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君
源起于漢代的古器物收藏與鑒賞,延至宋代,得到空前的發(fā)展。從劉敞到歐陽修、呂大臨,至徽宗一朝,“金石學(xué)”研究漸成體系,出版了一批古器物著錄和研究專著,諸如《宣和博古圖》《金石錄》等等,“凡傳世古禮器之名,皆宋人所定也”“知宋代古器之學(xué),其說雖疏,其識則不可及也”1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xué)·靜庵文集續(xù)編》,《王國維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五冊,第70 頁。,為王國維先生所推崇。
徽宗朝的收藏熱度,綿延至南宋仍然在上層醞釀。高宗(1107―1187)與其父一樣,致力于充實宮廷收藏,即使在動蕩不安時節(jié)依然如此2[美]艾朗諾,《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夏麗麗、趙惠俊譯,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11 頁。,還留下了《翰墨志》?!八剂辏ǜ咦冢┟钗虬朔剑羯窆叛?。當干戈俶擾之際,訪求法書名畫,不遺余力。……故四方爭以奉上無虛日。”3[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六,張茂鵬點校,中華書局,1983年,第5495 頁。金石考古的熱情之外,格古清賞的雅風也極流行。此間有諸如唐詢(1005―1064)《硯錄》、米芾(1051―1107)《硯史》、朱長文(1039―1098)《琴史》、蔡襄(1012―1067年)《茶錄》、洪芻(1066―1128)《香譜》,以及南宋杜綰的《云林石譜》等專項記載;即便文房清玩,也有蘇易簡(958―997)的《文房四譜》在前,其序中云“討其根源,紀其故實,參以古今之變,繼之賦頌之作,各從其類,次而譜之”4[宋]蘇易簡,《文房四譜》,中華書局,2018年,第1 頁。。顯然,趙希鵠并不滿足于只做專項的考訂,他心目中的文房清賞,有著更系統(tǒng)的象征寓意。此點清代《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品》尾記中交代得尤為清晰:“宋以后則一切賞心悅目之具,無不勒有成編,圖籍于是始眾焉。今于其專門一事一物者,皆別為譜錄,其雜陳眾品者,自《洞天清錄》以下立類聚于此門。蓋既為古所未有之書,不得不立古所未有之例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華書局,1979年,第1054 頁。表明《洞天清祿集》不同于譜錄,亦不同于其他雜說。作者趙希鵠以文人書齋為整體環(huán)境,以清雅好古、辨訂是否為動因,立意鮮明,分門別類,開創(chuàng)了雜品之書的新體例,多被后代視為文房清玩鑒賞、品評、考證的典范之作。6對于《洞天清祿集》及趙希鵠相關(guān)研究,本人曾發(fā)表文章及博士后報告,詳見:〈“洞天清祿集”相關(guān)研究〉,載《美術(shù)研究》2015年第4 期,第78—88 頁,另有其他學(xué)者的相關(guān)文章,黃麗萍,〈《洞天清錄》的審美思想及其成因〉,載《藝術(shù)百家》1999年第4 期,第121—124 頁;衣若芬,〈趙希鵠《洞天清祿集》探析〉,載《新宋學(xué)》第二輯,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410—423 頁;沙玉偉,〈《洞天清錄》:記錄古代文房清玩的杰出之作〉,載《閱讀與寫作》,2008年,第38—39 頁;連文凱,《宋代士人鑒藏的審美思想:以〈洞天清祿集〉為例》,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碩士論文,2009年;黃雯越,《〈洞天清祿集〉??奔跋嚓P(guān)問題》,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碩士論文,2014年。
趙希鵠的生平卻一直撲朔迷離,史上所知僅為南宋宗室子,生卒年不詳,《四庫全書·洞天清錄》提要稱:“希鵠,宗室子,宋史世系表列于燕王德昭房下,蓋太祖之后。”7同注5,第1057 頁。紀昀在其中有“書中有嘉熙庚子自嶺右回至宜春語,則家于袁州者也”8同注7。之語,至今世人皆認趙希鵠為袁州(今宜春)人。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中沿用此說法:“宋·趙希鵠,其書端署籍開封,家于袁州(今江西宜春),約紹興十一年(1141)左右生,紹熙三年至慶元二年(1192―1196)間卒。”9謝巍,《中國畫學(xué)著作考錄》,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194 頁。這是明顯不對的。10對于趙希鵠的生平,還有一些學(xué)者做過猜測。其中,最為接近的是高羅佩的介紹,但他文中只是粗粗掠過,并未給出詳細資料。但顯然,作為一名在歷史上僅知其身份與一本著述11相傳趙希鵠另有本著述《調(diào)燮類編》,有諸多學(xué)者認為非其所著,偽托名耳。的普通宗室子,盡管后世沿用其書者眾,但他本人的生平卻淹于史海。好在目前因科技的進步,對材料的獲取程度較之以往要便捷很多。除了文獻資料,新發(fā)現(xiàn)的考古(墓志)、石刻等實物材料作為力證,另外還有相關(guān)的家譜亦能成佐證。如此可謂“三重論證”12王國維首倡二重證據(jù)法,即運用地下之新材料與古文獻記載相互印證, 以考量古代歷史文化,在20世紀以來成為一種公認科學(xué)的學(xué)術(shù)正流。饒宗頤等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三重論證法,將考古材料又分為考古資料和古文字材料。本文加上宗譜材料,傾向于葉舒憲的三重證據(jù)法。,透過它們,我們可較清晰地看到距今九百年前趙希鵠大體的生活面貌。當然,推理式的“問題”進入,往往可能將人物描述成平面的案件索引,如果力圖豐滿全面一些,我認同包偉民所說的,同樣也希望本文對于趙希鵠的生平理解,能夠做到如此:“困窘的局面促使我們改變觀察的視角,也許不再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研究思路所關(guān)注的各種社會科學(xué)式的‘問題’。而是盡可能回歸歷史學(xué)的本義,從專注分析轉(zhuǎn)向側(cè)重敘述,這樣至少在某些方面,盡可能去復(fù)原兩宋時期鄉(xiāng)村民眾的各種生活場景,有一定的可能性?!?3包偉民,《陸游的鄉(xiāng)村世界》,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3 頁。
當然,本文實為趙希鵠著述的編外篇,稍涉《洞天清祿集》及其主旨。歷史長河渺茫,能夠?qū)⑵渥娓?、家族兄弟等新材料?lián)系起來,頗感見證之意,覺得有必要成此小文,讓我們看到:在那一段玉帛干戈顯耀的時空中,這一支既特殊又普通的宋宗室?guī)状嗽诓煌硾r中的生活,悲歡離合都在其中。
