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析論 兼及《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續(xù)編諸問題

李 霏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六冊，清道光年間朱善旂編集，現(xiàn)藏于上海圖書館。書高39 厘米，寬25.8 厘米，封題“敬吾心室鐘鼎款識”，金鑲玉裝。據(jù)朱善旂自書題識，此稿本為道光年間續(xù)編《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產(chǎn)生的兩部底稿之一，另一部經(jīng)龔自珍、陳慶鏞、吳榮光先后編纂，道光二十二年（1842）由吳榮光在粵刊刻為《筠清館金石文字》（以下簡稱《筠清》）。稿本對于厘清《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續(xù)編史實及相關(guān)文本、《筠清》編纂過程，提供了一手文獻和研究線索。

朱善旂（1800―1855），字大章，號建卿，浙江平湖人，朱為幹之子，嗣為朱為弼（1770―1840）長子，朱善楹、朱善鹵兄。以“敬吾心室”為齋名。其父朱為弼，字右甫，號椒堂，一作茮堂，又號頤齋，是阮元撫浙期間最為重要的學(xué)術(shù)幕僚之一。嘉慶九年（1804）成書的《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以下簡稱《積古》）編定審釋實出朱為弼手。朱善旂為道光十一年（1831）舉人，官國子監(jiān)助教，並署博士監(jiān)丞，武英殿校理。自嘉慶甲戌年（1814）起，侍父游學(xué)京師?？崾冉鹗淖?，“精訓(xùn)詁鑒別鼎彝諸器，又能世其家學(xué)，一時好吉金家如陳頌?zāi)?、吳子苾、何子貞、陳受卿，皆折衷于建卿。?許乃普（1787—1866，字季鴻，號滇生）語，引自[清]潘衍桐編纂《兩浙輶軒續(xù)錄》卷三十三，清光緒十七年浙江書局刻本，葉三十二正。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對于重新審視清代吉金著錄文獻，有一些值得補充討論的問題。在迄今所見有關(guān)《積古》《筠清》研究中，皆未引用稿本中的內(nèi)容。稿本因何而來，有哪些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其與《筠清館金石文字》有何異同？本文即以稿本為中心，對勘《筠清》，考察稿本的形成過程、文本層次及文獻價值，兼論及清道光年間續(xù)編《積古》諸問題。

一 編纂緣起：續(xù)《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前有道光十九年（1839）三月二十二日朱為弼題識，原文寫在茮堂自制箋紙上；次為朱善旂題識；次為《敬吾心室鐘鼎款識自序》，朱善旂作于道光丙午年（1846）五月。稿本未分卷，以器別分類，依次著錄鐘、鼎、尊、卣、壺、盉、罍、爵、舉、斝、觶、角、?、觚、彝、敦（□）、簠（瑚）、簋、甗、鬲、匜、豆、盤、鐸、劍、削、戈、刺兵、玉剛卯、薰?fàn)t、魚符、鬷等器物的銘文。是本所用稿紙樣式不一，每一器類前有一至二葉的器類目錄，用紅格稿紙謄錄器名，后以小字注明器藏某家或某拓本或某摹本。惟簠類器目首行頂格書寫“經(jīng)注經(jīng)齋續(xù)鐘鼎款識卷第八”十二字、鬲類器目首行頂格書寫“經(jīng)注經(jīng)齋續(xù)鐘鼎款識卷第”十一字，經(jīng)注經(jīng)齋乃朱為弼齋號。其他各類器目首行皆空出。正文書寫在無欄格稿紙上，每器為一條目，著錄格式如下：先寫器名，次附注所據(jù)拓本或摹本來源，次銘文鉤摹本，次釋文，而后附考證。字跡多樣，非出一手。少數(shù)器僅見器名，留出空白而未錄入銘文、釋文等項。此本行間多有校改、增補，批校間用藍、朱、墨三色筆。綜合分析，《敬吾心室鐘鼎款識》尚未完全形成定稿。此本未見刻本，亦未見其他抄本。

卷首有朱善旂題識，詳述稿本來歷，今迻錄如下：

道光乙未秋，阮太傅相國內(nèi)用還朝，其時京師之好吉金者葉東卿封翁、陳壽卿太史，而吳荷屋京卿、吳子苾編修、陳頌?zāi)厦癫浚☉c鏞）、何子貞編修同好此文，又皆太傅之門生。其時龔定盦（鞏祚）任祠部主事，而夙以博通名。于是荷屋丈欲為相國續(xù)《積古齋款識》，屬定盦作釋文，而徧屬諸同好者廣搜拓本且助之編籑。相國許之，遂各以拓本鉤取備刻，予亦在襄事之列。其底稿共成兩部，其一部即此五冊是也。內(nèi)中銘文，予屬陶香楞（中桂）叔母舅鉤之。其考釋大半皆定盦作，予令子達十弟（善楹）書之，予為手校，并自書釋文。其逐年增入，采之徐籀莊丈居多，彼本所無矣。

其又一部用太史紙，比此冊長而較狹。所書考釋皆定盦親筆。各家雖有考釋，皆未入此冊內(nèi)，何子貞、子毅偶注一二語，寥寥不成片段。即定盦亦未器器皆釋。其銘文吳子苾出資倩好手精鉤。及戊戌年相國予告還里，書尚未成，亦有由有也。蓋定盦為人放浪不羈，長苦貧，草此書稿未及半，輒告吳荷翁及太傅，謂此書成可印數(shù)百部，交各督撫發(fā)首府、首縣，定值情售。二公大怒，謂我豈以是市利耶！又定盦釋“駛卣”，引段《說文》所引（莊述祖反戊為癸、反癸為戊臆說）之文，以非毀積古齋先大夫所釋，相國甚不謂然，手批其冊內(nèi)駁之（今此紙尚存予篋中）。荷翁即取稿本交子苾（囗龔祠部處只丙申及丁酉半年，故龔不能竟其事），及子苾出守，轉(zhuǎn)交頌?zāi)相恚铰德?，亦未遑多所增益。至庚子三月，吳荷屋丈來園展覲，得致仕罷官，即自圓明園令其郎心畬四兄到頌?zāi)厦癫空〈烁灞?，徑往粵中刊刻，名曰“筠清館金石錄”。至廿二年壬寅秋刻成。丙午傳至都下，予始見之，共五冊，較此無所增益，知暮年倉猝所成識者，惜之。其與此不同者，惟分商周時代及多序文與凡例耳。

