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 根 先
(國家圖書館 社會教育部,北京 100081)
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錄音、錄像等傳播手段的廣泛普及,各種視頻、圖像資料每天都如潮水般地向我們襲來,影像史學正越來越受到學術界和社會公眾的關注。美國學者羅伯特·A·羅森斯認為,視覺媒體將成為現(xiàn)時代絕大多數(shù)民眾獲取歷史知識的主要渠道[1]。另一位美國學者安東尼·卡斯卡蒂則說:“今天的世界甚至可以用‘圖像先行’來定義。也就是說,圖像不僅僅在時間上,而且在本體論的意義上均先于實在?!盵2]在圖像日益成為人們?nèi)粘I钜徊糠值慕裉欤绾螐挠跋袷穼W的學術角度回答公眾參與歷史記錄時所遇到的一些現(xiàn)實問題,并建立與公眾歷史記錄相對應的公眾影像史學,已成為學術界必須回應的一個新課題。
我以為,公眾影像史學,還是應當突出“公眾”二字,以公眾為本位,書寫公眾,公眾參與,服務公眾。這一點,我與錢茂偉教授的看法是一致的。公眾影像史學的基本任務就是要幫助公眾借助影像手段,進行歷史記錄。要盡可能選取更多的歷史事件親歷者、見證人,從不同角度進行記錄,從而最大限度地還原真實的歷史面貌。在影像記錄的人群對象方面,老年人,特別是高齡老人,尤其值得關注。根據(jù)聯(lián)合國國際人口學會對人口老齡化的定義:當一個國家或地區(qū)60歲以上人口所占比例達到或超過總人口數(shù)的10%,或者65歲以上人口達到或超過總人口數(shù)的7%時,其人口即稱為“老年型”人口,這樣的社會即稱之為“老齡社會”。據(jù)此,我國于1999年正式進入聯(lián)合國所定義的老齡化社會。截至2019年年底,我國60周歲及以上人口有25388萬人,占總人口比重的18.1%,其中65周歲及以上人口達到17603萬人,占總人口比重的12.6%[3]。面對如此龐大的老年群體,我們在公眾影像史學研究和實踐中,理應去關注他們,記錄他們的生活歷史,為社會留下珍貴的歷史資料。
過去的20世紀,是中國社會發(fā)生翻天覆地偉大變革的世紀,“中華民族由沉淪到崛起,由貧窮落后走向繁榮富強”[4]。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而高齡老人正是這一系列變化的親歷者和見證人。近年來,我在從事口述史學、影像史學研究和實踐中,采訪、接觸到90歲以上的高齡老人較多,如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藏學家黃明信先生,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圖書館學家熊道光先生,原中央音樂學院副院長、作曲家音樂教育家王震亞先生,還有與齊紅深先生一起采訪聯(lián)合國原救濟總署東北地區(qū)專員楊增志先生,深度采訪了著名歷史學家、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劉家和先生,著名油畫家、中國美術學院資深教授全山石先生,等等。通過對他們的口述采訪和影像記錄,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茲談一點體會,并請方家指正!