靖康二年(1127)五月,趙構(gòu)稱帝于應(yīng)天府。紹興八年(1138)高宗在東南立足,行在臨安(今杭州),盡管時時風雨飄搖,但一百五十年間,百姓得以偏安一隅,依然能享太平。雖然除去前二十年從北到南的顛沛流離,再除去后二十年內(nèi)憂外患的加劇,真正安寧的時光,是這中間的百年。本文主人翁趙希鵠的一生,便在這寶貴的表面平靜(實則依然政局動蕩、瘟疫天災(zāi)時時發(fā)生)的歲月中度過,他的家族也在南方繁衍發(fā)展。14筆者曾數(shù)次前往諸暨,多蒙諸暨趙氏宗譜協(xié)會會長趙國光先生陪同前往智度寺、陶朱山、水底俞村等各處調(diào)研,諸暨博物館孟瓊輝館長、宋美英女士也提供熱情幫助。
1126年,當大約三千名宗室成員被女真人掠到北方時,也有幾百名宗室設(shè)法南渡,在高宗的朝廷重建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戰(zhàn)爭爆發(fā)時,南宋各地都有宗室做官,不少人做到知州、知縣。面對戰(zhàn)爭與叛亂,宗室也立下赫赫戰(zhàn)功。15[美]賈士揚,《天潢貴胄:宋代宗室史》,趙冬梅譯,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7 頁。趙希鵠的曾祖父趙子嶙,也曾是這其中一員。
《宋史》卷二一七〈宗室世系表三〉中載,趙希鵠為太祖九世孫,燕王德昭八世孫。他們的祖先趙世雄被封為淄王,子孫世代可享受永居開封的特權(quán)。16《宋史》卷二百一十七“表第八,宗室世系表三,太祖四子三,燕王房三”,中華書局,1980年,第5944 頁。家族的后代因此也自稱“浚儀趙氏”??x是開封赤縣的本名,1009年改稱祥符。然而隨著北宋的覆滅,宗族倉皇南下,浚儀趙氏這一支也需要重新尋覓棲息地。對這一族人產(chǎn)生巨大且深遠影響的,是趙希鵠的曾祖父趙子璘,他是這一家族在南方諸暨的始遷祖。
趙子嶙,字公遠,燕王之后,祖父為淄王世雄,父親是正奉大夫令郯,崇寧二年(1103)霍端友榜與其弟子岷同進士及第,初授左朝散大夫,靖康元年八月曾任承議郎,后通判杭州,權(quán)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17[元]史能之纂修,《咸淳毗陵志》卷第十“秩官四”,載《宋元方志叢刊》,中華書局,1990年,第二冊,第2978 頁。建炎年間,任湖州知州抗擊金兵。趙子嶙的事跡在《宋史翼》、嘉靖《浙江通志》18[清]沈翼機、傅王露等,《浙江通志》卷一百五十一“名宦第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6 冊,第12 頁。《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嘉泰吳興志》等史書與方志均有載。如《嘉泰吳興志》中載:“建炎二年守郡時,虜人南侵,所過輒下或空城邑去之。公乃躬率將士戮力乘城。人皆感勵,愿以死守?;蛑^賊且浮舟而來,乃厚賞募人沒水,行以鑿賊艦、誅巨木、沉廢舟,以絕閑道。事甫定,遽罷,去居。人攀戀涕泣,御史以民言告于上,詔還于郡。乾道五年立祠于顏魯公堂東偏。”19[宋]談鑰,《嘉泰吳興志》卷十四“郡守題名”,《宋元方志叢刊》,第二冊,第4810 頁。
諸多版本與上述大體一致,均言趙子嶙在戰(zhàn)爭中遭遇強敵,身先士卒,為湖州百姓所愛戴。然而從嗣濮王仲湜、文林郎趙雋之與武功大夫岳飛的角度來看,似乎又有些不同。
第一件事,發(fā)生于建炎三年三月丁酉(十九日),看似宗室之間的意見不同所致?!笆侨眨瑓晤U浩帥師次常州,與守臣周杞約治兵扼其險要。先是文林郎監(jiān)常州倉趙雋之聞變,請于杞,率宗室數(shù)十人詣秀州,見權(quán)兩浙提點刑獄公事趙子璘,請團結(jié)兵民勤王,子璘不從,事遂止。杞因命雋之措置大軍錢糧,以竢頤浩(趙雋之事,以紹興四年六月丙戌嗣濮王仲湜所奏修入)?!?0[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中華書局,1956年,第441 頁?!兑洝分刑岬降乃嘀酥贉洠颂谛O,當時政壇重要人物。1127年康王即位于南京時,仲湜率眾往謁,因勤王有功,后上詔襲封嗣濮王。21《宋史》卷二百四十五“列傳第四,宗室二”,第6713 頁。趙雋之,南宋理宗時期同知樞密院事趙以夫的曾祖22《宋史》卷二一四“宰輔表五”,第5618 頁。,乃魏王之后(第五代孫),建炎三年以文林郎監(jiān)常州倉,于紹興四年(1134)改為京官。23[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56年,第1284 頁。記“紹興四年七月乙亥(二十八日),左文林郎平江軍節(jié)度推官趙雋之改京官”。
第二件事,發(fā)生于次年,建炎四年八九月間。當時還是武功大夫的岳飛寫過一則奏疏,正是彈劾湖州知州趙子嶙,依然是關(guān)于措置軍糧:
乞催湖州賜米奏
武功大夫、昌州防御使、通、泰州鎮(zhèn)撫使、兼知泰州臣岳飛狀奏:近奉圣旨,于湖州封樁米內(nèi)支撥五千碩,應(yīng)副本軍起發(fā)。臣與士卒同被如天之賜。昨所差般運人回,據(jù)本州知州趙子嶙卻稱,本州未曾承準朝廷指揮,不肯應(yīng)付。即日新任所在,各有金人占據(jù),竊慮有失事機。伏望圣慈行下本州,依已降指揮裝發(fā),庶幾即得前邁,以修疆場之職。謹錄奏聞,伏候敕旨。24郭光編著,《岳飛集輯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5 頁。
湖州當時處于關(guān)鍵位置,或許時任湖州知州的趙子嶙期望固守本州百姓而無暇他顧,或出于個人謹慎行事風格,不意竟導(dǎo)致紛爭。況當時嗣濮王仲湜、武功大夫岳飛聲譽正隆,他們的言論舉措大概無論如何都會對趙子嶙產(chǎn)生影響。岳飛沒有得到湖州糧食之后,還曾寫信給劉光世請求增援并借十日糧食,幫楚州度過危機。當然,劉光世沒有任何回復(fù)。最終,楚州淪陷。25同注24。而趙子嶙第二次也是最終的罷免竟然也跟劉光世有關(guān)。這是淳熙十年,已為樞密使的周必大終于應(yīng)了子嶙之子伯衍的請求,調(diào)查事件始末,為趙子嶙寫下可供后人瞻仰的跋文。
跋趙湖州祠堂記
湖州刺史趙公子嶙祠堂記。(都)仲并所作,其載守城之功甚備。獨云事甫定,公遽罷。后以御史言復(fù)還,又數(shù)月竟去。凡稱罷者,再漫不言,坐何事?予懼或者疑公為罪行。故以聞諸太史氏者補之。蓋己酉冬,宣撫使出于無防,謬用武臣楊應(yīng)誠代公守湖。父老遮道閉關(guān),不能留。至明年五月,上用臺評黜楊而還公。公感上之知,念民之困也,益思撫摩以為報。防轉(zhuǎn)運使督緡錢十萬餉,劉光世軍而堂帖隨下,謂州故貸椿錢二萬緡、米七千斛,期以旬盡償。公言民力不支,請先軍需后償欠。朝廷遂勒公侮慢貶秩,而罷。其始末乃如此。是豈以一時守城為功,可謂能固邦本矣。湖人奉嘗至今有以也。夫公子伯衍屢求予書,將刻之碑陰云。淳熙十年九月十日。26[宋]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七,載舒大剛主編,四川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線裝書局,2004年,第51 冊,第250 頁。
淳熙十年,已經(jīng)是1183年,半個世紀的時光過去了。具體細節(jié)和個中原委我們難以完全清晰。然而大體上,在國家淪亡之際,宗室的身份使他們不同于庶族,對于宗室來說,國與家是糾纏在一起的,難分難解。這點對于大多數(shù)宗室而言毋庸置疑27在《宋史》宗室與忠義列傳中,列舉了大量戰(zhàn)爭中做地方官吏的宗室,面對圍城與叛亂,有的立下赫赫戰(zhàn)功,有的英勇殉城的事跡。如趙不群、趙士珸、趙士皎、趙不試等等,“久而久之,宗室身份與盡忠職守之間建立了某種明確的對立關(guān)系”(轉(zhuǎn)引自《天潢貴胄:宋代宗室史》,第123—128 頁)。。
