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昊
月在古人的觀念中是神圣的,《尚書·舜典》載“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肆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①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長沙:岳麓書社,2002年,第216頁。。舜在吉日接受堯的禪讓,他觀察星斗,“以齊七政”。繼而向天報告承位祭禮之事,亦祭祀了“六宗”。七政即七曜,一說指日月及五星?!渡袝暋た检`曜》言“七政曰日月者,時之主也;五星者。時之紀也。故曰‘在璇璣玉衡,以齊七政’。七政謂日月五星之政”。宋代蔡仲默《書經(jīng)集傳》言“七政,日、月五星也,七者,運行于天,有遲有速,有順有逆,猶人君之有政事也”②《中華大典》編纂委員會編纂:《中華大典·天文典》,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年,第701頁。。所謂六宗,或為四時、寒暑、日、月、星、水旱。月作為“七政”“六宗”之一,很早即為古人所崇拜。《禮記·祭義》言“祭日于壇,祭月于坎,以別幽明,以制上下。祭日于東,祭月于西,以別外內(nèi),以端其位。日出于東,月生于西,陰陽長短,終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③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長沙:岳麓書社,2002年,第605頁。,將日與月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月亦有陰晴圓缺,這種變化常用以喻人事。《禮記·鄉(xiāng)飲酒義》言“讓之三也,象月之三日而成魄也”④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長沙:岳麓書社,2002年,第668頁。,元陳灝《集說》言“主人讓賓至于三,象明之讓魄在前后三日”。月有魄,為月之形,是月輪無光之處,其與月之魂互為消長。所謂“明之讓魄”即是月亮的形態(tài)變化⑤許嘉璐:《中國古代禮俗詞典》,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1年,第372頁。。不僅如此,月亮闕而復(fù)圓,似可再生,被視為擁有永生的力量,因此拜月便帶有對長生的祈望,這種愿望在敦煌曲辭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此或與敦煌地區(qū)流行的西王母擁有“不死之藥”及塞種人的“蘇摩”崇拜有一定的關(guān)系,展現(xiàn)出作為絲綢之路上重要一環(huán)的敦煌,所具有的文化交融的印跡。
《楚辭·天問》言“夜光何德,死則又育”,指出了月具有缺可自圓、運而無窮的特殊能力。又言“何所不死?長人何守”,叩問不死之國在何處,又是什么能讓人長生?繼而復(fù)言“黑水玄趾,三危安在?延年不死,壽何所止?”詢問黑水、玄趾,三危皆在何所?其人緣何可得永年,生命幾時才能終止?王逸言“玄趾、三危皆山名也,在西方,黑水出昆侖山也”?!渡胶=?jīng)·南山經(jīng)》言昆侖之丘,有“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鳥獸”?!叭?、黑水皆在西方,黑水與三危所距當(dāng)不遠,或為瑪旁雍錯湖旁的拉昂錯湖”①朱大可:《華夏上古神系》,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513頁。。《淮南子·地形訓(xùn)》言“西王母在流沙之瀕,樂民、挐閭在昆侖弱水之洲,三危在樂民西”②《四庫提要著錄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子部·199》,北京:北京出版社,2010年,第170頁。?!渡袝び碡暋酚小昂谒?、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導(dǎo)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導(dǎo)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雹坳愂鶉c校:《四書五經(jīng)》,長沙:岳麓書社,2002年,第225-226頁。,從弱水“余波入于流沙”來看,其當(dāng)近于流沙之地?!渡袝に吹洹份d:“竄三苗于三危”④陳戍國點校:《四書五經(jīng)》,長沙:岳麓書社,2002年,第217頁。