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嬋娟,周霞輝
(1.廣西教育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23;2.南寧市赫山區(qū)岳家橋鎮(zhèn)中心校,廣西 南寧 530023)
原始信仰與崇拜是人類最早的精神活動之一,也是遠古人們對自然與人類本身的最初認識。(1)楊清虎:《中國民間信仰學(xué)研究與評述》,中國書籍出版社,2017年,第52頁。原始信仰逐漸發(fā)展,一部分與國家政權(quán)結(jié)合,成為國家正祀,另一部分存留民間,成為有地域特色的民間信仰。嶺南因其地域偏遠,長期被視為化外之地,其俗信神尚巫,信仰多元。嶺南地區(qū)的泛神信仰歷來備受關(guān)注,如肖起清論述西江流域民間信仰之多元:“壯、漢、瑤既有豐富的自然崇拜對象和自然信仰體系,也有多樣的靈魂崇拜內(nèi)涵,同時還形成了客家的祖先崇拜、瑤族的盤瓠圖騰崇拜和壯族的蛙崇拜,在宗教信仰上既有佛教信仰,也有道教信仰,還有本土保護神龍母、冼夫人、伏波將軍等的信仰?!?2)肖起清、 張意柳:《文化認同與傳承——西江流域神譜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2017年,第28頁。
現(xiàn)實生活中,泛神信仰造就了眾多的廟宇,而在中國古代,廟宇建設(shè)多有刻碑紀念的傳統(tǒng)。以此,嶺南地區(qū)存留了眾多廟宇碑。根據(jù)《廣東碑刻集》《廣州碑刻集》《廣東歷代地方志集成》《桂林石刻總集輯校》等文集以及嶺南各地地方志,我們可以整理出清代嶺南廟宇碑近千方。當(dāng)然此數(shù)字是囿于文獻記載的,歷史上嶺南地區(qū)清代廟宇的實際數(shù)量應(yīng)遠超這個數(shù)字。清人樊封言:“嶺南十郡瀕海,司海之神,廟食處處不絕?!币蚋鞣N原因,古代很多廟宇已經(jīng)消失。文獻輯錄的這些廟宇碑具有多方面的價值。以往學(xué)者多側(cè)重從神的譜系、空間分布、社會功用以及廟宇的現(xiàn)存狀況等方面展開研究,這些研究集中在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民俗學(xué)方向,甚少學(xué)者對此展開文學(xué)方面的研究。事實上,這些廟宇碑文本身就是中國古典文章中一類,其發(fā)展變化體現(xiàn)了嶺南地域文學(xué)之多樣性,從文學(xué)方面而言,這些碑文有其值得探討之處。
廟宇的重修與新建于地方而言是件大事,大型寺廟建設(shè)往往費錢不少,歷時久,工程浩繁。因此廟宇碑文的撰寫是件重要的事情,其作者往往是有身份的人,或為地方官員,或為名士,或為主持者。這些作者中有尚可喜、耿繼茂、衛(wèi)哲治、曾燠、吳榮光、葉名琛、郭遇熙等官員,又有陳恭尹、梁佩蘭、黃培芳、張錦芳、陳澧等嶺南名士。他們個人境遇不同,所處時代有別,但面對共同的文學(xué)主題,其廟宇碑文呈現(xiàn)出共通的特性。這類文章重視闡述神之緣起與廟宇的發(fā)展歷史,追本溯源,以讓民眾清楚所祀神靈之來歷,達到弘揚教化之目的。
“嶺南海岸線漫長,島嶼眾多,海上交通便利,因此,嶺南文化具有很多海洋文明的特色?!?3)高敬:《嶺南文化》,時事出版社,2013年,第7頁。在眾多的自然神中,水神在西江流域地位最高,是能進寺廟的神,祝融作為專職水神,是各代帝王祭海的主要對象之一,也是管理河海水系的神祗;龍母、媽祖、伏波將軍等則兼顧航運和水上安全,被廣為敬奉;而龍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行云布雨之神,在西江流域宗教場所則以龍表、龍圖、龍雕、龍神等形象出現(xiàn)。(4)肖起清、 張意柳:《文化認同與傳承——西江流域神譜研究》,第55頁。
李殿華《重修龍母廟碑記》撰寫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文章詳細講述了龍母信仰之緣起:“考諸志乘,秦始皇時龍母媼夫人者拾一卵于江岸,大如斗,歸箴于器中,數(shù)日,有物如玉,穿卵而出,長數(shù)尺,性喜水,投之江中,嬉游自適而去,數(shù)年復(fù)還,遍體生鱗,文成五色,頭有兩角,始知其為龍也。秦始皇□□修禮聘夫人,納于宮舟至始安郡,一夕,龍引所乘舟還于水,夫人卒,葬西源上。后大風(fēng)雨,五龍移于北岸,晝夜號哭,有聲如人,遠近聽之,共立龍母廟于墓傍,祈禱輒應(yīng)?!?5)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30頁。李殿華的描述非常詳細,這與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龍母》的記載大同小異,屈氏曰:“秦始皇嘗遣使盡禮致聘。將納夫人后宮。夫人不樂。使者敦迫上道。行至始安。一夕龍引所乘船還程水。使者復(fù)往。龍復(fù)引船以歸。夫人沒。葬西源上。龍嘗為大波??M浪轉(zhuǎn)沙以成墳?!?6)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第212頁。從兩人的記載來看,嶺南的龍母信仰始于秦朝,歷史悠久,故事清晰,在清初得以持續(xù)發(fā)展。龍母信仰發(fā)展至今,故事流傳深廣,僅西江流域敬奉龍母的廟宇就有300多座。龍母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并不亞于海神媽祖。
