了大量與豪族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人。漢成帝時期,司隸校尉王尊彈劾匡衡、張譚二人,成帝接到奏疏時不僅沒有處罰二人,反將王尊貶謫。之后又有丞相翟方近一年之內罷免兩位司隸校尉的事情,“旬歲間免兩司隸”[4]。由此可見,元帝之后司隸校尉權勢一落千丈,威嚴掃地。到成帝元延四年(前9年),朝廷正式下詔“罷司隸校尉官”[5]。
由上述所枚舉之例可知,每一個對司隸校尉進行打壓的人都與豪族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或者其本身就是出身豪族。宣帝時期,有豪族背景的官吏打壓司隸校尉的官員較少,而到了元帝、成帝時期,有豪族背景的官員明顯多了起來。這是因為豪族通過察舉、通經入仕的門路布列于廟堂之中,并對國家的大政方針進行干預和影響。其中,漢元帝廢除遷豪政策就是豪族意志的體現(xiàn),而漢成帝廢除司隸校尉這一官職,必然是豪族為消滅損害其利益者的終極措施。當時外戚王氏當國輔政,權傾朝野,終成帝一朝,王氏子弟均布列險要。這也表明,豪族已經成為皇權的阻礙,并有壓過皇權之勢,國家政策的制定已有完全取決于豪族的趨勢。為扭轉這一局勢,以諸侯身份繼位的漢哀帝便開始采取行動予以反擊。其初登大寶“欲強主威,以則武宣”,并任用宣稱“奉三尺律令以從事”且“專抑儒吏”的朱博[6]。朱博遂以“故事”將豪族王莽省罷歸國,并重新設立司隸校尉,但是司隸校尉已不直隸皇帝,而是成了大司空的屬員。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哀帝希望復振皇權,但因力量不足而不得不與豪族達成的妥協(xié)。之后,哀帝又通過“限田限奴婢”、改元“太初元將”再受命等等措施,以期可以化解當時的社會危機,挽救日益衰落的皇權。但是,在這個時期,豪族子弟早已遍布官僚系統(tǒng)的各個位置,在豪族們此起彼伏的反對聲中,所有的改革政策最終皆成為一紙空文。哀帝死后,王莽在豪族的支持下重新回到中央,經過數(shù)年的準備其便建立了以豪族為基礎的新朝。另外需要提一下,因為司隸校尉曾經打擊過王(莽)氏家族,所以王莽對司隸校尉并未有好感,此職亦已成虛設。
王莽稱帝之后,為解決嚴重的社會危機而進行大規(guī)模的改制,但他的政策嚴重損害了豪族的利益。失去豪族支持的王莽政權,在此起彼伏的反莽戰(zhàn)爭中身死國滅,而南陽豪族劉秀則成為整個反莽戰(zhàn)爭的最大贏家。劉秀稱帝后,為復振皇權做出了種種改革,其中一條就是復稱司隸校尉,并加重其權,并與尚書令、御史中丞并稱“三獨坐”。劉秀之所以可以大刀闊斧的改革而未受阻礙,主要原因就是,豪族在反莽戰(zhàn)爭中死傷慘重,早已無力對抗新的朝廷。這也從側面反映皇權復振勢壓豪族的情況,章帝曾斥責豪族竇憲說:“國家棄憲,如孤雛腐鼠耳!”[7]就是最好的明證。
章帝之后,東漢諸帝多以沖齡繼位,政局開始進入外戚、宦官輪流專政的時期,皇權又開始衰落,而且專治豪族的司隸校尉也開始有豪族擔任,如李膺、樊陵等。并且,在外戚宦官一次次的斗爭中,皇權走向衰落而豪族勢力不斷壯大,他們或成為宦官、外戚全力拉攏的對象,或操縱鄉(xiāng)里輿論,或控制選舉,從廟堂到江湖,舉國上下均有豪族的影子。東漢中期后,司隸校尉逐漸變成了“譽重者居之”的虛官,并且其也逐漸成為由皇帝親信擔任的“近臣”之官。當皇權衰弱之時,依附于其的司隸校尉也就成了外戚和宦官打壓政治對手的工具。黃巾起義之后,外戚與宦官同歸于盡,地方上大大小小的豪族成為各地的實際政治力量,而皇權則跌到谷底。按之情理,國家政權應徹底由豪族壟斷,但因曹、孫、劉三個政治集團皆出身于寒族階層而被阻。出身寒族的曹操曾擔任司隸校尉,其誅殺了楊修、許攸、孔融等豪族;劉備稱帝后使張飛領司隸校尉,其用意則是讓最信任的人來打壓益州當?shù)氐暮雷?,而諸葛亮也在張飛的監(jiān)察范圍之內。只因張飛早亡,而這一使命便由諸葛亮領司隸校尉來完成。豪族在三國后期逐步掌握了各個政權的實際權力,司馬懿發(fā)動高平陵之變,并于誅殺了心向曹魏的司隸校尉畢軌,其子司馬師、司馬昭又進一步剿滅曹魏勢力,東吳政權的各個重要職位皆由顧、陸、朱、張四大豪族的人擔任,蜀漢則在與益州、東州的豪族斗爭中不斷走向衰落,并最終被豪族勢力最強大的魏國所滅。當司馬炎代魏稱帝后,豪族最終成為歷史舞臺的主人,并對之后數(shù)百年的皇權產生重要影響。
從前面的討論中,可以窺見司隸校尉的強勢與否,體現(xiàn)了皇權的強大或衰弱,這也間接地反映出豪族勢力進入廟堂之后的擴張過程。司隸校尉一開始的使命是捕巫蠱、督大奸滑,但其不久主要使命就成了專治豪族。并且其權力傾向“地方官化”,因為國家要誅殺在地方日益強大的豪族,而豪族通過通經入仕、任子、察舉等方式大規(guī)模的進入廟堂,這也使豪族有了左右政局的能力。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到了西漢中后期皇帝不能像之前那樣獨斷朝綱。另外,司隸校尉權勢的強弱及其興廢軌跡,也可以看出皇權與豪族的斗爭歷程?;蕶鄰姶蟮臅r候,其委命下吏以制諸豪,而皇權漸衰之時,豪族便左右皇權意志以保護自己的利益。當豪族成為整個政權的基礎時,司隸校尉這一職位對豪族的威脅已成具文。豪族蛻化為士族,并于皇權共享天下之時,司隸校尉便徹底步入歷史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