此文闡明了稿本的編纂緣起——“續(xù)積古齋款識”產(chǎn)生了兩部底稿，此為其一。這對于勾勒清代彝器款識著錄之書的發(fā)展脈絡(luò)，有極大的史料價值。尤其對考察續(xù)編《積古》的過程及考釋編纂等細節(jié)，提供了重要補充。

細繹此文，道光十五年（1835）阮元回京任職以后，弟子吳榮光（1773―1843，號荷屋）2吳榮光，字伯榮，一字殿垣，號荷屋、可庵，晚號石云山人，別署拜經(jīng)老人，廣東南海人。嘉慶四年進士，由編修官擢御史。道光中任湖南巡撫署湖廣總督，后坐事降為福建布政使。倡議續(xù)編《積古》，并延龔自珍（1792―1841，號定盦）考釋銘文，葉志詵（1779―1863，字東卿）、陳介祺（1813―1884，字壽卿）、吳式芬（1796―1856，字子苾）、陳慶鏞（1795―1858，號頌?zāi)希?、何紹基（1799―1873，字子貞）、朱善旂等人廣泛搜羅拓本，“各以拓本鉤取備刻”。至道光十八年（1838）阮元致仕時仍未編訖，成兩部底稿。其一，吳式芬出資請工鉤摹銘文，冊中考釋皆龔自珍親筆，各家亦有考釋，但未入冊內(nèi)，僅何紹基、何紹業(yè)偶作注解，書稿幾經(jīng)輾轉(zhuǎn)，道光二十年（1840）吳榮光攜至粵中，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刻成《筠清館金石錄》凡五卷。3《筠清館金石錄》，僅刻印款識部分五卷，“石”部未及刊刻，此書又被稱為“筠清館金石文字”“筠清館金文”。第二種稿本藏朱善旂處，共五冊，銘文由陶中桂鉤摹，考釋內(nèi)容多出自龔自珍，由朱善楹謄錄，經(jīng)朱善旂手校。釋文乃朱善旂自書?？坚屛淖种焓弦嘤性鲅a，采徐同柏之說較多。由此可知，兩部底稿的初衷是續(xù)編《積古》，乃匯聚諸家所藏拓本鉤摹，并非吳榮光在《筠清》刻本凡例第一條所稱“此書非續(xù)《積古齋鐘鼎款識》，亦非續(xù)《金石萃編》，不過紀(jì)四十六年之所得”。

此文提示我們，應(yīng)在道光年間彝器考釋的歷史情境中去認識該稿本的意義。道光十五年二月阮元以云貴總督拜體仁閣大學(xué)士，八月入都。次年（1836）二月，吳榮光在湖南巡撫任上因事被命降四品卿至京候補，六月至京，與阮元過從最多，常為萬柳堂之游，“半年杖履”“出游共車”。4張雪蓮，〈從吳榮光《授經(jīng)圖卷》看阮元思想影響〉，載《嶺南文史》2011年第1 期，第51 頁。續(xù)編《積古》的正式著手，當(dāng)在吳氏入都以后。此時的京師形成了以阮元為中心的金石考證群體，通過釋讀金文而考證經(jīng)義。吳式芬、龔自珍、陳慶鏞、吳榮光等常游于阮相國之門。同在都門的葉志詵、朱善旂、許瀚（1797―1866）、汪喜孫（1786―1847）、陳介祺等皆參與續(xù)編。是時，朱善旂、吳式芬、葉志詵、何紹基、陳慶鏞均居住在京師宣南坊宅邸，龔自珍、許瀚亦寓居于宣南坊。吳、何、龔、陳之間?；ビ^所藏金石古物。

梳理文獻材料，續(xù)編期間，阮元與諸門生之間金石交游影響力較大的事件主要有二：一為吳榮光繪《授經(jīng)圖卷》（現(xiàn)藏佛山市博物館）并請題，一為考釋齊侯罍（即洹子孟姜壺，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銘。道光十七年（1837）三月，吳氏補授福建布政使離京，別后摹繪阮師像，于十八年三月繪就《授經(jīng)圖卷》，“圖成，傳誦至都，都中諸老題詠者十余人”。5《阮氏大理石屏》吳荃選跋語，引自洗寶干編纂《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 校注本》（下），佛山市圖書館整理，岳麓書社，2017年，第931頁。該年十二月阮元有五古詩和吳氏韻。道光二十年（1840）四月，吳氏以原品休致。五月南旋，道出揚州拜訪恩師阮元，阮元“招游北固山、甘露寺，至焦山觀《周鼎》《定陶鼎》《瘞鶴銘》《馬殷銅鼓》”，6[清]吳榮光，〈吳荷屋自訂年譜〉，載沈云龍主編《中國近代史料叢刊》，臺灣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40 頁。是時吳氏攜《授經(jīng)圖卷》求師重題。阮元得在《積古》成書以后得齊侯罍，因其銘多達一百六十八字足證經(jīng)史，將之視為家藏吉金第一重器?？甲C齊侯二罍，是阮氏致仕之前京師金石生活的重要議題。戊戌年（1838）初，阮元重新考釋“齊侯罍”，曾致朱善旂札，索朱為弼嘉慶甲戌年（1814）所作齊侯罍釋文。1838 至1839年間，又邀吳式芬、何紹基、陳慶鏞、龔自珍、許瀚等考釋，各家釋文互有同異。據(jù)中國嘉德2008年春拍拍品《舊拓齊侯罍銘文及阮元書齊侯罍歌卷》，阮元書《后齊侯罍歌》贈吳式芬赴江西南安知府任，并附齊侯二罍拓片二幅，其跋語中提及欲將吳氏釋文編入續(xù)款識：

子苾年老先生于此銘亦曾釋之，與椒堂朱漕帥所釋并存，且俟修入續(xù)款識也。時子苾出守江西屬書此篇。又識。7中國嘉德2008 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Lot2696《舊拓齊侯罍銘文及阮元書齊侯罍歌卷》?！洱R侯罍歌卷》，行書，紙本，216cm×24cm。鈐?。骸叭钤薄肮?jié)性齋老人”“阮元私印”“戊戌”“伯元父印”。據(jù)內(nèi)容，阮元所書實為《后齊侯罍歌》，作于1838年。

