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

王寶存

一

馬金蓮這輩子最大的功勞是給老李家生了兩個兒子。提起這事，還得從20世紀的80年代說起。

當(dāng)時，國家實行計劃生育，一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子。但是，由于關(guān)中西部的大部分農(nóng)村山大溝深、地廣人稀，所以，政府本著具體問題具體對待的原則，在執(zhí)行中適當(dāng)放寬了一些尺度，允許第一胎是女孩的農(nóng)村家庭可以再生一胎。但無論什么原因都不能生第三胎。馬金蓮就是在那時候出名的，她結(jié)婚后第一胎生了個女子，第二胎生了一對雙胞胎男娃。這樣，既沒有違反政策，又讓老李家得了雙子，全家人喜出望外，樂不可支。

在過去，女人生娃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她們從小長到大，從娘家嫁到婆家，原來都叫“姑娘”“丫頭”，結(jié)婚后立馬就變成了“媳婦”“婆姨”，如果說洋氣點叫“妻子”。她們來到人世間的任務(wù)是什么？就是給老祖先傳宗接代，給丈夫生兒育女。命好點的結(jié)婚后第一胎就生個男娃，歡歡喜喜，安然自得。命苦一點的女人生了一炕娃娃也找不出個“帶雞雞”的，灰頭灰腦，垂頭喪氣。還有些女人命更慘，兒子女子都生不出。這下，遭人戳脊梁不說，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

其實，令馬金蓮自豪和驕傲的還遠不止這些。她的丈夫李三魁在家里的男性中排行老三，他大哥在一個國有企業(yè)當(dāng)工人，結(jié)婚后媳婦生了一個女子就不敢再生了，原因是他吃的是公家飯，如果媳婦再生一個孩子，“飯碗”就保不住了。他二哥雖是農(nóng)民，不牽扯戶口問題，但媳婦本事不行，生了兩個都是女子，原本想等個機會再生一個，沒想到第二個女子生完后，從醫(yī)院還沒回來，就被計劃生育工作組半路給逮住了，當(dāng)即拉到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院給結(jié)扎了。這樣，老李家延續(xù)香火的重任就落在了三媳婦馬金蓮身上。馬金蓮真行，她沒有讓老李家失望，更沒讓全村的人看老李家的笑話，在第一胎是女娃的不利情況下，頂住了巨大的壓力，第二胎一胞雙生，生了兩個男孩。

孩子滿月那天，老李家可體面了，他們把全村子的人叫到家里來喝酒。到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羨慕李三魁福大命大造化大，有兩個兒子在后邊長著，將來就剩下享清福了。馬金蓮更是風(fēng)光得不得了，她頂著一塊紅圍巾，胳膊夾著兩個兒，不停地在人群里來回顯擺。有人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變了，說話的口氣也變了，話頭話尾都是兒子來兒子去的，好像她能得不得了，給螞蟻把眼鏡也能戴上。

也就是那天晚上，馬金蓮給兩個兒子都取了名字，一個叫安安，一個叫樂樂，安安樂樂，大富大貴。

倆兒子上學(xué)后，李三魁從老宅分出來，申請了一院新宅地，蓋起了一座兩層小樓房，樓房外邊全部用瓷磚貼面，里邊用高級涂料粉刷一新。當(dāng)時，在整個村子都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誰看了都眼紅。

有人說，小樓房蓋起后，李三魁身上脫了三層皮，掉了幾斤肉，眼仁子都變成了兩盞燈籠。馬金蓮也沒睡幾個安穩(wěn)覺，她做飯，燒水，搬磚，供水泥，一雙蔥白的手變得和樹皮一樣，手背上也裂開了幾道口子。但大家知道，盡管這兩口子吃盡了力，流盡了汗，但他們的心里是甜的。因為，他們有兩個兒子，享福的日子在后邊哩。

二

轉(zhuǎn)眼間，二十多年就過去了。馬金蓮從一個花枝招展的少婦變成了一個葉瘦花殘的半老徐娘。而她的兩個兒子卻像門前的白楊樹，每天都在生長，高大魁梧，威武雄壯。

因為書念得不咋樣，安安讀完初中就去了一所民辦職業(yè)學(xué)校，混了兩年啥用沒頂，只得跟著李三魁去城里打工。樂樂雖然多讀了幾年書，最后還是被大學(xué)的校門無情地拒在了外邊，依然沒有逃脫當(dāng)農(nóng)民的命運。小伙子回來后也沒事做，聽說廣州、深圳那邊掙錢多，就想跑過去攬點回來，沒想到一圈還沒轉(zhuǎn)完，撞了個鼻青臉窩腫，沒撈到錢不說，反而賠了一河灘。沒辦法，只能灰溜溜地跑回來了。好在馬金蓮心眼多、點子稠，打發(fā)樂樂學(xué)了個開大貨車的手藝，跟著親戚到新疆的吐魯番給人家當(dāng)司機去了。