在眾多的神靈中,“玄武事跡,不僅是中國神靈中最富幻想的代表,也是道教與民間信仰混染的典型事例”(7)陳器文:《玄武神話、傳說與信仰》,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總社,2018年,第1頁。。嶺南地區(qū)玄武信仰盛行,有其地域原因。屈大均曰:“吾粵多真武宮。以南海佛山鎮(zhèn)之祠為大。稱曰祖廟……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也。吾粵固水國也,民生于咸潮,長于淡汐,所不與黿鼉蛟蜃同變化。人知為赤帝之功,不知黑帝之德。家尸而戶祝之,禮雖不合,亦粵人之所以報本者也。”(8)屈大均:《廣東新語》,第208頁。真武廟遍布廣東各地,僅《南??h志》里記載的真武廟就有23座。(9)肖海明:《北帝(玄武)崇拜與佛山祖廟》,《佛山科學(xué)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2年第3期。佚名《清復(fù)靈應(yīng)祠租雜記》論述了真武信仰之緣起:“五帝之祀,載于《月令》,其一為黑帝。黑帝者,顓頊之神,居水之位,司冬之令,而為大一之佐。蓋周天之度,三百六十有五,而二十八宿為經(jīng)。北方七宿,曰斗,曰牛,曰女、虛,曰危、室、壁。象曰龜蛇,謂之元武,武者星形,元者水形。北帝者,元武之精也。吾粵星分牛、女,同隸北垣,呼吸與帝座通,由此言之,神之為民捍災(zāi)御患,成民忠義,而為累朝崇報所由歸者?!?10)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中華書局,2013年,第623頁。文章從星野位置來說明嶺南玄武信仰之必然性,這與屈大均的解釋可互相補充。
廟宇碑文作者注重梳理脈絡(luò),講清神靈緣起,以讓民眾明明白白虔祭。同時又注意闡述廟宇本身的歷史,在回顧歷史過程中,思考興廢之理,寄予情思。
歐陽健《重塑光孝寺佛像題名記》作于嘉慶五年(1800),其文詳細回顧了廣州光孝寺之歷史:“寺本為孫吳虞仲翔故宅,種訶子于中,故曰訶林。自曇摩耶舍、求那羅跋陀二尊者創(chuàng)建道場,寺名制止。嗣后初祖、六祖先后顯跡。在晉為王園寺,唐為乾明法性寺,宋改崇明萬壽,尋又改報恩廣寺。至明成化年間,始賜額為光孝寺。凈域?qū)毞?,號粵中名剎,與羅浮洞天、峽山福地,均嗓名于宇內(nèi)。”(11)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147頁。光孝寺乃嶺南名寺,因六祖慧能在此瘞發(fā)、論辯而馳名海內(nèi)外。
長善《重修六榕寺佛塔記》作于光緒元年(1875),文章記載廣州凈慧寺現(xiàn)名六榕寺之因:“城西有窣堵坡焉,大同三年曇裕法師建塔,賜號寶莊嚴者是也。唐王勃嘗撰舍利塔記,宋瑞拱中修繕之,改名凈慧寺,后毀于火,塔無存……昭圣時蘇文忠公謫戍嶺南,僑寓天慶觀,沙門道綜丐公題額,公喜其地有六榕,古翠濃蔭,大書‘六榕’二字,與之懸諸門榜,由是來游者仰玩東坡墨寶,群以六榕呼而不知寺名之為凈慧也?!?12)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169頁。在對六榕寺歷史回顧之中,作者表達了對蘇軾等前賢的緬懷之意。
道光二十五年(1845),黃恩彤為廣州五仙觀重修撰寫《重修五仙觀碑文》。文章詳述了神與道觀之來歷:“周顯王時,有五仙人來集楚庭,乘五色羊,衣應(yīng)五方,各持嘉禾一莖,穗皆六出。授觀者曰:‘愿而阛阓永無災(zāi)癘?!汈扇ィ蚧癁槭??;浫俗允墙舨⑹胫?。秦漢而后,崇奉惟謹。宋初,祠遷他所,厥民弗康。政和間,經(jīng)略使張勱因民吁請,仍復(fù)舊址。今之觀即其地也。明洪武二十年,毀于火,中書平章廖永忠重加修建……兩百年來,翼翼濟濟,克壯其猷。”(13)同上,第251頁。文章既闡述了廣府五羊仙信仰之來由,又記載五仙觀之歷史變遷,觀古鑒今,落足到現(xiàn)實政務(wù)之上:“方今粵東旗民,生齒繁衍,養(yǎng)生之計,視昔尤亟。”作者祈愿神靈“錫福茲土,雨陽時若,嘉禾遂生”。
追緬歷史、紀念前賢,作者們俯仰古今之際,思考著神道設(shè)教。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圣人并不崇拜鬼神,但歷朝統(tǒng)治者均重視祭祀制度,“祭祀制度是國家禮儀制度的一部分,是國家權(quán)力在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心理層面的體現(xiàn)……宋代以降,一方面,沿海地方士紳尋求利用各種方式將地方神靈納入國家祭祀的神統(tǒng);而另一方面,國家通過賜額或賜號的方式,把沿海地方上比較流行的民間信仰納入國家的正祀系統(tǒng)中,便于控制地方社會?!?14)王元林:《國家正祀與地方民間信仰互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4頁。從王元林的論述可知廟宇的新建與教化之密切關(guān)系。吳榮光(1773-1843),字伯榮,南海佛山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歷任福建鹽法道、湖北按察使、貴州布政使、湖南巡撫,署湖廣總督。他關(guān)心家鄉(xiāng)建設(shè),多次為佛山廟宇建設(shè)撰寫碑文。其《重修佛山三官廟碑記》作于道光八年(1828),文中明確闡述了“神道設(shè)教”之道理。“天不言而恐懦者遂而不知警,黠者遁而且自悻也,復(fù)設(shè)為所司糾察,以激之勸之。善果福,淫果禍,昭然確然,使有所可為,有所不可為。故神道設(shè)教,所以輔王道之窮也。道家言天官、地官、水官,承天命以诇察人間善惡。”(15)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56頁。
