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氏之死》對《聊齋志異》的引用"/>
侯方峰
(齊魯師范學院 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
史景遷出版于1977年的《王氏之死》,曾在史學界引起大量爭議,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他在這部歷史作品中大量引用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這對于強調(diào)嚴謹、規(guī)范的歷史研究和寫作來說,確實是一種出格的舉動。更具有挑戰(zhàn)性的是,在書的第五章中,他運用“蒙太奇”的手法,將《聊齋志異》中的多篇小說剪輯、拼貼,加工成了王氏的“夢”,運用虛構(gòu)作品虛構(gòu)歷史人物的精神世界,這在嚴肅的歷史寫作中不能不說是比較罕見的。當這本書被翻譯成中文后,也曾一度引發(fā)了國內(nèi)史學界的討論。時至今日,如何看待、評價《王氏之死》對《聊齋志異》的引用,仍是值得認真討論的問題。
《王氏之死》的篇幅并不長,全書不足9萬字,正文被分成了五章,最后還有一個簡短的結(jié)尾《審判:結(jié)局》。其資料來源主要是馮可參的《郯城縣志》、黃六鴻的私人回憶錄和筆記《?;萑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以三者在書中被引用的頻率和字數(shù)來說,《聊齋志異》所占比重最大,算上重復引用,共引用《聊齋志異》一百余次。除第五章沒有引用外,其余四章均有大段引用,引用的形式有大段直接引用、概述、概述加直接引用,以及前面提到的蒙太奇拼接。
其中,《偷桃》《小二》《細柳》《崔猛》《云翠仙》五篇接近于全文引用,只是省去了每篇結(jié)尾處蒲松齡對故事的評論,也就是“異史氏曰……”,這五篇在《聊齋志異》中,篇幅也都算長的,《偷桃》引用871字,《小二》引用1738字,《細柳》2139字,《崔猛》2664字,《云翠仙》2523字,五篇合計9935字,約占全書總字數(shù)的11%(1)以全書9萬字計算,下同。。
此外,超過百字的大段引用有:《地震》《劉姓》《盜戶》《口技》《上仙》《偷桃》《絳妃》《促織》《績女》《張氏婦》《荷花三娘子》《竇氏》,合計4164字。不足百字的大段引用有:《張氏婦》(兩次被引,一次二百余字,一次不足五十字)《云蘿公主》《顏氏》,合計214字。書中還大段引用了蒲松齡寫的《述劉氏行實》(引用兩次)《聊齋自志》,共計592字。也就是說,僅直接引用蒲松齡作品的字數(shù)就有14905字,約占全書總字數(shù)的16%。
對《聊宅志異》中的故事概述其大意的有《薛慰娘》《仇大娘》《耿十八》《金陵女子》《土偶》《牛成章》《細柳》《小梅》《喬女》《公孫九娘》《野狗》《阿英》《阿繡》《九山王》《柳生》《云蘿公主》《申氏》《二商》《蓮香》《荷花娘子》《金生色》《仇大娘》《小梅》《喬女》《伍秋月》《羅祖》《梅女》《仇大娘》《伏狐》《伍秋月》《鐵布衫法》《五通》《申氏》《碁鬼》《云蘿公主》《任秀》《王大》《牛成章》《新郎》《珠兒》《細柳》《湘裙》《曾友于》《劉夫人》《野狗》《公孫九娘》《李司鑒》《真定女》《喬女》《鴉頭》《瑞云》《細柳》《彭海秋》《細侯》《邵女》《阿霞》《毛狐》《呂無病》《陳錫九》《霍生》《商三官》《龍飛相公》《董九郎》《男妾》《韋公子》《武孝廉》《丑狐》《喬女》《夜叉國》《農(nóng)婦》《蘇仙》《青娥》等共72篇,其中重復引用的篇章有《仇大娘》(3次)《公孫九娘》《野狗》《小梅》《云蘿公主》《細柳》《喬女》(3次)。
