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勤華
張九德,字成仲,又字威仲,生卒年不詳,別號曙海,浙江慈溪(今浙江省寧波市慈溪縣慈城鎮(zhèn))人,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萬歷三十六年(1608)任松江知府,泰昌元年(1620),以按察副使飭河東兵備,天啟二年(1622),晉升按察使駐守靈州。戍邊期間,張九德興修水利,增田百余頃,創(chuàng)制“水戽”提水工具,改善灌溉條件。為保護靈州城,他修筑黃河堤壩六千余丈,成為寧夏黃河治理載入史籍的一大工程。后人為紀念張九德,將這段黃河護岸長堤稱為“張公堤”,并將其供入靈州城三賢祠。學界對張九德治理黃河的功績進行了梳理[1]。筆者就張九德在靈州的作為再作一梳理。
靈州設置時間較早,始設于西漢惠帝四年(前191),因洲在黃河水中,潮漲潮落,洲未曾淪沒之故,遂名為“靈洲”。北魏孝昌(525—527)時,改置為靈州。隋朝大業(yè)三年(607),改為靈武郡;唐代改為靈州,亦稱靈武郡。明代靈州的設置,中間有過變化。元末有靈州的建制,明洪武三年(1370)罷廢,直到弘治十三年(1500)九月復置,隸屬陜西布政司。[2]1010復置的靈州,存在時間不長。由于頻繁的戰(zhàn)爭沖突,靈州所處的地理位置無法使地方政權建制延續(xù)下去。明弘治十五年(1502),始設置千戶所。從明代的整個進程看,除中間有過一段時間的地方政權建置靈州之外,靈州一直是軍事建置。
寧夏鎮(zhèn)的軍事防務,成化(1465—1487)以前,邊患多在黃河以西,即寧夏鎮(zhèn)早期軍事防御在黃河以西,嘉靖以后轉入黃河東岸。當蒙古部落入據(jù)河套之后,黃河以東三百里的大片地域空間就成為敵沖。如果進犯固原、平涼,蒙古騎兵就由花馬池以東南下;如果進犯靈州等處,蒙古部落就沿興武營、清水營一帶南下,這里成為兵鋒通道。靈武“北控河朔,南引慶涼”[3]184-185,成為重要防御通道。靈州千戶所西控大河,為“寧夏之咽喉,中原之門戶”,管轄范圍較大,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原額駐軍四千八百余名,還有備御西安右護衛(wèi)的官軍七百余名,駐防大小城堡二十余座。境內居住的民族成分也較復雜,包括從賀蘭山后歸附明朝的六百余戶蒙古族。楊一清出任陜西三邊總制時重視靈州防御,認為“靈州不守,則寧夏隔為外境,環(huán)、固勢孤無援,無環(huán)、固則無陜西矣”[4]257。靈州千戶所屬于寧夏衛(wèi)所轄,治所在靈州城。正德元年(1506)九月,楊一清奏改靈州千戶所為靈州守御千戶所,“專設憲臣一員,在彼常川駐扎”,同時,“將環(huán)慶兵備改作整飭環(huán)慶、靈州等處兵備”[4]258,屬陜西都司管轄。靈州駐軍的級別提高,兵力得以增強,尤其是兵備駐節(jié)靈州,防御能力大為提升。
明朝為加強地方防御力量,在各省重要地方設置整飭兵備的道員。兵備道是文官系統(tǒng)按察司的一級軍事權力層級。明代寧夏沿邊,防御任務極為重要,是鎮(zhèn)、衛(wèi)、所系統(tǒng)的純軍事建制,不設地方府、州、縣地方政權建制,但兵備統(tǒng)管軍事與民事。張九德以按察副使整飭河東兵備,既要負責軍事防御,也要管理地方民政。這種特殊的時代背景,為張九德在靈州任上提供了施展其雙重才能的特殊空間,履行的是軍事與民政管理的雙重任務。
明代靈州城有過三次遷徙。明代初年由于青銅峽以北黃河河道不斷向東移徙和曲流側蝕沖刷,靈州城數(shù)次向東北移徙并另建新城。洪武十七年(1384),由于黃河發(fā)生特大洪水,河水向東“迫近”,靈州城被河水沖毀,“移筑新城于舊城北七里”[5]2949。永樂(1403—1424)中,靈州城再次遭遇黃河洪水的侵襲,居民不得安居,遂放棄洪武時期修筑的靈州城,再次向東北轉移,擇地點另修筑新城。