城隍信仰起源于原始社會中上古先民的土地神信仰,祭祀城隍其實也就是上古社祭的延續(xù)。元明以降,城隍受到統(tǒng)治者的青睞,地位更加顯要。(16)范軍:《城隍信仰的形成與演變》,《華僑大學(xué)學(xué)報》2007年第4期。雍正十一年(1733),沈曾同撰寫的《重修城隍廟記》一文開頭即闡述城隍神治理之道,“國家設(shè)城以衛(wèi)民,惟神憑之,以司民命,而降之福;宰治其明,而神治其幽,勢若相需者焉:故神之廟祀遍天下?!?17)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1076頁。郭遇熙康熙二十八年(1689)任從化知縣時見到:“邑蔽民澆,似難化理。然俗尚祀神,歲時伏臘,輒為報賽”,“余竊喜曰:‘是即化民成俗之機也。迎其機而導(dǎo)之,又何患民俗之不善哉!’”(《重建清寧廟碑記》)(18)同上,第1103頁。吳榮光、沈曾同、郭遇熙等人均為地方長官,負有守土安民之責(zé),又是飽讀詩書的士人,他們的廟宇碑文,既追敘歷史,更著眼現(xiàn)實,充分發(fā)揮激發(fā)信仰的社會功用,以達到治理地方之目的。
從文體學(xué)角度來考察廟宇碑文,它們大多屬于“記”體類文章。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曰:“大抵記者,蓋所以備不忘。如記營建,當(dāng)記日月之久近,工費之多少,主佐之姓名。敘事之后,略作議論以結(jié)之,此為正體?!?19)吳訥著、凌郁之疏證:《文章辨體序題疏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62頁。在發(fā)展過程中,記體文多次變化,宋代則極盡其變?!霸跉W陽修的影響之下,北宋諸多營建記亦充分淡化或略化記中的建筑元素,而人事元素卻得到不斷的強化;重視環(huán)境與建筑、自然與人文互相交融,相映生輝;寫景、抒情、敘事、議論的完美結(jié)融合,催生出傳世的經(jīng)典杰作。”(20)洪本?。骸稓W陽修承前啟后引領(lǐng)營建記演變的貢獻》,《福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19年第6期。發(fā)展至清代,清人面對前人豐碩的文化遺產(chǎn),在尊唐與尊宋之間兼取其長,又受到時代政治環(huán)境影響。在文章方面,清代學(xué)人調(diào)和駢散,追求雅潔文風(fēng),創(chuàng)立桐城文派,影響深遠。廟宇記的寫作,清人大多遵從記體文正體寫法,著重敘事,同時又學(xué)習(xí)宋代文章,部分廟宇記突出營建過程中的人事因素,反映出不同時期各方面的社會信息。
曾弘《重修大殿記》創(chuàng)作于順治六年(1649),是年二月尚可喜、耿繼茂兩路平靖大軍抵達廣州,圍困城池長達十個月,“攻陷廣州后,下令屠城,十萬無辜平民慘遭殺害?!?21)方志欽、蔣祖緣:《廣東通史·古代下冊》,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737頁。大軍所過之處,哀鴻遍野,在此背景之下,韶關(guān)南華寺重新修繕有其迫切的社會功用。南華寺,又稱曹溪,在韶州南60里,為六祖慧能駐錫之所。曹溪為天下禪宗道脈之源,一脈派五宗,人稱“禪林洙泗?!?22)方志欽、蔣祖緣:《廣東通史·古代下冊》,第701頁。曾弘記載道:“大軍之后,白骨如麻,予兩人百計以掩之。一骼未收,泣數(shù)行下。當(dāng)路者以其事上聞,遂賜紫實公,廉讓不遑,愀然曰:‘所貴為佛子者,將此身心奉塵剎耳。曹溪一滴,五宗于此支分焉。今大殿高危,墻壁隕落,梁棟傾斜,能不愧于心乎?’諸善人感其誠,施以千金?!?23)莫昌龍、何露:《韶關(guān)歷代寺院碑記研究》,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75頁。戎馬一生的尚可喜非常注重借用宗教來強化統(tǒng)治。他在《重修玄妙觀記》中言:“版圖既定,罪人斯得,間以軍旅之暇,修崇文廟,黌序聿新?!?24)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196頁。尚可喜清楚神道化民之作用,其《鼎建大佛寺記》曰:“作忠孝教,均在乎是?!?25)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194頁。于是,尚可喜以實力支持各地廟宇建設(shè)。其《東德勝廟碑》曰:“茲列郡皈誠,民物阜安,以叨承平。爵土之榮,其敢忘冥佑哉?爰新廟宇,祗薦春秋?!?26)同上,第416頁??滴跗吣?1668),尚可喜倡導(dǎo)了南華寺之重修,他自述向往之心:“順治己丑,奉簡書,同靖藩恢克東粵。過回龍之峽,指象嶺之峰,為低回者久之。至于今垂二十年,以戎務(wù)方殷,未遂瞻禮??滴醵∥创?,幸藉國靈,境內(nèi)安堵,燔燧不驚,軍府多暇,遂得一展謁焉?!?27)莫昌龍、何露:《韶關(guān)歷代寺院碑記研究》,第84頁。
兩廣總督葉名琛為近代史上著名的封疆大吏,他善于內(nèi)政,長于理財,對侵略者態(tài)度強硬。《清史稿》言:“名琛性木強,勤吏事,屬僚憚其威重。初以偕徐廣縉拒英人入城被殊眷,因狃于前事,頗自負,好大言,遇中外交涉事,略書數(shù)字答之,或竟不答。”(28)趙爾巽:《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第11764頁。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葉名琛被英軍俘虜而客死他鄉(xiāng)。多年督粵,葉名琛明了時局,其《重修南海神廟碑記》描述當(dāng)時形勢道:“今則風(fēng)氣日開,沿海數(shù)十郡縣,地袤物博,舶販往來,大利大害,叢芽其間,外宄內(nèi)奸,蜮伏狙伺,而海疆滋以多故。神秩最尊,統(tǒng)攝群元,捍患御災(zāi),與守土分任其責(zé),而功亦于今為烈。乃者英夷構(gòu)亂,香港業(yè)許通商,復(fù)有入城之請,小大戰(zhàn)戰(zhàn),懼畏無藝。而廉、瓊諸郡,巨濤環(huán)繚,瓊島孤懸,藪萃逋逃,未歸約束,海氛交煽,亦云棘矣!”(29)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382頁。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系列不平等條約的簽訂,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潰。廣州作為第一批開放的通商口岸,貿(mào)易雖興盛,但危機重重。葉名琛希望借助神力來凝聚民心,故重視廟宇興修。
