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
新出版的八卷本《馮達文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20年10月)是馮達文先生哲學探尋之路的第一次結集,集中體現(xiàn)了馮先生對中國哲學問題既廣博且精微的理論探索。其中,前4卷《早期中國哲學略論》《宋明新儒家略論》《中國古典哲學略述》《道家哲學略述》為舊著重訂,雖謙稱“略論”“略述”,實質上是中國哲學史的通論性著述;第8卷《中國哲學入門》則是對中國哲學史深入淺出的介紹;此外,第5-7卷是專門的主題論文集,第5卷《情理之間》是馮先生儒學研究的成果,第6卷《無有之際》收入馮先生的道家研究成果,第7卷《學思之路》集中討論馮先生所關懷的宇宙論、理性、嶺南思想等主題。
其中,馮先生的出版于1989年的第一部著作《中國哲學的探索與困惑》(后改名為《早期中國哲學略論》),便已經(jīng)特別關注殷周時代的天人關系,并認為這一問題構成了儒道二家問題意識的起點,甚至該書寫到兩漢哲學,統(tǒng)稱為“兩漢宇宙生成論”(1)馮達文:《早期中國哲學略論》,《馮達文文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84頁。。到21世紀之后,正像馮先生所說:“前十年主要關切中國古典形上學的宇宙論,后十年更加千重古典形上學的本體論。”(2)同上,第5頁。專述宇宙論的有《也談漢唐宇宙論儒學的評價問題》《重評中國古典哲學的宇宙論》《儒家系統(tǒng)的宇宙論及其變遷》等長篇論文。可以說,馮先生對宇宙論的關注,經(jīng)歷了一個從哲學史敘述到哲學問題研究、從客觀的思想史描述到基于憂患意識的理論建構的過程。宇宙論研究既是馮先生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也是一個重要特色。
長期以來,中國哲學中的宇宙論研究相對比較薄弱,在儒家哲學領域更是如此。一般來說,有幾個主要領域不得不涉及宇宙論研究。例如,在儒學研究中,漢初的董仲舒哲學便是以宇宙論為中心構建的體系,道家的老子與管子、雜家的《呂氏春秋》《淮南子》都無法回避宇宙論研究。另外,一些具體問題的討論也無法離開對宇宙論的梳理,例如理解中國何以沒有科學的問題、中國文明中的四時五行問題等。這些討論普遍存在兩個問題,一是比較西方化,導致中國哲學自身的一些本來可以納入宇宙論視域的問題被遮蔽;二是比較現(xiàn)代化,導致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宇宙論評價不高或出現(xiàn)較大的偏差。就如馮先生所說的:“宇宙論為漢唐時期道家和儒家共同采用的形而上建構,亦為迄今為止中國民間普遍認可的思想信仰,但近世以來一直被指為違背科學、宣傳迷信而受到排斥?!?3)馮達文:《早期中國哲學略論》,《馮達文文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5頁。簡單來說,在“科學”尺度的衡量下,再高深的宇宙論建構也往往變成古人對自然世界缺乏理性認識的產(chǎn)物。
馮先生對宇宙論問題的反思,主要出發(fā)點是現(xiàn)代以來哲學研究,尤其是牟宗三、勞思光等人對這一問題的忽視。牟宗三強調(diào)董仲舒的理論以宇宙論為中心,不符合儒家的精神。他說:“董仲舒是宇宙論中心,就是把道德基于宇宙論,要先建立宇宙論然后才能講道德,這是不行的,這在儒家是不贊成的,《中庸》、《易傳》都不是這條路。”(4)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3頁。而勞思光干脆認為,漢唐之間儒學大義不彰。他在《中國哲學史》第二卷“前言”中說:“自漢至唐末,中國文化精神之衰落及哲學思想之混亂,皆已至極可驚之程度。兩漢經(jīng)術,為后世所稱。然按其實情,則儒學大義已乖,儒學似興而實亡??酌闲男灾摷俺傻轮x,皆湮沒不彰,這是中國哲學之一大劫?!?5)勞思光:《中國哲學史》,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1981年。
