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清真居士”世界中的“夜”

徐 帆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周邦彥作為北宋后期集大成的詩人，在研究音律與探尋詩歌的情感方面有著極其敏感的才華。由于詩人生活在平和的時代，駐足游樂之鄉(xiāng)，可以說是游樂之鄉(xiāng)造就了周邦彥，而更可以說是時代造就了周邦彥。在這樣安定的時代里，周邦彥的戀情詞也就占據(jù)了清真詞的半壁江山，其中不乏有陶醉于愛情時的欣欣然漂浮于凡塵之上，也有著分離后難以再相見的惆悵落寞。比如“弄粉調(diào)朱柔素手，問甚時重握?！薄兜P吟·?迤邐春光無賴》，“也擬臨朱戶，嘆因郎憔悴，羞見郎招?！薄稇浥f游·?記愁橫淺黛》。同時，周邦彥十分喜歡在詞中使用夢繞、猶記、想、長記、漫記得、追念、還憶等詞。周邦彥的夜世界中充盈了對于心中人的苦戀之情，求而不得的落寞感嘆以及物是人非的時光荏苒之感。

清真居士世界中的夜大體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羈旅愁思之夜，第二種與知己共度之夜。自宋開始，許多詞人開始青睞羈旅行役之詞，他們會用十分濃厚的筆調(diào)來渲染悲愁之感。周邦彥作為宋詞的集大成者當(dāng)然也不例外，而且甚至于把前人的羈旅哀愁之情更加集合的大肆渲染，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尚論》中稱周邦彥詞乃“常人之境界”而非“詩人之境界”，并說“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人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廣”。①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藝文印書館.比如“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薄稘M庭芳·?風(fēng)老鶯雛》，將夜來江南愁思無眠，只能借醉如夢的狼狽、苦悶之感寫的入木三分。宋代的夜市是十分熱鬧的，周邦彥在宋神宗時期獻(xiàn)上的一首《汴都賦》就十分形象的將宋朝的開平盛世描繪得栩栩如生。此時的周邦彥正值仕途得意之時，免不了流連勾欄瓦舍。而后隨著新舊派黨爭，周邦彥不幸也被卷入其中，不斷遭受貶謫，貶謫的夜是孤獨(dú)的，是懷念的，“夜寒袖濕欲成冰，都緣珠淚零”。孤獨(dú)又寒冷的夜晚無人相伴，相伴的只有被淚水沾濕，卻又快結(jié)成冰的衣袖罷了，這樣的孤寂之夜，怎能讓人不悲傷！

一、羈旅愁思之夜

自古以來，許多文人們都被卷入黨爭之中，沒有幾個文人能夠獨(dú)善其身。周邦彥身處的朝代便是宋朝著名的新舊黨爭，新黨以王安石為主導(dǎo)，舊黨以司馬光為主導(dǎo)。周邦彥作為一個初入太學(xué)的年輕文人，哪經(jīng)得起如此的爭斗？一篇《汴都賦》便讓他成了新黨麾下的人物。不久，新法改革失敗，舊黨重新把持朝廷，周邦彥便開始了他漫長的羈旅人生。王國維對周詞有這樣的評價：“若夫悲歡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廣?！雹谕鯂S.王國維遺書：十一［M］.影印本，上海古籍書店，1983：176.

“周邦彥詞中夜意象約出現(xiàn)130多次，居北宋詞人之首?！雹墼S興寶.春宵一刻值千金——柳永、周邦彥、蘇軾、吳文英詞夜意象分析.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J］，2002，3：19-21.他的夜晚是十分孤寂的，也是十分惆悵的，可是他并沒有如同其他婉約詞詩人那般在夢中，在月下，反復(fù)哀詠，期望哪天能夠被統(tǒng)治者重新錄用。他有的只是“愁翦燈花，夜來和淚雙疊”，“酒醒后，淚花銷鳳蠟，風(fēng)幕卷金泥”。“文學(xué)里的流浪意識是一個生命的自我放逐性，它并不特指某一次與某一個人的告別和流浪?！雹苁Y勛.蔣勛說宋詞［M］.中信出版社，2012.2.我發(fā)現(xiàn)清真的夜晚總是與淚水纏綿悱惻，而我想清真的哭泣并不是像失魂那般號啕大哭，而只是默默地低聲的啜泣，直到淚水沾滿了衣床，隨著夢境的到來，回到那個理想的世界中去。在被貶斥之后的無限夜晚，伴隨著周邦彥的只有那些殘燈、寒風(fēng)、暗雪、斷梗、幽窗、雁群⑤劉揚(yáng)忠.宴清都·?地僻無鐘鼓.周邦彥詞選評［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79-80.。