對《聊齋志異》進行蒙太奇剪輯,為了描寫王氏的夢,共引用《聊齋志異》43次,主要是《寒月芙蕖》《安期島》《嬰寧》《余德》《魯公女》《紅玉》《鳳仙》《恒娘》《天宮》《花姑子》《小翠》《小謝》《梅女》《嬌娜》《云蘿公主》《西湖主》《宮夢弼》《鬼哭》《雷曹》《白于玉》《道士》《香玉》《仙人島》《羅剎海市》《辛十四娘》《狐女》《江城》《嘉平公子》《馬介甫》《汪士秀》《畫皮》《汪可受》《海公子》《酒狂》等34篇,其中重復引用的有《寒月芙蕖》《安期島》《小翠》《嬌娜》《西湖主》《羅剎海市》《狐女》《辛十四娘》《江城》共9篇。
總體來看,《王氏之死》引用《聊齋志異》的篇數(shù)、字數(shù)都不少,引用的形式也較為多樣,可以說,作為文學作品的《聊齋志異》,對史景遷寫作《王氏之死》這樣一本史學著作的作用是巨大的,其意義遠不止是普通的引用。
《王氏之死》是由發(fā)生在1668-1772年間的“王氏的故事”和“郯城的故事”交織而成的,“王氏的故事”出自黃六鴻在《?;萑珪分杏涊d的一樁刑事案件,王氏作為案件的受害者,其故事并不復雜,但很顯然史景遷并未將筆墨停留在案件分析上,相反,他對案件進行了內(nèi)外兩方面的挖掘,向內(nèi)是王氏的精神世界“孤獨、性愛和夢想”,這也是當時郯城人的精神世界;向外是王氏生活所在的偏遠縣城的“悲哀的歷史”。為此他選擇了馮可參、黃六鴻和蒲松齡三位觀察者,借助他們的視角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
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相比,馮可參的《郯城縣志》和黃六鴻的《?;萑珪房梢哉f都是史學研究中常見的史料來源和支撐。地方志對于地方性研究的作用不言而喻,更何況《郯城縣志》與其他縣志相比,雖然內(nèi)容、形式上沒有創(chuàng)新,但也有自己獨特的優(yōu)點:“生動地描述了郯城的艱難歷程”“主編馮可參似乎要真實地保留一部凄慘的記錄,而不想加以美化或者粉飾”(2)史景遷:《王氏之死·前言》,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第4頁。。不過,史景遷認為《郯城縣志》不足以支撐“郯城的故事”,這是因為地方志具有先天性的不足:首先是記載的地域廣、時間跨度大,個人的故事支離破碎;其次是不重視農(nóng)村,記述的重點在出名的地區(qū),關(guān)注的是較有影響的人物和事件,如才子佳人、暴動、經(jīng)濟條件、社會結(jié)構(gòu)等。
私人筆記也是一種常見的史料來源,正如史景遷自己所承認的,黃六鴻所記的四件取自于郯城的行政和司法事例,構(gòu)成了《王氏之死》的“中心內(nèi)容”,這四件事例是:新汪村村長胡際明及同僚控告地主劉廷琬逃稅、陳國相謀殺自己的堂弟陳連、黃六鴻抓捕惡霸王三、任姓男子謀殺妻子王氏,整本書就是圍繞這4件事展開的。就私人筆記來說,黃六鴻的記述也是可圈可點的,史景遷認為,“但他是一個非常敏銳的觀察家,能夠看到細微之處和力求準確”(3)史景遷:《王氏之死·前言》,第5頁。。
雖然馮可參、黃六鴻的觀察和記錄是較好的史料,但是對于描寫當時的偏遠縣城和無名婦女來說,仍是遠遠不夠的。史景遷說,“從過去的窮人和被遺忘了的人的生活中總是很難得到什么的:中國有完整的國史和縣志編撰工作,但大多數(shù)的地方資料卻沒有被保留下來?!辈坏c中世紀后期的歐洲相比,缺少“驗尸報告、行會活動記錄、詳盡的土地租約或教區(qū)人口出生、結(jié)婚和死亡的登記資料”,而且馮、黃二人“不想深入了解也是郯城人生活內(nèi)容的孤獨、性愛和夢想。正是這些內(nèi)容使蒲松齡著迷”(4)史景遷:《王氏之死·前言》,第4-6頁。。所以在馮、黃之外,史景遷引入了蒲松齡作為第三個觀察者。
史景遷用三個側(cè)面來代表蒲松齡的形象:“記載山東陳年舊事的人,講故事的人和形象塑造者”,這其實也是他頻繁引用蒲松齡的原因所在。