事實上,牟宗三對宇宙論的判斷來自他的哲學體系建構。牟宗三區(qū)分中西哲學的根本差別,認為是“生命”和“自然”之別。他說:“中國哲學,從它那個通孔所發(fā)展出來的主要課題是生命,就是我們所說的生命的學問。它是以生命為它的對象,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來調(diào)節(jié)我們的生命,來運轉我們的生命、安頓我們的生命。這就不同于希臘那些自然哲學家,他們的對象是目然,是以自然界作為主要課題。”(6)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第14頁。將中國哲學理解為“生命的學問”,是將宋明理學與西方文藝復興以來哲學對勘格義的結果;而認為古希臘的哲學家研究對象是“自然”,則是為了強調(diào)西方哲學的理性傳統(tǒng)。在這種理解中,對“自然”的理解片面化為“自然界”。事實上,不要說先秦儒道墨三家,即便是在漢唐哲學中,構建起生命的學問、秩序的理念,背后也是關于天地、陰陽、四時的認識。牟宗三也承認中國哲學中“天”的重要性,但卻把天理解為以道德為中心的天。他認為“儒家不說道德的神學而說道德的形上學,因為儒家不是宗教。儒家有個天來負責存在,孔子的仁和孟子的性是一定和天相通的,一定通而為一,這個仁和性是封不住的,因此儒家的metaphysics of moral一定涵著一個moral metaphysics?!?7)同上,第73頁。在“生命的學問”的定位中,宇宙論不可能居于中心地位,他說:“講宇宙論并不一定就是宇宙論中心,就好像說神學并不一定涵著神學的道德學??档乱仓v神學,但是他的神學就不涵神學的道德學,他正好反過來,是道德的神學。神學的道德學是把道德基于宗教,道德的神學是把宗教基于道德,這兩者的重點完全不同,正好相反?!?8)同上,第73頁。在牟氏看來,不管是宇宙論還是天學,對儒學的意義,只能如神學之于康德。本來,在儒家經(jīng)典中,像《中庸》《周易》《春秋》《白虎通》對宇宙論的深入思考,《月令》、董仲舒哲學、鄭玄哲學對以天地四時為根本的道德論、歷史哲學建構,都構成中國文明的根基。而牟宗三基于“生命的學問”,認定從其“儒家立場”所解釋的《中庸》《易傳》只是“道德的形上學”(moral metaphysics),并認為“儒家并不是metaphysical ethics,像董仲舒那一類的就是metaphysical ethics”(9)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第73頁。。這樣的立場表面上剔除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那些不夠“科學”的內(nèi)容,實質上對整體性地理解中國哲學,尤其是漢代哲學產(chǎn)生了嚴重的障礙,同時也無法完整地理解中國文明本身。
馮達文先生的宇宙論研究,正是源于近代以來的中國哲學研究過度以科學為衡量標準,導致對傳統(tǒng)宇宙論的理解不能充分展開。在《也談漢唐宇宙論儒學的評價問題》中,馮先生認為,“與其致力于如何開掘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那些被看作具‘主體性’‘理性’意義的成分,還不如關切在中國文化中更現(xiàn)成且更豐富的,以情感為紐帶的社群意識,和以敬畏與感恩為基礎的人與天地宇宙的和同意識。我想我們的思想史研究在新世紀里應該有一個轉向”(10)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00頁。。可以說,馮先生對這一“轉向”的認識,背后正是對中國文明的現(xiàn)代命運的深切關懷。
在古今中西的格局中,宇宙論研究實質上是一種文明研究,也只有在文明論的背景中,宇宙論研究才可能顯示出真正的價值。如果僅僅站在現(xiàn)代立場去理解古代,那些伴隨著文明發(fā)源而興起的宇宙論思想,只能是人類對天地萬物的原始、低級的理解。如果把中國視為一個連續(xù)不斷的文明體,那么原初形態(tài)的宇宙論便構成這個文明體的起源與根基,并在后來的歷史中以不同的方式不斷轉化,重新呈現(xiàn),塑造秩序,提供價值。在這一意義上,宇宙論實質上是文明的根基所在。
