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最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一面
——憶毛主席為中共佳縣縣委題詞的經(jīng)過

張俊賢 憶述

韓海燕 記錄整理

1947年毛主席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時候，我是佳縣的縣委書記。我在佳縣土生土長，在佳縣三進三出。大革命出去，土地革命回來。1938年冬上又出去，1945年又回來。1948年出去之后再沒有機會回來過。1956年中央組織慰問老區(qū)人民，我隨團回來過一回?，F(xiàn)在我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工作。前不久，咱們縣委給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法院寫了一封邀請函，讓我回來講講毛主席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故事。院核心領導小組請示自治區(qū)黨委，同意我回來，于是我又一次回到家鄉(xiāng)。

1947年3月，蔣介石集中了23 萬兵力，向我黨中央所在地延安發(fā)動了所謂的重點進攻。毛主席懷著“放棄一個延安，換取一個全中國”的偉大氣魄，踏上了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偉大征程。我認為毛主席轉(zhuǎn)戰(zhàn)陜北是一次小長征，危險程度不亞二萬五千里長征，其偉大意義亦不小于二萬五千里長征。所不同的是，二萬五千里長征是敵人追著紅軍跑，而這一次是毛主席牽著敵人的鼻子走。開始，我在《新華日報》看到一篇社論，說我軍民一定要把敵人的魔爪斬在延安大門以外?？刹痪妹飨h中央?yún)s主動撤出了延安。敵人占了延安之后，我又看到一篇社論，說毛主席絕不離開陜北。但毛主席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全然不知。

8月16日，毛主席突然進入了佳縣境內(nèi)。我立即意識到我肩上的擔子是多么的重大！在這之前，我剛剛在綏德開過一個會，馬明方、賀龍、習仲勛都參加了那次會議。賀龍傳達了敵人就要進攻到綏德的消息。會議一結(jié)束，我就騎馬往回奔。當時西北野戰(zhàn)軍正在第二次打榆林，氣氛十分緊張。我第一天奔到米脂，第二天就回到了烏鎮(zhèn)。當時在烏鎮(zhèn)駐扎著許多后勤機關(guān)。要人，要糧，要草，要毛驢，黨政工作人員忙得就像開了鍋似的。我飛奔到區(qū)政府，連馬都沒有下，就喊張子江。張子江區(qū)長聞聲跑岀門。我對他說：“敵人從綏德上來了。立即組織撤退，把后勤機關(guān)，傷員都撤到山西去，要快！”

張子江說：“別的好轉(zhuǎn)移，倉庫那么多糧食，怎么辦呀？”

“怎么辦自己想辦法，你給我記住，一顆一粒糧食都不能留給敵人！”我說完就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奔神泉。曹家莊關(guān)押了不少犯人，申家灣臨時醫(yī)院也有很多傷員，還有縣城里的機關(guān)，還有鄉(xiāng)村里那么多從綏德、米脂撤退下來的后勤機關(guān)人員，更要命的是國際和平醫(yī)院的外國醫(yī)生，醫(yī)療器具，還都在南區(qū)的李家圪臺，都得迅速轉(zhuǎn)移。我回到神泉立即召開了緊急會議，傳達了賀龍的指示，立即投入到極其緊張的撒退工作之中。

我兩天兩夜沒合一眼。

就在我回到神泉的第三天，也就是8月16日（農(nóng)歷七月初一），烏鎮(zhèn)區(qū)委書記打來電話，說毛主席騎著一匹白馬到了烏鎮(zhèn)，被老鄉(xiāng)認出來了。我立即意識到，我肩上的擔子有多重，不僅要保護佳縣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還要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的安全。我對烏鎮(zhèn)區(qū)委書記說，你告訴毛主席的隊伍，讓他們朝佳縣城的方向走。

這本來不是該我想的事，也不是該我說的話，可我不由得要想，要說。我想毛主席如果還不過黃河，那就只有一條路，就是往通鎮(zhèn)、車會一帶轉(zhuǎn)移。敵人二十幾萬軍隊已經(jīng)把毛主席黨中央壓縮在佳縣這么一個極其狹窄的地帶，逼到黃河邊上了，再不過黃河就無路可走了。