考此卷書寫時間，當(dāng)在1838年七、八月間。經(jīng)過各家考釋，齊侯罍被阮元認定為“論語春秋在此罍”（見阮元撰《后齊侯罍歌》）?？芍?，將齊侯罍銘文、釋文及考釋予以著錄，是續(xù)纂《積古》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道光己亥年（1839）冬，阮元（1764―1849）在揚州題徐同柏（1775―1854）考釋彝器款識的稿本，寫道：“其中諸器有未見之文，且審解精確，今都中有續(xù)鐘鼎款識之作，是冊必多采擇矣?！?[清]徐同柏，《從古堂款識學(xué)》，上海圖書館藏稿本。所言“都中”續(xù)作，當(dāng)即指吳榮光、吳式芬、陳慶鏞等人共襄之事。己亥冬是阮元致仕歸里的第二年，由此可知，續(xù)作當(dāng)時仍未編訖。

關(guān)于《筠清》的編刻和成書過程，以及阮元、吳榮光與吳式芬、龔自珍、何紹基、何紹業(yè)金石交游等問題，目前還未見學(xué)者有深入研究。朱善旂的這段文字，提供了一些重要線索。今結(jié)合所知文獻，略作鉤稽。龔自珍為吳氏考釋編纂，始自道光十七年春，緣于友人吳葆晉（1791―1860）與廖甡（1788―1870）的推薦。9《定庵遺著·與吳虹生書三》：“荷屋中丞騶從光臨，面諉一切，雨中暢讀吉金樂石，奇文異字，此皆閣下及廖鹿儕之賜，感何如也?！眳⒁娎畎街骶?，《龔自珍全集·盛世危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64 頁。吳葆晉（1791—1860）字紅生，號佶人，河南固始人。道光九年（1829）進士，官江蘇淮海道，署按察使。廖甡（1788—1870），字鹿儕，廣東南海人。嘉慶丙子（1816）舉人，丁丑（1817）進士，授工部虞衡司主事，后遷工部營繕?biāo)締T外郎、都水司郎中。道光十七至十八年間，吳榮光、阮元、吳式芬或因調(diào)任或致仕，先后離京，又吳榮光與龔自珍失和斷交，致編纂前后時間跨度較大?！都汉ルs詩》第七十九首，是龔氏對自己考釋款識的感喟，詩中以淮安王劉安比喻吳氏，后悔自己接受了委托而為匯聚拓本、考釋款識。尾注即提到吳氏寫信請絕交一事，當(dāng)時書稿已成十二卷，后轉(zhuǎn)至何子貞處。10手捫千軸古瑯玕，篤信男兒識字難。悔向侯王作賓客，廿篇鴻烈贈劉安。（某布政欲撰吉金款識，屬予為之。予為聚拓本，穿穴群經(jīng)，極談古籀形義，為書十二卷。俄，布政書來，請絕交。書藏何子貞家。）見[清]龔自珍，《龔自珍詩選》，劉逸生選注，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3 頁。

關(guān)于龔氏為吳榮光編書一事，潘建國《新見清龔自珍己亥佚札考釋》文中已有考。今僅就上圖稿本中有助厘清編書史實的部分再加討論。龔吳失和的原因，與兩人對書稿著作權(quán)心存異議相關(guān)（龔有“來書付刻之舉”），11潘建國，〈新見清龔自珍己亥佚札考釋〉，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09年第2期，第147—150頁。朱善旂的說法——書稿未及半而直言印書交各督撫發(fā)售，又考釋古器“非毀”朱為弼先前所釋——龔氏言語不羈且考釋有自負之處觸怒阮、吳二人，可資參考。

現(xiàn)存的一些書札資料表明，吳式芬在京期間，為編纂《筠清》亦花費了大量精力，包括考釋、搜羅拓本、請工鉤摹等。阮元也時常關(guān)注續(xù)編之作，給出自己的意見，并將阮氏家廟藏器拓本寄予吳氏。編書過程中，二人往還頻繁。

1838年六月龔氏撰成十二冊手稿，以器分類，并請阮元審閱。阮氏“草草閱過，中夾數(shù)簽，無十分緊要語”，“又于齊侯器跋尾末親筆增兩語。又于齊侯第二器跋尾中親筆增兩語”。12〈與吳式芬箋〉（十二），引自孫文光《龔自珍集外文錄》，載《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2年第2 期，第47 頁。阮致吳式芬另一札中，言及已閱龔氏手稿，并詢及冊中有釋文但尚未鉤摹銘文的情況：

定庵送其為荷屋所訂款識十二冊來，閱之甚佳。再此十二冊內(nèi)尚多有釋文，而無摹篆之油紙，將若之何？此詢。13〈吳式芬藏名人書札〉，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第1 冊，葉九。此承尚磊明先生錄示。參見尚磊明，《從陶嘉書屋到雙虞壺齋：吳式芬與道咸金石世界》，未刊稿。

吳榮光致何紹基札，言及底稿轉(zhuǎn)移、托交何氏繼續(xù)編纂，可與朱善旂的說法相參證：

……蕓師來緘，傳子苾之言，欲以金石文代送吾兄編纂，已承惠允，感不可言。又云托陳君慶鏞同襄其事。是否必須兩人，陳君臺甫，便中示及，容再報謝。至定庵來書付刻之舉，弟于定庵手稿，并未得見，惟聞稿未盡善，且定庵新交，非知弟者，欲以還之。子苾未出都時已致信，托其原璧歸還，如子苾已出京，未見此信，即屬小兒呈臺端收覽也?！瓋x徵師相屬考證《積古齋款識》，謙而未就，今《筠清館金石文》概蒙允許成書，感謝當(dāng)何以報耶？專請臺安。侍前乞叱名請安，并候子毅近祉，不具。子貞大兄年大人閣下。年愚弟吳榮光頓首，九月十九日。內(nèi)人附筆請安。14〈吳荷屋中丞榮光手札〉一通。引自羅振玉撰述，《雪堂類稿戊·長物簿錄（二）》，遼寧教育出版社，第765—766 頁。

吳榮光未見龔自珍手稿，但對之似乎并不滿意。內(nèi)言及子苾出都，則該札寫于1838年九月十九日。由此可知，陳慶鏞15陳慶鏞（1785—1858），道光十二年（1832）進士。歷官戶部主事給事中、翰林庶吉士、監(jiān)察御史等。共襄其事，是出于阮元的請托。而此時吳氏已明確將書稿稱為“筠清館金石文”。