可以想見,或許是行事想法不同,或許是時機影響。從正面來看此事,從保護地方百姓的角度而言,趙子嶙確實是足夠盡力了。
1. 趙氏家族始遷地與墓葬群
1263年趙與伺在所作《浚儀趙氏慶源譜》序言中,提及先祖初至諸暨之事:南宋時期趙令詪(1099―1166)28趙令詪,曾祖舒國公趙惟忠,祖齊陽侯趙從潁,昌國公趙世膺第二十八子。官至權(quán)戶部侍郎,襲安定郡王爵?!端问贰肪矶乃?,第8683 頁。按:“趙令詪”,賈志揚《天潢貴胄》中為“趙令褃”,應(yīng)誤。任紹興知府期間,把家搬到諸暨?!墩憬ㄖ尽分幸灿休d:“趙令詪,宋宗室世膺之子。兩知紹興府,有惠政。卒葬諸暨之龍泉鄉(xiāng),子孫因家焉。”29[清]沈椿齡修,[清]樓卜瀍等纂,《乾隆諸暨縣志》(點校本),卷二十三“人物,循吏三”,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53頁。同行的還有從侄趙子嶙,令詪之父世膺與子嶙祖父世雄為親兄弟(同為燕王之后)。華舍趙氏與銀冶派都是從子嶙繁衍而來。趙與伺已是趙子嶙的五世孫了30同注15,第221 頁。。
南宋建炎四年(1130)四月,從海上逃難回來的宋高宗,不敢直接回臨安府,將當時的越州作為了臨時行都,次年元旦改年號為紹興,寄托“紹(承繼)祚(國統(tǒng))中興”之意,越州改名為紹興,升為紹興府。諸暨,隸屬紹興府,位其西南,在吳越時期就已經(jīng)聞名,陶朱公范蠡和西施的故事讓這座小城蒙上了傳奇的色彩。此處極富江南風韻,川土明秀,至南宋時,家在紹興山陰的陸游贊嘆“村村有畫本,處處有詩才”31[宋]陸游,《劍南詩稿校注》卷三八,《舟中作》,錢仲聯(lián)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 冊,第2445 頁。,比之魏晉時期的“猶如鏡中游”(王羲之)32[清]陳遹聲、蔣鴻藻修纂,〈諸暨縣志序〉,載《諸暨市志》編輯部編,《光緒諸暨縣志》(點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 頁。更添風流蘊藉的世間繁華景象(圖1 地貌圖)。隨遷的皇族后裔,也將這里作為生活的理想居所。1133年,南宋宗室機構(gòu)設(shè)置了泉州、福州并紹興三地宗正寺,每處安排一位宗室長者,領(lǐng)導(dǎo)宗室成員,監(jiān)督并保證宗室所享用的錢糧津貼的發(fā)放33[清]徐松輯,《宋會要職稿》“帝系六”,中華書局,1957年,第141 頁。。
圖1 諸暨縣境圖
趙子嶙家族始遷之地為諸暨智度寺,時間大致為紹興二十一年(1151),趙令詪任紹興知府期間。不僅族人,令詪還派侄兒趙子瀹北上開封迎取其父母的靈柩,在諸暨重新安葬34同注15,第223 頁。,地方志載趙令詪后葬于諸暨龍泉鄉(xiāng)35同注29,第254 頁。。這支以先祖淄王趙世雄為支系的“浚儀趙氏”家族,真正扎根于南方諸暨了。
智度寺所在的智度山,又名月山,不甚高。如今為諸暨中學(xué)的后山,半山坡還有株明代遺存的大樹,其后平地上依然有寺廟遺址。只是九百年時光過去,不知南宋原基址在哪里,大抵在這方圓之地。因為不遠處的陶朱山,有這個南遷家族的墓葬群(圖2)。
圖2 諸暨縣境圖(左)
1986年發(fā)現(xiàn)一座位于諸暨城西的望云亭旦旦服裝廠基址上的宋代古墓,出土了一塊墓志碑,上刻《宋故浙漕貢士趙公墓志銘》。此志石高80 厘米,寬53 厘米,厚8 厘米。首題“宋故浙漕貢士趙公墓志銘”一行11 字,正文14 行,行字不等,共283 字(圖3)。志文如下:
圖3 宋故浙漕貢士趙公墓志銘(右)
宋故浙漕貢士趙公墓志銘
巨宋藝祖之皇子,曰燕王德昭。由燕王而越六世,而朝請大夫、直秘閣子嶙出焉。秘閣之子伯衍,為中大夫。中大夫生保義郎師傅。今歿而將葬者,師傅之長子,浙漕貢士希簠,字明卿也。噫!若人也,幼孤而立,事母盡孝,兄弟怡怡,宗黨雍睦,尊敬師友,誨飭子弟,蓋將大趙氏之門矣,而亡之,命矣。夫人壽概百二十,或八九十止,六七十猶以為恨。今明卿年四十七而亡之,命矣。夫明卿之生,以紹熙甲寅六月十九日戊申,其終也,嘉熙庚子八月二十六日丁巳。其冢嗣與琕亦舉浙漕進士,次與琔、與鏝、與銻,奉母余氏命,以淳佑辛丑八月廿七日壬午,葬其父之柩于紹興諸暨陶朱鄉(xiāng)姚家塢山之原,蓋葬于寓里也。從父兄希鵠,灑涕而志其墓,且為之銘,銘曰:德應(yīng)壽,奄如歿。居陶之麓,佳城郁郁,宜其子孫保終吉。迪功郎姚琯書諱 黃昕刊36諸暨博物館提供原圖資料。
此墓志銘文前面述介墓主人身世:趙希簠,字明卿,系宋太祖九世孫,燕王德昭一族,朝請大夫、直秘閣子嶙的曾孫。祖父中大夫伯衍,其父保義郎師傅。希簠(1194―1240)為長子,浙漕貢士,于嘉熙庚子八月卒,年四十七,其子與琕、與琔、與鏝、與銻奉母余氏之命,葬父于諸暨陶朱山姚家塢。后段提及立碑時間與撰者:次年淳祐辛丑(1241),為其撰墓志者,正是其從父兄趙希鵠。希簠卒于嘉熙庚子年,《洞天清祿集》中所載,希鵠從嶺右回至宜春之時,蓋當時趙希鵠在袁州任職或辦案,次年希鵠即回到故鄉(xiāng)諸暨,為從弟“灑涕而志其墓”37此墓志銘已有多人介紹。參見方志良編,《諸暨縣文物志》,1988年,第72 頁;趙岳陽,〈《宋故浙漕貢士趙公墓志銘》考略〉,載泉州趙宋南外宗研究會編,《趙族會訊》,2011年;諸暨譜牒研究會,《諸暨譜牒文化》,2012年第2 期。。
希簠一系,《宋史》宗室世系表三的序列為“子嶙―伯忌―師傅―希簫―與琕、與琔、與鏝、與銻”,與希簠墓志所載有兩處出入,當以墓志之實以勘正史料,“伯忌”應(yīng)為“伯衍”38諸暨趙氏族譜多為元代或清代修譜完善,其華舍與銀冶均記為伯衍。,上文中周必大《跋趙湖州祠堂記》中還提及“公子伯衍”,“希簫”應(yīng)為 “希簠”之名,即墓主人。
這是我們可見到與趙希鵠相關(guān)的實物之一。墓志云其從弟希簠所葬地陶朱鄉(xiāng)姚家塢山之原,為其寓里。這里當是其家族在居所不遠的墓葬群。墓地是一個家族認定其家鄉(xiāng)的重要標志。前文所說的趙令詪將其父母的靈柩從開封遷至諸暨,可能也葬于此處(或不遠)。
事實上,在陶朱山,此前還有兩位女性墓主墓志已出,仔細考量,發(fā)現(xiàn)她們也正是這一家族的成員。其一是南宋戴氏夫人墓志,該墓志高53.5 厘米,寬82 厘米,厚8 厘米,為青石質(zhì)39諸暨博物館藏。轉(zhuǎn)引自錢汝平,〈宋史·宗室世系表??币粍t:新見宋戴氏夫人墓志考釋〉,載《中國地方志》2019年第4 期,第99—101 頁。(圖4)。
圖4 南宋戴氏夫人墓志
夫人姓戴氏,世居金陵,其先皆隱德不耀。夫人生而慈慧,來歸趙氏。承尊有敬,拊眾有恩,姻族咸稱焉。自中年遠葷膻,誦梵典,至易簀猶不廢。不肖孤師奭宦游四方,夫人必飭以廉瘽(謹),勿墜門緒,有所平反,則喜見大宅。為邑長于吉之太和,夫人屬微疾,告于上下神祇,弗聞也。于紹熙四年正月二十六日終于官舍,邑人六萬家縞衣素冠,如哭其親,哀挽千軸,世謂罕見。
夫人壽登九帙,慶渥三遇,累封太宜人。男一人,師奭;女一人,適進士郭偉。孫男二人:希皓、希瑟。孫女一人。是年四月二十有三日龜卜協(xié)吉,窆于越之諸暨陶山之原。是用飲血吞痛,略述梗概,揜置于墓。嗚呼!靈車行行,身忍獨存。心壞魂蜚,此恨莫伸。書之堅璧,納諸幽陰。有痛終天,尚何可言?