形勢非常非常嚴峻！

我一面組織地方人員轉(zhuǎn)移，一面在神泉焦急地等毛主席的隊伍的到來。等到天黑，還沒有過來，真能把人急死！就在這時，馮祖述跑來說，亞洲部（亞洲部是黨中央的代號）到曹家莊了，指示縣委趕快撤退。正說著，廖志高也跑來了，一進門就批評，說曹家莊還有那么多犯人沒有走。我說傷病員還沒有撤退完，哪能顧得了犯人？廖志高發(fā)怒了，大聲喊，傷員重要，犯人也重要！

我倆正吵著，電話響了，從電話里聽出是周副主席的聲音。周副主席說：“南面上來的敵人今天就到你們螅鎮(zhèn)，明天，最遲后天就到佳縣城。立即把螅鎮(zhèn)的渡口壓了，把木頭峪的渡口也壓了，還有佳縣城桃花渡口都壓了，把船都搬到山西去！”還說木頭峪山上有一個騎馬的人帶一封賀龍給的信，讓我馬上派人去取。

聽到周副主席的聲音，我萬分激動，想多問幾句，電話掛了。

掛了周副主席的電話，我對統(tǒng)戰(zhàn)部長李德玉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做一件事，跟廖志高給亞洲部去帶路。佳蘆河上如果沒有山水，能過去，就帶著他們從通鎮(zhèn)上，車會過。要是佳蘆河上有山水，過不去，就領著他們從大小石板橋上，白龍廟過。你地形熟，人也熟，一定要把路帶好！”

把廖志高打發(fā)走，我先通知渡口，接下來打通了開花寺鄉(xiāng)鄉(xiāng)長楊生財?shù)碾娫?。我告訴楊生財，立即組織人馬轉(zhuǎn)移李家圪臺國際和平醫(yī)院。楊生財說，全鄉(xiāng)男的不是抬擔架，就是支前去了，剛剛打發(fā)走綏德過來的一批文工團的工作人員，驢也捉不住一個了。我打斷楊生財?shù)脑?，說，楊生財你聽好了，男的沒有，有女的，牲口沒有，就人背。南面的幾個渡口我已通知壓了，要過山西只能在大會坪的渡口上過。馬上轉(zhuǎn)移！敵人今天就到螅鎮(zhèn)，明天就把佳縣城也占了，遲緩一步就走不了啦！

掛了電話，我就到曹家莊督促轉(zhuǎn)移在押犯人。就在這時，地委書記白治民騎著騾子跑來了，說敵人就在他屁股后面緊追著，很快就到曹家莊了。本來就下著雨，說話間雨更大了。轉(zhuǎn)移工作就在瓢潑大雨中緊張地進行著。在押犯人被轉(zhuǎn)移走后，我們又回到神泉。

毛主席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依然不知道。第二天天一亮，聽老百姓說，晚上村里過隊伍了，看情形隊伍原準備在曹家莊住一晚，結(jié)果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走了。我分析毛主席一定是朝佳縣城的方向去了，這才稍稍放了點心，然而我還不能離開神泉堡。神泉是全縣的指揮中心，不到最后時刻，我是不會走的。我讓白書記先走，可白書記說什么也不走。

不多時，綏德警備司令部派人到了神泉，發(fā)現(xiàn)我們還沒有走，罵開了：“怎么還沒走？等敵人抓你們嗎？”

我問：“你是什么人？”

來人說他是警備司令部的通訊員，說著拿出一封綏德警備區(qū)司令員吳岱峰的信，內(nèi)容還是讓我們快走。已經(jīng)聽到了槍聲，槍聲很近了。通訊員說，怎么還不走？我說不用急，敵人進了村，我們再走也不遲。

不管如何催促，我和白治民一直堅持到最后時刻才離開神泉。離開神泉已是七月初四的凌晨（8月19日）。

我們來到佳蘆河岸，河上有山水。我騎著馬順利過了河。白治民的騾子到河中間，失了蹄，一下就把白書記撂進山水河里，眼看就被洪水沖走，警衛(wèi)員跳進去把他救上了岸。白書記肚里灌進去了不少渾泥糊糊水，怎么吐都吐不出來。此時，槍聲越來越近。我推斷，這應該是為亞洲部殿后的警衛(wèi)部隊和敵人接火的槍聲。在此地，一刻都不能停了，我和警衛(wèi)員只得各自駕著白書記的一只胳膊爬上了佳縣山城。一進城，我就跑到張瑞堂家窯腦畔上朝院里喊，這個院原來住著縣委機關(guān)的工作人員。我喊了幾聲，一個人也沒有，這才知道城里的機關(guān)工作人員都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