明代初年,黃河水量較大,對寧夏平原沿黃河城池或城堡沖刷破壞相對嚴重。永樂時期修筑的靈州城,距黃河三里地。永樂至宣德二年間(1403—1427),“先是河屢決而東,城亦屢避而東且迤北。洪武以來,三徙城矣?!保?]748可見,明代靈州城,因黃河水患先后數(shù)次遷徙并別筑新城。后期靈州城修筑原因,地方志書記載簡略,已看不出緣于何種背景。靈州城遷徙、新筑,主要是因為黃河改道。黃河改道沖刷,不僅影響靈州城的東移,而且影響了靈州城及其周邊居民的生產生活,尤其是農業(yè)生產。
明天啟初年,張九德出任寧夏河東兵備道,負責軍事與民事管理。秦渠是秦大將蒙恬率大軍開發(fā)寧夏平原黃河農業(yè)時修筑的渠道,寧夏平原黃河東岸是較早農業(yè)灌溉開發(fā)的地方。在明人的眼里,黃河“為青銅峽約束,漸就平衍,稍潴瀉以資稼穡”[6]742。因此,黃河東岸秦渠、漢渠灌溉尤為重要。張九德上任后,“秦渠潰水暴泄,不能灌溉,為筑長堤潴之,歲比稔”[6]742。究其原因,是筑長堤引水而糧食得以收獲,“秦家渠??嗪浴纫宰o秦”[6]751,“使涸者有所蓄”[6]748。秦渠主道無法進水,“筑湃以護秦”。秦,即秦渠。以“為筑長堤潴之”看,修筑的是進水壩,而不是灌溉渠道。因修筑進水壩及時,沒有影響當年的農業(yè),“歲比稔”,依舊是個豐收年。壩體的修筑經歷,為張九德治理黃河渠道積累了經驗。
漢伯渠是寧夏平原黃河東岸漢代修筑的古渠。與以上修筑進水壩體不同,張九德還開挖了退水溝渠,因為漢伯渠渠尾沒有排水溝渠設施,如果大量的灌溉水長時間停留在稻田里浸泡,會影響莊稼生長甚至泡死?!皾h伯渠常若漲……別開蘆洞以泄?jié)h”[6]751,因有溝谷排水“而澇者有所泄”[6]748。張九德為稻田排水,開挖蘆洞:“長十三丈五尺,高廣各三丈五尺,自秦渠北岸抵洼橋,疏渠道三十里,瀉水入河?!蓖ㄟ^排水溝渠,將稻田里多余的水排入黃河。這樣,合理灌溉與排水不僅獲取豐產,而且“復故田數(shù)百頃,增稅額數(shù)千石”[6]742。在張九德看來,黃河灌溉有其大利,也有其大害,關鍵在于有智慧與能力利用水源。
張九德對引黃灌溉體悟較深:“抑天下事,惟賢者能慮始,其次莫若因。是三役者,因法于古,因石于山,因力于民,因能于眾,因主裁于上……今日所以成功之本也?!保?]742軍事防御之余,對于農業(yè)灌溉的精心治理,體現(xiàn)了他的為民思想、親民情節(jié),是一位深諳黃河治理的專家。
張九德上任不到一年,黃河再度沖刷靈武城,“去城僅數(shù)十武矣”(古代六尺為步,半步為武),已經危及靈州城的安全了。張九德“先是御河,歲役夫三千,束薪十萬,罔慮數(shù)百千金,率委諸壑”[6]741,試圖通過河道治理來保護靈州城,但“人情洶洶,議徙民徙城以為長策”[6]741。張九德既不主張移民,也不主張徙城,而是要從根本上解決水患問題。他認為:“御河猶御虜也,虜闌入不逼之去,猶延之入乎?而勢若建瓴,而僅僅積薪委土與陽侯(波濤之神)爭,此助之決耳。計非巨石砥柱之不可,獨慮費且不資。計無出,不佞即捐月俸二百金為役者先?!保?]741他決定修筑黃河堤壩。面對眾人提出移民和徙城論,張九德之所以認定要做這件大事,是因為他有河道考察的思辨力?!俺强舍愣鴸|,水獨不可徙而西乎?乃循河故道躬理畚鍤,筑石堤六十丈?!保?]748人不僅能使城池東徙,人也能夠將黃河水西徙。這一論斷,反映了張九德的智慧和決斷能力,也體現(xiàn)了在黃河治理過程中人為干預的重要性。