樂樂一年回家一次，安安卻一直住在家里。漸漸地，兩個都長大了，成了名副其實的青岡木小伙。馬金蓮和李三魁商定，先給安安張羅一個媳婦，等把安安的婚事安頓好再給樂樂辦。

一天晚上，李三魁和安安打工回來，馬金蓮把飯端在桌子上，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說事。

馬金蓮說：“安安，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在外邊有相中的女子沒有？”

安安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成天在磚頭縫里鉆著，和鋼筋水泥打交道，連個女娃的面都見不著，怎么可能呢？”

馬金蓮說：“媽知道了，明兒個我就托人給你介紹一個，你說，你要啥樣的？”

安安羞羞答答地說：“當(dāng)然要漂亮的。”

馬金蓮笑了，拍了一把自己的胸脯說：“沒問題，就憑我兒子這模樣，咱家里的這條件，看上誰咱就娶誰?！?/p>

安安樂了，高興得連飯都刨不到嘴里。

第二天，馬金蓮把自己收拾利索，就去找村上的劉媒婆。劉媒婆五十多歲，說媒是她的半個職業(yè)，憑借七寸不爛之舌成就了不少姻緣，也撈了不少好處。有人說，她的嘴和別人的嘴不一樣，把黑的能說成白的，把扁的能說成圓的，有時候還能把騾子和馬駒配成一對。她這人有個特點，腿勤、嘴快、信息廣，吃夠喝飽后專愛往人堆里鉆，誰家的小伙子沒娶上媳婦，誰家的閨女沒找到婆家，她打聽得一清二楚。為了使自己更具專業(yè)化，她特意買了一個筆記本，把方圓幾個村子里年輕人的姓名、年齡、屬相全都記錄了下來，有相配的就往一起撮合。前些年，劉媒婆紅得和燈籠一樣，家門前和唱戲一樣，出出進進的人幾乎能把她家的門檻踩斷。這些年，年輕人都是自己談對象，根本不用人來介紹，找她說媒的人家也就少了。所以，她跑也是白跑，不如過去那么歡了，有人求她，她就給操個心，沒人求她了也就待在家里歇下了。

馬金蓮為了表達對劉媒婆的尊重，特意買了一箱奶和一把香蕉，并把好心情搬出來擱在臉上，這才跨進了劉媒婆家的大門。劉媒婆的家門是敞開的，不養(yǎng)狗，也不養(yǎng)雞，出出進進都很暢通。沒等馬金蓮開口，劉媒婆便風(fēng)擺楊柳般地迎了出來，她拉住馬金蓮的手笑盈盈地說：“我說今兒喜鵲老叫個不停，原來有貴人到了，金蓮，你可是個大忙人，怎么到我家來了？”

馬金蓮笑呵呵地說：“這不是想你了么！”

劉媒婆知道馬金蓮的兒子還沒娶上媳婦，估計是為這事來的，所以，就把她領(lǐng)進屋子，一邊找杯子倒水一邊說：“是想當(dāng)婆婆了吧？”

馬金蓮更高興了，神氣地說：“誰說不是呢？兒子都大了，還得勞煩你不是！”

劉媒婆說：“你那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俊，一個比一個端正，他們后邊的姑娘肯定都排隊哩，還能輪著我去操這份閑心？”

馬金蓮咧嘴笑著說：“有倒是有，可沒有排隊，但是，他們領(lǐng)來的我一個都看不上，所以嘛，還得請你出馬，給說個心疼的，俊俏的，事成后我馬金蓮絕不會虧待你。”

劉媒婆說：“人家現(xiàn)在都自談哩，根本不用人去說媒，我早把手辭了?！?/p>

馬金蓮說：“自談的都靠不住，還是媒人介紹的穩(wěn)當(dāng)，我知道你是老江湖，只要出馬，絕對沒有問題?！?/p>

劉媒婆說：“既然你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給你操個心，等有合適的我給你打電話?！闭f完，兩人相互把手機號碼留了下來。

果然，不到一個月，劉媒婆就給安安介紹了三個姑娘。第一個姑娘是鄰村的，聽說安安沒有啥掙錢的手藝，也沒有多少文化，見了一面就拜拜了。第二個姑娘在西安的一個飯店打工，沒時間回來，她和安安加了個微信，兩人聊天時，對方第一次發(fā)一個笑臉，第二次就直奔主題，問安安在城里有房子沒？安安回復(fù)暫時沒有。人家連第三句都懶得去聊，立馬把安安從她通訊錄中拉黑了。第三個姑娘相對要好一點，她本人在城里一家商場當(dāng)營業(yè)員，為了和安安見面還專門請了一天假。第一次見面，安安按照劉媒婆叮嚀的請姑娘吃了一頓飯。當(dāng)時，雙方都比較滿意，聊得也很投機，姑娘沒有提出任何條件。第二次見面，姑娘叫來了幾個朋友給自己做參謀，安安自然得掏錢請客，吃完飯，大家四散而去。第三次，姑娘主動邀請安安去歌廳唱歌，跳舞，安安還拉了人家的手，摟了人家的腰。一月后，雙方的父母正式見面。