綜上，《筠清》初由吳榮光、吳式芬二人出資組織編纂，龔任考釋并于1838年六月“繳卷”，撰成手稿十二冊。手稿曾藏何紹基家，不久即轉(zhuǎn)至陳慶鏞處，阮氏、吳氏請陳慶鏞繼續(xù)考釋編纂。據(jù)吳榮光《筠清館金石錄自序》：“及余解組，已先得其十之八九，余亦郵索寄還。及余歸里，適子苾守南安，途次盡出所有以補余之不足，而金文亦庶幾備矣?！钡拦舛辏?840）吳榮光致仕后索稿歸粵，又輯錄了一部分吳式芬的藏拓，16是年九月吳榮光觀吳式芬所輯鐘鼎款識冊，并題：“與子苾知三年，不謂鐘鼎款識如許之富，欣幸觀之。時道光庚子九月下九，為子苾六兄大人題，六十八叟弟榮光。”（[清]許瀚，《陶嘉書屋鐘鼎彝器款識目錄》，稿本，第一冊，葉五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于1842年在粵刊成?！扼耷濉芬陨?、周、漢時代先后為序，各時代按器形分類。正文體例為摹錄款識、次釋文、次考釋，是仿阮著而作。根據(jù)朱善旂題識，其稿本中的考釋文字逐年又有增補，采徐同柏之說較多。且在丙午年（1846）獲睹《筠清》刻本之后，朱善旂對自己輯錄的此部底稿又進行了一次批校。

該稿本未經(jīng)刊刻，清末歸劉體智（1879―1962，字晦之）小校經(jīng)閣收藏。解放后劉氏藏書捐獻上海市文管會，后轉(zhuǎn)入上海圖書館，“《敬吾心室鐘鼎款識》原稿本六冊”，即在其列，見載于《劉晦之先生捐贈小校經(jīng)閣藏書清冊》。17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劉晦之先生捐贈小校經(jīng)閣藏書清冊》，封面字樣是顧廷龍親筆。參見宋路霞，《細說中國近代家族史書系·細說劉秉璋家族》，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第132—135 頁。朱善旂題識稱稿本為五冊，而歸劉體智收藏時已分為六冊，推測稿本自朱氏流出后可能經(jīng)過重新編排。存疑俟考。

二 稿本的形成過程

《敬吾鐘鼎》稿本的形成，大致經(jīng)歷了鉤摹銘文、謄寫龔自珍考釋內(nèi)容、謄寫龔氏釋文、批校、增補幾個階段。稿本的層次比較復(fù)雜，現(xiàn)試析如下。

（一）鉤摹銘文及謄寫龔自珍考釋。分別由陶中桂、朱善楹完成。陶中桂，字香楞，生卒不詳，是朱善旂之叔母舅，嘗為朱為弼治印。18此據(jù)黃嘗銘，《篆刻年歷》，轉(zhuǎn)引自喬曉軍編著，《中國美術(shù)家人名辭典·補遺二編》，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419 頁。朱善楹完成謄錄龔釋的時間，當(dāng)在道光十八年秋之前。19“兮仲鐘”條，釋文旁有朱為弼手批“人當(dāng)作父”，朱善旂注曰“此四字，先大夫乙未病后親筆，戊戌秋間所書”。朱為弼批注當(dāng)在謄錄完稿之后。謄錄龔釋所依據(jù)的底本究為何本？朱善旂稿本中未交待，因材料不足，尚難考證。20根據(jù)龔吳二家往來書札，龔自珍曾手錄考釋文稿的副本，包括何紹基、何紹業(yè)二人后加的籤注?！叭ツ瓿式讨叻N考釋一冊，望扎東卿取回。付來手書，弟急欲讀子貞子毅之籤，且欲錄副本以自考?，F(xiàn)在窮日之力錄副,專俟此廿七種發(fā)回，則可以卒業(yè)。卒業(yè)后，尚有俗冗多端，寸陰尺玉，行色匆遽故也。力為催來，至感。弟于廿九日趨晤作別，即問子芯仁兄早安，鞏祚頓首。廿六卯刻。吳印大人?！薄杜c吳式芬箋》（十七），引自孫文光《龔自珍集外文錄》，第48 頁。今考該札當(dāng)寫于龔氏己亥去都之年1839年。疑即經(jīng)阮元審閱后“中夾數(shù)簽”的龔氏手書稿本。

（二）朱善旂手校朱善楹所錄龔釋，并手書銘文釋文。并于少數(shù)器抄錄葉志詵、吳式芬所作釋文，如“周宂敦”條，朱善旂注曰“凡釋文旁注皆葉氏所釋”。

（三）朱善旂、朱為弼、陳慶鏞手批。包括夾批、眉批、尾批、簽批，內(nèi)容含?？碑愇?、指正闕誤等。稿本中見朱為弼批識四處，陳慶鏞批識僅一處。朱為弼手批，如“周乙伯彝”（《筠清》作“周十月彝”）條有“飤下乃彝字，見王子申盞蓋。為弼識”?！跋靡汀睏l跋云：“此器余曾有拓本，宵字較此為肥，俟再覓之。為弼識?！薄百庵夔姟睏l，釋文旁有手批“人當(dāng)作父”，又有“此四字，先大夫乙未病后親筆，戊戌秋間所書”，則知為筆跡分別出朱為弼、朱善旂手。“王作姬娷盉”條，有“姬字下當(dāng)是姊字，首一字蓋闕”句，下有朱氏雙行小字“此一行陳頌?zāi)辖o諫為民部時所書”。朱善旂的手批涉及考據(jù)辯證、記錄見聞等，間加考跋。在校語中偶采素訥、葉志詵、吳式芬之說。表明自身觀點者以“旂曰”“旂按”或“建卿記”批注于旁，以加按斷，但此類批注較少。

（四）增補考釋。采徐同柏之說較多。如“曐尊”，以紅格稿紙抄錄1846年“六月二十六日”徐釋。依字跡判斷，非朱氏自筆，當(dāng)是他人謄錄。另有若干篇考釋直接以徐氏手稿本添入。此類續(xù)補當(dāng)是朱善旂遵阮元之囑而為——阮跋徐同柏款識考釋稿本曰“是冊必多采擇”。