前一段時間,我曾采訪“一二·九運動”的親歷者朱世英老人(1)2021年3月25日,朱世英老人因病去世。筆者于4月1日在《人民政協(xié)報》發(fā)表題為《在革命的大熔爐里鍛煉和成長》一文,以為紀念。?!耙欢ぞ胚\動”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以抗日救國為宗旨、波及全國的大規(guī)模愛國學生運動。1939年12月9日,毛澤東主席在紀念“一二·九運動”四周年大會上作了重要講話。毛主席說:“至于一二·九運動,它是偉大抗日戰(zhàn)爭的準備,這同五四運動是第一次大革命的準備一樣?!欢ぞ胚\動’推動了‘七七抗戰(zhàn)’,準備了‘七七抗戰(zhàn)’?!盵5]“一二·九運動”還培養(yǎng)了我們黨和國家、軍隊許多領導人。我采訪的這位朱世英老人,出生于1918年,到2021年已經(jīng)103歲了。她是河北省易縣人,因為父親長期跟隨一位朋友在外地任職,她也輾轉(zhuǎn)于河北、天津、北京等地?!耙欢ぞ胚\動”發(fā)生時,她是北京師范大學女附中的學生。
朱世英之所以走上革命道路,與她父親朋友的女兒楊淑英有關,楊淑英后來與毛主席的秘書周小舟結婚,她們是北京師范大學同學。在北京師范大學女附中,朱世英與彭德懷的夫人浦安修是室友,與另一位同學左權的夫人劉志蘭都是學生運動積極分子。以后,她與王震副主席的夫人王季青、聶榮臻元帥的夫人張瑞華等都有交集。在西北戰(zhàn)地宣傳隊,她與丁玲比較熟悉,還在那時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為前線抗日將士文藝演出,發(fā)動群眾支援抗日。她經(jīng)歷了日軍“大掃蕩”,幾乎是九死一生??梢哉f,她的經(jīng)歷有點傳奇色彩。
離休以后,朱世英陸續(xù)寫了一些回憶文章,后來匯編成回憶錄,叫《自述一生》,大概十來萬字,但沒有正式出版,因為她停筆時已96歲了。雖然因為年邁,采訪之時朱世英老人自己不能下床了,但記憶力還行。鑒于這種情況,對于她的采訪,只能是搶救性的,而且采訪時間一定要把控好。我在正式采訪前,先去看望了老人,做了一次預采訪。同時,我對老人自己寫的回憶文稿進行了認真研讀,從中挑選老人比較容易回憶的生活故事,從她最熟悉的人和事講起,兼顧我們這個項目“一二·九運動”的主題。為此,我專門設計了一些問題,并請其家屬轉(zhuǎn)給老人。
熊道光先生是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圖書館學家,是外文圖書編目方面的專家。他出生于1920年,2018年11月去世。他是四川省萬縣市(現(xiàn)重慶市萬州區(qū))人,于1939年考入武漢大學經(jīng)濟系。大學期間,他積極參加革命活動??箲?zhàn)勝利后,曾任萬縣市私立魚泉中學校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歷任萬縣市市立中學校長,萬縣市文教科長、副市長;1965年奉調(diào)至北京圖書館(即現(xiàn)在的國家圖書館)工作。2016年9月起,中國記憶項目中心對熊道光先生先后進行了多次采訪,最近我對文稿進行了整理,完成了口述史稿,大概有6萬余字。
熊道光先生的經(jīng)歷中,有一件事我覺得可能比較特殊,就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中國政府在高校招募人員為盟軍從事翻譯。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美國、英國等盟軍有到中國來的,其中,有一部分英軍要來華參戰(zhàn),與中國軍隊組成“中英突擊營”。1942年3月,教育部電令武漢大學征調(diào)學生參加中英突擊營的翻譯工作,要求學生自愿報名,熊道光也報名參加。當時,朱光潛先生是武漢大學教務長,主持英語測試,錄取10名,熊道光名列其中。不久,他們拿著學校的介紹信去重慶教育部辦手續(xù),輾轉(zhuǎn)湖南赴前線。教育部的吳俊升司長接見了他們,說還沒聯(lián)系好。他們又找到“中英突擊營”負責人李默庵。幾經(jīng)周折,最后說來的英軍不多,熊道光與幾位同學以“請長假”的方式回來了(2)熊道光先生口述尚未公開出版,所轉(zhuǎn)引部分系本文作者整理稿。。
在對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藏學家黃明信先生進行采訪時,一開始我們也遇到老人記憶力衰退、采訪效果不佳等問題。黃明信的生活閱歷非常豐富,一生中所接觸到的重要人物與經(jīng)歷的重要事件不少,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擔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權的翻譯,參加了西藏和平解放談判。然而,由于學術準備不足,加之黃明信年事已高,身體狀況欠佳,許多事情沒有被記錄下來。后來,我通過搜集相關資料,對黃明信的主要經(jīng)歷和學術成就進行了梳理,提出了一些問題,請黃明信進行補充,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訪談內(nèi)容[6]。