馬金蓮覺得這事十有八九沒有問題，特意選了一個吉利的日子把家里打掃干凈，并買了水果、瓜子等擺在茶幾上，還提前在鎮(zhèn)上的食堂里訂了一桌飯。誰知，姑娘的母親一進門張口就問：“不知道孩子將來在哪里結(jié)婚呀？”馬金蓮趕忙賠著笑臉說：“你看，家里兩層哩，這么多房子讓孩子隨便挑，他們看上哪個就住哪個?！眲⒚狡乓矌椭逶捳f：“就是，這么多房子哩，還能沒有孩子住的地方？想住哪個就住哪個?！惫媚锏哪赣H卻不屑一顧，她抿了抿嘴說：“家里有十層也沒用，我是說城里的房子在哪一塊地方？”馬金蓮嘴里亂支吾，半天回答不出。還是劉媒婆機靈，她接過話茬說：“你看，家里這么多房子都閑著，先讓孩子把事辦了，至于在城里買房的事情家里也在考慮，以后肯定會買的?！惫媚锬赣H的臉色立馬變了，屁股一扭轉(zhuǎn)身就走，臨走時還撂下一句話：“等啥時候在城里把房買下了，再說這事?！?/p>

馬金蓮氣得嘴都吊起來了。劉媒婆一走，她就拉開被子躺下了，連午飯都沒吃。

李三魁也很生氣，但他畢竟是個男人，肚量相對要大一些，他撅著屁股把飯做熟，又端到炕邊對馬金蓮說：“不愿意就不愿意唄，有啥大不了的，我就不信咱安安還娶不下個媳婦，來，把飯吃了再說。”

馬金蓮從被窩里爬起來，苦著臉說：“我生氣的不是女子她娘，我是不明白現(xiàn)在怎么成這個樣子了，給個女子非得在城里有房子才嫁，她們是跟人過日子還是跟房子過日子？難道住在城里不吃就能飽嗎？”

李三魁勸解說：“現(xiàn)在就這世道，沒辦法?！?/p>

馬金蓮說：“這世道變得也太快了，簡直跟脫褲子一樣。”

李三魁不是沒本事的人，他年輕時就學(xué)了一個瓦工手藝，壘磚頭砌墻是他的本行。他和村子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成天在外邊打工。為了多掙幾個錢，他經(jīng)常早出晚歸，有時候還住在工地上不回家。也難怪，自從三個孩子出世后，五口人的家庭幾乎是他一個人支撐，能不辛苦嗎？特別是家里蓋了一座二層小樓后，他幾乎一天也沒有在家里待過，天天到城里找活干，就是雨雪天也不錯過。盡管如此，日子還是緊巴巴的。五年前，他的女兒考上了一個大學(xué)，他一年掙的錢一半都供了女兒，現(xiàn)在，女兒雖然畢業(yè)了，不用自己再去供養(yǎng)，但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去省城打工，錢沒有掙多少，人忙得焦頭爛額。李三魁知道女兒不容易，也不指望她能給家里添補幾個，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家里事情還得依靠自己。所以，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攢下多少錢，更沒辦法在城里給兒子買房。當(dāng)然，村里有和他家境差不多的人在城里買了房，給兒子成了家，但人家只有一個兒子，拆墻賣磚、砸鍋賣鐵狠下心只是一次，邁過這個坎兒就沒事了。而他與別人不同，膝下有兩個兒子，要買都得買，一買就得兩套，如果這樣，就是把他和老婆油榨干、骨頭卸成件變成錢，也不可能做到。好在李三魁的兩個哥哥負擔(dān)輕，常年照管著自己的父母，給自己省了不少事情，要不然，他現(xiàn)在恐怕提著褲子都找不著腰。

三

時間不聲不響又過去了半年。這天，馬金蓮去鎮(zhèn)上趕集，恰巧碰見了自己小時候的一個同學(xué)，兩人見面都很親熱，不由得拉起了家常。同學(xué)問她家里情況，馬金蓮嘆了口氣后，就把安安找對象遇到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同學(xué)聽完后很是同情，認真地告訴她說：“現(xiàn)在姑娘談對象都是這樣，非得在城里有房不可，有些不僅要房，還要有車，時代變了，和過去不一樣了，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吧?！瘪R金蓮說：“我家有那么多房子都閑著，不想在城里買房?！蓖瑢W(xué)勸導(dǎo)說：“不買不行啊，這是硬杠杠，現(xiàn)在農(nóng)村打光棍的小伙子多的是，不信，你回去打聽打聽，越往后越不好辦?！?/p>