馬盛治“中法戰(zhàn)爭后授廣西柳慶鎮(zhèn)總兵,仍留邊防統(tǒng)領(lǐng)全軍,輔佐蘇元春建設(shè)邊防。他修筑鎮(zhèn)南關(guān)、平而關(guān)、水口關(guān)和大小連城的炮臺營壘,事必躬親,功績卓著”(30)滕蘭花、胡小安:《清代廣西民間信仰、族群與區(qū)域社會研究》,民族出版社,2017年,第31頁。。在建設(shè)邊防的同時,馬盛治在廣西憑祥伏波嶺以及鎮(zhèn)南關(guān)的隘口修建伏波廟,借紀念東漢伏波將軍馬援之際表達他保衛(wèi)疆土之決心。“盛治追維前烈,慨然有光復(fù)銅柱之思。而將軍在天之靈,當(dāng)必有默為呵護以竟其志者。爰于隘口右山之麓,買民基一區(qū)為神祠之,俾居民尸視,用隆報享,且志盛治景仰之忱。”(31)同上,第32頁。馬盛治身為邊將,以伏波將軍為追崇對象,“盛治思侯之征蠻也,歷周一歲,而征側(cè)、征貳就擒,越疆平,立銅柱,標漢界,拓洪荒,未辟之基,賴侯之功德在民,至今思慕勿替,于□偉矣!”(32)同上,第30頁。
和平時期,祀神以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動亂時期,民眾對神靈寄予的希望更多,廟宇碑文承載了不同歷史時期士人之思緒與感慨,反映了其時人心之需。
部分廟宇碑文回顧廟宇修繕之歷史,在歷史進程中突出本次修繕承繼傳統(tǒng)之意義。光緒十六年(1890),趙從端撰寫的《重修佛山塔坡古廟碑記》記載了佛山塔坡古廟在清朝的歷次維修,“至國朝,一修于雍正元年,再修于乾隆□年,又再修于嘉慶元年、道光四年、道光十七年、道光三十年,此則有聯(lián)匾及舊碑可考者。”(33)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902頁。可見,歷史悠久的廟宇蘊含著深厚人文內(nèi)涵,凝聚了多代建設(shè)者之心血。
部分碑文詳細描寫本次建設(shè)過程。鄧士憲《重修三元宮碑記》敘述道:“爰將頭門、齋堂、香亭、三官殿、靈官殿、雨仙殿、觀音殿、祖堂、新客廳、山舫各處,或加以補葺,或始事經(jīng)營。費用不貲,工程非一;竭盡綿力,克告成功?!?34)同上,第47頁??梢姶舜谓ㄔO(shè)工程浩大,花費較多。趙鳴玉《重修北帝祖廟碑記》寫佛山祖廟重修情形:“于是卜吉鳩工,掄材興作。度之量之,前后開擴,為棟為梁,為甍為廉。小大具舉,上□下砌,葺然改觀。 圬者飭之,墁者□□,正殿明堂,門亭廡舍,煥然一新。玉容金相,晉麗莊嚴,益增惶慄?!?35)同上,第251頁。從碑記可見,每次修繕都不容易,一群人為此殫精竭慮。
乾隆四十一年(1776),張?zhí)熘沧珜懙摹吨匦蘖_浮精舍記》突出了寺廟建設(shè)之不易,僧人自置田地以籌款?!霸冐视沙桑瑒t以其師承言自置糊口之田三十畝鬻修。於戲!釋子事佛,能捐伊蒲之資,頓就旃檀之宇,而且百日之間,跣足堊涂,俱親厥役,瓦礫頹垣,克成蘭若?!?36)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235頁。伍奕芳《重修云門寺記》坦陳自己多年籌措經(jīng)費之不易:“予低徊者久之,即有興復(fù)之意,奈一時囊中羞澀,不克如愿。至丙子冬,予獨捐俸金,命匠鳩工,將祖殿重新焉。而三寶工費浩大,壬午春,復(fù)謀于朝桂劉君,各捐□□余金,將三寶并大士諸佛像,一概裝飾,而金碧輝煌。更募于□善信,外則筑以照墻,內(nèi)則砌以圍墻,弗致曠蕩?!?37)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廣東碑刻集》,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8頁。伍奕芳一人承擔(dān)不了這么多經(jīng)費,多年經(jīng)營,多人出力,才得以成功。
可見,廟宇修繕既費錢財,又費心力,工程浩大,正是一代代人堅持不懈于文化傳統(tǒng)才得以延續(xù)。
“嶺南三大家”之一陳恭尹為廣東順德龍山鄉(xiāng)人,其父陳邦彥參加晚明抗清斗爭,最終失敗被殺。陳恭尹的庶母、二弟、三弟、四弟均亡于清軍。國破家亡,陳恭尹毅然投身于抗清事業(yè),“為了拯救民族,反抗清統(tǒng)治者的壓迫,他到處奔走,雖然壯志未酬,但卻表現(xiàn)出一種熾熱的愛國主義激情。”(38)寧祥:《陳恭尹:與屈大均、梁佩蘭齊名的詩人》,《佛山師專學(xué)報》1989年第3期。“翻天覆地的時代變化,家破人亡的慘重打擊,不能不在恭尹的思想上乃至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和反映?!?39)郭培忠:《陳恭尹生平及其<獨漉堂集>》,《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2期??滴跞荒?1692),時年61歲的陳恭尹為順德錦巖廟修建撰寫《重修錦巖三廟碑記》。碑文充滿著故國之思,頗露遺民情結(jié)。作者寫道:“巖前溪水如帶,潮汐時至,古榕高橋,蔭映左右,市鄽環(huán)列,而虛其中,以為遠近居人歲時酬賽、煙花百戲之所集。余童時猶及見承平之遺風(fēng),繁華之積習(xí),猗歟盛哉!五十年來不可復(fù)睹矣?!弊髡呋貞浲砻鬣l(xiāng)情民俗,貫注深情,進而抒發(fā)感慨 :“予生長巖之東隅,弱歲避亂移家,然維桑之敬、釣游之地,未嘗暫忘?!?40)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1029頁。曾經(jīng)的家與國已消亡,現(xiàn)在的太平浮現(xiàn)眼前,復(fù)雜的情緒交雜在晚年陳恭尹心中,雖只是為神廟作記,但濃烈的思緒難以抑制?!肚迨犯濉吩唬骸捌錇樵娂P頓挫,足以發(fā)其哀怨之思,自言平生文辭多取諸胸臆?!?41)趙爾巽:《清史稿》,第13331頁。此文亦是陳恭尹自抒胸臆之作。