,郭璞注言三危山“今在敦煌郡”?!蹲髠鳌ふ压拍辍费浴霸市罩榫佑诠现荨?,杜預(yù)注曰“允姓,陰戎之祖,與三苗俱放三危者,瓜州,今敦煌”,亦言三危山在敦煌。敦煌文書P.2748有《敦煌廿詠》,前之序言曰:“仆到三危,向逾二紀。略觀圖錄,粗覽山[川。古跡]靈奇,莫可詳究。聊申短詠,以諷美名云[爾矣]?!薄抖鼗拓ピ仭肥灼礊椤度I皆仭罚骸叭f?zhèn)群望,岫崿凌穹蒼。萬古不毛發(fā),四時含雪霜。巖連九隴險,地竄三苗鄉(xiāng)。風(fēng)雨暗[溪谷],令人心自傷?!雹萦嘈溃骸抖鼗偷牟┪飳W(xué)世界》,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127頁。若此,敦煌的三危山,即或是三苗所放之地?!短靻枴费云涞刂恕把幽瓴凰馈保盅浴鞍驳梅蛄妓?,不能固臧?”既是詢問三危之所在,亦追詢“不死之藥”當(dāng)如何尋覓。
《穆天子傳》言“黑河之阿,爰有木禾,食者得上壽”,《拾遺記》載“勃鞮國人,壽千歲,食黑河水藻”,《廣博物志》載“黑河之藻,可以千歲;三危之露,可以輕舉”。黑河之木禾、三危之甘露,皆與敦煌地區(qū)聯(lián)系緊密?!冻o·遠游》言“從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所謂“不死之舊鄉(xiāng)”正是西王母的所在地。⑥饒宗頤:《塞種與Soma——不死藥的來源探索》,見《中國學(xué)術(shù)》總第12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1-6頁。關(guān)于西王母,《山海經(jīng)》載:
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燃。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昆侖的字義原指月亮,昆侖山乃月山⑦凌純聲:《昆侖丘與西王母》,見馬昌儀選編《中國神話學(xué)百年文論選》,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537頁。,刑殺之神西王母的職責(zé)是護衛(wèi)日月所入的昆侖天門,其神相或為披散頭發(fā)、頭戴鬼面、手持戰(zhàn)戈、身穿獸皮的月王之神①王孝廉:《西王母與周穆王》,見詹石窗總主編《百年道學(xué)精華集成》第2輯,神仙信仰卷5,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29頁。。
《吳越春秋》言“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西王母”,《穆天子傳考證》言“竊謂西王母者,古加勒底國之月神也。《軒轅黃帝傳》言‘時有神西王母,太陰之精,天帝之女,可為月神確證’”。凌純聲《昆侖丘與西王母》引Dhorme之觀點認為古代蘇美爾和阿喀稱月神曰sin,有時拼成si-in 或si-en'snu,后者發(fā)音貼近“西王母”三個字,“Dhorme 謂一年之中,在夏至之樂,以一月祭獻月神,accadien語稱rimanu,后又名siwan”,其音與“西王母”或“西王”之音更相似,西王母三個字或是蘇美爾月神si-en-nu音譯而來②凌純聲:《昆侖丘與西王母》,見馬昌儀選編《中國神話學(xué)百年文論選》,西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540頁。,此見西王母與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在中國的神話中,西王母與月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由后羿和嫦娥建立起來。《淮南子》載:
昔者,羿狩獵山中,遇姮娥于月桂樹下。遂以月桂為證,成天作之合。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鑿齒、九嬰、大風(fēng)、封豖希、修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fēng)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豖希于桑林。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淮南子·覽冥訓(xùn)》言“弈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傳說西王母用昆侖山上不死樹的果子煉制出不死之藥。后羿為民除害,受眾人敬仰,或因其功勛卓著,故可從西王母處求得不死之藥,后羿將藥“托與姮娥”,然姮娥“竊”而服之。《淮南子》載其服藥后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神話中后羿射殺太陽,嫦娥則投奔月亮,帶有著鮮明的神學(xué)立場,符合道教以柔克剛的基本原則。在上述文中,西王母主司世界的毀滅和誕生,擁有強大的再生能力,因此后羿向其求取“不死之藥”,完全符合神學(xué)的基本邏輯。③朱大可:《華夏上古神系》,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頁、第509頁。