馬金蓮當(dāng)然知道自己村上有好幾個小伙子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媳婦，不是他們長得差，而是家里窮，沒有錢。這些小伙子沒有媳婦，心里就不痛快，一天到晚在棋牌室打麻將，在飯館里胡吃胡喝，啥事也不愿意干。莫非自己的兒子將來也會成為這樣？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后怕起來，回家里早早做好晚飯，就等丈夫和安安回來。

暮色里，李三魁和兒子安安拖著疲倦的身子進了家門。碗還沒端在手里，馬金蓮就發(fā)話了，她開門見山直奔正題：“我看安安婚事不能再拖了，越往后越不好辦?！?/p>

“就是，你去給親戚朋友說說，多給操個心，有合適的咱就辦?！崩钊f。

“這不是操心不操心的事情，關(guān)鍵是人家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要求城里有房才肯嫁人，我想過了，既然人家都在城里買房，咱也買上一套?！?/p>

“城里一套房好幾十萬哩，就咱那點家底恐怕連個廚房都買不起?！崩钊f。

“這個我知道，但不買不行?。〔毁I人家女子就不進門，你難道想讓安安打光棍不成？安安都快三十歲了?！瘪R金蓮說。

“我也想買，錢從哪里來？”李三魁說。

“這個我想過了，買房子不是能在銀行按揭嗎？先把咱家的錢拿出來交個首付，剩下的咱一邊掙一邊再還，實在不行就在大哥和二哥那里借點，總之，這房子不買不得成?！瘪R金蓮很是堅定。

李三魁不言聲了，低著頭只管往嘴里刨飯。

馬金蓮又把頭轉(zhuǎn)過去，對安安說：“安安，你這幾天沒事了打聽打聽，看城里哪里的房便宜一點，咱過去看看?！?/p>

安安點了點頭說：“成！”

對于在城里買房子這件事，安安是全力支持的，這是給自己辦好事，自然比誰都積極。以前，他自己沒錢，不好給父母開口，既然現(xiàn)在家里把這事提到了議事日程，下決心要買，他當(dāng)然很高興了。所以，從第二天起，他一邊在城里打工，一邊打聽房子的信息。當(dāng)他得知城里的新福路一帶房子比較便宜時，特意領(lǐng)著爸媽看了一趟。

這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安安領(lǐng)著爸媽來到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家售樓部，進去后卻發(fā)現(xiàn)里邊的沒幾個人。起初，他們以為是房子賣完了，最后才知道這兩年的房地產(chǎn)市場不景氣，房子賣不動。

本來，馬金蓮打算看個合適的定下來算了，可被李三魁攔住了，李三魁說：“房子沒人買，是因為房價太高，咱現(xiàn)在買就等于挨了個大價錢，咱要不等一等，等房價掉了再買也不遲?！?/p>

馬金蓮將信將疑地問：“房子能掉價嗎？”

李三魁果斷地回答：“能，肯定能！”

李三魁常年在外打工，他知道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都是靠銀行貸款支撐的，銀行的貸款長著腿，時間越長利息就會越多，許多房產(chǎn)商倒閉了，就是被銀行利息“壓死”的，所以，樓房一旦建成就得盡快出手，盡快把資金回收回來，還銀行的貸款和利息。

馬金蓮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婦女，她雖然掌控著一個家庭，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圍著鍋臺繞圈圈，很少出門，見的世面也不多，對社會上的事情不懂，也不去打聽，丈夫說什么她就聽什么，丈夫講什么他就信什么，所以，根本沒法去做認真地分析和研究，加之考慮到丈夫和兒子一天到晚很辛苦，掙點錢不容易，所以，就聽了丈夫的話，把買房的事情暫緩了下來。

僅僅過了一個春節(jié)，城市的房地產(chǎn)市場風(fēng)云突變。房價像火箭發(fā)射一下子躥了上去，有些地段好的房子一天漲一個價，隔夜就變樣。馬金蓮腸子都悔青了，她把李三魁罵了個狗血噴頭。李三魁自知理虧也不和她計較，任憑她怎樣去罵也不還口。但是罵歸罵，房子終歸還得要買，兒子的媳婦還得要娶。馬金蓮這下很是堅決，她誰的話也不聽，誰的話也不信，選了個日子和安安進了城，當(dāng)天就定下了一套兩室兩廳的現(xiàn)房。房子一共是六十八萬元。馬金蓮把箱子底的存折翻了出來，加上女兒打過來的總共湊了二十萬元先交了個首付，剩下的都辦成了按揭。售樓小姐給他們計算了一下，按照二十年房貸來算，每月需給銀行還款兩千多元。