楊廷璋《清虛道院碑記》記載了作者雍正年間任桂林知府時與缽園的主人韋鐵髯之交往。韋氏懸壺濟世,晚年將宅院缽園施舍為道院。文章著重塑造韋公之形象。韋公博學(xué),精通醫(yī)理?!芭c之言道術(shù),上極于陰陽翕闢、動靜互根之理,下至攝生養(yǎng)性、凡所以延年而郤病者,罔不元元本本,洞若觀火而朗若鑒淵,要其指歸,殆所謂運而無積、順而不擾,有以守乎中而應(yīng)乎外。雖崆峒具茨之學(xué),無以過焉?!弊髡咴u價韋公捐缽園之舉:“先生寧肯以宅身者為身累,而并以為心累乎?老子謂清以澄神,莊叟謂虛以集道,先生殆將心游寥廓而安居于太清太虛之間矣?!?42)杜海軍:《桂林石刻總集輯?!罚腥A書局,2013年,第893頁。文章敘述了韋鐵髯生平事跡,年輕時隨幕主來桂林謀生,行醫(yī)濟世,晚年鰥寡孤獨,將其住宅施為道院,其心飄然無掛礙。易鳳庭《重修寶峰廟碑》從自己小時記憶寫起,“余總角時即聞其地香火最盛,屆期男女祈福,及往來游客絡(luò)繹不絕,心向往之,而未親見也?!贝舜巫髡咭蚴聛硗┠臼?,受蔣公之邀而作記,實地考察后回顧歷史,感懷今昔,“矧鄉(xiāng)曲廟貌乃能自宋迄今幾修而不廢,于以想見其神之為靈昭昭,而一方風(fēng)俗甚古也?!?43)曾橋旺:《靈川歷代碑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212頁。
《金石例》云:“記者,記事之文也?!?44)吳訥著、凌郁之疏證:《文章辨體序題疏證》,第159頁。清代嶺南廟宇碑文遵循著記體文敘事之傳統(tǒng),展現(xiàn)了多方面的人事信息,同時又展現(xiàn)了這類文章守正出新之特點。
真德秀曰:“記以善敘事為主?!队碡暋贰额櫭?,乃記之祖。后人作記,未免雜以議論?!?45)同上,第160頁。清代廟宇碑文作者注意處理敘事與議論之關(guān)系。
1.敘事與議論
廟宇碑文有以敘事為主者。乾隆四十五年(1780),胡一鴻撰寫的《南越王廟重修碑記》略寫南越王事跡后敘寫了廟之歷史,突出作者為龍川令時的幾次修繕。先前“徒以簿書填委,未遑鳩工,僅飭守者泛掃塵翳,補苴罅漏而已”,后來見到朽壞之狀,遂于秋天開始大規(guī)模修繕,“構(gòu)材督匠,幾盡一年”。(46)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廣東碑刻集》,第866頁。文章注重敘事,平淡中突出辛苦之功。同治六年(1867),梁玉森撰寫的《重修仁威祖廟碑記》首先寫真武大帝之靈驗,接著敘寫泮塘祀真武大帝之緣由?!拔毅拎l(xiāng)近連珠海,遠接石門,無旱干水溢之虞,具菱芡菇茭之利,以水鄉(xiāng)而虔祀水神,理固然也?!?47)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255頁。文章敘述仁威祖廟的歷史,著重突出咸豐四年(1854)紅匪之亂中作者與黃醴泉、洪鈞等人組織武裝團練保衛(wèi)家鄉(xiāng)之事跡。亂后修廟,以祈太平。從作者的敘述可知晚清廣州局勢之動蕩。
有以議論為主者。順治十一年(1654),廣東巡撫李棲鳳所撰《重修張桓侯廟記》見解深刻,情感激越。文章開門見山,“從來英雄本色,多負剛大之氣,一往直行,睥睨千古,報國家必為猛士,許肝膽必為義友。蓋其性自天生,絕無矯揉造作,直可屹山岳而動鬼神?!蔽恼陆又h論張飛之戰(zhàn)功,言其“臣忠友義,足以克全無愧,迄今上下千百祀,山陬海澨,瞻仰猶昔”(48)同上,第417頁。。康熙六年(1667),尚之信所作《重修張桓侯廟記》亦議論張飛之功績?!敖ò仓?,魏吳雄踞鼎峙,英杰并起,各事一姓。而翼戴漢室,卓然大義,始終不渝,以事一君者,則唯漢壽亭侯、桓侯兩人爾。”歌頌桓侯功德之后,表達崇敬之情,“固知侯非獨有勇、且有禮,令人敬,又令人畏也”(49)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419頁。。戰(zhàn)亂紛爭的時候,武將們特別崇信關(guān)羽、張飛這類武功赫赫之神。
多數(shù)為敘議結(jié)合者。《藝概·文概》曰:“敘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氣,有寓識?!?50)劉熙載著、袁津琥箋釋:《藝概箋釋》,中華書局,2019年,第214頁。乾隆二年(1737),辛昌五所作《重修東塔殿碑記》則表達其見解“求佛于佛,不若求佛于心。外心以求佛,則佛流于寂滅;外佛以求心,則心入于冥頑。佛與心,殆有不可歧而二者?!?51)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144頁。闡述完世人體佛之道后,又描寫密照深公“慨然捐其儉積,鳩工庀材,力而新之,畫棟連云,朱霞映月”。作者進而贊美“積善則善心洽,善心洽則佛心融,謂之即佛即心可,謂之即心即佛亦無不可也”。文章觀點鮮明,敘事圍繞著論點而展開,既褒揚了密照捐資修殿之舉,又闡明了作者的看法。安甸《重修慈佑冼太夫人廟碑》從回顧歷史寫起,詳細敘述了冼夫人之功績:撫循部眾,治理州政,平定嶺南之多次叛亂,擁戴隋朝,對國家統(tǒng)一及地方安定作出了杰出貢獻。作者議論道:“太夫人一女流耳,五嶺荒服,義僅羈縻,且爾時朝局如棋,數(shù)十年而三易姓,即閉關(guān)拒守,竊帝號以自娛,亦何所畏忌哉?乃割恩斷愛,慷慨勤王,無少徘徊,非天性忠貞而克明君臣之大義者,固未足以語此也?!?52)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廣東碑刻集》,第606頁。冼夫人是嶺南歷史上傳奇人物,千百年來成為嶺南之地方神,備受虔祭。