1.作為記載山東陳年舊事的人,引用蒲松齡的目的是作為史料的補充。在《聊齋志異》的虛構(gòu)故事之外,《王氏之死》還引用了蒲松齡非虛構(gòu)的作品,主要是《聊齋自志》和《述劉氏行實》,前者講述蒲松齡寫書的艱難和書中故事來源的廣泛;對后者的兩次引用,一次是講述蒲松齡從子女和妻子的理解和忠誠中得到了些慰藉,另一次是描述了蒲松齡早年的婚姻生活,直接用來佐證當時普遍存在的家庭爭執(zhí)。
其實,將文學作品作為廣義的史料使用,在史學作品中并非絕無僅有(5)王國維、顧頡剛等人都曾肯定過文學作品的史料價值,馮爾康將“文學藝術(shù)作品、筆記小說”等文藝的、視覺的材料,稱為“非傳統(tǒng)史料”,馮爾康:《中國社會史概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46頁。,畢竟虛構(gòu)作品也有自己無法擺脫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印記,《聊齋志異》曲折地反映了當時的生活,這也早已為人們所承認。與馮、黃比起來,《聊齋志異》無疑在篇幅、規(guī)模等方面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全書有491篇故事,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史景遷對它的引用中,作為輔助史料的有很多,如《地震》篇對1668年郯城地震的記述,就有著親歷者口述所特有的鮮活性、生動性;此外,小說中對于災荒、難民、土匪、販賣人口、寡婦生活的描述,雖不乏道聽途說和虛構(gòu)色彩,但是也有親歷者所特有的優(yōu)勢,那就是強烈的時代感,字里行間透露出諸多珍貴的歷史信息:如婦女價格、爭奪寡婦財產(chǎn)、婚姻家庭生活、流行的道德觀點等等,這都是在其他史料中不易找到的??傊?,《聊齋志異》關(guān)于風土人情的描寫,“補充了人文環(huán)境方面材料的不足”(6)王笛:《由兩本書引起的思考》,《中華讀書報》2010年9月15日第10版。。
2.講故事的人。除了作為輔助史料,史景遷還在很多地方大段引用了蒲松齡筆下的各種故事,這些引用有著更加復雜的目的。在引用時,史景遷對其虛構(gòu)性質(zhì)有清醒的認識,“當蒲松齡力圖刻畫他在其中成長、然而不可表達的世界時,他用這種方式在許多小說中將幻想和現(xiàn)實融為一體。”(7)史景遷:《王氏之死》,第17頁。亦真亦幻、真幻相生,《聊齋志異》作為奇幻小說的代表, 終歸與嚴謹?shù)氖穼W著作有著很大的距離,史景遷卻不厭其煩的大量引用,這些大段引用,很難僅僅作為輔助史料來看待。
從接近全篇引用的幾篇故事來看,將“史實”與“故事”相互映照,將蒲松齡的虛構(gòu)故事,與黃六鴻記述的4個事例相對應,恐怕是其引用的主要目的。《小二》篇中的小二生財有道,通過開琉璃廠,使全村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而現(xiàn)實中,黃六鴻卻需要面對沒有魔法和奇跡的凋敝的農(nóng)村,當?shù)厥考澮愿鞣N理由逃脫稅負,在胡劉案中,地主劉廷琬不但通過各種手段逃避稅負,將稅負轉(zhuǎn)嫁給新汪村的村民,還恐嚇控告他的新汪村村長,最終躲過懲罰。
《細柳》篇中的細柳娘實為“女中豪杰”,持家有道,在守寡后將兒子和繼子撫養(yǎng)教育成人,繼子登第,兒子成為富商;在郯城,寡婦彭氏雖然在她丈夫死后,將兒子陳連送入了村塾,卻沒能等到良好的結(jié)局,她的三個堂侄千方百計謀奪她的財產(chǎn),其中一個堂侄陳國相用木槌打死了正在村塾讀書的陳連,彭氏失去了兒子,她的財產(chǎn)也被另一個堂侄拿走逃跑了。