就在這時，從南面上來的敵人已經(jīng)占了白云山，炮彈都能打到佳縣城里。西面過來的敵人也占了高家畔、大西溝，機槍一個勁兒地掃射。我們趕緊離開縣城，剛出北門，從大西溝山上打過來的子彈像炒麻子似地在腳下亂崩，接著敵機也來了。我們還沒找到個躲藏之處，敵機就扔開了炸彈。騾子受了驚，又把白書記撂下來。白書記跌得不輕，但沒有骨折。等到敵機過去，才把騾子找上，繼續(xù)朝北走。

走到楊道渠碰上了新兵團長曹華山。我問曹華山，新兵團怎么樣？曹華山說沒有問題，雖然都是新兵，沒有打過仗，可個個都是苦大仇深的農(nóng)民子弟，都很勇敢。如果敵人上來，在這山上可以抵擋一陣子。

我們到了通鎮(zhèn)，見郭文華在區(qū)政府的炕上躺著，直叫喚。我問你怎么了？他說腰跌折了，疼得要命。我看他疼得厲害，想辦法弄了點大煙，不管怎樣讓他先止止痛。

白治民書記受了兩次驚嚇，肚子里灌進了水，又不知得了什么病。大熱天，說涼，涼得就像打擺子，說熱，又熱得汗流浹背。我要派人把他送過黃河，可白書記怎么都不肯走。我說，白書記，你已經(jīng)成了這個樣子了，趕快到山西去看看，病好了再回來。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向地委如何交待？向你的父母如何交待？我找來郝云長，命令他無論如何把白書記安全送到山西。

郭文華怎么辦？郭文華歪好不能動了，只得在通鎮(zhèn)鄉(xiāng)村里找個最安全的地方安頓下來。

當天下午，敵人就占了佳縣城，居然把七里廟制高點也占了。通鎮(zhèn)離縣城只有五十里路。我把通鎮(zhèn)的事安排好，就向西面大炮響的地方跑。我想毛主席肯定是被佳蘆河上的山水擋住了，往白龍廟的方向去了。我分析，佳縣城來的這股敵人肯定是個小分隊，是為占領佳縣城的，這里不會有大的戰(zhàn)斗，大的戰(zhàn)斗一定在西北面，在大炮響聲最厲害的地方。當時我最擔心的依然是毛主席、黨中央的安全?？晌矣植恢烂飨降自谑裁吹胤健Ｃ飨?、黨中央到了佳縣境內(nèi)，他們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是佳縣的縣委書記，毛主席身系天下之安危，系中國革命之成敗，要是在佳縣境內(nèi)有個閃失，我張俊賢豈不成了千古罪人嗎？因此，我無論如何得知道毛主席在佳縣的什么地方。

到了石家坬，終于碰上了李德玉。我問他你帶路把他們帶到哪里去了？李德玉說，先到了梁家岔，又趕到前東原開了軍事會議，當夜又返回梁家岔?，F(xiàn)在在朱官寨住下，不走了。聽李德玉這么一說我才放心了。

我立即就去找前總要武器。我知道，毛主席黨中央跟前沒有野戰(zhàn)部隊，只有一些警衛(wèi)戰(zhàn)士。佳縣的新兵團，原來只承擔保護老百姓的職責，現(xiàn)在還要承擔保衛(wèi)毛主席、保衛(wèi)黨中央的任務?？尚卤鴪F缺的不是士兵，而是武器。我找前總的劉景范要武器。開始，劉景范還有點不想給，我把道理講開，劉景范滿口答應。說啊呀！真沒有想到，你一個縣委書記還想得這么周全！要多少，我寫條子，你派人到東原村去取。那一回我們要了許多槍，還有子彈，一下子就把佳縣的新兵團給武裝起來了。

我告訴曹華山，立即派人和當?shù)氐拿癖浜掀饋?，在朱官寨以北，五里，十里，二十里，布上三道防線。榆林還被敵人占領著，尤其在榆林劉千河一帶，要多派些人，嚴密監(jiān)視敵人動靜。敵人要是從劉千河下來，先牽制住，要做到萬無一失。