2.襯托與鋪陳
古人信風(fēng)水之說與形家之言,建廟一般都要選風(fēng)水佳處。記體文好用襯托與鋪陳手法,極力展現(xiàn)廟宇所在地山水秀美,民風(fēng)醇厚,神靈庇佑,儼然是樂土。
李士楨《關(guān)帝祠重修碑記》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文章開頭論述山水與廟宇的關(guān)系?!坝鄧L覽粵東名勝,山之五嶺,地總百粵。而大庾嶺則分衡岳之一枝,歷湞江,過湟谿,峰巒盤郁,結(jié)秀孕靈,綿亙千里,匯為省會。大海環(huán)其南,層沙拱之,此神臯天府之區(qū)也。從來勝都名壤,必先有忠靈顯赫之神明為之呵護,而后可以建牙樹纛,自邦畿以迄侯甸,靡不然矣?!?53)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953頁。廟宇碑作者或?qū)懡叫埯?,或?qū)懯墟?zhèn)繁華與民俗之勝,以襯托神靈之靈驗。
嘉慶十年(1805),梁殿珍所作《重建華光廟碑記》將家鄉(xiāng)描繪為福地?!拔嵋禺?dāng)廣州海道之中,山水韶美,往往大鄉(xiāng)小落,前臨大河,雕甍飛閣,迴映江碧,煙火騰茂,彌望深蔚,若練溪鄉(xiāng)其尤著也。蓋鄉(xiāng)實居新造海之上游,沐日浴月,以趨匯于南溟,而灣環(huán)吐吞,回瀾紫煙,縈抱如法。”(54)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463頁。家鄉(xiāng)山水壯美,神靈喜居,自當(dāng)?shù)酶!5拦舛吣?1847),何若瑤所作《重修華帝廟碑記》進一步描寫了番禺練溪鄉(xiāng)風(fēng)水之佳?!熬毾慊饛R奉祀華光神,其顯靈為最著,前人論之最詳,毋庸具述,而風(fēng)水之所鐘聚,形勢之所蟠結(jié),維神實主之。至于山川之明秀,海鰲蓮花魚珠獅石之拱峙而回翔,與夫風(fēng)月澄清,煙雨晦冥之俯仰而百變,靡不交流而匯集于斯。觀其上下波光,水天一色,長江白練,金碧相輝,而神之靈光顯爍,實與為式憑焉?!?55)同上,第487頁。鋪陳漂亮的文辭,描繪壯美的山水以襯托神廟之環(huán)境。
冼煜《重修錦香池記》通過描寫市鎮(zhèn)繁華來突出神靈庇佑之功。“佛山鄉(xiāng)夙稱巨鎮(zhèn),牂牁之水西來,青螺之嶂北峙,勛名文物,埒于中邦。五嶺以南,亦一都會也。其間四方之貝貨,商旅之輳集,仕宦之往來,絡(luò)繹于茲?!?56)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619頁。黎崇基《重建嘉猷古廟碑記》則鋪陳祭祀之盛況,借以表達神道設(shè)教之意?!皻q時伏臘,吹豳飲蠟,七鄉(xiāng)人士,齊明盛服以承祭祀,車轂擊,人肩摩,藉以聯(lián)氣誼而伸洽比,敦古處而勸農(nóng)桑?!?57)同上,第920頁。
3.人物刻畫與抒情
部分廟宇碑文注重刻畫人物形象,突出主持修建者之功勞,承繼了記體文塑造人物之常法。李宜民《華蓋庵碑記》著重突出其友沈小樓。文章敘述道:“余友武林沈小樓者,乃狷介樂善人耳,顧而懷戀反側(cè),思復(fù)振興,毅然以倡議督責(zé)為己任,而更棲心凈域,掉脫塵坱,敝屣名利,此亦達者之曠識也。”經(jīng)過作者與友人的精心經(jīng)營之后,庵堂煥然一新,作者評述道:“余雖勉力捐輸,未足稱述。若小樓之操任勤勞,更兼張景云之讃襄厥事,其殿之左右各壁,石刻經(jīng)文,暨詞章聯(lián)額,皆王竹塘手書。則此三君子之功,烏可堙沒而弗彰?”(58)杜海軍:《桂林石刻總集輯校》,第949頁。記,紀也,紀有功之人。廟宇碑多在后段鐫刻眾多捐資者姓名,此乃碑文之常法,突出主修者形象亦為常見之法。黃甲先《重建大魁閣記》文章為二段,一段敘寫大魁閣歷史與修建情況,一段專寫龔崧林之功勞。敘其政績道:“如甫下車,鋤奸宄以興善類,則善人樂于助;禁低偽以通商賈,則商人樂于助;省耕勸農(nóng),則農(nóng)人樂于助;觀風(fēng)課士,則士人樂于助。四民踴躍,子來復(fù)歌,有如是乎?”(59)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1089頁。龔公政績卓著,深得民心,倡導(dǎo)修建,一呼百應(yīng)。一位愛民勤政的好官員形象躍然紙上。張德桂《建天妃廟文峰塔記》刻畫了康熙年間從化縣令郭遇熙之形象?!靶椅夜t侯,蒞治兩載,百廢具舉,如修學(xué)宮,修大魁閣,修藍田廟,建鄉(xiāng)約,建茶亭,建迎恩,凡可以興文教、維民風(fēng)、利民事、培地脈者,創(chuàng)之不言勞,修之不遺力?!?60)同上,第1096頁。郭遇熙勤政愛民,政聲頗佳,有粵東廉吏之譽。
俯仰古今,追緬歷史,回顧現(xiàn)實,審視環(huán)境,贊美人物,行文至此,作者情懷畢露。廟宇碑文中有間接抒情、直抒胸臆或反復(fù)抒情之作。許錫齡《韓文公祠堂記》一文反復(fù)表達作者對韓愈的景仰之情,文章直抒胸臆,一唱三嘆。作者結(jié)合自身仕宦經(jīng)歷,言與前賢之因緣,藉以自勉。作者先從文章中認知前賢,“錫少時讀唐史及公文,至鱷魚篇,未曾不掩卷而嘆也”,后在廟宇中“睹公之像,魁奇俊偉,拜跪悚栗者,蓋錫之企慕乎公久矣”。作者出任潮州太守后深刻感受到:“鄉(xiāng)之縉紳先生及里巷小民,嘖嘖頌公者,不可殫記。”于是“蒞州之次日,拜公之祠,瞻公之像,而后乃怏然無恨矣”(61)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廣東碑刻集》,第251頁。。幾十年中,許錫齡以韓愈為精神偶像,文章政事均以韓愈為榜樣,因緣際會,出守潮州后,他更傾慕韓文公之德業(yè)。