男師奭泣血謹書
墓志文為其子趙師奭所書。師奭,經(jīng)查證為伯履之子40〈宋史·宗室世系表??币粍t:新見宋戴氏夫人墓志考釋〉,第99—101 頁。,子嶙之孫。《宋史》記載伯履為趙子嶙長子41《宋史》“表第八,宗室世系三”,第5941 頁。,墓主人戴氏適伯履為妻,于紹熙四年(1193)終于官舍,封為太宜人42按:太宜人,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定,用以封贈朝奉大夫以上至朝議大夫之妻,高于安人而低于恭人。后世明清延續(xù),為五品官之母或祖母的封號。。所謂“官舍”,當是前文所提南宋朝廷為各處宗室所設(shè)置的機構(gòu)(寓所)。師奭有二子,即戴氏之孫,名希皓、希瑟。趙師奭在墓志中言他“宦游四方”“為邑長于吉之太和”。史上確有載,師奭曾做過太和知縣。而與浚儀趙氏世代友好的周必大,又在其《文忠集》中載有師奭的跋文:“新光州守趙師奭,字國佐,才高一世。仕京口,以讒廢,宰太和,以憂歸。得郡待對,沒于逆旅。家會稽,又遭焚,識者閔之。今既葬矣,其子寄行狀求追挽。嗟嗟不足,情見乎辭(戊午五月)。”43[宋]周必大,《文忠集》卷十九,“宋集珍本叢刊”,第51 冊,第267 頁。轉(zhuǎn)引自〈宋史·宗室世系表??币粍t:新見宋戴氏夫人墓志考釋〉,第99—101 頁。戊午,當是慶元四年(1198),距其母不過五年時間,師奭也故去,想來其當也葬在這片墓地,真令人嗟嘆。
另1982年陶朱山東麓桃花嶺發(fā)現(xiàn)三座宋代磚室墓,其中有一方壙志是趙希賢為其繼室廖氏百十三小娘子所刻44宋美英,〈考古研究·諸暨桃花嶺南宋紀年墓研究〉,載《東方博物》第三十三輯,第13—23 頁。(圖5)。趙希賢乃趙希鵠大伯父師赤(同祖父伯衍,其子依次為師赤,師偃、師伊、師仲,師傅)的次子45《宋史》“表第八,宗室世系三”,第5943 頁。,與趙希鵠、希簠為從兄弟的關(guān)系。
圖5 廖氏百十三小娘子墓志
宋故廖氏百十三小娘子,本貫紹興府諸暨縣。曾祖諱虞弼,故任右武大夫、成州團練使、樞密副都承旨、贈少保。祖諱俁,故任朝請郎、會稽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父諱昌道,故任從政郎、常州武進縣丞。母高氏。嘉泰元年辛酉三月初四日生,二十五歲而為趙希賢之繼室。越二歲,以疾終,實寶慶三年丁亥七月二十六日也,享年二十有七。其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丁酉,葬于本縣陶朱山邢氏墓之右。
廖氏生于世宦,稟性聰慧,通書數(shù),善言容,且約己以禮,克全婦道,事上撫下,舉無間言,視邢氏之女不啻如己出。予痛其夭逝,因刻石于壙,以志其實。邢氏既予前室,今以廖氏同葬,宜矣。予念喪偶之至再悲可勝邪?
國子監(jiān)進士趙希賢志。
刊者黃桂。
寶慶三年為丁亥(1227)。廖氏百十三小娘子,其曾祖父廖虞弼是嗣濮王趙仲湜的女婿,官至轉(zhuǎn)樞密副都承旨。桃花嶺墓葬中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墓主人武氏與廖氏,她們同廖氏百十三小娘子為依次祖孫三代的關(guān)系,分別是廖虞弼的兒媳、孫女、曾孫女,廖虞弼與其子或許也安葬于此46宋美英分析,廖虞弼與其子等墓葬應(yīng)也都在此地,康熙《諸暨縣志》也有相關(guān)記載。廖氏一族或因與趙氏長期聯(lián)姻,兩族共用墓地。〈考古研究·諸暨桃花嶺南宋紀年墓研究〉,第13—23 頁。。而趙仲湜后人墓葬亦在陶朱山被發(fā)現(xiàn)。47趙岳陽,〈諸暨新出《宋宗室趙善駪》墓志考〉,載紹興越文化研究所編,《越文化研究》,2008年,第48 頁。趙善駪為趙仲湜的曾孫,墓志云“葬于紹興府陶朱山之原,祔祖塋之右偏”,說明其家族墓葬也在此地。宗族、士族之間的聯(lián)姻錯綜復(fù)雜、枝蔓相連可見一斑。
陶朱山,在諸暨城西。據(jù)說春秋末期范蠡在輔佐越王勾踐立國之后,辭官歸隱此地,以經(jīng)商為業(yè),人稱陶朱公,故稱此山為陶朱山48按:目前陶朱山發(fā)現(xiàn)南宋時期墓志,戴氏夫人紹熙四年(1193)、董康嗣夫婦嘉泰元年(1201)、廖氏百十三小娘子寶慶丁亥(1227年)、趙希簠淳祐辛丑(1241)等墓志刊刻皆黃姓(惜趙善駪墓志后面漶漫不清,無法分辨字跡)。揣測此黃姓家族男性當時或以此為家族職業(yè)。,又名長山,“在縣西一里,南北可長十余里,高五千余丈,其頂平博,有石室,可坐百人”49《萬歷紹興府志》,轉(zhuǎn)引自《乾隆諸暨縣志》,第33 頁。。從趙子嶙初遷地智度寺到陶朱山不過三公里。
2.諸暨趙氏家族體系
鋪陳宋史、相關(guān)文獻、方志、墓志等,這個宗室家族乃至旁支在南宋時期的活動面貌也漸漸清晰。南宋(以及后來的)宗室家族族譜的一般模式是把他們的始祖追溯到南宋初年(圖6)。這一支不斷發(fā)展擴大的家族體系,正如子嶙的五世孫趙與伺在南宋后期《浚儀趙氏慶源譜》中所陳,他們的宗室已經(jīng)根深葉茂,南渡之后,這個家族節(jié)儉持家,忠孝仁愛,惠愛及人。終于在他那一世,已經(jīng)有兩百名天水趙氏后裔居住紹興50同注15,第221 頁。。當然,他們都是牢牢依附于王朝的大樹上。
圖6 家譜總目
趙宋皇族宗譜分為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魏王(趙廷美)三派。今諸暨趙氏宗譜根據(jù)《山陰華舍趙氏宗譜》51今山陰華舍趙氏存《山陰華舍趙氏宗譜》2部48冊。一部是《山陰華舍趙氏宗譜》十八卷,[清]趙壽祺輯清光緒十年(1884)萃渙堂活字本,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圖書館、杭州大學(xué)、日本、美國;二部是《山陰華舍趙氏宗譜》二十四卷,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浙江圖書館、日本、美國等地?!遏哧柲祥T趙氏宗譜》52[清]光緒甲午年(1894)趙永思堂木活字本,《暨陽南門趙氏宗譜》。續(xù)修,以太祖派為主,分為南門、莼塘、清門、蘭臺四派,太宗派為輔,魏王派間或有之53趙岳陽,〈諸暨趙氏源流考〉,引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8023d401010tmo.html,2012年8月3日。。
有學(xué)者對宗譜的準確性持審慎的態(tài)度54何兆泉援引葛劍雄所說,家譜是一種重要的特殊的史料,我們必須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和科學(xué)的態(tài)度,充分注意到它的局限性。對家譜史料的利用,應(yīng)當結(jié)合其他的資料和研究,來驗證其真實性。何兆泉,《兩宋宗室研究:以制度考察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82 頁。。何兆泉認為,賈志揚等征引的《山陰華舍趙氏宗譜》,始修于清嘉慶年間(1796―1820),光緒十年(1884)續(xù)修,“附錄的《太祖遺囑》據(jù)稱引自南宋景定四年(1263)修纂的《慶源類譜》。按景定四年去乾德二年(964)已整整300年,而且兩宋各種官修皇族譜牒中并沒有名為《慶源類譜》者,行文細節(jié)又多違背宋制常識”。因此他據(jù)此推論:該文獻出自后世趙氏子孫的偽托,其作偽時間雖不可詳考,但最早也當在南宋滅亡以后,明代之后杜撰的可能性更大55《兩宋宗室研究:以制度考察為中心》,第83 頁。。