湖北王家臺秦簡所錄之殷易《歸藏》有言:“《歸妹》曰昔者恒我(娥)竊毋死之□(奔)月而與(枚)占□□”,饒宗頤據(jù)此考證嫦娥竊‘不死之藥’飛升之事,在先秦即已流行④饒宗頤:《塞種與Soma——不死藥的來源探索》,見《中國學(xué)術(shù)》總第12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1-2頁。,此后逐漸衍生出玉兔搗藥等傳說。月中有兔之說出現(xiàn)較早,《楚辭·天問》即言“厥利維何,而顧兔在腹”,王逸注曰“言月中有菟,何所貪利,居月之腹,而顧望乎?”洪補曰:“菟,與兔同?!鹅`憲》曰:‘月者,陰精之宗,積而成獸,象兔?!薄邦櫷谩奔丛轮兄?。到了漢代,在道教神話中,兔子衍生為了玉兔⑤朱大可:《華夏上古神系》,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頁、第509頁。,其主要職責(zé)是搗藥。不過中國西北地區(qū)存留的壁畫中的諸多兔形象,常為兔本生故事的表達,與搗藥關(guān)聯(lián)較小?!洞筇莆饔蛴洝份d“天帝釋欲驗修菩薩行者,降靈應(yīng)化為一老夫”,遂言于林野中的狐、兔、猿曰:“聞二三子情厚意密,忘其老弊,故此遠尋。今正饑乏,何以饋食?”狐獻鮮鯉,猿采異果,唯兔空返。兔曰:“仁者,我身卑劣,所求難遂。敢以微躬,充此一饗”,遂入猛焰之中。老夫復(fù)帝釋身,言:“一何至此!吾感其心,不泯其跡,寄之月輪,傳乎后世。”月中之兔或自斯而有⑥陳開勇:《宋元俗文學(xué)敘事與佛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1頁。,佛教中焚身供養(yǎng)的兔出現(xiàn)在月中助月精嫦娥配制仙藥,亦體現(xiàn)出中西文化的融合碰撞。
饒宗頤指出西王母的“不死藥”展現(xiàn)了自波斯大流士時代(前521—前486),即周威烈王前一百年左右以來,華胡文化的交流。其時有塞種人居于印度地區(qū),以“不死”為種族之號。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塞種人曾入居中國西北,《烏孫國傳》言“烏孫民有塞種、大月氏種”,烏孫故地在敦煌以西,天山以東,伊吾附近,塞種人足跡抵達的西北地區(qū),正是西王母所在處。①饒宗頤:《塞種與Soma——不死藥的來源探索》,見《中國學(xué)術(shù)》總第12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第1-2頁?!稘h書·西域傳》言“昔匈奴破大月,大月氏西君大夏,而賽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往往為數(shù)國。自疏勒以西北,休循、捐毒之屬,皆故塞種也”②(漢)班固:《漢書》卷96《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84頁。,又言烏孫“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賽王南越懸度,大月氏居其地。后烏孫昆莫擊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烏孫昆莫居之,故烏孫民有塞種、大月氏種云”③(漢)班固:《漢書》卷96《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901頁。?!稘h書》屢屢提及塞種,顏師古注謂“塞種即所謂釋種,蓋即浮屠國,其種分散,遍于諸國”。塞種是古老的印歐語民族,塞種或為印度種,與大月氏、烏孫同種。④楊蔭杭著、楊絳整理:《老圃遺文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879頁。塞種人的起源即意味著雅利安人(印度、伊朗人)的起源。其或源于南西伯利亞,同古樓蘭人可能有著一定的關(guān)系。⑤王小甫:《我國西北先秦時期的塞種》,見王小甫《邊塞內(nèi)外》,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年,第13-14頁。塞種人屬于游牧民族,活躍于中亞、西亞的大部分地區(qū),也曾在祁連山北昭武城等地與月氏雜居,他們逐步深入到中國西北部,其文化亦漸漸匯入了中華文化之中。