曹華山領命而去。

我剛剛回到石家坬，還沒顧上喝一口水，亞洲部就派人來找我。我在朱官寨一個農(nóng)家小院找到了亞洲部。江青正坐在大門口納襪底兒，在中央黨校我們就認得。江青對我說周副主席找我。主席正在院子里散步。江青對主席說，這是佳縣縣委書記。主席和我握了手。任弼時、陸定一、周副主席都在。周副主席在萬分之一的地圖上找到佳縣，問我佳縣的地形。那時傷兵很多，都是從沙家店戰(zhàn)場上抬下來的。周副主席開口就問，傷兵怎么辦？我說傷兵不管到了哪個村，當?shù)乩习傩斩紩M心盡力照顧。我們佳縣沒有別的，不論大村小村都還有些羊子，還有小米、白菜、山藥蛋，吃喝供應不存在問題，這些事縣委早就布置好了。在佳縣范圍內(nèi)不論到了哪個村，不論用了老百姓的什么東西，只要打個條子就行了。這些事情，以后縣委一并處理。區(qū)上、鄉(xiāng)上、村里都有專人負責，請周副主席放心。

周副主席一直很認真地把我的話聽完，笑著說，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如果敵人再來進攻，我們的傷兵往哪里轉(zhuǎn)移？原來問的是這個。我指著地圖說，如果敵人再來進攻，我們的傷兵就往車會、腦畔圪瘩一帶轉(zhuǎn)移。周副主席又在地圖仔細看了一會，用紅鉛筆在車會、腦畔圪瘩上劃了個圈。

周副主席一面看著地圖，一面念叨著車會、腦畔圪瘩的名字，突然話頭一轉(zhuǎn)，問起我佳縣后勤機關(guān)轉(zhuǎn)移的情況。我說，該轉(zhuǎn)移到山西的，全部趕在敵人到來之前轉(zhuǎn)移了。還有許多人員就地消化。這里山大溝深，哪一個山溝溝里藏不下幾個人？敵人橫掃佳縣之后，只占了個空城。我們來了個大困葭州城。城里任敵人威風，城外讓敵人寸步難行。除了佳縣城，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依然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我說到這，毛主席笑了。周副主席還問糧食的情況，我一一作了匯報。周副主席又問烏鎮(zhèn)倉庫的糧轉(zhuǎn)移出去了沒有？我說轉(zhuǎn)移了，全轉(zhuǎn)移了，沒有留給敵人一顆糧食。你們到烏鎮(zhèn)那天正好遇集，趕集的人多。區(qū)政府的干部在街上一動員，群眾像螞蟻一樣，男女老少全到了糧庫，不過斗，也不記名字，誰來誰背，背上就跑。有的不拿口袋，干脆把自己的衫子、褲子脫下，把袖口、褲腿一扎，就成了口袋。就那么多糧食，一霎時就搬空了。螞蟻還能搬倒山，人民的力量，要多大就有多大。主席用贊賞的眼光看著我，不住地點頭。談完話，就到了開飯的時候。主席留我一起吃飯，邊吃邊說。吃的是什么飯？高粱米稀飯，洋芋絲。我頓時覺得很慚愧。主席、周副主席這么辛苦，這么勞累，不僅指揮著西北戰(zhàn)場，還指揮著全國戰(zhàn)場，就吃這樣的飯菜能行嗎？

周副主席邊吃邊說，依我看，還是把傷員轉(zhuǎn)移到山西那邊較好。我說這也沒問題，佳縣有的是民兵，男的女的，抬擔架的人有得是。做副擔架也簡單，就溝里那些柳椽子，砍上幾根，繩一綁就是一副擔架。船也沒問題，除桃花渡口不能用外，別的渡口都還在咱們手里。

主席說，好好好，我們有這么好的人民群眾，還有什么困難能難倒我們呢？

吃過飯，我告別主席和周副主席后，找到朱官寨村行政主任李懷志，要他想辦法給毛主席的灶上送去一些糧食。李懷志說送了，送不下。我說你再想想辦法。李懷志說行。

石家坬成了臨時縣委。我回到石家坬，很快就把全縣的指揮中心重新建立起來。第二天，亞洲部又派人來找我。這一回，是主席找我。我走進主席住的那孔窯洞，周副主席也在。主席說沙家店一仗把敵人打疼了，敵人很可能要反撲，垂死掙扎一下。我們得準備和敵人再打一仗。他問我糧食能不能堅持下來？我說，這要看打多長時間。周副主席說大約得一個禮拜。我把全縣庫存糧算了一遍，又把羊也算了一下，說把糧食、羊吃完了，還有驢。哪一個村都有幾頭驢，都可以殺著吃。不管怎樣，七天還是能支持下來的。主席聽了我的匯報，臉色沉重起來，問，如果把驢殺著吃了，明年生產(chǎn)怎么搞？我說，用老镢頭掏著種。佳縣的老镢頭面大，一镢頭下去就能掏起一大片。我小時候，家里沒有驢就是用老镢頭掏著種地的。主席聽著我的話，說，看來你很有信心。我說不但我有信心，全縣的干部群眾都有信心。主席說有信心就好，你馬上回去就做動員，但有一條就是不能殺驢吃。