（五）增補古器及銘文考釋。增補古器，例如在“伯彝”條前增“陳侯彝”（注曰“七十九字 濰縣陳氏”）并手書釋文，但闕銘文鉤摹本。又于敦器類，增“杞伯每敦”等四器。于盤類，添入徐燮鈞（字博兼，號閬賓，武進人）任陜西郿縣縣令時所得的“虢季子伯盤”。稿本中另見徐同柏考釋“周叔囗?”的手稿，款署：“道光十九年己亥中秋，應(yīng)建卿先生大著作教即政，徐同柏。”

（六）比勘《筠清》刻本，標(biāo)注異文，或改、或刪。道光二十六年（1846），朱氏始得見《筠清》刻本，將之與自藏稿本中的龔釋合勘，校出吳榮光刻書時更改之處，并以旁批或眉批的形式用朱筆標(biāo)注。例如在“宂彝”考釋文字勾刪之處眉批：“此亦從荷屋丈所刪?！?/p>

（七）添入考釋器銘的若干信札資料。如張廷濟（1768―1848）致朱為弼信札《獲同里王氏所藏史頌盤》。諸如此類應(yīng)為編纂過程中的往來書牘，陸續(xù)添入者。

（八）添入其他相關(guān)文本。如“兮仲鐘”條，添入了銘文原拓本。朱為弼曾為嘉興王子愚之子嘏齋（錫壽）作“寶盤齋”匾，今未見傳世。冊中“史頌盤”條，保留了朱氏為“古齋大兄”即王錫壽所題的“寶盤齋”小字手稿。

通過分析可知，《敬吾鐘鼎》是在謄錄龔釋之后陸續(xù)增補修訂而成。其中的龔氏考釋內(nèi)容，歷經(jīng)校勘、批識，或增添或勾刪，遠較《筠清》刻本詳贍。上述第四至第八項的文本層次，可能相互交叉，并非準(zhǔn)確的先后關(guān)系。后補器，據(jù)稿本僅在器目葉抄錄了釋文推定，似乎未最后定稿。

與《筠清》卷三著錄“周畢中孫子敦”（圖1）相對比，可對稿本的內(nèi)容層次有更具體的認知，二者差異較明顯。此器實為段簋，西周中期器，《集成》04208 收錄，葉志詵舊藏，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稿本“周畢中孫子敦”（圖2）文本次序為：陶中桂鉤摹銘文、朱善楹楷書謄錄龔定盦考釋、朱善旂手寫龔釋文并旁注葉志詵釋——“釋文旁注者系葉氏所釋”、朱為弼手批——釋文旁有兩行批語，朱善旂小字注曰“此先大夫病時親筆”、朱善旂據(jù)《筠清》刻本校改考釋內(nèi)容——“硃

圖1 《筠清館金石文字》“畢中孫子敦”，天津圖書館館藏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采自中華古籍資源庫（上）

圖2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周畢中孫子敦”

三 稿本與《筠清館金石文字》刻本比較

《筠清》刻本共收錄44 家藏器拓本或摹本，凡267 器：商器67 件，周器172 件，秦器4 件，漢器21 件、唐器3 件。《筠清》中的考釋內(nèi)容多出龔自珍手，又龔氏、陳慶鏞先后助編，“吳氏略不審核，使其畫一”，故“卷中行文有簡古平易之殊，且有一語而前后異釋，一器而前后異說者”。楊樹達（1885―1956）《讀〈筠清館金文〉》一文中，對此有評析。21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中國科學(xué)院，1954年，第280 頁。另見姚華跋語，指出《筠清》不足有六：“摹刻未精；不明器之所在；文字多沿舊說之誤；考據(jù)或得或失，而淺深不一家法；生金文盛時，所采亦僅如此；取材既不閎博，而真?zhèn)斡稚賱e擇。”[清]吳榮光撰，龔橙校釋并跋，姚華跋《筠清館金石文字》，清道光二十二年吳氏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龔、陳二人的考釋時有勝義，但總體而言失于穿鑿貤繆，22黃賓虹指出此書中考釋研究的不足：“中有金文之釋，為龔自珍所纂定，自負其學(xué)，為能冥合倉籀之旨，而鑿空貤謬，時或不免，此為西漢學(xué)者所言金文，嘗或不通字例，未習(xí)舊藝而然。”引自趙志鈞編,《黃賓虹金石篆印叢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141 頁。孫詒讓（1848―1908）《古籀拾遺》、楊樹達文中對之有匡正。需要說明的是，《敬吾鐘鼎》稿本中朱善旂關(guān)于銘文考釋的校語，同樣也未免紕漏，主觀臆斷的成分較多。朱善旂較早參與續(xù)纂《積古》又親睹《筠清》刻本，與阮元、吳榮光、吳式芬、陳慶鏞、徐同柏等學(xué)者之間交往密切，其批校文字時而匯錄了諸家觀點，又不乏親睹親聞。因此，稿本為我們考察《筠清》的編刻過程及搨銘鉤摹、考釋等分工概況，提供了第一手材料。將稿本與《筠清》合勘，或可析出稿本對《筠清》的文獻?？眱r值。

（一）文本異同

續(xù)編《積古》而產(chǎn)生兩部底稿，后各經(jīng)纂輯，文本面貌遂有不同。《筠清》刻本依據(jù)的原始稿本今不知所在，據(jù)刻本比較上圖所藏《敬吾鐘鼎》稿本，可以總結(jié)出兩部底稿的文本遞變（表1）23本表內(nèi)容依據(jù)：《敬吾鐘鼎》稿本，龔自珍〈己亥雜詩〉，龔橙跋《筠清館金石文字》，龔、何、吳之間相關(guān)信札，《筠清館金石文字》稿本等。。

表1 兩部底稿的文本遞變

除去稿本中朱善旂陸續(xù)增入的徐同柏考釋觀點，即題識中所言“其逐年增入，采之徐籀莊丈居多，彼本所無矣”，稿本與《筠清》刻本之間的差異，分析朱氏手批內(nèi)容可知大概。其校改、增補的層次如下：首先對龔釋予以校訂。以旁批的形式反映在稿本上，包括校訂釋文訛誤、考釋失當(dāng)之處。第二，增補故實見聞。如器之流傳、藏于某處等，內(nèi)容多寫在空白處。第三，道光二十六年以《筠清》刻本比勘自藏稿本的龔釋，標(biāo)注異文。此時朱善旂手批反映的是龔釋某器中的語句在《筠清》成書時被刪削或校改之處——即《筠清》刻本無而此稿本有的情況或《筠清》刻本對龔釋的更改。下文于朱氏校訂龔自珍考釋、增補古器見聞類的批語中各舉一例。