從時間從材料的引用上來說,元人在編修《宋史·宗室世系表》過程中,主要參考利用的是趙宋皇族譜牒原始資料,或者至少更接近于當時的譜錄。
回到《趙氏宗譜》(表1),確有多處與《宋史》頗出入,名字、次序均有偏差,但二者結(jié)合分析,家族的樣貌依然可辨56而諸暨趙氏家譜研究學(xué)者趙岳陽非??隙ㄗ谧V的價值,他認為“家譜中這些史實的記錄,這些歷史才能為族人為后人所了解,也充實了地方志的史料,這正體現(xiàn)了《華舍趙氏宗譜》的歷史價值”。見趙岳陽,〈諸暨趙氏源流考〉。。再依據(jù)出土墓志,其他文獻等,諸暨華舍趙氏以趙子嶙為始遷祖的支系,大體如下:
表1 諸暨趙氏各派源流表(《趙氏宗譜》)
子嶙子:《宋史》為:長子伯履,次子伯忌(“忌”應(yīng)為“衍”)。
《趙氏宗譜》:長子伯衍,次子伯履,三子伯復(fù)(侄繼)。
伯衍子:《宋史》六子:師赤、師偃、師伊、師仲、師傅、師鬯
《趙氏宗譜》五子:師汲、師傅、師偃、師僑、師伊。
師偃子:《宋史》:希鵠、希彖、希鹓、希 、希渺。
《趙氏宗譜》:希鵠、希彖、希鴛 、希渺、希鏇。
正如趙希鵠在希簠墓志中所述,他們的祖父為中大夫伯衍。其父師偃與希簠的父親師傅是同胞兄弟,雖然他們的長幼關(guān)系在《宋史》和《宗譜》中是混淆的。能夠了解師偃的材料目前非常有限,唯《宋史》宗室世系表和《咸淳臨安志》所載兩浙轉(zhuǎn)運57按:兩浙轉(zhuǎn)運,兩浙,浙東和浙西的合稱。 唐肅宗時將江南東道分為浙江東路和浙江西路,宋代合為兩浙路。地轄自今江蘇長江以南地區(qū)?!端问贰肪戆耸恕爸镜谒氖唬乩硭?,兩浙路”,第2173 頁。轉(zhuǎn)運:官職,轉(zhuǎn)運使的簡稱,宋初轉(zhuǎn)運使赴各地供辦軍需,事畢即撤。宋太宗時為削奪節(jié)度使的權(quán)力,于各路設(shè)轉(zhuǎn)運使,稱“某路諸州水陸轉(zhuǎn)運使”,其官衙稱“轉(zhuǎn)運使司”,俗稱“漕司”。轉(zhuǎn)運使除掌握一路或數(shù)路財賦外,還兼領(lǐng)考察地方官吏、維持治安、清點刑獄、舉賢薦能等職責。[清]徐松,《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二”,有轉(zhuǎn)運使記錄,中華書局,1957年,第4101 頁。添差中有他的記錄:趙師偃曾任東廳添差一職58[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十三地理類三,卷五十,“嘉泰元年趙師石始/萬逮為記”之名下。。宋制,凡授正官,皆作計給祿俸的虛銜,實不任事,內(nèi)外政務(wù)則于正官外另立他官主管,稱“差遣”,凡于差遣員額外增添的差遣,叫“添差”,以此緩解冗官闕少的情勢。歐陽修曾有《送王學(xué)士赴兩浙轉(zhuǎn)運》一詩。師偃為宗室,當源于宗室添差。如宋孝宗淳熙三年時,“帝以張默為秀王夫人之親,欲與一添差監(jiān)當,龔茂良言;‘近制,惟宗室,戚里及歸正人方得添差’”59[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第一百四十五, 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點校,中華書局,2004年,第十一冊,第1798 頁。。
希鵠是師偃的長子,行八四,字飛卿,其下有四個胞弟。這些《宗譜》與《宋史》基本吻合,雖然有秩序和名字的差異。
宋代皇族牒譜由官方機構(gòu)組織編撰,宗正司,作為皇室宗族的“檔案館”,有專門的宗正少卿、宗正丞等官員,重要部分更由宰相提舉編修。有嚴密的規(guī)范制度,且上報、抄送、謄寫過程中的官吏皆極其審慎。北宋時期所記多屬五服之內(nèi)(五世免袒),熙寧年間(1068―1077)宋廷經(jīng)討論決定所有非免袒宗親仍舊修入各宗室譜牒,并要求宗室生死者,“外任限三日申所屬州縣,州縣限三日申大宗正司,在京限三日報本祖下襲封宗室注籍”60《宋會要輯稿》“帝系五之二四”,第123頁。。
朝廷加強宗室(譜牒)管理有兩大原因:其一是為了保證皇族血統(tǒng)的純正,其二是保證對宗室異于庶族優(yōu)渥待遇的有效發(fā)放。畢竟宗室子弟憑著尊貴的身份,能夠“統(tǒng)宗襲爵、進預(yù)科選、遷官給俸,事事優(yōu)異,悉不與外官匹庶同法”61同注60。。但南宋時期因為戰(zhàn)亂和宗室的分離,又支系紛繁,人口眾多,情況頗為混亂,漏載和誤記的情況時有發(fā)生。據(jù)聞南遷后有宗親沒有能夠及時上報,無法上宗室牒譜,以致淪落于外,窮困潦倒;更有甚者,有鋌而走險者假冒宗室去乞籍甚至興兵作亂。不少大臣批判宗正官員的失守。然而情況至南宋后期愈發(fā)混亂。至元明間再刊再傳,誤差更不可免。這樣想來,以下趙希鵠子嗣這般完全相異的記載,雖令人費解,也屬正常。
《宋史》中,趙希鵠名下有三子:與郜、與?、與柵(表2);而《宗譜》中只有一子,名“與鼎”,并稱其“后單諱鼎,由進士歷任大學(xué)士,同平章事,卒贈太傅,徙居處州縉云縣”(表3)。此處存疑兩點:首先宋廷律法對宗族名諱非??粗兀蟆皯?yīng)命官同國姓、與宗室連名相犯之人,令經(jīng)所屬陳乞改避”62《宋會要輯稿》“帝系七之一四”,第153頁。?!睹M令式申明·雜令》中對趙姓非宗室者取名作出限制,嚴格避免皇族與其他同姓庶族之間造成混亂:“諸同國姓者立名不得與宗室連名相犯,謂如廷、光、咸、德、惟、從、守世、令、子、伯、師、希、與、孟、由、元、允……字系下連,單名與式內(nèi)名諱偏旁相犯者亦不許用?!?3[宋]謝深甫,《慶元條法事類》卷一七,〈文書門二·毀失〉,日本靜嘉堂文庫本。轉(zhuǎn)引自《兩宋宗室研究》,第87 頁。試問,希鵠子為宗室“與”字輩,怎么可能需要避諱?史上宗室被除掉行輩聯(lián)名,除非犯有極大的罪64行輩聯(lián)名對于確認兩宋宗室的特殊身份無疑有著重要影響。在熙寧年(1075)趙世居一案的判決中,除趙世居本人被賜死之外,其子孫除落皇屬籍,同時趙世居和他的兒子趙令少等名字也被勒令削除“世”字“今”不許再與宗室聯(lián)名,故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在該案件判決以后的行文當中止稱“趙居”?!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三,熙寧八年閏四月,壬子條記載趙世居案判決情況,第6459 頁。轉(zhuǎn)引自《兩宋宗室研究》,第87 頁。另見《宋會要輯稿》“儀制一三帝諱”,第2574 頁。。其二,如若其子“與鼎”曾為同平章事(宋最高政務(wù)長官之一),并太傅(正一品),不太可能在各類歷史文獻材料中均毫無蹤跡;筆者曾查詢處州(麗水)、縉云地方志,亦無果。南宋史上,只有山西解州聞喜縣人,著名政治家、兩度出任宰相的趙鼎(1085―1147),在其逝后,被孝宗追贈為太傅。兩者并無關(guān)聯(lián)。
表2 《宋史》師偃—希鵠
表3 《趙氏宗譜》師偃—希鵠上海圖書館藏