回到家里，馬金蓮的心里五味雜陳，她見了李三魁第一句就說：“這回咱把錢都折騰光了，看以后的日子咋過呀？”

李三魁反倒想通了，他笑著說：“咱給兒子買了房，辦了正事，又不是扔到河里打了水漂，怕啥？”

馬金蓮說：“一個月要給銀行還兩千多塊錢哩，你說這錢從哪里來呀？”

李三魁說：“我和安安不是還掙著哩么，你不愁?！?/p>

馬金蓮嘆了一口氣說：“光安安一個兒子咋都好說，可是，咱還有樂樂哩，我能不愁嗎？”

李三魁說：“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到時候咱會有辦法的。”

自從給安安在城里買了房后，馬金蓮家的生活一下子就變了，用關(guān)中人的話說，細得和繩子一樣了。她一年到頭不給自己買一件新衣服，不給家里割一斤肉，從不多花多一分錢。糧食是自己地里種的，菜是自家地里長的，街市的東西她一概不買。過去，馬金蓮是村子有名的串門客，村東村西到處都有她的身影，拉堆堆、扯閑話也數(shù)她去得早，可如今，連影子也不見了。知情的人知道她到山坡上挖地去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住在城里當(dāng)了“市民”。而李三魁更是可憐，五十多歲了，每天比雞還起得早，摸黑就往城里跑。別人攬活時先要看活路重不重，臟不臟。他顧不了這些，只要有錢掙，再苦再臟都去干，他白天干，晚上干，連中午也不歇息。工友給他說，這掙錢沒有錯，吃苦也沒有錯，但得把肚子填飽。李三魁不是這樣，他早晚在家里吃，中午在城里只吃一碗扯面，吃夠是一碗，吃不夠也是一碗，實在不行就要點面湯，泡點從家里帶的饃湊合一下。過去，他抽的煙一直是十元一包的“好貓珍品”，后來換成了五元一包的“美猴王”，現(xiàn)在，他連“美猴王”都不抽了，干脆讓老婆在鎮(zhèn)上買點旱煙葉子用紙卷著抽。

而安安不管那些，他該吃照樣吃，該喝照樣喝，動不動還叫幾個狐朋狗友去城里唱個歌，看個電影。這姑娘家們也都是勢利眼，以前，安安城里沒買房子時，認識安安的姑娘都裝不認識，不認識的連個面也不愿意照。現(xiàn)在，聽說安安在城里買了房，一個個就往安安的身邊湊，有的還主動請安安吃飯，甚至有姑娘為了把安安追到手，還愿意和他一起過夜。

沒有多久，有一個叫蘭蘭的姑娘就送上門了，馬金蓮搭眼一看，俊，滿心歡喜，不等蘭蘭坐穩(wěn)，就把紅包遞到了她的手里。蘭蘭也不推辭，接到紅包后就甜甜地叫了一聲“媽”。馬金蓮的心里像灌了蜜，屁股一下子就掄圓了。

按照關(guān)中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小伙子和姑娘談對象，如果都看上人，就要談彩禮。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馬金蓮原本想和蘭蘭談?wù)劸退懔耍衫钊齾s很認真，他認為“娶媳婦嫁閨女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所以，咱必須把人家父母請過來，鑼對鑼、鼓對鼓說一說才對”。

馬金蓮覺得李三魁說得有道理，畢竟，人家把女子養(yǎng)育了一場，不容易。怎么著也得尊重人家。

“不知道人家那邊的禮錢是多少，太高了咱可擔(dān)不起。”馬金蓮說。

“這好辦，如果人家要得太高，咱只能給安安再另找了?！崩钊卮稹?/p>

“就是，現(xiàn)在咱城里有房哩，不怕沒姑娘進門?！瘪R金蓮神氣地說。

三天后，安安給馬金蓮報喜：“蘭蘭她的父母沒有意見，她們那邊也沒有啥要求，一切都按咱這邊的風(fēng)俗辦，至于彩禮，讓咱有個意思就行了?！?/p>

馬金蓮的心終于放進肚子里了，她慶幸兒子找了個好媳婦，也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親家。安安結(jié)婚那天，馬金蓮在城里的大酒店擺了三十桌酒席，風(fēng)風(fēng)光光、熱熱鬧鬧。