《崔猛》篇中的崔猛,行俠仗義,與橫行鄉(xiāng)里的王監(jiān)生一家發(fā)生沖突,幾番較量后,擊敗了王家土寇;面對在郯城為害一方的王三一家,黃六鴻善用智謀,最終集合了一支小型軍隊將他們擊敗,抓獲了王三父子。
同樣是面對不幸的婚姻,《云翠仙》中的翠仙,面對好色貪財、無情無義、甚至要賣妻賭博的丈夫梁有才,從容應對,不但順利逃回老家,還盡情地批評了丈夫的無義行徑;而郯城婦女王氏,在逃離丈夫任某后,又被情人拋棄,走投無路后又回到了丈夫身邊,最終被丈夫掐死在床上。
在云翠仙和王氏的故事中間,史景遷寫到:“但是不能依靠魔法和錢財?shù)嫩俺菋D女怎樣呢?”這可以看作是大段引用《聊齋志異》的原因所在,那就是在想象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的兩相對照下,沒有魔法庇護的現(xiàn)實生活更凸顯出了其暗淡無光的殘酷本質(zhì),面對沉重的稅負、淡薄的親情、兇殘的地主豪強、無愛的婚姻生活,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無名眾生們,得不到仙狐鬼怪的拯救,他們就像王氏一樣,默默地忍受,突然地消失,孤獨地被遺忘。真實、虛構(gòu)兩相對照,一方面為史料簡略記載的故事補充了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為史實提供了佐證;更重要的是大大加深了他所刻畫的歷史生活的深度,蒲松齡的小說與其他資料“在內(nèi)在精神邏輯上構(gòu)成一致性, 互相影響、互相補充、互相交流, 構(gòu)成一種話語力量從而表現(xiàn)出當時的文化系統(tǒng)、歷史語境, 以及身處其中的人的悲喜禍福?!?8)王霞:《新歷史主義視角下的〈王氏之死〉》,《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0年第3期,第78頁。使被忽視的歷史和歷史中的小人物的生活重新鮮活起來。
3.形象塑造者。史景遷在《王氏之死》中,描述了王氏之死的夢境,這個夢并沒有任何史料作為支撐,在史學作品中可以說是一大創(chuàng)造,這一段描寫招致了很多批評。有學者就認為,“史景遷寫的果真是明朝嗎? 他寫的是明末一個通奸之婦臨死前做的最后一個噩夢嗎?我們看了恐怕很難信服。史景遷其實是翻譯了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一段心理描寫, 又加入了自己的再創(chuàng)造。這樣的微觀史學究竟與小說有什么區(qū)別, 恐怕是很難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的?!?9)呂厚量:《試析當代西方微觀史學的若干特點——以〈乳酪與蛆蟲〉為中心的考察》,《史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1期,第84頁。為什么要在嚴肅的史書中,進行這樣的嘗試呢?史景遷說:“我認為,如能用蒙太奇的方式將某些形象串接起來,我們也許可以越過那個遺失世界的其他資料,更好地表達王氏在去世之前睡夢中可能想到的東西”(10)史景遷:《王氏之死·前言》,第6頁。。
無疑,史景遷對“王氏”這個歷史人物的研究,與傳統(tǒng)的歷史學者對研究對象的處理是不同的,相比于王氏的外在行為,他更感興趣的是她的“孤獨、性愛和夢想”,也就是她內(nèi)心世界中的無意識成分,但是這些成分又怎樣才能夠把握得到呢?正如史景遷自己所不諱言的那樣,這些東西展現(xiàn)在這個夢中,而這個夢是由蒲松齡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形象,經(jīng)過蒙太奇剪輯拼貼而成的,換言之,王氏的“夢”,也就是千千萬萬無名無姓的人的內(nèi)心中的“無意識”成分,其實就活生生的展現(xiàn)在蒲松齡筆下的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中,而史景遷所做的只是將它們進行了剪輯。