另有一則,清光緒庚子(1900)俞攸敘堂刊印《暨陽俞氏宗譜》中鄭重講述其先祖“仁化公之孫千十二(俞邁)來贅暨陽趙村趙希鵠之女,……公觀平地一涌,遭洪水而不淹;四圍水繞,遇旱魃而不涸。昔曰趙村,今曰水底俞是也”(圖7)。65《暨陽俞氏宗譜》,清光緒庚子(1900)俞攸敘堂刊印。今藏于諸暨水底俞村祠堂(專人保管)中。
圖7 諸暨俞氏家譜
據(jù)《俞氏宗譜》載,俞邁曾祖父在北宋時為官,父輩亦在南宋有官職,家世殷實。俞邁據(jù)稱是趙希鵠的贅婿,入贅后將其家人弟兄等遷至此處,宗譜稱俞村后人均為俞邁公之后。宋廷確有根據(jù)服紀賜予宗女妝奩錢的規(guī)定,且鼓勵有官者娶宗女,能夠因此提供入官的捷徑66《宋會要輯稿》“帝系四”,第110 頁。。宗譜上說,先祖俞邁繼承了趙希鵠的家業(yè),宋時諸暨超越鄉(xiāng)上泉里趙希鵠故里之所在,即今諸暨王家井鎮(zhèn)水底俞村。至于何時趙村改成了水底俞村,無從考。另外,對于《俞氏宗譜》的史料采用,亦需持審慎態(tài)度,存疑之處頗關(guān)鍵:其一可解,倘家中尚有男丁,招贅的可能不大,當然也有特殊情況;但其二,《俞氏宗譜》提到的首修時間淳熙十二年(1185),推算無論如何趙希鵠此時尚幼(趙的生卒年下文表述),最多不過十幾歲少年而已,如何招贅。
從智度寺這邊到水底俞村距離8.8 公里,便是行走,也不過兩個小時的距離。
《洞天清祿集》文中,留下諸多供我們參考的時間和地點:如“慶元間,予官守長沙”“予溯瀟湘,歷衡、潭、永、全、道五郡”“予嘉熙庚子自嶺右回至宜春”等語。慶元年間(1195―1201)已經(jīng)入仕當差,至嘉熙庚子(1240)仍未結(jié)束,足見趙希鵠職場生涯的時間跨度很長。
1.蔭補制度
“慶元間,予官守長沙。”67[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古今石刻辨”,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愛吾廬吾進鈔本,國家圖書館藏,善本,索書號06129,絳州法帖條。慶元是南宋寧宗的第一個年號:1195―1201年。能離家外出入仕,說明此時趙希鵠已經(jīng)成年,而且是以恩蔭形式。
早在北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正月,宋真宗趙恒定承天節(jié)(真宗生日),于南郊奏蔭子恩例,這項制度被稱作“蔭補”68《宋史·職官志》“志第一百一十七·職官十·蔭補條”,第4096 頁。?!胺彩a嫡子孫不限年,諸子孫須年過十五,弟侄須過二十。此蓋續(xù)定之制。”69同注68。在官僚隊伍越發(fā)龐大的情況下,又添此恩例,真宗朝的恩蔭70宋朝制度規(guī)定,除了宗室,中高級官員子弟可以依程序直接出仕當官,亦稱為“門蔭”。童子人數(shù)遽然翻增,年齡愈幼,當時供奉官知慶州閻日新很急切上奏:“群臣子弟以蔭得官,往往未童齔以受奉,望自今年二十以上,乃給廩?!?1《宋史·閻日新傳》,又見[清]趙翼,《二十四史札記》卷二十五,“宋恩蔭之濫”條。
古時男子,十五束發(fā),二十弱冠。司馬光十五歲時就因父親司馬池為高級官員,得恩蔭獲取官銜,并有過一次提級,至他弱冠之后,通過科舉中了進士真正入仕當差,此時他已經(jīng)升為“將作監(jiān)主簿”的官階(屬于中層京官)72趙冬梅,《司馬光和他的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67 頁。,比起與其一起考試的無官舉子,已經(jīng)天壤之別。陸游十二歲恩蔭獲得登仕郎的官階,但等到他真正出仕任職,實際已到了三十四歲73同注13,第6 頁。。宋代冗官闕少情況很嚴重,簡單的說,至真宗朝時,大體官員品定分兩部分:一部分是官階,一部分是職務(wù),授予官員多,差遣職位少,因此想要獲得實質(zhì)的職務(wù)其實不太易。途徑有兩種:其一通過科舉入職;其二通過恩蔭的官員,須得過二十五歲后,且經(jīng)過相關(guān)的培訓(xùn)考試,方能謀得職位。而后者,往往職位不高,升職空間有限,很多重要職務(wù)也被禁止。
作為宗室子的趙希鵠,雖然可以年幼時得恩蔭,但其能夠有差遣,想來至少慶元間當有二十五歲之上。從《洞天清祿集》中可推測,其后趙希鵠宦游足跡多輾轉(zhuǎn)于湖南、江西等地。
2.宗室科考
不過,作為燕王德昭―子嶙這一系的子孫,如果光靠恩蔭,不通過科舉考試晉升,大概會心有不安,怕是辜負祖宗遺訓(xùn)。因為提倡宗學(xué)取代宮學(xué)教育和科考入仕,是淄王趙世雄和其長子令鑠等幾代宗室力爭而來的74按:宋代宮學(xué)是以各王府宮院為單位,對各宮院王府的宗室子弟施以教育。宮學(xué)發(fā)展到南宋,宗學(xué)取而代之?!断檀九R安志》卷一一學(xué)校載“嘉定九年,始改宮學(xué)為宗學(xué)”。宗學(xué)的管理與教育制度都向太學(xué)靠近?!端螘嫺濉贰俺缛逡弧?,第2171—2172 頁。。令鑠本人進士及第,據(jù)稱是宋朝宗室登科第一75王明清,《揮塵錄》前錄卷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7 頁。。令鑠是令郯(子嶙之父)的胞兄,其后族人,包括子嶙、伯衍(希鵠祖父)、師偃等也都中了進士。與希鵠同時的宗親,如家住衢州的希錧于慶元二年(1196)通過了進士考試(二十一歲),與希錧同年進士的還有趙汝適,宋太宗八世孫,他生于1170年。趙希鵠直到嘉定十六年(1223)才考中進士。
清代《諸暨縣志》在《諸暨文應(yīng)廟碑》所拓碑文后記:趙希鵠,諸暨人氏,為宋寧宗癸末科(1223)蔣重珍榜進士。其未載入紹興進士題名碑者,原因當為“以本貫玉牒不系于縣,故題名所不及也”76清乾隆三十八年沈椿齡《諸暨縣志》卷十七選舉志也有記載。(圖8)。
圖8 沈椿齡,《諸暨縣志》卷十七選舉志趙希鵠,清乾隆38年
宋代宗室考試的確與庶族不同。不管是考題的難易與錄取的比例,都較庶族寬松得多。
在北宋前期,宗室基本都是皇族五服之內(nèi)的親緣關(guān)系,爵位世襲,賜名授官、計年遷轉(zhuǎn)都在天潢貴胄的內(nèi)部體系進行,自然不需要科考應(yīng)舉或其他選試制度。然天水一朝尊崇文士,宗室中不乏聰敏上進者,也希望能夠如士大夫一般施展才華。仁宗朝開始有學(xué)士院專設(shè)招試宗室的新舉措:宗室可先以文章上陳,或請宮學(xué)教授、宗司官員推薦,參加學(xué)士院考試以期獲得遷轉(zhuǎn)機會77《宋會要輯稿》“崇儒一”,第2174 頁。。此時的宗室考試,仍然尚被視為皇家內(nèi)務(wù)事,還不能算進朝廷科舉制度范疇。
迨至神宗朝,趙宋立國逾百余年,宗室世系也已過五世免袒,宗族考試又向外擴展。熙寧十年(1077)宋神宗頒布了“宗子試法”的詔書,這項新規(guī)定為宗室發(fā)展開辟了新途徑。宗室考試分為兩種,有官階的宗室可參加“鎖廳試”78宋代重文輕武,多以武官身份考試換取文資,謂之“鎖應(yīng)”。,疏屬子弟(無官階者)參加應(yīng)舉考試?!靶路ā痹疲骸白孀谔幻庥H已授官者聽鎖應(yīng),及非袒免親許應(yīng)舉。國子監(jiān)及禮部別為一甲,試兩場,五分為額,發(fā)解所取不得過五十人。殿試與正奏名進士試策,別作一項考校。累舉不中,年四十者,申中書奏裁,量材錄用?!?9《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一,熙寧十年四月丁酉條,第6893 頁。《宋史》卷一五七“選舉志三”,第3676 頁。