例一：虢叔鐘，龔氏誤以此本為張廷濟藏器，實乃陳均、伊秉綬經(jīng)藏后歸錢塘瞿氏者。朱善旂在器名下注曰：“此鉤本實伊墨卿丈所藏器，予昔年囗以致《筠清館金石》亦誤為張器?！痹卺屛牟糠值诎诵械谌?，手批“釋文內(nèi)多出一鑄字，

此定盦麤心”。龔氏考釋原文稱“古人制器，一范不止鑄一器”，朱校曰：“阮張伊三器各一范，定盦但觀其大段同文，不細諦字之大小及行列不同?！痹撊~朱氏另有跋語：“己亥八月二十九日，余取阮張兩拓本與此細校。此摹本，字形較小且鼓左皆六行，第獨作七行，彼二本鼓左第一行天字止，第二皇字止，三止鐘字，四止二字，五止其字，六止享字，且張本雖不及阮之精好，亦不如此之殘剝，此摹的是又一本?！?/p>

道光己亥八月，旂至虎林，親往張同甫二兄（應(yīng)昌）處索觀，摩挲竟日，手拓數(shù)紙，見此器完好并不殘闕，惟多剝蝕又拓本不能清晰耳。鐘重今權(quán)四十四斤，井與鄭相近而同封，見夏松如考釋中，足證舊讀邢之訛。又杭人夏松如、徐問翁等皆有詩歌。丁酉歲劉燕庭觀察之武林欲之，償以三百緡，同甫因以為贈，既而悔之，屬胡書農(nóng)講學(xué)作送鐘還鐘歌，遣使追數(shù)百里外索歸。

（二）稿本對《筠清》的?？眱r值

龔自珍十八通與吳式芬札（現(xiàn)藏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寫于道光十七年至十八年間，其中十五通均是為吳榮光編書過程中的通信。是時，吳式芬居京城宣武城南坊，龔自珍與其隔巷而居。札中龔稱“日立課程為荷屋先生辦書”“望付郭君手先鉤摹于油紙”“此件望即付雙鉤”“送上唐魚符搨本二種，乞鉤出加考釋”“筠清館書為吾輩所定”“以筆代舌求教”“茲將本紙呈覽，仍教之”，可見往來討論頻繁，正如其《己亥雜詩》第四十一首所言“忙殺奚童傳拓本，一行翠墨一封書”。不僅如此，二人也時常晤面商討，札記即見“欲攜就左右求教”“日內(nèi)頗有所得新義，愿走政”等語。龔所涉及的方面，不僅商榷考訂銘文而已，還包括搜集拓本、勘校摹本等。32孫文光，《龔自珍集外文錄》，第44—49頁。龔為書稿出力最勤，并非吳榮光在刻本序言所稱龔氏任“校訂”。

民國版本學(xué)家楊鈞（1881―1940）在《記古書》一文中，提到了《筠清》稿本：“《筠清館金石文字》，余得見稿本，蕪雜異常。成書之時，刪去不少，其去取以何為準(zhǔn)，余尚未明。大約先求湊多，后又求精也。”33楊鈞，《草堂之靈》，張海軍譯，岳麓書社，2019年，第305 頁?！毒次徵姸Α分兄焐茢缡峙?，可為稽尋《筠清》稿本原貌、刻本去取的依據(jù)，提供一些參考。據(jù)稿本或可復(fù)原出龔定庵釋文及考釋的原始面貌。

1.龔定庵考釋，而《筠清》未標(biāo)明或托名他人者。

龔釋內(nèi)容由朱善楹手抄，據(jù)字跡即可分辨某器實為龔氏考釋，而《筠清》刻本未標(biāo)明者。又龔橙、34龔橙（1817—?），字公襄，后以字行，改字孝拱，號石匏，晚號半倫，浙江仁和（今杭州）人，龔自珍長子。許瀚、吳式芬、楊鐸（1813―1879）、盛昱（1850―1899）均曾批校《筠清》刻本，考訂其不足。綜合諸家考校文字，可知銘文原為龔自珍所考釋者遠較刻本中標(biāo)注“龔曰”“龔定盦云”者為多。如“虢叔鐘”“畢中孫子敦”等等，實為龔氏考釋，《筠清》刻本中未標(biāo)明。朱氏稿本、龔橙及許瀚批校本的校語皆可為證。對吳氏刪龔名之舉，定庵長子龔橙頗有憤慨，云：“此多定自先禮部，吳氏有標(biāo)龔曰，其余多經(jīng)刊削似為己說者?！?5龔橙跋語，見[清]吳榮光撰、龔橙校釋并跋，姚華跋《筠清館金石文字》，清道光二十二年吳氏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圖3）龔橙在校釋該書時，以“竊賊”稱吳榮光。如《筠清》卷四“周申月望鼎”條，龔橙手批：“即如此釋，榮光必不能解，何所見而欲竊之哉，此人殆有竊疾也?！?6同注32，卷四，葉二十八正?！爸芨腹锝恰?，許瀚曾批識：“定翁后說，定翁說讬之苾翁，不知何意?！?7[清]吳榮光撰，吳式芬校注並錄，許瀚批識《筠清館金石文字》卷二 ，清道光二十二年吳氏刻本，葉五十二正。如許說無誤，則可見《筠清》刻書時曾將部分龔釋托名吳式芬。

圖3 龔橙跋《筠清館金石文字》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道光二十二年刻本采自中華古籍資源庫

2.非吳式芬考釋而托其名者。

《筠清》卷五“周兮中鐘”條，吳式芬批語：

苾在京師親見此鐘，實是“前文人”，橅者因拓本剝蝕，誤增損其筆畫，作“省文父”，而反以釋“前文人”為非者，云是鄙說，殊不可解。38同注33，卷五，葉二十四正。

3.《筠清》刻書時，刪削龔所作考釋者。

例如，“周十月戒田尊”（圖4），稿本中存龔釋： “《積古齋》此器文大同小異，釋文未允，又改從肉之肦為從舟之，謹為正之如此?！贝司渑杂兄焐茢缡峙?/p>

圖4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十月戒田尊”