正因如此,在現(xiàn)代學術中,對宇宙論的關注較多的,主要是早期中國哲學研究與人類學研究。而馮先生的宇宙論研究,主要從對人的現(xiàn)世生活的關切展開。
在馮先生的哲學建構中,“理性”與“信仰”是他定位中國哲學的兩個關鍵概念,馮先生的《儒學傳統(tǒng):在理性與信仰之間的建構與開展》一文把儒學的基本特征理解為“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平衡”:“如果說,釋迦牟尼諸佛、耶穌基督諸先知開啟的是宗教信仰的傳統(tǒng),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諸先哲建立的是知識理性的傳統(tǒng),那么我們自當可以說,孔子開創(chuàng)的,是在信仰與理性之間保持統(tǒng)一、平衡與張力的傳統(tǒng)?!?11)馮達文:《情理之間》,《馮達文文集》第5卷,第10頁。“理性”與“信仰”,為馮先生的中國哲學建構,也包括宇宙論探尋建立了一個基本坐標。而對于這種“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平衡與張力”,馮先生有清楚的表達:“所謂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平衡,我這里指的,孔孟建構起來的價值追求,作為信仰,是經(jīng)過理性的洗禮的,因而不會墮入過分的盲目與狂迷;作為理性,又是有信仰為之支撐的,因而不會落于過分的功利與計算。所謂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張力,則是指的,儒學在后來的演變中,有的時候會偏向于理性,如荀子、朱子所做的那樣;有的時候會偏向于信仰,如董仲舒所做的那樣。但是,他們的這種偏向,無非是把儒學在兩個不同向度上予以充分地展開而已,他們始終沒有把兩者的平衡關系打破?!?12)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20頁。
在理性與信仰之間,馮先生的宇宙論研究,前期緣于哲學史的客觀認識,后期則是出于從中國哲學意識出發(fā)的對現(xiàn)代生活處境的憂患意識。前期的宇宙論研究主要在《早期中國哲學略論》中。其中,在第五章“兩漢宇宙生成論”,馮先生列舉了《易傳》、董仲舒、早期道教、王充的宇宙論,其最為突出的特點是“把宇宙論表顯的認知方式,稱為‘類歸法’或‘類歸方式’。這種認知方式,總是習慣于把單個事物歸入‘類’中,進而把‘小類’歸入‘大類’中,通過歸入來予以介說與把捉”(13)同上,第124頁。。但馮先生后來對宇宙論的重視,則主要是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
在七十自述《走在學思的路途上》一文中,馮先生列出他的四個方面哲學理論探索,其中第三個是“關于漢唐儒學的宇宙論”。他說:“人們一方面都承認,漢唐之際,開出了中國古典社會的兩個繁榮期;而另一方面,學界又大多指摘,漢唐思想特別漢唐以宇宙論支撐的儒學甚是荒唐,甚無價值。這是一個巨大的落差?!?14)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31頁。漢唐的興盛都建立在儒學的基本價值基礎之上,如果漢唐思想不夠強大有力,便無法支撐其一個強盛的時代。所以,對漢唐宇宙論的非議,主要是處于現(xiàn)代人評判的眼光。馮先生說:“面對這種落差,我的反省便是:知識理性、主體性,這些近代以來備受推崇的東西,是不是評論學術思想的唯一標準?”(15)同上,第31頁。
在反思現(xiàn)代的知識理性、主體性中,馮先生構建了“在理性與信仰之間保持平衡”的宇宙論。首先,中國傳統(tǒng)宇宙論研究,必須建立在反思的現(xiàn)代西方“理性”的基礎上。在馮先生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弊病的根源正在于理性的過分發(fā)達,尤其是“知識理性、主體性”的過度張揚,導致了人類文明不斷拋棄自然。他說:“從社會歷史的走向上說,我的這種研究則是為了暴露人類走向文明與進步無法逃避的一種‘宿命’:人類進步的追求自不可以不走向民主,就像人類文明的走向尤不可以不拋離自然。然而,來到當今,人們已經(jīng)獲得了充分的民主與對自然的強大制宰力,那又怎樣呢?人們無非是要面對更多、更赤裸裸與更殘酷的利益爭奪,和更多、更無情與更災難性的自然處境。人類是何等地無奈!”(16)同上,第42頁。馮先生對“理性”的解釋,主要是馬克思·韋伯對“價值理性”與“知識理性”的區(qū)分,強調(diào)其“知識理性”一面,而對“主體性”的認識則更強調(diào)西方近代以來哲學傳統(tǒng)中的“主體”。