前兩段“王氏的夢”描寫了冬天的山、冬天的湖、房間、花,這是雖不乏怪異,但明亮而美麗的景色;第三段王氏看到了夢中美麗的自己;第四段描寫了雍容華貴的床,和一個男“他”,她為他按摩;第五段,他胸口長了瘤,她幫他割掉,并治愈;第六段,她累了,漂亮的女人們羨慕她、圍繞她;第七段,她和她們來到院中嬉戲、蕩秋千;第八段,她和她們爬上了天空中多彩的船,艄公“他”用羽毛槳劃過云彩,她感到昏昏欲睡,她看到了星、海和城市;第九段,她的面前出現(xiàn)了發(fā)光的階梯,女人們和男人們在亭子里走動、吃喝,有個姑娘在彈奏不知名的樂器,另一個彈著琵琶,唱著歌;第十段,她坐在一棵大樹下,聽到小鳥在唱歌,歌聲讓她懷念故鄉(xiāng);第十一段,她爬上了高塔;第十二段,他跪在她的身旁,她給他吃的,并讓他清潔繡花鞋;第十三段,她給他戴上女帽,拋起透明的棉球,他在球后追,球落入水中,塔消失;第十四段,他對她笑、打她、強迫她吃鼻屎,她嘴被土塞住,被纏在身上的蛇釘住,人們在圍觀,她想叫出聲……。
這些夢中所用到的形象均出自《聊齋志異》中,從30多篇故事中擇取拼接而成。按照史景遷的本意,這個夢應該能夠代表當時人的內(nèi)心世界,但他忽視了中西方巨大的文化差異,這個夢讓人感覺莫名其妙居多,雖然材料都是中國的,但是這個夢卻有著更濃厚的西方色彩,不管是寧靜的花園式的天堂,還是天堂中男女的行為,還是“他”和“她”的感情糾葛,都距離中國人的生活、思想甚遠,給人深深的隔膜感。
雖然對個夢的描寫遠遠說不上成功,但不能不說,史景遷的創(chuàng)造還是頗具啟發(fā)意義的,首先,在文學作品運用想象創(chuàng)造的光怪陸離的形象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下意識精神世界;其次,歷史作品除了對人的外在行為、社會生活進行研究,對于行為、社會背后的精神世界,也完全可以想方設(shè)法進行認識,“文化史”“微觀史”正是在做這樣的努力。
在第一章,史景遷引用了蒲松齡描寫的自己的夢《絳妃》,在夢里,蒲松齡被花神絳妃請去,設(shè)宴款待、多加禮遇,請求蒲為她寫一篇檄文。史景遷評價道:“但是在蒲松齡成年以后,他仍然做著他自己的夢,并且捕捉夢中的情景”,在這個夢里,蒲松齡的懷才不遇與恃才自傲都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可以說,一部《聊齋志異》,就是蒲松齡精神世界的完美呈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說,史景遷對《聊齋志異》這一方面的挖掘,頗具啟發(fā)意義。
在史學作品中,大量而深入地引用、運用虛構(gòu)文學作品,《王氏之死》這一頗具匠心的創(chuàng)造留給人們諸多思考,這是一次成功的嘗試,還是失敗的嘩眾取寵?辯證地看,有得有失,但是其得并未引起后來的史學寫作足夠重視,其失則被過分夸大了。
其得在于:首先,勇于探索歷史中無名之輩的人生,關(guān)于王氏的記載少的可憐,她卑微而不幸的人生,不管是其在世時,還是去世后,都很少有人關(guān)注,而歷史學家也很少會對她的人生產(chǎn)生興趣,王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歷史中“沉默的大多數(shù)”,她只是作為謀殺案件的受害者才在筆記作品中被一筆帶過,與檔案、筆記、地方志、國史等相比,《聊齋志異》等文學作品中反而保留了更多的普通人和他們的普通生活,與史書中的精英人物記載相比,他們的身上可能保留了更多的歷史真相,等待史學家挖掘,史景遷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這種可能性,并進行了實驗;其次,對王氏的探索,集中在其“生命”上,也就是她的內(nèi)心中,史景遷說:“王氏故事的色彩和紋線并沒有消退,它在我的手里變得越來越鮮明了,不時地使我感受到這塊石頭正將它的熱量傳送給手握著它的生命之軀?!?11)史景遷:《王氏之死·前言》,第6頁。