梁佩蘭《金花廟新筑地基碑記》創(chuàng)作于康熙三十年(1691),文章敘寫家鄉(xiāng)山水雄麗,文物興盛,“士紳大夫,尚風(fēng)節(jié)而談道義。三公六卿、大儒名將,師師濟濟”。進而描述風(fēng)景秀麗,市井繁華,人物嬉游,滿是懷舊之感?!爸劣诮荚h近,園林梵宇,綺繡相錯。時節(jié)嬉游,珠江桃塢、白云越秀之間,笙歌珠翠,轂擊肩摩?!弊髡咦窇涯X海中的故鄉(xiāng)風(fēng)物,間接抒發(fā)濃烈的今昔之情。世移時變,新廟建成,“吾有感乎廟宇之維新,而追思吾郡疇昔之盛,冀旦夕復(fù)見之也”(62)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397頁。。對于經(jīng)歷過王朝迭變的文人而言,滄桑的歷史永遠橫亙于胸中,其情郁茂,難以拂去。
敘事、議論、襯托、鋪陳、刻畫人物、注重抒情等為傳統(tǒng)古文之手法,也是營建記常用手法,清人繼承傳統(tǒng)并因時代變化而力出新意。
1.駢體興盛
乾嘉以后,多主張駢散融合,強調(diào)兩者相輔相成。(63)呂雙偉:《清代駢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33頁。到了乾隆、嘉慶間駢文更為盛行,胡天游、邵齊燾、袁枚、孔廣森、吳錫麒、洪亮吉等名家輩出,成了唐代以后未曾有的盛時。(64)青木正兒:《中國文學(xué)思想史綱》,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7頁。在這樣的時代風(fēng)氣影響下,清代嶺南廟宇碑文打破了古文一統(tǒng)的局面,出現(xiàn)了不少駢體之作,部分文章融駢入散,展現(xiàn)了清人兼收并取的文章特色。
曾燠于嘉慶十五年(1810)至二十年任廣東布政使。他熱心文化事業(yè),在揚州任兩淮鹽運使時主持揚州文壇風(fēng)雅十余年,影響深遠。嘉慶十八年(1813),曾燠為廣州白云山粵岳祠題寫《粵岳祠記》。文章開篇鋪敘,描述仙靈之境。“麻姑開鏡,真人卓錫。架彩虹而作琴,聚紫霞而成綺。離內(nèi)煙雨,若遠若近,呼吸水露,為酥為醪。沖虛觀外,丹氣貫于青霄;河耨池畔,水濂接于銀漢。則有紫石之英、黃精之藥、壽藤符草、靈禽神龜。梅花萬樹,乃是美人之魂;蝴蝶五彩,宛然仙子之服?!?65)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273頁。描寫完靈境之后,作者用散句插敘粵岳祠之來歷,繼而縱論天下名山,指出“矧羅浮君作鎮(zhèn)南越,尊厥稱號,名實元苻”。極力鋪述后,最終突出白云山粵岳祠之重要。
汪瑔《重修廣州三元宮碑銘》記述了廣州三元宮毀于戰(zhàn)火之歷史。文章突出三元宮悠久歷史以及此次重修之不易。用典、議論、抒情融于一體?!笆呛蠡殖缁?,聿至再三,綿歷歲年,殆將二百。挹三山之絕境,開百粵之勝因?!比绱藢m觀毀于英夷,作者借住持黃佩青之口來抒發(fā)悲情,“感墉臺之已廢,朱紫房空;悲瑤殿之云頹,丹青蓋偃?!秉S佩青艱難重修之后,“平臨珠海,氣連聚鳳之洲;近倚玉山,勢接呼鸞之道。珍林繞舍,八桂遙分,瑤草盈階,九芝相映?!?66)同上,第262頁。宮觀復(fù)原后,作者贊美振興之功。“茲宮處都會之中,為道流所集,洞宮三十六所,近接朱明;太宵百二十宮,宏開紫館。雖暫逢于劫會,詎無待于振興,則其開拓金城,恢崇玉局,豈獨南宮校籍,增九琳日月之輝;亦將東壁鐫經(jīng),壯五管山川之色?!弊髡呓又阢懳闹性俅伟龘P黃佩青艱苦劬勞。黃鶴飛《天后元君廟形真跡碑》作于同治五年(1866),文章簡短,對仗工整,如:“右通云嶺,左達珠江,望彩虹之飛騰矅舞,倚兩極之巍坐嵩居。神安斯土,必也人杰地靈;景色悠揚,故謂物華天寶。”(67)同上,第503頁。
大體上,廟宇碑文中的駢體文章,注重文采,使事用典,簡易流暢,既言之有物,又言之有序。
2.考證之法
乾隆、嘉慶年間,社會承平,國力富強,知識分子的反清意識已息止,一時號稱盛世。這一時期的墓碑文,思想上不再具有某種特出的傾向性,而在為文的理念和實踐上頗有發(fā)展。與其他記敘體散文一樣,墓碑文的主流風(fēng)氣也歸于天下共知的桐城派。(68)陳惠琴、莎日娜、李小龍:《中國散文通史·清代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216頁。姚鼐提出了“義理”“考證”“文章”三者交相為用的觀點。(69)馬茂軍、劉春霞:《中國古代散文思想史——文化生態(tài)與中國古代散文思想的嬗變》,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61頁。廟宇碑文受到時代考證風(fēng)氣以及桐城文風(fēng)影響,但這類文章并不對文獻、文義、字句進行考索論證,而是好梳理山川地理之源流以突出文章主旨。
乾隆二十四年(1759),查禮在廣西太平知府任上作《麗水龍神廟碑》。文章開頭論述江之源流,詳細交代水文地理?!耙贿M水口關(guān),交人名牧馬江;一進平而關(guān),交人名威猛江。二水東流至龍州合,又東六十里與明江水合。明江出南寧上思州十萬山,西南流進太平土思州界,又西過寧明州東,又北與牧馬、威猛二水合。三水會流,東北繞崇善縣城又東徑左州永康州界,又東北過新寧州西,又東北至宣化縣境,合溫水?!弊髡呓又?jīng)據(jù)典,考證出:“今之麗水,即古之斤水也”。又指出“《粵西省志》與《太平府志》僅載麗江,而均未詳斤水之名,何未之前考歟”。借這次修廟作記的機會,查禮要讓世人明白郡城繞城河麗江之來龍去脈,從而提出“山川有能潤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以此祭祀龍神乃情理中之事。文章曲折穩(wěn)健,行文似散而神聚,體現(xiàn)了查禮文章博學(xué)淵深好考證之特點。