馮先生從宇宙論出發(fā)反思“理性”,主要是在“古今”的維度中展開。也就是說,現(xiàn)代社會賴以成立的哲學基礎,是西方啟蒙主義以來的哲學,按照馮先生的理解,這種哲學主要強調(diào)“知識理性”與“主體性”,由此發(fā)展出個人主義,伸張個人權利,從而導致對自然的毀滅。而中國傳統(tǒng)宇宙論把人放到宇宙之中進行理解,這種認識方式是理性的,但卻不是理性至上,而是經(jīng)由理性,重新限制人的主體性,在生生不息的宇宙世界中安頓人的生命存在與生命意義。
其次,在反思現(xiàn)代理性的基礎上,馮先生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宇宙論也不同于信仰。不可否認,宇宙論有一定的信仰成分,甚至主張一定意義的超越性。董仲舒《春秋繁露·郊語》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17)[漢]董仲舒撰、[清]蘇輿注:《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98頁。雖然董子之說的目的是證明天子祭天之禮的重要性,但從董子的表述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對“天”的理解,即不是把祭天理解為建立政治合法性的行為,也不是把天理解為客觀的或主宰性的天,而是把天理解為具體實存的天神,而且是百神之總合。馮先生對宇宙論的理解,更偏重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對天地、四時的“自然”性的確認。他說:“宇宙論儒學有神學信仰的因素或走向。但是要注意,它并不是完全被神學化了的。它與基督教、佛教那種信仰有很大的差別。”(18)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02頁?!坝钪嬲撌峭ㄟ^把捉、還原大自然演化的節(jié)律而建構起來的。它的主要概念,如陰陽消息、四時輪替、五行生克,都是把捉大自然演化節(jié)律的基本概念……這也就是說,宇宙論所揭示的,是原始生命力在時間、空間中的演化過程,在演化過程中由于時空的不同交錯,天地宇宙與天下萬物就會形成并受制于不同的節(jié)律。”(19)同上,第103頁。在這一意義上,宇宙論的探尋事實上是對自然的哲學認識。也就是說,宇宙論研究并沒有向上走向超越性的神圣世界,而降落在人間世界之中。正像馮先生所說:“一般來說,由宗教信仰確立的價值觀,都要否棄‘自我’,才可以獲得救贖。就是說,在宗教信仰主導的價值觀里,自我與世界、有限與無限,是斷裂的。但是,由中國古典宇宙論儒學證成的價值觀,卻很好地確認了自我與世界、有限與無限的連續(xù)性與一體性?!?20)同上,第108頁。
在這一意義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的生生不息,為人的存在提供了意義。馮先生借助對羅汝芳思想的解釋說:“天地萬物是以它的‘生’來養(yǎng)育我、成全我的,這體現(xiàn)了天地之仁;我既以天地萬物之‘生’為‘生’,則我亦當以我之‘生’來延續(xù)天地萬物之‘生’,這是不容自已,不允許自己不這樣做的,這是我之‘仁’;正是由天地萬物之‘生’生我,由我之‘生’生天地萬物,而使天地宇宙得以無限地延續(xù)、無限地發(fā)展,我亦得以融入天地宇宙無限延續(xù)、無限發(fā)展的長河,獲得無限的意義?!?21)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08頁。