通過對高齡老人的口述采訪和影像記錄,我感到受益良多,同時又感到一份責任。我們確實應當關注他們,將他們的記憶及時搶救記錄下來,應當有一種緊迫感和使命感。
通過對高齡老人的口述史采訪和影像記錄實踐,我有這樣幾點體會。
一是在對他們進行采訪記錄時,由于他們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記憶力衰退,所以進行采訪時,不必過多地去討論宏大的歷史敘事,諸如歷史事件的時代背景、國內(nèi)外形勢等,而要盡可能地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事件中。比如,受訪人曾經(jīng)歷過一場戰(zhàn)爭,整個作戰(zhàn)指揮過程,這個更多的是高級指揮員的事情,一般人不可能有深入的了解。然而,就其個體而言,他在這場戰(zhàn)斗過程中的個人經(jīng)歷,卻有值得挖掘的地方。例如,我們可以問他是什么地方人,家庭情況如何,戰(zhàn)爭發(fā)生時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事情、他看到發(fā)生了什么,等等。類似這些問題,非常真實,恰恰是一般軍事史著作很少涉及的。
二是在對他們進行采訪時,可以比較細致地挖掘當時人們的生活狀況。例如,他們的衣食住行和日常生活,包括糧食、衣物、住宿、交通和醫(yī)療狀況。在對劉家和先生進行采訪時,劉先生就跟我們談了不少社會史方面的歷史資料,如家鄉(xiāng)的經(jīng)濟、文化變遷,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國近代化的曲折歷程。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我們能感到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性質(zhì)這一客觀事實。劉先生上小學時經(jīng)歷了日軍飛機轟炸,目睹不少人包括像他那樣大的孩子被炸死、長江上漂浮著不少遇難者的尸體,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過對這些生活故事的記錄,可以補充相關史實,或者還原部分歷史真相。
三是在對他們進行采訪時,我們不必局限于他們某一特定時期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歷,即便我們事先確定了一個明確的主題,也可以請他們談一下其他方面的一些經(jīng)歷。一個人的經(jīng)歷、前后發(fā)生的事情往往有一定的因果關系,請他們談看似與主題無關的東西,其實有助于豐富和理解他們的所思所想。以老兵為例,許多老兵在戰(zhàn)爭結束以后,在和平時期的工作和生活中,經(jīng)常帶有濃厚的“士兵情結”,戰(zhàn)爭經(jīng)歷影響到他們的一生。對于其他高齡老人來說,其實也存在類似情況,如親人的早逝或非正常死亡,個人生病或饑餓經(jīng)歷等,類似這樣的事情,我覺得都是值得注意的。
四是要注意采訪技巧,針對不同的高齡老人要區(qū)別對待。雖然同為高齡老人,各個人的情況一般不同,一定要根據(jù)各人的特點,制定相應的采訪方式。像劉家和先生,他是一位學者,健康狀況較好,思路非常清晰,邏輯性很強,很少有重復,對他的口述訪談,可以說質(zhì)量很高。像黃明信先生,盡管他也是一位學者,由于年齡偏大,記憶力衰退嚴重,每次采訪開始,總要重復講一個事,就是關于“專政”一詞的藏文翻譯。因此,在采訪記錄過程中,既要善于傾聽,又要不失時機地把話題帶回到我們希望他講的內(nèi)容上來。像朱世英老人,當時已是年過百歲,記憶力盡管不錯,但其實還是有記憶“盲區(qū)”的,一旦發(fā)現(xiàn)她進入了記憶“盲區(qū)”,我便會及時調(diào)整話題。
五是要以確保老人能正常講述為基本目標。在影像記錄中,由于高齡老人面對攝像機難免會產(chǎn)生緊張情緒,特別是在一個相對狹小的空間里,幾臺機器、幾個人湊在一起,老人可能會不適應,有“應激”反應,容易干擾其思緒。因此,在進行影像記錄時,個人以為不必一定要去刻意追求圖像的完美,而是要以確保老人正常講述為基本目標。在架設機器時,應當盡量動作麻利,減少老人因等待采訪而引起的焦慮情緒。我在采訪朱世英老人的過程中,握著老人的手,可以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手有點涼了,身體不自覺地在動,是有點緊張的反應。我通過較為輕松的話題,讓她進入到講故事環(huán)節(jié),她的情緒很快就放松了下來。
總之,對高齡老人進行口述采訪和影像記錄,既要作充分的資料準備,預設可以引起老人感興趣的訪談話題,又要盡量保持老人的情緒穩(wěn)定,必要時調(diào)整話題,使其處于自然、放松狀態(tài),便于取得較好的記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