凌揚藻《鳳凰岡社稷壇碑》詳細考證了社稷祭祀之流變。“余惟共工氏之子勾龍平九土得配社,厲山氏之裔柱為田正得配稷,此唐虞夏后以來社稷所由始也。湯以棄代柱,欲更勾龍無可代者。漢元始中,乃以禹代之。然唐、宋及元,卒復(fù)勾龍而棄之配,不易。明初,用尚書張籌言,罷勾龍、棄,而以仁祖配。建文時,更以太祖。洪熙后,又以太宗,弘治甲子,始率舊典。我朝定鼎燕京,戡平亂略,乃立冢土,以為民請命于干戈擾攘之余。故順治五年,即遣官祭告郡國社稷,而于鄉(xiāng)社里社,亦聽閭閻所自為,誠有合乎‘大夫以下,成群立社’之義?!?70)冼劍民、陳鴻鈞:《廣州碑刻集》,第466頁。作者講述社稷祭祀之演變歷史,脈絡(luò)清晰,文字一絲不茍,言雖簡而味無窮。
如查禮、凌揚藻這般在廟宇記中考證的作者不是少數(shù),廟宇碑文或多或少顯露了清人好考據(jù)之風(fēng)。
3.雅正簡潔
清朝統(tǒng)治者強調(diào)“清真古雅”,在內(nèi)容上要求文章符合傳統(tǒng)道德之“正”,達到中正平和的境界。方苞提出的“清真古雅”之說,與清朝統(tǒng)治者倡導(dǎo)的主流風(fēng)尚一致。(71)馬茂軍、劉春霞:《中國古代散文思想史——文化生態(tài)與中國古代散文思想的嬗變》,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55頁。清代文章歷經(jīng)變化,《清史稿·文苑傳》描述為:“康、乾盛治,文教大昌。圣主賢臣,莫不以提倡文化為己任。師儒崛起,尤盛一時。自王、朱以及方、惲,各擅其勝?!?、咸多故,文體日變?!沃信d,文風(fēng)又起。……光宣以后,支離龐雜,不足言文久矣。”(72)趙爾巽:《清史稿》,第13315頁。盛世時期的這種清真古雅的文風(fēng)以及桐城之文影響了各時期的碑刻文創(chuàng)作。
朱廉《重修玄帝廟碑記》創(chuàng)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文章引用《詩》《周書》等多處典故,引經(jīng)據(jù)典,古雅流麗。以《詩》中“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來證明天人相感。以《蔡仲之命》“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來說明“神所憑依將在德矣”。文章以流麗之筆來描繪筆村鄉(xiāng)的環(huán)境,“番禺握五羊郡城東南之秀,為百粵名區(qū)。循城迤邐而東,山行五六十里,有筆村鄉(xiāng),以佛跡嶺為屏翼,居人盡背嶺而家,林木森蔚,地古風(fēng)淳,宛然流水桃花漁人問道處?!比绱嗣利惽逵牡牡胤浇ㄓ行蹚R,鄉(xiāng)人虔誠,“歲時伏臘,挈牲牷,分酒體,擊社鼓,報土功,鄉(xiāng)之父老子弟胥婆娑奔奏于其地?!?73)黎志添、李靜:《廣州府道教廟宇碑刻集》,第519頁。因廟貌傾頹,鄉(xiāng)人積極重修,作者贊譽道:“將風(fēng)俗益厚,人心加厚?!蔽恼陆Y(jié)構(gòu)謹嚴,敘事有法,文風(fēng)雅致。簡湘元《重修三帝廟碑記》文章簡明,僅一段,共12句,二百余字,簡潔而流麗。寫家鄉(xiāng)之勝境:“三帝廟在我鄉(xiāng)之東青云橋內(nèi),碧水通流,丹荔交蔭。其清可以濯,其芳可以采,其幽可以隱,誠棲神之勝境也?!?74)同上,第58頁。作者關(guān)心家鄉(xiāng),“予久有重修之志,而寄跡羊城,有志未逮?!?/p>
“粵東三子”之一的黃培芳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為肇慶府梅庵修建撰寫《重修肇慶府梅庵碑記》。文章僅一段,簡潔利落。開頭講述梅庵歷史,“創(chuàng)建于宋至道二年。相傳唐六祖大鑒禪師經(jīng)行地,嘗插梅為標識,庵以梅名,示不忘也。”寥寥數(shù)字,講述了梅庵深厚的歷史。作者略寫歷代變遷,“殆明萬歷間,僧自聰由寶林來,復(fù)興其地,廓而大之,從化黎參議民表為之記?!蓖怀隼杳癖肀浭且蚶铻槊?,前賢之作值得重視;另外黎民表為“先文裕公入室弟子”,乃黃佐之弟子,與作者家族有淵源?!爸劣诠啪厦?,足增山川之色,與夫一切煙云草樹之變態(tài),宜登覽者自得之。”[注]譚棣華、曹騰騑、冼劍民:《廣東碑刻集》,第651頁。文章簡潔古雅,作者惜墨如金,言有盡而意無窮。
雅潔是由方苞文論總綱義法論衍生的一條具體的古文寫作要求,它將前人有關(guān)行文簡潔和語言雅正的作文經(jīng)驗和追求合而為一,并且提出了更加嚴格的限制。(75)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新編》,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221頁。方苞文風(fēng)靜重簡雅,代表了桐城派雅潔之風(fēng)而影響于后人。(76)同上,第222頁。時移世遷,清代文章因社會變化而迭變,但雅潔論與桐城文風(fēng)對廟宇碑文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
綜上所述,清代嶺南廟宇碑有著深厚的歷史內(nèi)蘊,反映了不同時期多方面的人事信息。在文章創(chuàng)作方面既因襲傳統(tǒng),又體現(xiàn)了清代文章之特色。融合駢散,追求雅潔,適當(dāng)考證,使得這類嚴肅的碑文具有較強的文學(xué)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