馮先生對中國宇宙論與信仰的關系的理解,主要是在“中西”的維度中展開。也就是說,在中西文明比較的維度上,中國與西方的根本差別,其奧秘即在于宇宙論中。中國傳統(tǒng)的宇宙論,經(jīng)常被定位為“自然”。牟復禮曾這樣理解中國的宇宙論特征:“中國人認為世界和人類不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這正是一個本然自生的宇宙的特征,這個宇宙沒有造物主、上帝、終極因、絕對超越的意志,等等。”(22)牟復禮:《中國思想之淵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48頁。在西方哲學的觀照中,中國的宇宙論表現(xiàn)出非常獨特的性質,而這正是中西文明的深層差別。
可以說,馮先生對中國傳統(tǒng)宇宙論的重視,一方面是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弊病的反思,另一方面是對中國文化獨特性的認識。前者使這種宇宙論以反思理性的面貌出現(xiàn),后者使這種宇宙論并不走向信仰的道路。
在中國文明中,宇宙論不但是歷代哲學、思想或現(xiàn)或隱的內(nèi)在基礎,而且宇宙論的基本思想要素,例如天地、陰陽、天人關系等,也構成中國文明的根基。在中國文明的視野中,宇宙論的意義主要在于為秩序建構提供自然正當。
在馮達文先生的研究中,有一篇專文集中論述宇宙論影響下的秩序建構,即《在“天”與“人”、信仰與理性之間——再論先秦兩漢思想轉型提供的啟示》。文章以秦朝、漢朝兩個朝代為中心,考察“依‘人’立法”與“依‘天’立法”的差別。文章認為,韓非子主張“天人相分”,依“人”立法,是“從‘人’出發(fā)的關于人間公共秩序建構的理念,更近于‘人工形態(tài)’的一種社會-國家構建理念,而秦王朝之統(tǒng)一中國與國家體制之建立,也體現(xiàn)了這種形態(tài)理念的勝利”(23)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93頁。。相對地,漢代以后,“兩漢思想家借反省秦朝滅亡的教訓,重新回到‘天人相與’、依‘天’立法的立場,建立起具‘自然形態(tài)’意味的社會公共秩序與國家體制”。(24)同上,第197頁。
誠然,秦、漢兩朝,背后是兩套不同的國家建構理念。秦的國家形態(tài)的主要特征,是一個“人造國家”。這種“人造”特征表現(xiàn)在多個方面:在天人關系上,秦式皇帝制的政治哲學,既不是以天子為本的宇宙論,也不是以王為主的道德論,而是以人為主的理性政治;在家國模式上,秦式的“家”從商鞅變法開始,就已經(jīng)強制拆散自然形成的家庭、家族,而把一般的“九口之家”改造為“五口之家”;在道德情感上,秦式政治拋棄在歷史與習俗中自然形成的家庭關系、鄰里關系,而以什伍連坐制把這些關系納入國家統(tǒng)治之中。秦把“天子”和“王”歸于“皇帝”,要以人造的國家來終結天道循環(huán)圣王更迭的歷史,建造萬世一系的天下,最終的結果是“天下苦秦”。就如馮先生所說的,秦式政治是典型的天人相分、依“人”立法的政治。
而漢代的政治形態(tài),則是在秦的人造國家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天與人的關系。甚至可以說,漢代哲學之所以表現(xiàn)出如此明確的宇宙論傾向,整體上與大漢雖繼秦而實繼周有關。馮先生在解讀董仲舒哲學的時候說:“一個政權的正當性與恒久性,在充滿利欲沖突、只具相對有限意義的‘人’及其‘理性’范圍內(nèi)無法解決;而‘天’與作為‘天道’表征的陰陽、四時、五行之變更與輪替,卻是超越于‘人’及其‘理性’的。一個由‘人’掌握的政權,建構的公共秩序,唯有訴諸‘天’,訴諸陰陽、四時、五行之運行規(guī)則,才得以有不受‘人’的利欲左右,從而具超越意義的正當性與恒久性?!?25)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97頁。