宗室在解試、省試的過程中,基本上都貫徹“別試別取”的原則,比如錄取比例上,紹興十五年,宗室有官鎖應(yīng)每七人取三,無官應(yīng)舉每七人取四。每年都有變動,但基本比例相差不大,同期庶族士人基本十五取一(或十四、十六取一等)80《宋會要輯稿》“選舉一八”,第4558 頁。。在考試分量上,有只用考兩場試(庶族科舉三場)等相關(guān)規(guī)定??傊@套宗族科舉體系自成一統(tǒng),從北宋一直貫徹到南宋末。如此看來,宗族進士不列入地方庶族進士榜,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年過四十歲的宗子,是可以通過中書奏裁,特加錄用的。
趙希鵠慶元間已滿二十五,至嘉定十六年,已是過了四十歲,且有官階在身,根據(jù)宋廷的宗子科舉制度相關(guān)條令,他應(yīng)該可以獲得有官鎖應(yīng)和特加錄用兩方面的條件照拂。
《洞天清祿集》分列十個鑒藏門類,雖然龐雜,但并非完全借鑒前人,趙希鵠頗具通識才能,每類似乎都能明辨是非。他強調(diào)躬身力行,文中大量出現(xiàn)某地某人家有某物的記載,詳實具體,概皆為趙希鵠探訪所見所知,并所鑒,“余嘗見畢文簡公張越琴”“余嘗見夏琱戈”“予曾見之,辨其質(zhì)與色,真三代物”“以手摸之,有凸凹可驗”。他尤為批判道聽途說的認定,“余慮世人貴耳鑒而無心賞”“論畫當以目見者為準”。81《洞天清祿集》,分別為古琴辨、古鐘鼎彝器辨、古硯辨、古畫辨中之句。實質(zhì)上,書中展露不少其個人見地?!豆沤袷瘫妗分懈卸嗵帉す旁L碑概況與心得,足見其自信的鑒定能力與鑒賞水準。
余遡瀟湘,歴衡、潭、永、全、道五郡,并無古刻,惟道州有漢《綏蠻校尉熊君之碑》,若浯溪《中興頌》,乃唐中世所立爾,亦打石之工人,每因舊跡加洗刻,以為衣食業(yè),故愈失真。82《洞天清祿集·古今石刻辨》,湘南碑。
湖南古代摩崖石刻以永州最為密集,現(xiàn)存古摩崖石刻2000 余方,為國內(nèi)之最。其中永州浯溪碑林現(xiàn)存500 余處83張京華,〈湖南的摩崖石刻〉,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9月9日。。浯溪《大唐中興頌》據(jù)稱為唐代元結(jié)撰文,顏真卿所書,成為后來文人的朝圣之處。對此,趙希鵠反認為,即便此為真跡,但每每稍顯陳舊就被地方官府勒令打石工人洗刻,翻刻越多只會越失其真。
幸運的是,如今在永州江華縣,也發(fā)現(xiàn)三處與趙希鵠有關(guān)的摩崖石刻84鄭萬生,〈趙希鵠與江華的奇石情緣〉,載《中華奇石雜志》,2020年10月27日版。。兩處在寒亭暖谷,一處在陽華巖。其中寒亭暖谷有一處題刻內(nèi)容為“山陰趙希鵠同邑人李挺祖,嘉熙戊戌中秋日抱琴來游”(圖9)。李挺祖,號瓠軒,南宋江華人,道州廉溪書院的掌御書臣,主要活躍在宋理宗、宋度宗時期。嘉熙戊戌即為嘉熙二年(1238)。
圖9 寒亭暖谷題名
至第二年即嘉熙三年(1239),大略踐去歲之約,中秋時節(jié)趙希鵠又至,題刻于另一處陽華巖:“嘉熙己亥中秋,熊桂攝縣之暇,與長沙法掾趙希鵠、邑士李挺祖來游。弦琴觴酒,盡一日而返?!保▓D10)熊桂,湖南湘潭人,進士,時任江華武官。熊桂與李挺祖應(yīng)是趙希鵠在當?shù)氐暮糜?,倆人盡地主之誼,邀趙希鵠訪碑游玩之際,弦琴相和,共享佳節(jié)與山水之樂852020年初,筆者通過河南科技學(xué)院的李花蕾老師聯(lián)系上江華縣奇石收藏的鄭萬生先生,疫情原因,不能前往,蒙他賜予摩崖石刻拓片原圖材料等。。
圖10 陽華巖石刻拓片
此二處趙希鵠的稱呼都不同,前為“山陰”,紹興古亦稱山陰;后稱“長沙法掾”,這是趙希鵠的官職。法掾即司法參軍86張鋒,《宋代司法參軍制度研究》,2014年河南大學(xué)碩士論文,第44 頁。。宋代地方州級行政屬官主要由幕職官與諸曹官兩部分組成。幕職官簡稱職官或幕職,由簽判、節(jié)度判官及推官、節(jié)度掌書記、觀察支使諸職;諸曹官則有錄事參軍、司理參軍、司法參軍、司戶參軍。在文臣階官體系中,這些職官與縣令、主簿、縣尉共同組成幕職州縣官,又稱選人,是文階官中最基層的一部分87苗書梅,〈宋代州級屬官體制初探〉,載《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3 期,第112 頁。。職官名稱時有改變,宋太祖乾德三年七月,“始令諸州錄參與司法掾同斷獄”88《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第156 頁。。至大觀改制中改變了職官名稱,州屬六曹參軍各配置新的屬員曰“掾”89《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本,第351—352 頁。,因此司法參軍又稱法曹、法掾、檢法、法官等。
長沙法掾?qū)儆谥菀患壍胤交鶎恿爬?。主要職?“掌檢定法律”90《宋會要輯稿》“職官四七”,第4296 頁。。除檢法議刑外,司法參軍還被賦予了一些理財職能,也“兼管諸庫”,參與管理常平倉與義倉、均平差役、興修水利等事務(wù)。他們是由中央銓選部門統(tǒng)一除授的州(府、軍、監(jiān))級政府屬官91戴建國,《宋代法制初探》,黑龍江人民出版,2000年,第207 頁。轉(zhuǎn)引自苗書梅,〈宋代州級屬官體制初探〉,載《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3 期,第116 頁。。除此之外,《諸暨趙氏宗譜》記載趙希鵠還曾擔任過寧國尉、潭州司法參軍、撫州知錄、贛州節(jié)推等職務(wù),皆為地方僚吏的差遣。
嘉熙庚子八月,浙漕貢士希簠卒。次年淳祐辛丑其從父兄趙希鵠為其立碑撰志。
淳祐辛丑趙希鵠可能應(yīng)該因“引年”及至,而自請“致仕”回到諸暨,92按:“引年”,即到致仕之年,也就是到了退休年齡?!爸率恕?,即今天所謂的“退休”制度。從此安身于諸暨(圖8)。其著《洞天清祿集》中還有記載:“淳祐壬寅,于臨安客舍見永嘉一士人藏一帖,乃唐人硬黃仿右軍書,前有金字御筆云‘王右軍書長者帖’,后有‘宣和玉瓢様御寶’?!?3《洞天清祿集》,古今石刻辨之御府珍藏。淳祐壬寅,即1242年還在臨安。淳祐甲辰(1244),趙希鵠又為諸暨松山文應(yīng)廟碑撰文94此段文字在本人以往文章中曾經(jīng)詳述,此處材料有所增減,多有改動。梁麗君,〈《洞天清祿集》相關(guān)研究〉,第78—88 頁。。
與前朝相襲,宋初依然遵行“大夫七十而致仕”的古禮95《公羊傳·宣公元年》:“退而致仕。”何休注:“致仕,還祿位于君?!薄抖Y記·曲禮上》:“大夫七十而致事?!弊ⅲ骸爸缕渌浦掠诰胬?。”轉(zhuǎn)引自朱瑞熙,〈論宋代致仕思想的發(fā)展與士大夫的致仕活動〉,載《南開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3 期,第33 頁。。為了獎勵至引年而自愿陳請致仕者,元豐五年(1082)十一月宋廷特規(guī)定“文武官致仕者,皆轉(zhuǎn)一官,或加恩子孫”96《宋會要輯稿》“職官七七·致仕條”,第5157 頁。,且文臣承務(wù)郎(從九品)及武官小使臣(從九品)以上致仕官嘗獲戰(zhàn)功遷官者,給全俸。如有患疾者,可提前致仕。不過如果到了七十仍然不愿意退的,詔書規(guī)定:“應(yīng)文武臣僚年七十以上未致仕者,更不許考績?;蛴趪泄?,于民有惠,理當旌賞者,不在此限?!?7同注96。