四

安安結(jié)婚后，樂樂的婚姻問題立馬提到了議事日程。因此，馬金蓮依然閑不下來，她白天忙著干活，晚上卻像烙餅子一樣翻來覆去睡不著。

樂樂生性內(nèi)向，不如安安活泛，平日里除了給人開車，很少和他人交往。他唯一的愛好就是抽煙，幾年下來，煙抽了多少別人不知，但他的兩個指頭都變成黃顏色了。新疆比陜西冷，到了三月才能干活，國慶節(jié)過了一個月就干不成了。因此，一年最多也就掙九個月錢，雖然只有九個多月，但樂樂攢下的錢比安安多。只是他的錢他不做主，全部被馬金蓮要去給安安裝房子結(jié)婚了。如今，他連買煙的錢都沒有了。

李三魁也在安安結(jié)婚后的第二天就出去攬活了，他知道自己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一天也不敢休息。馬金蓮很心疼自己的丈夫，安安住在城里，樂樂去了新疆，她一閑也跟著丈夫進城里打工去。起初，李三魁不讓馬金蓮去，后來，她軟磨硬泡非去不可，他也就同意了。從此，家門被一把大鎖看管，連麻雀燕子也很少進去。

馬金蓮一邊出去干活，一邊給樂樂張羅媳婦。半年后，娘家的一個鄰居給樂樂介紹了一門親事，但女方要求城里有房。馬金蓮早就預(yù)料到了，所以，她和丈夫商量起來。

李三魁說：“咱再貸點錢，先給樂樂把房子買下?！?/p>

馬金蓮說：“安安的房貸還背著哩，再貸拿啥給人家還呢？”

李三魁說：“不貸又有啥辦法呢？”

馬金蓮說：“咱還是在親戚那里借點，借的錢沒利息！”

李三魁說：“沒利息對著哩，但欠下的人情債更不好還！”

馬金蓮說：“哪咋辦？總不能不給樂樂娶媳婦吧?！?/p>

李三魁說：“我也沒辦法！”

馬金蓮說：“都怪咱命苦，養(yǎng)了兩個兒子，辛辛苦苦掙點錢都給兒子買了房。你看人家老大和老二家養(yǎng)的都是女兒，日子過得多自在？今天吃這，明天喝那，三天兩頭還出去旅游。老大的婆娘前年逛了一回北京，去年逛了一回海南，今年還準備去日本呢，我一輩子了連西安都沒去過，天天是個忙，啥時候才是個頭啊！”說著，眼角里滲出了淚花。

李三魁不吭聲了，他知道馬金蓮這些不容易，跟自己東奔西跑、早出晚歸四處干活，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沒有辦法。他也很苦，也很難受！但無論多么苦多么難受還得想辦法把樂樂的媳婦給娶回來，不然，他這一輩子的任務(wù)沒有完成，給祖先也沒法交代。

馬金蓮和李三魁繼續(xù)打工，他們白天干活，晚上找親戚朋友借錢。半個月過去了，他們只借了不到十萬元。

李三魁沮喪地說：“過去，誰家砌個墻、壘個鍋灶都來叫我，我隨叫隨到，連工錢都不要?，F(xiàn)在，咱想借點錢，渡個難關(guān)，人家寧肯把錢放在柜子發(fā)霉，也不給咱借，太沒良心了?！?/p>

馬金蓮說：“不要說別人了，親兄弟都這樣，你大哥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女兒還是個公務(wù)員，咱給人家下了一場話，才給咱借了一萬塊錢，你二哥雖然是個農(nóng)民，比你老大厚道得多，一次就給咱借了三萬。”

李三魁說：“別說了，都怪咱沒本事，咱要是有本事，也不用求人家?！?/p>

馬金蓮說：“不是咱沒本事，是人家運氣好，生的是女子，不買房也不娶媳婦，要是把他們換成咱，說不定還不如咱呢！”

李三魁說：“我下輩子再不要兒子了?！?/p>

馬金蓮撲哧一聲笑了，她瞪了李三魁一眼說：“你不要兒子心癢得很?！?/p>

李三魁狠狠地挖了她一眼。

五

安安結(jié)婚住在城里，很少和蘭蘭回農(nóng)村家里。馬金蓮和李三魁打工忙，也不太到安安那里去，這樣，一個家就自然地變成了兩個家。

一天，李三魁出門打工去了，馬金蓮沒了活干，就帶了點玉米給安安送去。她進了安安家門，見安安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蘭蘭在廚房做臊子肉，一下子高興了起來。她一年多沒割肉了，一聞到肉香的味道就流口水，于是，趕忙放下手中玉米糝子，挽起袖子準備給蘭蘭幫忙，不料，被蘭蘭用肚皮擋住，不讓進廚房，蘭蘭說她的手成天挖抓臟東西，不干凈，還是少進廚房的好。她一生氣轉(zhuǎn)身就走，安安和蘭蘭也沒有留她。