我殺了兩只羊，派人送給主席，讓領導同志們改善改善伙食?？芍飨瘺]有要，順手寫了個條子，讓把羊肉送給傷病員?？上?，我沒把那個條子保留下來，要是保留下來，豈不成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革命歷史文物？這件事，至今想起來都讓我感動不已。

回到石家坬，我立即把主席的指示傳達下去，全縣人民再動員，準備和敵人再打一仗。縣委的同志分頭下去做動員，動員到鄉(xiāng)，動員到村，動員到每一戶人家。戰(zhàn)爭在考驗著全縣的縣、區(qū)、鄉(xiāng)干部，考驗著全縣的每一個人。

第二天，周副主席又叫我。我不知又有什么新的任務。我一到，周副主席就揚了揚手說，不要動員了，昨天陳謝大軍打到洛陽以西，敵人馬上就會全線撤退！

敵人全線撤退！這是天大的喜事?。M天的烏云風吹散！我如釋重負，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周副主席說：“現(xiàn)在給你兩個旅，去收復佳縣城。敵人在佳縣城里已成立了偽政府，縣長姓陳，別讓他跑了?！?/p>

我說：“佳縣城就那么個雞冠子石山，城內(nèi)沒水，不用打，只要把水一困，他們就乖乖地投降了。”

周副主席說：“用五天的時間，把佳縣城拿下來，有沒有信心？”

我說不用兩個旅，兩個團就夠了。

主席笑著說，看來你還像個軍事家呀！我嘴里沒說，心里想，我張俊賢雖然沒有打過大仗，可當年在六支隊，經(jīng)常和敵人打仗，大仗沒打，小仗打了不少。

周副主席說：“你到閻家峁找吳岱峰，要兩個團?！蔽姨吲d了，騎著快馬很快就找上了吳岱峰。

我手中有了兩個團的正規(guī)軍，立即開始謀劃如何拿下佳縣城。打仗必須知彼知已，我派出偵察人員去偵察。第二天半后晌，偵查員說，敵人有向南撤的跡象。還有情報說，敵人從綏德派出一個團，向佳縣的方向運動。從這些情況判斷，綏德上來的敵軍是來接應佳縣這個團的。我提出了我的作戰(zhàn)方案：用一個團的兵力，壓在井畔山上，打援；用一個團的兵力，壓在張西畔山上，打從城里撒退的敵人。并建議我軍派出一點部隊，把綏德上來接應的敵人咬住，贏得時間，先把佳縣城這個團解決了，再收拾從綏德上來的那個團。

高朗亭不同意我的作戰(zhàn)方案，堅持先去打綏德上來的那個團。吳岱峰也傾向高朗亭的意見，說，不忙著打佳縣這個團，先把綏德上來的那個團解決了，回過頭來再打佳縣城這個團。要是先把佳縣城這個團收拾了，綏德那個團還會出來嗎？

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我?guī)еl(wèi)員離開部隊，來到了呂家坪山上。我看著敵人撤退。敵人古歷七月初四耀武揚威進城，七月二十四后半夜惶恐不安地從東城門逃出。在城里整整待了20天。在這20天里敵人也不好受，吃不上，喝不上，沒燒的。胡宗南不得不派飛機給他們空投鍋蓋餅、罐頭吃。七里廟制高點，早被我新兵團游擊隊拿下，敵人組織人馬強攻幾回都再沒攻下。敵人待在干城里，飲馬都沒有水，不得不趕在佳蘆河上飲。誰知一出城就回不去了。我新兵團游擊隊把敵人困得死死的。敵人進了佳縣城，猶如鉆進了一個鐵籠子，早就想突圍，可沒有接應，就是不敢動。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請求上級，綏德這才派出一個團來接應。我看著敵人在木場灣過了佳蘆河。我想，要是有一支部隊壓在張西畔山上，敵人連佳蘆河也過不了就被解決了。可惜我手中沒有部隊，干著急啊！

估計敵人撤得差不多了，我就進了城。敵人撤退得好狼狽，連傷員都沒有帶就逃跑了。佳縣城里的人，見我回來了，大哭小叫，都說昨天下午，敵人把他家的人叫去說是開會，一夜沒回來。誰知敵人連夜跑了，走時把15 歲以上、50 歲以下的男人，全部擄上走了。這一走，還能回來嗎？全城的人都陷入從未有過的焦慮和不安之中。