當(dāng)然，清真詞夜晚中的羈旅之悲，不僅僅傳達(dá)出一種羈旅哀愁之嘆，還有一種厭倦了漂泊的生活，懷念昔日安樂舒適的疲倦之感。夜晚往往是一個人思考的最多、想的最多的時辰，躺在冰涼的床鋪上，想著明日又該去向何處？過去又將何時能重回來？這該怎樣來消解？孤單的羈旅之徒?jīng)]有汴京知音的陪伴，又該向何人訴說？劉揚(yáng)忠先生在評價《渡江云·?春詞》時說：“本篇采用的正是“以樂景寫哀”而一倍其哀的反襯法。以哀景與前面的樂景形成鮮明的對比，愈發(fā)突出了羈旅行役之苦和游宦生涯的厭倦。”一般來說，苦的感情是可以哭號爆發(fā)而出的，而倦感就會如登了一天山的夜晚躺在床上的默默無眠，一個心中充滿了抱負(fù)的才子，只能漂泊在貶謫的路途之上，日復(fù)一日的望著天上的殘月，燃燒到半截的殘燈，地上的白霜花，有苦，有難，有恨，但卻都轉(zhuǎn)化為了一種無聲的沉郁之感。

二、與知己共度之夜

在宋詞出生之前，文學(xué)作品主要以晚唐、五代的文風(fēng)組成，一般都是描寫一些非常艷麗、綺靡的畫面，著重去描寫女性的體態(tài)、著裝、閨怨。而北宋初期的文學(xué)作品，大都也深受這種文風(fēng)的影響，著力去表現(xiàn)溫香軟玉的場景，周邦彥也不例外，他的詞雖然在一定形式上有了創(chuàng)新之處，但是在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上還是表現(xiàn)出一種與前人十分相近的樣貌。

周邦彥戀情詞分類

相思懷人：《浣溪沙·?雨過》《 塞翁隱 》《醉桃源·?冬衣 》《如夢令·?門外》《滿路花·?金花》《滿江紅·?晝?nèi)铡贰稇浥f游》《玉樓春·?桃溪》《還京樂》《倒犯》《風(fēng)流子·?楓林》《風(fēng)流子·?新綠》《過秦樓》《紅羅襖》《側(cè)犯》《瑞龍吟》《應(yīng)天長》《四園竹》《蘭陵王》《解連環(huán)》《浪淘沙》《華胥引》《塞垣春》《解蹀躞》《拜星月》《尉遲杯》《品令》《滿庭芳·?花撲》《少年游·?朝云》。

離散送別：《少年游·?并刀》《鳳來朝·?逗曉看嬌面《荔枝香·?夜來》《玉樓春·?大堤》、《燭影搖紅》《瑞鶴仙》《蝶戀花·?小閣》《蝶戀花·?月皎》《木蘭花》《早梅芳》《浣溪沙·?貪向》《芳草渡》《虞美人·?燈前》《虞美人·?玉觴》《長相思·?曉行》《長相思·?閨怨》。

歡愉幽會：《漁家傲·?灰暖》《浣溪沙·?薄薄》《迎春樂》《花心動》《紅窗迥》《青玉案》《解語花》《一剪梅》《南鄉(xiāng)子·?輕軟》。

失戀悵恨：《歸去難》《大有》《訴衷情·?當(dāng)時》。

周邦彥的大部分夜晚作品都十分著眼于表達(dá)戀情，但是還是主要分為兩種表現(xiàn)形式，第一種便是有知己陪伴時那種暢快恣意之快，第二種便是念著心里遙遠(yuǎn)的知己而暗自感傷垂淚之慟。宋代文人蓄養(yǎng)歌妓蔚然成風(fēng)，文人、士大夫與娼妓往來密切。從而在詞中，周邦彥詠懷的既有戀人也有妓女。