可以說,漢代立五經(jīng)博士,以五經(jīng)為國家的基本價值,實質上便是回到“天人相與”“依天立法”。在建立天與人的關系的時候,董仲舒的核心理念是建立“天”與“天子”的關系,董仲舒反思秦政,認為秦最大的問題,是不事上天。《春秋繁露·郊語》說:“前世王莫不從重,栗精奉之,以事上天。至于秦而獨闕然廢之,一何不率由舊章之大甚也……今秦與周俱得為天子,而所以事天者異于周?!?26)[漢]董仲舒撰、[清]蘇輿注:《春秋繁露義證》,第397—399頁。如果天子不事天,實質上便斬斷了天與人的關聯(lián)。因此,《郊事對》直接說:“古者天子之禮,莫重于郊?!?27)同上,第414頁。天子之所以必須郊祀,是因為天子本身就是“天”的兒子?!督技馈氛f:“天子號天之子也。奈何受為天子之號,而無天子之禮?天子不可不祭天也,無異人之不可以不食父。為人子而不事父者,天下莫能以為可。今為天子而不事天,何以異是?”(28)同上,第404、405頁。在這一意義上,南郊祭天之禮是確立天與天子的關系最重要的禮,也是天子之所以為天子的合法性所在。漢代所有的禮儀,包括南郊、明堂、宗廟、社稷諸禮的重建中,南郊祭天是最核心的問題?!洞呵锓甭丁そ剂x》云:“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以最尊天之故,故易始歲更紀,即以其初郊。郊必以正月上辛者,言以所最尊,首一歲之事。每更紀者以郊,郊祭首之,先貴之義,尊天之道也。”(29)同上,第402、403頁。而《漢書·郊祀志》中匡衡、張譚上書說:“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30)[漢]班固撰、[清]王先謙注:《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755頁。從董仲舒的倡議到匡衡定南郊、王莽定配享,一部西漢郊祀禮從草率沿襲秦朝習俗發(fā)展到根據(jù)經(jīng)義安排禮制,實質上便是重新建立天子與天的關系的過程。
漢代政治本多從秦制,包括“皇帝”的稱號,皇帝這一角色完全是一個政治角色,而不是一種禮制身份,也就是說,只有政治,沒有禮樂。董仲舒、匡衡通過提倡、確定南郊祭天之禮,使皇帝真正成為“天子”,這是一個重新尋找“天子”的過程,一方面確立了天與天子的關系,另一方面使“天子”成為皇帝的禮身份。雖然禮樂、政治仍然是分離的,正像歐陽修所說的“治出于二”(31)歐陽修在《新唐書?禮樂志》中說:“由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于二,而禮樂為虛名?!?參見[宋]歐陽修:《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7、308頁。)。但是,在經(jīng)學中的“禮”的身份體系中,“天子”居于最核心的位置。有了天子這一禮身份,禮學體系便得以完全進入漢代及其以后的政治體系之中。
從文明的內(nèi)在秩序來理解宇宙論,可以說宇宙論提供了中國秩序構建的自然正當。兩漢的經(jīng)學與經(jīng)說為宇宙論提供了基本的思想源頭,從《周易》的經(jīng)說到《尚書·洪范》大義的闡述,乃至董仲舒對《春秋》天人之學的闡發(fā)、《白虎通》所體現(xiàn)的東漢十四博士之學的論述,為漢代克服秦制提供了天學依據(jù),為新的大一統(tǒng)王朝提供了理論基礎,也為中國文明奠定了自然根基。
在后來的歷史中,雖然不一定都依從董仲舒、《白虎通》的宇宙論理論,但是這些早期宇宙論的思想要素不斷被重新闡釋。例如關于天學的理論,到了東漢末年,鄭玄從《周禮》與緯書中,重新理解“天”的意義,提出“六天說”,認為昊天上帝、五方上帝都是“天”,而且王朝的更迭正是受命于五方上帝的結果,由此發(fā)展出另一套循環(huán)論的歷史哲學,以及圜丘、南郊并立的祭天禮。三國時期,魏明帝曹叡即位次年,即遵照鄭玄的經(jīng)學建構,行圜丘、南郊分立的郊祀之禮。隨后王肅經(jīng)學反對鄭玄,主張?zhí)熘挥幸惶?,把圜丘理解為祭壇形制,合入南郊之中,晉初郊祀又從王肅之說。總之,由經(jīng)學的不斷重新闡釋,引發(fā)禮制的歷代沿革,而在這些理論闡釋與禮制沿革中,古典的宇宙論觀念的思想要素不斷重現(xiàn)。