我對大家說，鄉(xiāng)親們，敵人走不遠，半路上就會被咱們的部隊截住的，你們親人會回來的。不論我怎么說，都解決不了他們心中的憂傷。

我一面派人安撫群眾，一面給周副主席寫了一封信。信中說，盡管我們在朱官寨以北布置了幾道防線，榆林劉千河一帶也有我們的游擊隊阻擊，但朱官寨畢竟離榆林城很近?？紤]到毛主席黨中央的安全，建議搬到神泉堡來。周副主席回信說，你把你的事做好就行了，我們的安全就不勞你費心了。我想，你說叫我不費心，我就能不費心嗎？我們又寫信給周副主席，信中把敵情和民情做了詳細的分析，堅持讓黨中央搬到神泉堡來。周副主席又回了一封信，信中寫道：同意書記指示。

不久，黨中央就搬到了神泉堡。

這下我才放心了。當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搞好戰(zhàn)后重建，安排好群眾生活，組織好生產(chǎn)。還有安撫好群眾的心靈創(chuàng)傷。神泉堡有個叫郭運賢的農(nóng)民，有一天胡匪到神泉搶糧，鄉(xiāng)親們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藏著，突然來了兩個胡匪兵，舉槍就打。一顆子彈從郭運賢孩子腦袋上打進去，又穿入孩子娘的胸膛。郭運賢快急瘋了。還有木場灣一個小孩在樹上摘棗，從城墻垛口飛出一顆子彈打中了孩子，其母天天放開聲嚎……

戰(zhàn)后的工作，雖然沒有什么危險，可非常難做。

過了一段時間，縣委在佳縣城里召開了區(qū)、鄉(xiāng)干部聯(lián)席會議。這是擊潰胡匪后的第一次全縣干部會議。會議期間，謝覺哉謝老從山西過來，一見我，別的什么都沒問，就問白云山的經(jīng)書保存得怎么樣？說實在的，我的腦子里不知裝了多少事，可從來沒有把白云山的經(jīng)書當回事。我真的不知道。謝老這一問把我問住了。其實謝老已經(jīng)知道白云山的經(jīng)書沒有了，在故意問我。為經(jīng)書的事，謝老在院子里大罵開了，他用拐杖指著我說，你還是個縣委書記！白云山的經(jīng)書，是國寶！價值連城的國寶！你居然說不知道！經(jīng)謝老這么一說，我才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但現(xiàn)在再怎么說，也無濟于事了。和謝老同行的人，硬把謝老拉進窯里。我不敢說一句話，就好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似的。過了好一會兒，謝老的氣才好像消了一些。我聽說謝老他們要去神泉堡，便趕緊派劉景瑞把謝老他們送走。

廖志高參加了我們的區(qū)鄉(xiāng)干部聯(lián)席會議。會議開到第三天，毛主席進城了。那一天佳縣城里遇集。事先我一點消息都不知道，有人告訴我毛主席是從前水門進城的。我立即去迎接主席。到了觀音樓底，主席已經(jīng)在人群里了。我擠進人群把主席領到任恕家。這個院離縣委很近，這家人家又愛好，又干凈，我準備讓主席在這里休息。院子里有一個磚臺子，主席迫不及待要和我說話，連窯都沒進，就坐在院里的磚臺子上拉開了話。

主席問我佳縣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戰(zhàn)爭，我們的干部隊伍怎么樣？我說只有五鄉(xiāng)的一個文書投了敵，其他干部都表現(xiàn)得很好。主席又說，經(jīng)過這么一場戰(zhàn)爭，糧食沒了，羊也沒了，莊稼也被踐踏了，群眾生活會出問題的。要好好安排好群眾生活，組織好生產(chǎn)。我說請主席放心，我們現(xiàn)在正在開區(qū)鄉(xiāng)干部聯(lián)席會議，研究討論的就是如何安排群眾生活，如何組織好生產(chǎn)。主席說，這就好，這就好。