在這里,重要的是生命的“溫度”,也就是史學家對另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的尊重、認同、追尋,而且這并非由于這個生命有什么驚人的作為,她只是歷史中最普通的存在,這反而正是她的價值所在。文學作品主要致力于探索人的精神世界,因此史景遷通過《聊齋志異》來研究當時普通人的內(nèi)心世界,既是可行的,也是富有成果的;第三,單純作為史料來說,文學作品也保留了更多親歷者的鮮活經(jīng)驗,對于后人理解當時的歷史情形大有裨益,《王氏之死》對《聊齋志異》在這個方面的利用也很有啟發(fā)意義。
從其失來看,最為人所詬病的就是以虛為實,將文學作品的虛構(gòu)與史實相混淆,甚至引發(fā)許多人擔心史學會變成文學,其實這種擔心有些言過其實。基本上在所有引用《聊齋志異》的地方史景遷都做了認真的注釋,詳細交代了資料來源,只要不是過分粗心的讀者自然能夠據(jù)此對事件的虛實做出合理的判斷。同時,史景遷在大部分地方都將蒲松齡的虛構(gòu)和馮可參、黃六鴻的記載做了有意識的對照,方便讀者辨清哪些是可靠的記載,哪些是文學的編造。當然,書中虛實之間的界限并不總是涇渭分明,文學作品大量進入史學寫作后,如何更好的區(qū)分虛構(gòu)和有史料支撐的史實,仍有待更認真細致的探索,畢竟,“歷史學家研究的是一個真實的而非想象的過去”(12)伊格爾斯著,何兆武譯:《二十世紀的歷史學——從科學的客觀性到后現(xiàn)代的挑戰(zhàn)》,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頁。。
史景遷編造的“王氏的夢”,就是這種有意混淆虛實界限的激進之舉。自古以來,“夢”就因其光怪陸離、荒誕不經(jīng)而被歷史學家忽視,除了個別在歷史中產(chǎn)生具體影響的“夢”,如漢明帝夜夢金人(13)袁宏撰,張烈點校:《后漢紀》,《兩漢紀·下》,中華書局,1999年,第187頁。、有關(guān)帝王降生的充滿神秘色彩的孕夢、富有預言色彩的夢,嚴肅的史學寫作很少描寫夢,更不用說大膽地編造歷史人物的夢境了。在這方面,文學作品就很不同,經(jīng)常通過編造人物的夢境來塑造性格、心理,史景遷的這一做法不能不說更接近于文學。
運用文學虛構(gòu)的手法寫作歷史,在史學發(fā)展的早期階段是一個常見現(xiàn)象,不管是《史記》中活潑生動的人物對話,還是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中雄辯的演講詞,其中都包含有史家虛構(gòu)的成分。歷史寫作中能否容許適度的虛構(gòu)?或者說,什么程度的虛構(gòu)才既無損于史學著作的嚴肅性,又對史學著作有所助益?史景遷的這一創(chuàng)造性舉動又一次把這個問題擺到了人們面前,也許《王氏之死》的重要價值就在于此:呼喚人們重新關(guān)注文史之間的關(guān)系,探索虛構(gòu)文學作品對于嚴肅歷史研究和寫作的作用,思考史學運用虛構(gòu)的意義和邊界。
由于文化的差異,史景遷對《聊齋志異》的個別理解并不合適,甚至是完全的誤讀,但這并不是指責他的好理由。他的這一缺點,正是國內(nèi)史家的長處所在,與指責史景遷比起來,更重要的也許是行動起來,思考如何用好寶貴而又豐富的文學資源來進行歷史研究,如何去研究歷史中無名無姓的普通人,復活他們的生命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