張九德邀請地方紳士賢達議定以石筑堤,通過多種辦法籌措筑堤費用,自己帶頭捐出俸銀,如改征河西年例柴價銀“五百金”,軍民愿輸?shù)鼗y“八十兩”,“驗庫藏之羨,合之得千四百有奇”?;I措費用后,即設法合理安排人力和物力,根據(jù)民戶各家種地多少出勞力、出車。同時,調動地方駐軍輪番參與其中?!霸齑偎摇保命S河水運,取石材于峽口(青銅峽口),修成長堤。“為船者百,從峽口運石,積而頓投之,一日罄八百艘。”[6]749石料運抵齊集后集中下河,一天即向黃河投入八百艘(船)的石料。三天以后,石堤基礎“始定”,壩體有了堅實的基礎。“于是從南隅實地始,累石為堤首四十余丈,用遏水沖。繼以次迤西而北,其累石亦如之。計堤長六千余丈。功甫成,而河西徙,復由故道,視先所受嚙地淤為灘,可耕可藝,去城已十數(shù)里矣。”[6]741-743于是,從南邊實地壘砌特別堅厚的石料修建堤首,也就是擋水碼頭,現(xiàn)在人稱“丁壩”,長四十多丈,“用遏水沖”,從丁壩碼頭開始“以次迤西而北”累石建靈州河堤。修筑堤湃的時間,在天啟三年至天啟五年間(1623—1625)。
河堤修筑動工之前,張九德曾多方咨詢?yōu)楣儆趯幭牡牡胤酱髥T和相關人士,聽取他們對修筑河堤的看法,有贊同者,有擔憂者,“恐卒無成功,適旋筑旋潰”,多認為無法修筑,“此根虛易傾耳,水豈能負石而趨耶?”張九德耗時“二年有半”,一條長龍堤湃筑成了。靈州黃河堤湃的筑成,使張九德有了更多的感悟,把自己對于黃河治理的一腔激情抒寫出來,遂有《靈州河堤記》面世,并系之銘文:
渾渾經瀆,亙以金堤。順流而西,潛于靈府。祗福下土,聿筑靈武。爰固我圉,用昌我稷黍。匪處白璧,而崇紺益。是維川后之仁,俾無逢其災害。亦越千祀,曰寧以泰。[6]741
銘文寄托著張九德的情思和心愿:希望修筑的堤壩堅固而久遠,希望沒有水患,年年豐稔,為人民造福,靈州康泰安寧。
張九德離開寧夏后,御史沈猶龍曾奉命“閱邊”,為張九德的功績所感動,給朝廷上奏折陳述張九德之功績。沈猶龍撰《張公去思碑記》,記述了張九德治河功績和官民的追念。明代萬歷后期,社會不安定因素逐漸顯現(xiàn),沿邊防御費用大增,駐軍約束力減弱。張九德到固原時,已發(fā)生所調邊兵中悍卒殺領兵官、偽署職務、掠奪財物等事。寧夏花馬池一帶也不安寧。張九德以書廣示,宣布朝廷恩威,以平息安寧地方。同時,復設商學,“以便商賈子弟肄業(yè)。于是群商輻輳”[6]751,注重發(fā)展教育。
靈州城距離黃河較近,城池的水患防御最為緊要。黃河決堤后,靈州“居民屢夜驚”。張九德實地考察后,“從十里外建石堤,為一勞永逸策,歲省薪價工役無算,而向所沖淤轉成腴壤”[6]751。靈州黃河長堤的修筑,一方面將黃河河水向西逼入故道,另一方面將黃河之前沖刷形成的黃河灘變成良田。更為重要的是,這道黃河石堤長湃避免了靈武城的再次遷徙,費用沒有讓老百姓出,安撫了黃河邊上的老百姓并使其免受遷徙之苦。十里長堤修成后,“民懷其惠”,感念張九德,即以這道石堤命名為“張公堤”。張九德修渠治水過程中,還創(chuàng)制了一種名為“水戽”的水車,“利民灌溉,號張公車”[6]751,其作用影響深遠。
張九德為政,親臨一線考察實施,“臨機變制,聲色不動而指揮若神”,深得百姓的愛戴。民間對他的崇拜已經到了神化的程度:“目光如電,坐堂上,人從轅門外窺,閃閃如燈。故雖色笑親人,而人取干以私。若夫內靖寇氛,外銷邊畔,談笑折沖,豈不賢于甲兵百萬哉?”[6]751
靈州城北,原本已建有供奉楊一清、王瓊二位陜西三邊總制的祠堂,稱為二賢祠。修建祠堂的目的,是人們追念二位總制修筑長城及其防御之功。張九德在靈州任上離去之后,“鎮(zhèn)人思公之功不下楊、王,于是貌公像而三之,更其額曰‘三賢’”[6]751。翰林南居仁還寫有《三賢祠碑記》,碑記后有銘文盛贊張九德之功:
屹屹金墉,區(qū)分昴畢。燧寢烽銷,天險是設。
文襄創(chuàng)始,司馬紹述。倬彼二公,俎豆有秩。
張公繼起,循禹之跡。昔也洪流,今藝黍稷。
買犢棄劍,計安反側。鼎鼎三賢,貞珉永勒。[6]749
在寧夏平原黃河灌溉開發(fā)史上,為百姓所懷念、推崇而備受愛戴并進入“生祠”的人屈指可數(shù),張九德卻為其中之一,足見其功德深入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