身為宗室,又以士夫氣度自矜的趙希鵠,理當遵循朝廷制度。希鵠在慶元間已有二十五歲,四十多年過去,至淳祐辛丑應(yīng)是至其引年。致仕后的希鵠居家養(yǎng)閑,并受到諸暨地方官的禮遇與尊敬,誠邀其撰寫文應(yīng)廟碑文。碑高五尺七寸,寬二尺九寸,額篆書“勒賜文應(yīng)廟記”98《光緒諸暨縣志·金石志》載有淳祐甲辰(1244)二月,諸暨知縣家坤翁請趙希鵠為建在諸暨嵩山之麓,奉祀漢代會稽太守朱買臣的祠宇寫《松山文應(yīng)廟記》,“朱太守買臣祠,《諸暨縣志》:在縣北之松山,宋嘉熙四年(1240)勅賜文應(yīng)廟。每歲祈年社會最盛”。趙希鵠在文中記述了“吾邑松山朱太守之神,生而父母吾邦,歿而血食鄉(xiāng)井”,不僅屢顯“神跡”,使黃巢、方臘之兵遠離諸暨,而且使連日大雨止歇,保住了諸暨百姓的田禾,因此獲朝庭賜額之事。(圖11):
圖11 紹興府諸暨縣松山勒賜文應(yīng)廟記
紹興府諸暨縣松山勒賜文應(yīng)廟記
諸暨為邑……旱澇輒暴至。嘉熙庚子秋七月,……川流驟漲四野,彌漫如澤谷,壞室廬,損苗稼,老幼蹙額。適提點刑獄使者項公容孫99項容孫,字仲履,號云藪(《宋詩紀事》卷六一),江陵(今屬湖北)人。寧宗嘉定七年(1214)進士。理宗淳祐元年(1241)除秘書少監(jiān)。官至殿中侍御史。行部至縣,……翌日,吏率其僚,佐民會其保伍走祠下瓣香,致敬拜伏,未幾,濃云忽收,霽色如鏡,洪波繼息,禾則盡起。吏民大喜,相與議曰“何以報神?”賜遂以事上府,府大師蔡公范閑于朝天子下太常寺議廟貌,嘉熙四年九月三日敕賜文應(yīng)廟秩于祀典……今禮官以文應(yīng)廟定廟額,蓋取史臣語“內(nèi)外以文”相應(yīng)之義。廟成,爰作迎享送神之歌。淳佑甲辰二月初吉記。
寶而書之者開封趙希鵠者……
諸暨孟氏族譜還保留著趙希鵠拜訪南泉嶺下孟氏南宗家廟時所作的二首《南孟廟詩》,據(jù)詩文意,他應(yīng)該多次拜訪孟祠,兩首詩文說教意思濃厚,頗有理學(xué)之風,或許亦是致仕后閑游應(yīng)和之作:
昔日曾游夫概地,今朝重叩大賢祠。庭前草木依前緣,門外溪山分外奇。要識圣賢傳受處,須聆齊魏部酬時。案頭幸有遺書在,贏得人稱百世師。
兩載無由謁圣門,俄警棟宇奐然新。西連瀑布源流近,北接玉京100玉京洞,《諸暨縣志》有載:“洞數(shù)十重,深數(shù)十里,須秉燭而入,必以物記其處,洞中寬敞,崎嶇不一,火光中巖石奇峭,光潔如洗,流水濺濺,或匯為池、瀉為溪?!敝两穸粗杏兴稳首跁r期人留下的刻字。道里深。書藏殘碑留古篆,庭前老樹噪幽禽。礽孫秩秩皆梁棟,誰作承先啟后人。101《暨陽孟氏宗譜》,民國二年(1913)諸暨十二都孟仁壽堂刊印。
如此推斷:淳祐辛丑是其引年(七十歲),趙希鵠或生于乾道壬辰(1172),慶元元年正好二十四歲,青年時期多在荊湖南路一帶任職,中年始中進士,淳祐甲辰依然健在,希鵠或終于淳祐后期,也可能更長壽些。
趙希鵠生卒年可大致判斷為1172―1250年前后。
如果從隔著時空的歷史角度來看,無非是這樣:一介小吏,一個官場并不如意(或許也沒在意)的疏屬宗室,一本書的流傳。一段暫得平緩的百年光陰。
然而就是這難得的百年安寧,造就了中國歷史上文藝的高光時刻。趙希鵠用隨筆的形式,從慶元至嘉熙,數(shù)十年來念茲在茲,“摩娑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涌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身居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洞天清祿集》序言)。
這其實是整個宋代文人的心聲。北宋蘇東坡、歐陽修都有類似言論,李清照在《金石錄后續(xù)》中描述她與趙明誠一起買器、讀書的時光,“甘心老是鄉(xiāng)矣”,這成為她晚年黯淡歲月里可滋回味慰藉的微光。“凡唐人以為不能入詩或不宜入詩之材料,宋人皆寫入詩中,且往往喜于瑣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蘇黃多詠墨、詠紙、詠硯、詠茶、詠畫扇、詠飲食之詩……此皆唐詩所罕見也?!?02繆鉞,〈論宋詩〉,《宋詩鑒賞辭典·代序》,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第2 頁。宋人對于閑適的品味和優(yōu)雅的看重,不僅僅是書畫言談的表述了,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狀態(tài)。“廳堂、水榭、書齋、松下竹間,宋人畫筆下的一個小爐,幾縷輕煙,非如后世多少把它作為風雅的點綴,而本是保持著一種生活情趣?!?03揚之水,《古詩文名物新證》(一),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第82 頁。
明代張萱評“希鵠此錄,雖于原父諸人不能一二。即古玉古窯未及窺斑。書畫二門寥寥數(shù)語”104[明]胡文煥編,《新刻洞天清錄》,《格致叢書》,明代胡氏文會堂刻本,總14 冊。明神宗萬歷三十一年(1603),北京國家圖書館古籍善本。,不過仍然肯定了他的價值,“獨其所載,皆幾案中不可少。評劣考核又嗜古之士不可不知者”105同注104。。張萱所評確實精當,然而卻未免苛求。與金石學(xué)考證文字、證經(jīng)補史等政治文化動機不同,趙希鵠呈現(xiàn)的是文人趣味與生活面貌。在他筆下的文房清玩品類,展開了一種富有文化內(nèi)涵和底蘊,又極感性隨意的文人娛樂活動和生活傳統(tǒng)。我們會看到,在后來的《格古要論》《長物志》等著述中,文人的“玩古”之風依然承續(xù)并擴大。
趙希鵠經(jīng)歷了孝宗、光宗、寧宗、理宗四朝,從乾道八年(1172)出生,至少活躍到理宗淳祐間。期間看到或經(jīng)過了乾淳之治、慶元黨禁、開禧北伐、嘉定和議等諸多事件與變革。他仍然是幸運的,出生與成長于“正國家一昌明之會,諸儒彬彬輩出”的乾淳之治,那時間擁有百家爭鳴的學(xué)術(shù)氛圍,“若諸子之學(xué),同出于圣人,各有所長,而不能無所短”106參見肖永明,〈朱熹《四書》學(xué)的治學(xué)特點》,載《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 期,第20 頁。,對于青少年時期的趙希鵠必定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盡管他此后始終只是地方基層僚吏,但他還有著龐大的宗室家族支撐,學(xué)識與閱歷豐富,能夠終其一生撫琴賞物,安靜地向往“洞天清祿”。他的偏安一夢做得算是完滿,因他之后不足三十年,崖山海戰(zhàn)之后,如此的清福再難尋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