又過了半年，蘭蘭生了一個大胖小子。馬金蓮高興壞了，跑過去專門照料了多半個月。對此，蘭蘭還是不高興，蘭蘭認為馬金蓮照料她的時間太少，經(jīng)常找借口和安安鬧矛盾，弄得小家庭很不愉快。馬金蓮知道他們鬧矛盾的原因，也沒工夫去管，繼續(xù)掙自己的錢。說句心里話，她已經(jīng)顧不上安安了，她對安安的義務(wù)已經(jīng)盡到了，她現(xiàn)在最重要的要趕緊掙錢，給樂樂買房，娶媳婦，樂樂一天不結(jié)婚，她就一晚上睡不著覺。

馬金蓮跟著李三魁又去城里給房子裝涂料，臨走前，她到自家地里剜了一袋子菠菜，準備中午給安安送去，一方面看看自己孫子，另外想歇歇腿，蹭一頓飯。誰知，當(dāng)他們興高采烈進了安安家門，卻碰了一鼻子的灰。

那天中午，安安沒在家。蘭蘭見他們進門，臉色“唰”地一下就陰了起來，開口說：“有事嗎？”

馬金蓮舉著笑臉說：“這不是想孫子了嗎，就過來看看！”說完，就把菠菜放在廚房，洗了洗手，準備去抱孫子。

蘭蘭橫著眉毛說：“我兒子生下來就沒有爺爺和奶奶，你還是不要碰的好，省得弄哭了我哄不下！”

馬金蓮的頭像被棍子猛擊了一下，當(dāng)即一陣眩暈，過了一會兒她才清醒過來。她抖著嘴，顫著聲音說：“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么一個不講理的媳婦，別忘了，這房子是我掏錢買的，這個家也是我的家！”

蘭蘭可不吃這一套，嘴茬比馬金蓮更厲害，她不屑地回答：“我當(dāng)然知道這房子是你買的，既然是你買的，你就留著住么，為啥要給我住哩？”

“我！我！”馬金蓮氣得打戰(zhàn)，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李三魁終于開口了，他指著蘭蘭說：“你太過分了?！闭f完，就拉著馬金蓮走了出門。

蘭蘭得意，頭一扭說：“哄娃哩，不送！”

李三魁把馬金蓮領(lǐng)到一個面館坐下，買來了兩碗扯面。馬金蓮哽著喉嚨，不停流淚。李三魁勸解說：“吃飯，下午還要干活呢！”馬金蓮更傷心了，她抹著眼淚說：“要知道安安的媳婦是這個德行，我就不要她。”李三魁說：“咱權(quán)當(dāng)沒有她這個兒媳婦?！瘪R金蓮說：“我想孫子很！”李三魁說：“你先吃飯，過兩天給安安打個電話，讓他把娃送回家來，你好好抱上兩天?！?/p>

馬金蓮終于止住了眼淚，她用筷子在碗里剜了幾下，結(jié)果還是吃不下去。李三魁沒辦法，只好讓她提前回家去了。

馬金蓮裝了一肚子氣回到家里，一進門拉開被子就躺了下來。她越想氣越多，越想越想不通，正準備把中午發(fā)生的事情打電話告訴安安，不料，門外傳來劉媒婆的聲音。馬金蓮趕忙從被窩爬起來，把劉媒婆迎進屋子，拿著杯子準備倒水，卻發(fā)現(xiàn)水壺是空的，她有點不好意思，要去廚房燒水，被劉媒婆攔住了。

劉媒婆說：“上次給你安安沒把媳婦說成，我心里一直過不去，總想找個機會把人情給你還上。”

馬金蓮苦笑了一下說：“看你說的，這有啥么，是人家姑娘家看不上咱家里，又不是你不愿意，有啥過不去的！”

劉媒婆說：“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叫樂樂嗎？這次，我給你盯實了一個，保管沒問題?！?/p>

馬金蓮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都要城里有房才嫁人，咱不急，等我在城里把房子買下了再說。”

劉媒婆往馬金蓮身邊挪了挪說：“這次我給你說的這個女子條件低，城里沒房也能成?！?/p>

馬金蓮有點驚訝：“還有這么好說話的？”

劉媒婆說：“就是，不過這女子結(jié)過婚，但沒有孩子。”

“我說怎么好說話哩，原來是個二茬子？”馬金蓮臉上的笑容立馬消失了，她說：“我樂樂還是青岡木小伙哩，要說你就給說個姑娘家，二茬子我們不要！”

劉媒婆拍了拍馬金蓮的肩膀說：“現(xiàn)在這社會，頭婚和二婚有啥區(qū)別哩？有幾個姑娘結(jié)婚時還是處女嗎？你何必那么認真哩？”