我問主席在佳縣城能住幾天？我還有些問題想問問主席。葉子龍好像不想讓我問主席問題，但有些問題我又必須問。住在中央黨校時，關(guān)于土改中的幾個問題，我和黨校一些權(quán)威人士的意見不一致，爭論得很厲害，至今有些問題沒弄明白。我想趁這個機會，請示請示主席。主席答應了，讓我下午來好好談談。到了下午，我走進毛主席住的窯洞。主席正坐在炕上看書，見我進來，就移坐在地下的一個凳子上。主席很親切地問我，你有什么問題，你就說說。我大約說了半個小時，主要提了土改中的幾個問題。晉綏那一套極左路線，打人，搞肉體摧殘，這種思潮對佳縣的土改工作也有很大影響，我不主張那樣做。

主席說，縣委既是領導機關(guān)，又是執(zhí)行機關(guān)，你可以獨立施政。你們認為怎樣做對，就怎樣做。有人主張左，認為越左越革命，其實欲速則不達。有人主張右，認為越右越穩(wěn)妥，其實會裹步不前。我們就是在不斷糾正左的、右的斗爭中不斷前進的。我看主席同意我的意見，就問主席，他們說要平分土地對不對？主席問怎么個平分法？我說就是把地主、富農(nóng)、中農(nóng)的土地都收回來平分。主席說這樣不能。我說，中央黨校有些人主張這么做。主席說你是縣委書記，平分土地過去就糾正過，不能那樣做。主席問山西怎么樣？我說山西不僅平分土地，還打死很多人。主席問打死干部有沒有？我說干部也有。葉子龍又不讓我說了。臨了主席對我說，你說得很好，能提出問題，也有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很好。

談話畢，主席要出去在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就領著主席上了街。街上人很稠，群眾認出了主席，追上看。主席十分親切地和老鄉(xiāng)打著招呼。他走到一個賣連枷的農(nóng)民跟前，問這是做什么的？老鄉(xiāng)說是打場用的。老農(nóng)還示范了一下打場的動作，說就這樣一打。主席點點頭，用慈祥的目光看著那個農(nóng)民，把連枷交在農(nóng)民手中，然后沿著窄窄的石板街道一直往后走。走到南門洞口停了停，南門洞口上嵌著“文明”兩個字，主席仰頭看了一會，直走到舊衙門口跟前停了下來。站在這里可以看黃河，晉陜峽谷上上下下幾十里盡收眼底。主席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驚奇地看到了香爐寺，迫不及待地就要下去看看。我說，主席你先別下去，待我下去看看城門洞能不能出去。我跑下去一看，兩扇城門還被許多大石塊死死壓著，城門落地處的中間開一小豁口，剛剛能爬進一個人。我回到主席身邊說，胡宗南隊伍來之前，就把幾道城門都拿大石塊壓了。主席便很遺憾的樣子，但目光依然停在香爐寺不肯移動。突然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從草叢中的小路上往下走。主席問，那個老百姓是怎么出去的？我只得說實話，說城門扇上開個洞，小個子可以鉆出去，主席你這么大的個子恐怕鉆不出去。主席說老百姓能出去，我也能出去。于是不容分說就朝下走去，硬是從那個洞口鉆出去。古葭州有八景，分別是“白云晨鐘”“南河春柳”“滴水觀魚”“飛來踏雪”“雁塔凌云”“橫嶺秋月”“鹿洞尋幽”等等。香爐寺是東方景，叫“香爐晚照”，是葭州八景之首。香爐寺最巧之處，莫過于獨立于山體之外的一塊奇石，奇石上倒坐著一座觀音小廟。主席徑直向小廟走去。通向小廟的是一個懸空小木橋。主席要過小橋，把我害怕極了。因為小木橋不知修起多少年了，經(jīng)多年日曬雨淋，木頭朽得風都能吹得動，怎么敢讓主席過去呢？主席問老百姓能過去不？還沒等我回答，主席就從小橋上過去了。主席低頭進入小廟，然后又從東邊跨出來，站在那個臨黃河的石咀尖尖上。下面是波濤滾滾的黃河，河床里的風很大，主席的頭發(fā)衣襟被風吹起來，鼓脹著。我始終為主席捏著一把冷汗。

老百姓，老百姓！主席事事處處，心系老百姓，念叨老百姓，這就是毛主席和我們普通人的區(qū)別所在。

出了廟門，主席要抽一支煙。我連忙擦火柴。風大，擦一根滅了，擦一根又滅了。主席拿過火柴盒說要這樣擦，他把火柴一擦，立即把火苗藏在半截火柴盒里，只一根就點上了煙。

主席游香爐寺游得很高興！就在這么一個小廟里，留下了毛主席的偉大足跡，成了萬里黃河可千古流傳的美談。

晚上把毛主席安頓好，我想，主席來佳縣城不是一件容易事，得請毛主席給佳縣留點什么。留什么好呢？找塊白綢子請毛主席寫幾個字。連夜派人在城里的老鄉(xiāng)家里找，沒找著白綢子，只找到一塊白市布。