首先便是占據(jù)了詞人少年時期主流作品的有知己陪伴的夜晚，這樣的夜晚著實(shí)是周邦彥懷念一生的日子。他為許多對象寫了這樣的詞，有為妻子戀人而做的《南柯子·?寶合分時果》：“恰有一方明月可中庭”。這樣新婚的夜晚，詩人絕對不是孤身一人，有明月相伴，有瓜果相伴，最重要的，就是還有美麗的嬌妻相伴?！皨尚卟豢习诵?，揚(yáng)下扇兒拍手引流螢?！边@樣的美艷女子，大概也只有晶瑩閃爍的螢火蟲才能與之相配，凸顯獨(dú)特的身姿吧！還有為各種婦人所作，有少婦，也有歌妓，比如著名的艷情詞《花心動·?簾卷青樓》，就以十分美而不淫的語言來描寫周邦彥與青樓女子的知會一夜，“一夜情濃似酒，香汗?jié)n鮫綃，幾番微透，鸞困鳳慵，婭姹雙眼”都將歌妓的情態(tài)神韻刻畫得淋漓盡致，也反襯除了詞人在這樣一個酒逢知己的夜晚所得到的那種暢快之感。

同樣，在感懷知己之夜，周邦彥的感懷對象也是分為了妻子戀人和歌妓。感懷妻子的夜晚如《虞美人·?玉觴才掩朱弦悄》：“銀蟾依舊當(dāng)窗滿，顧影魂先斷。凄風(fēng)猶飐半殘燈，擬倩今宵歸夢到云屏?！边@樣的夜晚與新婚的夜晚是相似卻大相徑庭的，同樣是有著月亮相伴的夜晚，月亮卻似乎無情了許多，妻子不在了，留給詞人的只有凄風(fēng)和殘燈。詞人想去尋找往昔陪伴自己的佳人，卻無處可尋，大概只能在夢中才能與妻子相會吧！周邦彥是多情的，除了妻子，他還有許多知己去懷念，比如《蕙蘭芳引》中所說的秋夜，秋天本就已經(jīng)給人一種凄涼蕭瑟之感了，可詞人眼中看到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還有斷霞，還有孤鶩，更加絕情的是：“今夜長，爭奈枕單人獨(dú)”，如此漫長的秋夜，卻只有自己獨(dú)自懷念著當(dāng)時與我歡聲笑語的你。這首詞絕妙之處就在于以極言寫環(huán)境，而以戛然而止寫自己，讓讀者看著詞人這樣的孤單的夜，卻也只能無語凝噎。

周邦彥的一生，據(jù)王國維先生的《清真先生遺事》可知，從24歲開始，他在汴京經(jīng)歷了約8年的游學(xué)時期；從32歲始，他經(jīng)歷了10年外貶飄零不偶的生活；42歲還為國子主簿，此后的15年一直在汴京為官；從57歲始又經(jīng)歷了一次次宦海沉浮，以66歲終老。如此之多的宦游生涯，引起的是不盡的情思。

三、總結(jié)

“在白日里，人的行為總是更多地要受到道德、倫理和法律的約束；在夜里，人往往會暫時地忘卻一些東西，而去瘋狂地享受另外一些?！雹侔讕浢?宋詞聲音與兩宋之夜［J］.名作欣賞，2011（25）：48-51.在漂泊無定的日子里，清真的夜晚大都是輾轉(zhuǎn)難眠的，有時想到了自己坎坷的仕途人生而悲凄入夢，有時想到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戀人而失落無語?？删褪沁@樣的周邦彥，他所做的也只是把他所想到的，所經(jīng)歷的事情原封不動地告訴你，絕不會再多寫半個字，他的心情，只有親身體會過了，大概才會真正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