塞種人崇尚Soma,即“蘇摩”,是一種來自于月亮甘露中的“不死神力”。在“吠陀”祭祀崇拜中,蘇摩占有重要地位,是眾神的主食,賦予人永生及戰(zhàn)無不勝之力,因此人們也會將月視為蘇摩。月的清輝幫助植物生長,能產(chǎn)生甘露,所以月自身也會有盈虧⑥[德]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譯:《印度諸神的世界印度教圖像學(xué)手冊》,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第126頁。。印度古老的詩集《梨俱吠陀》在提及月神時,常有對蘇摩的贊美,如“甜美、明潔的河溪中有純凈的水流,噢,‘蘇摩’,壓榨而出,是為了因陀羅,供其飲用”,“因陀羅飲用‘蘇摩’,精神大振,奮神威掃除一切弗栗多;他并將財富賜予我們”⑦魏慶征:《古代印度神話》,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56頁。,展現(xiàn)出了對“蘇摩”的尊崇。塞種人來到中國西北,帶來了他們對月的認知,此與“不死之藥”、嫦娥奔月等神話在西部的流行,或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在嫦娥飛升月宮的神話中,逐漸衍生出了吳剛釀酒等情節(jié)?!队详栯s俎·天咫》載“舊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異書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樹創(chuàng)隨合。人姓吳,名剛,西河人,學(xué)仙有過,謫令伐樹”,又言“釋氏書言,須彌山南面有閻扶樹,月過樹,影入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處水影也,此語差近”。此表明吳剛及其月桂,或帶有外來文化的痕跡。吳剛所釀桂花酒的原型,或是印度神話中眾神飲用的“蘇摩”酒⑧朱大可:《華夏上古神系》,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493頁、第509頁。。
在中國道教中,月很受尊崇,月之圣號為“月府結(jié)璘皇君妙果素月天尊”,居所為“素曜天宮”?!端鍟そ?jīng)籍志》言:“夜中于星辰之下,陳設(shè)酒脯、餅餌、幣物,歷祀天皇、太一、祀五星列宿,為書如上章表之儀以奏之,名之為醮。”醮,即祭祀,道教有繁復(fù)的祭月科儀,太陰圣班為其一。太陰為月,此是為月舉行慶賀或祝禱活動時的科儀,白文稱“天宮圣月,蘇摩太陰皇君”,其中“蘇摩”的使用,或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圣班前有功言:
中秋神月,天清氣爽。赤明開光,仙女妓樂。嫦娥舞姿,神龍朝月。神風(fēng)鼓舞,流香拂塵。紫霧吐輝,絳霞敷天。三景齊照,諸天光明。河海靜默,山岳藏?zé)煛}報ほx躍,人神歡欣。無道無情,生死同休。凡拜月神,并得長年。一炷才拈,寶號稱揚。
此展示出祭月場景的莊嚴美好,傳達出對月的崇拜之情,“并得長年”中有著拜月祈長生之希冀。對月亮的崇拜大抵自西北而南漸,敦煌文書中可見諸多與月有關(guān)的生活宜忌。敦煌文書P.2661《諸雜略得要抄子一本》之“吉兇避忌”條載“六月神名,天公字大華,日字長生,月字子光”,“右難此六神名字識之,不兵死,女人識之,不產(chǎn)亡。有急難呼此神老不避死吉。一云知此六神名,常呼之,即長生不死,上為天官”。①劉復(fù)輯:《敦煌掇瑣·77-98》,1925年,第380頁。敦煌寫本P.3081 有《七曜日吉兇推法》,七曜乃指日、月及五星,寫本中七曜名稱使用的是康居語的音譯,為蜜日、莫日、云漢日、嘀日、郁沒斯日、那頡日、雞緩日。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疾病、發(fā)兵等,其中《七曜日發(fā)兵動馬法》言:“莫日,此日太陰日,發(fā)軍宜從西北面向東方動兵,用子時發(fā),吉。將宜著黑衣,乘紫驄馬,黑纓紼黑旗引前,吉。饗祀月神,吉?!雹趯幱睿骸抖鼗蛯懕綪.3081號文書與唐代五月五日禁忌研究》,《敦煌學(xué)輯刊》2012年第4期。莫日祭祀月神后發(fā)兵乃是大吉,此或與月主長生有關(guān)。敦煌文書中與拜月相關(guān)的作品,也有一些與戰(zhàn)爭相連。
敦煌文書S.2607 有《搗衣聲》:“良人去。住邊庭。三載長征。萬家砧杵搗衣聲。坐寒更。添玉漏。懶頻聽。向深閨遠聞雁悲鳴。遙望行人。三春月影照階庭。簾前跪拜。人長命。月長生?!贝耸籽哉鞣蜻h赴邊庭,女子惦念不已,遂于簾前跪拜,祈求人如月般長生。敦煌《云謠集·鳳歸云·閨怨》言:
征夫數(shù)載。萍寄他邦。去便無消息。累換星霜。月下愁聽砧杵,擬塞寒雁行。孤眠鸞帳里。枉勞魂夢。夜夜飛揚。想君薄行。更不思量。誰為傳書與。表妾衷腸。倚牗無言垂血淚,暗祝三光。萬般無那處。一爐香盡。又更添香。
征人一去杳無音信,女子暗祝的“三光”即日月星,她焚香問天,虔誠禱告,祁望征人可得永年,作品表現(xiàn)的仍是對月祈求的情景。如此行為在空閨女子身上多有表現(xiàn),《云謠集》有兩首作品展示了此種樣態(tài)?!吨裰ψ印费浴胺傧愣\祝天”,《破陣子》言“焚香禱盡靈神”,焚香禮天敬神,蕩子或可早歸。若對月為征人祈禱,征人或能如月之自圓一般,傷可自愈,生命久長。人生在月亮面前,充滿了希望。
S.4578、S.1579、P.2702又記有《詠月婆羅門曲子》,一作《望月婆羅門》:
望月婆羅門,青霄現(xiàn)金身。面載黑色齒如銀。處處分身千萬億,錫杖撥天門。雙林禮世尊。
望月隴西生,光明天下行。水精宮里樂轟轟,兩邊仙人常瞻仰,鸞舞鶴彈箏。鳳凰說法聽。
望月曲彎彎,初生似玉環(huán)。漸漸團圓在東邊,銀城周回星流遍。錫杖奪天關(guān)。明珠四畔懸。
望月在邊州,江東海北頭。自從親向月中游,隨佛逍遙登上界,端坐寶花樓。千秋以萬秋。
此或為組詞,其中的“千秋以萬秋”,表達了對長生及永恒的渴望。這組詞亦展現(xiàn)出中外文化的融合。詞中的婆羅門乃梵語,是古印度地位最崇高的種姓。任二北認為“望月”是婆羅門的一項功課①任中敏:《敦煌歌辭總編》,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526頁。,婆羅門觀月修行,其日益精進似月之初生至滿,其心境明澈似月之澄凈無塵。這種向月修行中飽含著對月的尊重與贊美,也帶有著一切美好的希冀。該組詞第一首寫僧侶做功課時觀見天空中顯現(xiàn)的佛祖形象。佛祖普度眾生,僧侶們也受到了佛祖的點化。第二首寫佛祖在月光普照的夜里說法,歌舞相隨,氣氛熱烈,眾仙仔細聆聽。第三首寫在人間看到的月亮變化的形態(tài),天上的月宮中回星流遍。第四首寫月光的清輝遍布人間,唐玄宗游歷月宮后歸至凡間,眾人祈望千秋萬代。鄧喬彬以為第一首的望月帶有明顯的佛教崇拜,第二首則見道教意味,玄宗“親向月中游”,又“隨佛逍遙登上界”,展現(xiàn)出其時佛道兼崇的情態(tài)②鄧喬彬:《鄧喬彬?qū)W術(shù)文集·第4卷·唐宋詞藝術(shù)發(fā)展史》,蕪湖:安徽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44頁。。
《望月婆羅門》中提到的明皇月宮之游雖是虛妄,卻產(chǎn)生較早,且與《婆羅門曲》關(guān)系密切?!稑吩贰吩唬骸啊赌奚延鹨虑?,開元中,西涼府節(jié)度楊敬述進。鄭嵎曰:‘玄宗至月宮,聞仙樂,及歸,但記其半。會敬述進《婆羅門曲》,聲調(diào)相符,遂以月中所聞為散序,敬述所進為曲,而名《霓裳羽衣》也?!薄短茣穭t言“天寶十三載,改《婆羅門》為《霓裳羽衣》”。蔣遠橋以為唐玄宗所制《霓裳羽衣曲》未雜夷音,而所獻《婆羅門曲》歌舞急促,天寶年間新的《霓裳羽衣曲》乃以玄宗所創(chuàng)為散序和中序部分,以《婆羅門曲》為曲破。③蔣遠橋:《時間中的歌舞:〈霓裳羽衣曲〉的創(chuàng)制、流變和表演》,見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編《中國文學(xué)研究》第30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63頁?!赌奚延鹨虑泛汀镀帕_門曲》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展示出中國西北地區(qū)多文化交融的痕跡?!对浦{集》另有兩首《拜新月》:
蕩子他州去。已經(jīng)新歲未還歸。堪恨情如水。到處輒狂迷。不思家國。花下遙指祝神祇。直至于今。拋妾獨守空閨。上有穹蒼在。三光也合遙知。倚幈幃坐。淚流點滴。金粟羅衣。自嗟薄命。緣業(yè)至于斯。乞求待見面。誓不辜伊。
國泰時清晏。咸賀朝列多賢士。播得群臣美。卿感同如魚水。況當(dāng)秋景。蓂葉初敷卉。向登新樓上。仰望蟾色光翅?;仡櫽鲇裢糜懊摹C麋R匣參差斜墜。澄波美。猶怯怕銜半鉤餌。萬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愿皇壽千千。歲登寶位。
《禮記》載天子春祭日,秋祭月?!短S洝芬嘌郧锓旨酪姑饔谙υ聣?。不僅天子秋季祭月,民間秋日祭月也較為常見。唐人常在七夕夜拜月,祈求福壽永駐。七夕拜月似從七夕乞巧拜雙星之風(fēng)俗演變而來。晉人周處《風(fēng)俗記》言:
七月初七日,其夜灑掃于庭,露施幾筵,設(shè)酒脯,時果,散香粉于筵上,以析河鼓織女,言此二星辰當(dāng)會,守夜者咸懷私愿,咸云見天漢中有奕奕白氣,有光耀五色,以此為征應(yīng),見者得拜,而愿乞富乞壽,無子乞子,惟得一,不得兼,求三年乃得,言之頗有受其祚者。
此展示出七夕拜月的情態(tài)。然拜新月之舉大抵只見于唐代中晚期及其后的典籍中,似至唐才形成風(fēng)俗,且于唐代中期始流行,并多見于中國西北部,屬于敦煌民俗④高國藩:《敦煌古俗與民俗流變中國民俗探微》,南京:河海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402頁。。對新月的崇拜或也與佛教相關(guān),前文所舉《望月婆羅門》中,“望月曲彎彎,初生似玉環(huán)。漸漸團圓在東邊”,即是婆羅門望月修行,其功如新月漸滿。《大寶積經(jīng)》又言:
迦葉!譬如月初生時,光明形色,日日增長。菩薩凈心,亦復(fù)如是,一切善寶法日日增長。
迦葉!譬如月初生時,眾人愛敬逾于滿月。如是迦葉,信我語者,愛敬菩薩過于如來。所以者何?由諸菩薩生如來故。①(唐)菩提流志編譯:《大寶積經(jīng)》4,上海:上海佛學(xué)書局,2004年,第348頁、第354頁。
新月蘊含著無盡的力量,帶給人憧憬和希望,是以《拜新月》其一言蕩子離家久久未歸,其妻虔誠禮拜三光,祈求家庭團圓,幸福綿長;其二言河清海晏、君臣遇合,群臣萬民月下祝禱,求國富民強,君王安康。唐以后拜新月流行日漸廣泛,唐人李端有《拜新月》:“開簾見新月,即便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fēng)吹裙帶?!痹娭信右娫录窗?、未有任何準備的儀式,此舉展示出其急切的心情,縱然女子的細語他人不得聞,但觀“北風(fēng)吹裙帶”之凄涼情境,即可想見其對團圓幸福的渴求。五代后蜀韋縠《才調(diào)集》錄中唐戶部侍郎吉中孚室張夫人之《拜新月》:
拜新月,拜月出堂前。暗魄初籠桂,虛弓未引弦。拜新月,拜月妝樓上。鸞鏡始安臺,蛾眉已相向。拜新月,拜月不勝情。庭花風(fēng)露清。月臨人自老,人望月長生。東家阿母亦拜月,一拜一悲聲斷絕。昔年拜月逞容輝,如今拜月雙淚垂?;乜幢娕菪略?,卻憶閨中年少時。②(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zé)任公司,2017年,第221頁。
“人望月長生”“拜月逞容輝”中,有著對長生及青春的祈求。觀詩中“東家阿母亦拜月”“回看眾女拜新月”的描繪,可見拜新月多為年輕女子,她們常祈芳華常駐、團團圓圓。施肩吾《幼女詞》曰“幼女才六歲,未知巧與拙。向夜在堂前, 學(xué)人拜新月”,即描繪了小女孩學(xué)人拜月的情景。
《醉翁談錄》記載了唐宋之時京都賞月的情態(tài),其時不論男女貧富,皆登樓或于中庭焚香拜月?!澳袆t愿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澹佇妝飾,則愿貌似嫦娥,圓如皓月”,“俗傳齊國無鹽女,天下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選入宮,帝未寵幸,上因賞月見之,姿色異常,帝愛幸之,因立為后。乃知女子拜月有自來矣”。又言“舊傳是夜月色明朗,則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濱老蚌吐納月影,則多產(chǎn)明珠,比明年采珠捕兔者,卜此夕為驗”。京都拜月者祈求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有金榜題名,有容顏俊美,有多子多福,而敦煌民眾的拜月祈望則常與平安永生相連,此不僅因為敦煌具有重要的軍事地位,亦因其作為西北門戶,與外來文化不斷碰撞融合,受之影響頗深。季羨林曾指出,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qū)。③季羨林:《敦煌學(xué)、吐魯番學(xué)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見劉建編《季羨林學(xué)術(shù)著作選集·中國文化與東方文化》,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第171頁。其地西王母擁有“不死之藥”的傳說,以及后羿求藥、嫦娥飛升、吳剛釀酒等故事,正帶有文化融合碰撞的痕跡。這些文化因子滲透進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也在一首首敦煌曲辭中不經(jīng)意間展示了出來,成為后人了解古人的脈絡(lu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