可以說,中國文明中,哲學思想不斷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更新,漢代經(jīng)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都是各個不同世代的思想新形態(tài)。但是,構成中國文明基本原理的那些思想要素,并不因為哲學思想的時代變化而興廢,相反,這些思想要素不斷被新的哲學思想、政治制度所接納、消化,成為這些哲學思想、政治制度的構成部分。其中,宇宙論正是最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董仲舒的“人副天數(shù)”只是漢代人的哲學理論,而其背后所體現(xiàn)的天與人的類型化結合,在后來的歷史中不斷呈現(xiàn)。《白虎通》以五行理解性情只是漢代經(jīng)說,而其背后的五行觀念從來未曾消失。鄭玄的六天說只是漢末囊括經(jīng)義所構建的天學理論,而后來的歷史中對昊天上帝與五方大帝關系的理解一直延續(xù)下來?!对铝睢分皇切〈鞫Y的經(jīng)典文獻,而后來衍生出一大套根據(jù)四時更迭安排人間生活的月令系統(tǒng)??梢哉f,在中國文明秩序中,宇宙論一直是主要構成要素。
進入21世紀后,中國傳統(tǒng)宇宙論研究有較大的推進,并分化出各不相同的問題。宇宙論研究有不同問題意識與理論視野,如日本學者淺野裕一的《古代中國的宇宙論》一書,是為了尋找中國沒有創(chuàng)造出現(xiàn)代科學文明的原因。書中考察了先秦諸子的宇宙論思想,認為“西歐近代科學文明是在神創(chuàng)論宗教和機械論自然觀的結合下誕生的”,“產(chǎn)生西歐近代文明的兩大因素——神創(chuàng)論宗教和機械論自然觀,中國都沒有”(32)[日]淺野裕一:《古代中國的宇宙論》,吳昊陽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65、166頁。。而一些研究旨在從文明比較的角度,理解中西文明的根本差別,以及中國文明之所以“中國”的特性,例如普鳴的研究。在西方學者的研究中,與中國傳統(tǒng)宇宙論互相比較的對象是宗教,尤其是基督教。普鳴在《作與不作》中總結西方學者的中國研究在宇宙論問題上的基本特征,是“中國強調(diào)自然與文化的連續(xù)性,西方則強調(diào)二者之間的斷裂性”(33)[美]普鳴:《作與不作——早期中國對創(chuàng)新與技藝問題的論辯》,楊起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第3頁。。普鳴的著作致力于發(fā)掘自然與文化連續(xù)性中的緊張與張力,而其《成神:早期中國的宇宙論、祭祀與自我神化》通過對漢代以前的思想理論與政治實踐中人與神的張力,考察中國歷史上宇宙論的復雜性(34)[美]普鳴:《成神——早期中國的宇宙論、祭祀與自我神化》,張常煊、李健蕓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年。。這些宇宙論研究都提供了理解中國文明的新角度。
在各種不同的宇宙論研究中,文明視野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文明視野意味著調(diào)整現(xiàn)代以來把中國理解為古代的思路,而將中國和西方理解為兩個起源、發(fā)展不同的文明體,兩個不同的“天下”。在這一角度中,中國雖然經(jīng)歷古今斷裂,但文明也有其自身的內(nèi)在發(fā)展邏輯,這使中國文明的古今之變呈現(xiàn)出異常復雜的面相。從這種文明視野來理解宇宙論問題,一方面有助于更好地澄清中西的差別,理解中西方如何面對一個共同的生活世界,而發(fā)展出不同的文明特征;另一方面可以克服現(xiàn)代“科學”標準的局限,真正理解傳統(tǒng)宇宙論對塑造中國文明的意義??梢哉f,回到中國文明自身的內(nèi)在脈絡中,宇宙論往往構成歷史哲學、道德哲學的母題,而宇宙論所影響下的禮學、典章制度之學的建構,更塑造了中國的文化特征??梢哉f,如果在中國文明的視野中理解中國哲學,缺乏宇宙論的中國哲學便是不完整的,因此,對宇宙論的多層面研究亟待開展,正如馮達文先生在2011年發(fā)表的《也談漢唐宇宙論儒學的評價問題》一文所呼吁的:“宇宙論儒學應該獲得新的評價!”(35)馮達文:《學思之路》,《馮達文文集》第7卷,第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