第二天上午，毛主席來到縣委，就在我的辦公窯里，我請毛主席留言。主席欣然提筆，在一塊白布上寫下了“站在最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一面”十三個大字。

這是毛主席對佳縣縣委的鼓勵，也是對每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鞭策，更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根本宗旨。寫畢字，毛主席要看望一下佳縣的區(qū)鄉(xiāng)干部。我把區(qū)鄉(xiāng)干部叫到院子。毛主席頻頻向大家招手，這令佳縣全體區(qū)鄉(xiāng)干部非常感動，有不少人流下了淚。為了爭取普天下老百再不受剝削，不受壓迫，不受欺凌，毛主席領導窮苦百姓，鬧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佳縣的老百姓好不容易分到了土地，過上了人的日子?？蓻]過上幾天，蔣介石、胡宗南就不讓大家過了。能答應嗎？絕對不能。因此，佳縣老百姓，舍命也要把胡匪趕出去、消滅掉。為了把蔣介石的23 萬軍隊拖在陜北，消滅在陜北，支援全國解放，毛主席在這最難熬、最危險的日子里，來到佳縣，這是和蔣介石腐敗政府最后決戰(zhàn)的時刻！七月初一下午到了烏鎮(zhèn)，敵人就到了陳家岔。陳家岔到烏鎮(zhèn)有多遠？只有20 華里呀！我們先不說當時有多危險。就說走路，七月初一下午到烏鎮(zhèn)，七月初四天黑就到了梁家岔。到梁家岔沒有歇腳，又趕往前東元前線總指揮部。開完了軍事會，把沙家店戰(zhàn)役全布置妥當后，這才回到了梁家岔。從烏鎮(zhèn)到梁家岔是多少里路？路又是什么路？盡是山路??！上坡下坬，冒雨行軍，一步三滑。佳蘆河上遇阻，不得不改變行軍路線；五女河暴漲，不得不在激流中架橋。身后頭有追兵追擊，頭頂上有敵機轟炸……走了多少冤枉路？遇了多少險？我們現(xiàn)在的人沿著毛主席當年走過的路線走走，看看幾天能走到？看看腳上能打起幾顆泡？要知道，毛主席當時已是54 歲的人了啊！毛主席為了甚？還不是為了我們老百姓？今天大家親眼看到了毛主席，怎么能不激動呢？

站在最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一面，就是站在老百姓的一面，就是和老百姓成為一體。

在和毛主席的接觸中，才使我更徹底地理解了“完全”“徹底”的真實含義。這段經(jīng)歷成了我刻骨銘心的記憶，成了我一生的導航。這十三個字，也是毛主席交給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個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法寶。這個法寶我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中國共產(chǎn)黨不信神，不怕鬼，不怕東洋鬼子，不怕西方列強，唯一要敬畏就是勞動人民。服服帖帖，全心全意，完全徹底地為勞動人民服務，這才是我們共產(chǎn)黨的老根本。

后記：

1976年11月16日，也就是毛主席逝世后兩個月零七天，張俊賢應中共佳縣縣委邀請回到故鄉(xiāng)。翌日上午，在佳縣人民影劇院禮堂作了一場報告。之后又到神泉、朱官寨、南河底、題詞窯洞、白云山、香爐寺等毛主席住過走過的地方，一一走訪?？h委派我和鈔希文全程陪同，鈔希文負責照相，我負責文字記錄，為以后恢復毛主席舊居做準備工作。

提起張俊賢這個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可提起“天飛”“地雷”，佳縣婦孺皆知?！疤祜w”不是別人，就是張俊賢；“地雷”是張俊賢的弟弟。鬧紅時，“天飛”“地雷”令敵人聞風喪膽，讓人民交口稱贊。毛主席轉(zhuǎn)戰(zhàn)陜北時張俊賢任中共佳縣縣委書記。就是在張俊賢的辦公室里，毛主席給中共佳縣縣委題了詞：“站在最大多數(shù)勞動人民的一面?！倍@題詞，是毛主席一生中為縣委唯一的一次題詞。而這題詞，也為中國共產(chǎn)黨立下了如《尚書》中的《洪范九章》般的規(guī)矩。

——韓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