吳荷屋丈刻筠清館金石文，將此首一行刪去，蓋有見于釋錫駛卣之所怒于阮太傅也。況《積古齋》“王主父丁尊”下，明明引“制名山大澤不以肦”云“古從舟之字隸每省從月”，特釋文作字耳何。

再來看“齊侯罍”二器的著錄。《筠清》刻本，于前器“齊侯罍”未采龔釋，后器“齊侯中罍”采其說而略有更改，而《敬吾鐘鼎》稿本中完整過錄了龔所作釋文及考釋全篇，保留了龔釋原貌。銘文中字，龔氏釋為，認為是齊侯名，定器為壺。而阮元、朱為弼釋之為罍，不以龔說為然。前器有手批：“若以為侯名，則臣尚稱謚，君何以名？此書內(nèi)無罍器，可增此器為一門?！贝司鋭e寫于一紙簽條上，黏貼于稿本“齊侯罍”條銘文鉤摹本旁。析其筆跡，或為阮元手書（或為朱善旂編書時所摹錄，俟考），即前引龔札中所言蕓臺相國“于齊侯器跋尾末親筆增兩語”。該紙左下角別有一行小字“此條難遵”，難以斷定是何人筆跡。至于后器的考釋內(nèi)容，《筠清》刻本對龔文作了一處改動，稿本作“舊以此器為罍（因齊侯之名而誤），今定為壺，彝可以賅之”，刻本作“或以此器為壺”，可見吳氏對龔說的肯定語氣做了緩和處理。今檢《筠清》刻本，確將二器單列為“罍”一類。

此外，稿本惟“商臤州鼎蓋”條，銘文有雙鉤單鉤二種，最為特殊（稿本中其他器銘均為單鉤）。聯(lián)系龔致吳式芬札所商討的內(nèi)容，41〈與吳式芬箋〉（六）：“啟者，求考兄、生字凡幾見，示下。又弟以搨本校郭君雙鉤本，有一紙實不可用，欲剔去，求子毅重摹之?！币詫O文光《龔自珍集外文錄》，第46 頁。按此書兄、生字，即臤州鼎蓋中銘文。原始的雙鉤之本，可能是摹工“郭君”所為。對照此類文本，對于考查《筠清》的成書問題，當(dāng)有助益。

四 《敬吾心室彝器款識》：朱善旂編輯的另一部續(xù)《積古》之作

道咸年間，朱善旂另輯有一部稿本《敬吾心室彝器款識》（以下簡稱《敬吾彝器》），共收錄商周秦漢四代器三百六十有四。42據(jù)冊后朱之臻跋語：“以類相次，盤、鐘、洗、鼎、尊、敦、簋、甗、甑、盉、匜、壺、彝、觶、爵、卣，為類者十六，漢器別出鼎、鐘及鬲為類者三，原拓題記間用五色筆?！贝藭珍浽?，且多有當(dāng)時稀見之品，留存了拓本資料，但收錄偽銘頗多。除鼎（毛公鼎）僅錄釋文，43“鼎”條，朱善旂跋曰：“咸豐壬子夏，陳壽卿太史得于都門，秘不示人，但拓一紙寄陜藩吳子苾方伯式芬，甲寅夏苾翁來京，因借錄其釋文?！币訹清]朱善旂輯《敬吾心室彝器款識》，清光緒三十四年平湖朱氏景印本。余器皆以朱善旂所輯彝器原拓編入。拓本多經(jīng)時人題識，朱善旂考釋或有或無，多為移錄他人之說。原拓題記間用五色筆。原稿在清末歸端方（1861―1911）收藏，光緒三十四年（1908）朱善旂從侄朱之榛借以石印，封面書箋“敬吾心室識篆圖”，以二卷本傳世。經(jīng)分析，該書也屬于《積古》的續(xù)作。此稿本與上圖所藏稿本，同以“敬吾心室”齋號命名，但體例不同。因此，《敬吾彝器》同樣是考察續(xù)編《積古》文獻的重要材料。

稿本前有阮元隸書、湯金釗（1772―1856）楷書題書名（圖5），戴熙（1801―1860）、查青華各繪《敬吾心室識篆圖》一幀，李宗昉（1779―1846）、張廷濟、葉志詵題識。張序中有“政余學(xué)古益進不懈，續(xù)輯古金文數(shù)百器，考釋累數(shù)萬言”語，葉氏提及朱為弼欲作《款識續(xù)編》而未果：“茮堂漕督為阮蕓臺相國編輯《款識》一書，考據(jù)賅博，遠出薛尚功、王嘯堂之上?！坑麨椤犊钭R》續(xù)編，以歷官中外，公事馳驅(qū)，未竟其緒。”44[清]朱善旂輯，〈《敬吾心室彝器款識》序〉。

圖5 《敬吾心室彝器款識》阮元題字中國國家圖書藏清光緒三十四年石印本采自中華古籍資源庫

朱為弼何時開始有續(xù)編《積古》的計劃？檢其詩文集中較早提及纂輯“積古款識續(xù)編”“續(xù)款識”，見《蕉聲館詩集》卷五〈周散季?歌為程鐵樓駕部作〉詩序：

銘雖見《款識》摹本，然鋟刻傳鈔多失古意，此拓本甚完好?！螒c強圉單閼之歲為壯之月望日，直宿曹署，塵事少閑，因考誌數(shù)語，并系以詩。平生僻好在斯，每見古器必手拓，見拓本必手摹。此銘微帶草篆體，具鸞翔鳳翥之致，愛玩不能釋，摹入《積古款識續(xù)編》，真鴻寶也。45[清]朱為弼，《蕉聲館詩集》卷五〈周散季?歌為程鐵樓駕部作〉，清咸豐七年刻本，葉七正至葉八正。

析其義，此時朱為弼依拓本考釋“散季?”銘并賦詩。因薛尚功《款識》以摹本入錄，又經(jīng)版刻傳鈔已失古意，朱氏欲將此拓本摹入《積古款識續(xù)編》。此云“強圉單閼”即嘉慶丁卯年（1807），考釋賦詩時間在八月望日。可知至遲在此時——距《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刊成有三年，朱為弼已有續(xù)補其闕之意，遠早于道光十六年吳榮光的續(xù)編提議。