馬金蓮說：“不管怎么說我都不要二婚?！?/p>

劉媒婆說：“就你家現(xiàn)在這情況，想給兒子找個初婚，一個字：難，兩個字：很難，你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姑娘找對象看的不是人，而是房子、車子和票子，城里有住房是最起碼的條件，如果條件再高一點還得有個小車。我知道給安安的買了一套房已經(jīng)把你兩口子的油榨干了，我不信你還能再買一套？以我看你就放實地點吧，只要找個女的不瘸不拐，能生會養(yǎng)管她頭婚二婚呢！”

聽到這里，馬金蓮不高興地說：“謝謝你，我兒子就是打光棍也不找二茬貨，這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

劉媒婆站起身，眼睛翻了幾番，抬腿就往外走，她一邊走一邊在嘴里邊說：“你就等著吧，這輩子你兒子能找個姑娘我跟你轉(zhuǎn)……叫花花還嫌米汁稠?！?/p>

劉媒婆走后，馬金蓮把自己和劉媒婆的所說的話回顧了一遍，雖然感覺很氣，但也有點后悔。她后悔自己一時沖動把劉媒婆得罪了，又后悔自己把話說得太絕，沒有留下余地。是啊，樂樂都三十多了，到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給他說媳婦，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姑姑姨姨也很少說起過。劉媒婆是為數(shù)不多給樂樂提親的人，即便說的是二婚，也算是給自己操了心，自己怎么能這樣對待人家呢？以后，萬一用得著了怎么進人家門哩？

馬金蓮再次陷入無邊的煩惱之中。

六

一連好幾天李三魁都沒有活干。為了給樂樂買房，李三魁一天兩頭見不到太陽，他恨不得八只手去挖錢。但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卻沒活干了。說來也怪，最近勞務(wù)市場一直不太景氣，像下了一場雪冷清清的，不是李三魁一個人沒有活干，大部分“賣天天”的農(nóng)民工都沒活干了。對此，一部分人很焦慮，不停在徘徊，等待。還有一部分人卻表現(xiàn)得非常淡定，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既然沒活干，索性好好玩，這樣，挖坑、打牌的場合就紅火了起來。

李三魁明顯屬于前一部分。他整天在勞務(wù)市場的大門口等候著，見個人就跑過來就問人家要不要干活。他沒玩，不是他不會玩，是他根本就不敢玩。他年輕的時候也是村上有名的玩家，挖坑、打麻將、下象棋，一樣也擋不住，晚上還經(jīng)常玩通宵，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吃?？墒?，他現(xiàn)在不玩了，他是個把一分錢掰開當(dāng)兩分錢花的人，他贏得起卻輸不起，萬一玩輸了怎么辦？他甚至連牌場看都不看一眼，他知道這玩意誘惑力強，看一看就會心動，就會手癢，若再有人在旁邊鼓搗，說不定就會摻和進去了，所以，不僅不玩，而且不看，他在內(nèi)心深處暗暗告誡自己。

這天，李三魁正在發(fā)愁，同村的一個工友走過來告訴他，郊外的一個廠子要建倉庫，需要五六個匠人干一個多月，因為給的工價低，沒人接手。李三魁當(dāng)即騎著摩托去廠子和老板談判，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終達成協(xié)議。

李三魁是這樣想的，盡管這個活工價很低，沒有多少利潤，但好歹比在勞務(wù)市場閑坐著強，所以，他和幾個工友商量了一下就把活接了下來。施工的前一階段一切都很順利，但在即將完工的一天下午，李三魁不慎從倉庫頂上掉了下來，雖然被及時送到了醫(yī)院，終因傷勢過重而死亡。

事后，廠家給李三魁的家里一次性補償了七十多萬元。半年后，馬金蓮用這筆錢給樂樂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

又過了一年，樂樂娶了媳婦成了家。至此，馬金蓮的兩個兒子都安然地住進了城里，過上了幸福美滿的日子。而馬金蓮依舊住在村子那個二層小樓房里。因多年勞累，她的身子已經(jīng)走形，積下了許多病痛。她再也跑不動了，白天，除了給自己做點飯吃，剩下的時間就點燃艾草，熏疚疼痛的關(guān)節(jié)和肩背。到了晚上，她一個人躺在空曠的屋子里，沒人和她說話，就連吃藥時給她倒一口熱水的人都沒有。

又一個清明節(jié)到了，馬金蓮一大早起來把屋子收拾干凈，然后，包了一案板餃子?？墒牵攘苏簧衔缫矝]等回一個影子。于是，她分別給安安和樂樂打電話，問他們怎么還沒回來。安安說他們一家人在外地旅游去了，回不來。樂樂說他開車給人家送貨，沒有時間。馬金蓮的眼淚噼里啪啦就下來了，她坐在院子里哭了很久，最后，掙扎著站起來，帶上冥幣、香和蠟燭，慢慢地朝李三魁的墳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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