綜合以上分析，在《積古》刊行后，朱為弼陸續(xù)輯得數(shù)百種古器銘文作考釋，擬成續(xù)編。

但輯書之事，因事纏未果。嗣子朱善旂承續(xù)其志，稿成名曰“敬吾心室彝器款識”，阮元、湯金釗為題書名?！毒次嵋推鳌穬詢?nèi)“周叔??”拓片上有朱善旂跋語：“此恐贗器，不可入《續(xù)款識》，因徐籀莊先生已為考釋，姑存冊內(nèi)。善旂記?！?6[清]朱善旂輯，《敬吾心室彝器款識》，清光緒三十四年平湖朱氏景印本。按：《敬吾心室鐘鼎款識》《敬吾心室彝器款識》收錄了徐同柏前后兩次考釋該器的手稿，分別作于1839年中秋日、十月初八日，后稿多識出二十七字。這也表明，《敬吾彝器》實由纂輯“款識續(xù)編”而來。

在《題史頌盤銘》詩序中，朱為弼也明確提到將器銘摹入《續(xù)款識》：

史頌盤銘十二字……奇古渾樸，周器也。余載古器物銘于《積古款識》，凡數(shù)百種，此盤未及錄。其篆法與《款識》內(nèi)史頌壺相似，殆一人之物也。夢廬以拓本見示，云是新篁里王氏子愚所藏……，因題斷句，并摹入《續(xù)款識》中。47[清]朱為弼，《蕉聲館詩集》補遺卷一〈題史頌盤銘〉，清咸豐七年刻本，葉九。

按詩集編次，此詩作于嘉慶己巳年（1809）年之前。此時盤為新篁王幾（字子愚，生卒年不詳）收藏，道光十七年（1837）十一月售歸張廷濟，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集成》10093）。該器《筠清》未著錄?！毒次徵姸Α犯灞局写娴拦馐四暝埻轮鞛殄觥敖诽么笕苏钡摹东@同里王氏所藏史頌盤》手稿。《敬吾彝器》輯入道光十九年七月十五日張廷濟“拓奉建卿先生”的史頌盤銘原拓本。由此可見，朱善旂在《敬吾鐘鼎》《敬吾彝器》中均續(xù)補了該盤相關(guān)資料。

“史頌盤”是兩部稿本重出但《筠清》未錄之器，可作為分析兩部稿本關(guān)系的一個例子。兩部稿本重出器，且《筠清》已著錄的，《敬吾彝器》一般于器名下標(biāo)注“筠清館已采”，朱氏過錄《筠清》考釋內(nèi)容，偶或增加自作考釋，或請徐同柏作跋。

上海圖書館藏《敬吾鐘鼎》所錄器與《敬吾彝器》有同有異，限于篇幅，此不作析論。兩本皆源出于續(xù)編《積古》，是可以肯定的。《敬吾彝器》皆據(jù)朱氏所藏拓本編入，其中很多器銘為《敬吾鐘鼎》稿本所無，冊中有多篇徐同柏手書題跋，作于1839―1841年間。簡言之，《敬吾鐘鼎》著錄器中朱氏藏有拓本的，復(fù)被編入《敬吾彝器》，朱氏題記這部分拓本的文字，有些直接引用了先前稿本的編校內(nèi)容?！毒次嵋推鳌返膭?chuàng)稿時間當(dāng)早于《敬吾鐘鼎》，而編訂完稿時間則晚于后者。48《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有關(guān)時間記錄最遲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從《敬吾心室彝器款識》中的拓本分析，其題記最晚時間在咸豐甲寅（1854）年。

五 《敬吾心室鐘鼎款識》稿本的學(xué)術(shù)價值

（一）稿本揭示了續(xù)編《積古》諸作的源流關(guān)系，從金文文獻史的角度審視，稿本具有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道光年間“續(xù)積古齋款識”可析為兩大編纂系統(tǒng)。一為道咸年間朱善旂承其父朱為弼夙愿而作，1908年經(jīng)朱之臻整理石印為《敬吾彝器》上下兩冊。二為道光十六年起吳榮光主事編纂，由龔自珍考釋，產(chǎn)生兩部底稿，后又各自吸收了其他學(xué)者的考釋成果：一部經(jīng)吳榮光刊刻為《筠清》五卷，一部即此《敬吾鐘鼎》稿本。故三者均屬于《積古》的續(xù)書，《筠清》與《敬吾鐘鼎》是同出一源的關(guān)系，而《敬吾彝器》獨成系統(tǒng)。

（二）稿本比較完整地反映了龔自珍考釋原貌，具有重要的文獻輯佚價值，對?？薄扼耷濉芬嘤兄匾饬x。據(jù)朱善楹手跡，可推定原為龔自珍考釋而《筠清》未標(biāo)名或托名他人的內(nèi)容；據(jù)朱善旂朱筆手校部分—— “硃筆依荷屋丈刻時改，本非龔自改也”，可知《筠清》成書時所作取舍及刪改緣由。其中少數(shù)幾則已成佚文，尤其值得珍視。如從稿本可輯出龔考釋齊侯罍的二則內(nèi)容，有助于厘清各家考釋該器的相關(guān)史事。據(jù)此，可以補充收錄于《定庵遺著》中的《兩齊侯壺釋文》所闕。此類文本是探討龔氏金文考釋的直接材料。

（三）稿本揭示了朱善旂續(xù)纂《積古》的實踐，對研究其抄書、校書、藏拓、釋銘諸問題，提供了一手文獻和研究線索。石印本《敬吾彝器》卷后朱之榛跋語中有云“喟世父心力所寓，存于今者止此”，依此判斷，朱之榛亦未得見《敬吾鐘鼎》原稿。而細讀稿本恰可見朱善旂收藏、考釋款識的心力所寓。稿本屢經(jīng)批校和增補，對于研究朱善旂的金石考釋經(jīng)歷及成就，具有重要價值。

（四）稿本考釋內(nèi)容源自龔自珍、徐同柏等，又采錄吳式芬、葉志詵、素訥等人的釋讀，經(jīng)朱為弼、朱善旂、陳慶鏞批校，可視為眾多金石學(xué)家考證成果的匯總。稿本中的書札原件及朱為弼手跡，朱善旂手批中的金石見聞，反映了道光年間張廷濟、徐同柏、張應(yīng)昌、王錫壽等嗜藏金石的學(xué)者與朱氏父子之間的金石交游，并成為考查道光末年金石興趣、考證焦點的重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