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時期廣東佛教掘井與弘法研究：以達摩井為例

楊憲釗

六朝時代，佛教大盛于中國，廣東佛化亦盛。①簡又文：《廣東文化之研究》，載《廣東文物》卷6《人文藝術(shù)門》，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第656頁。佛教東被，嶺南乃一重要停居地，自東漢三國之交佛教傳入嶺南之后，至六朝時期，高僧迭至，“或啟迪迷途，導登覺岸；或則翻譯經(jīng)典，販饋靈糧；或則苦行自修，求證本覺?！雹诶罹靶拢骸稄V東之國際交通史》，載《廣東文物》卷6《史地交通門》，第342頁。亦有一些高僧參與到世俗的社會生活當中，為南朝時期嶺南地區(qū)的社會公益事業(yè)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僧人鑿井開泉，即是一例。解決水源問題是地方開發(fā)的重要因素之一，六朝時期嶺南的開發(fā)利用還是有限，高僧掘井，不僅滿足了民眾的給水需求，促進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且其神異之處也增強了人民對于佛教的崇奉之心，佛教借此得以進一步的傳播和深入民心。有關(guān)嶺南地區(qū)佛教掘井研究，大多數(shù)是一帶而過，如蘇瑤崇在其碩士論文《佛教之社會機能初探——以東晉至隋唐嶺南佛教為例》③蘇瑤崇：《佛教之社會機能初探——以東晉至隋唐嶺南佛教為例》，臺灣清華大學1988年碩士論文。中已經(jīng)提及挖井，然較簡略。本文以達摩井為例，分析南朝時期嶺南地區(qū)佛教掘井的事跡，探討其與佛教弘法的關(guān)系，以期對六朝時期嶺南地區(qū)的佛教發(fā)展有更為全面的認知。

一、達摩海路來華與光孝寺達摩井的開鑿

魏晉南北朝時期，一些佛教寺廟和僧侶專門為百姓開挖井泉，改善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這種水井一般被稱為“義井”。如據(jù)唐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記載，北齊僧人那連提黎耶舍在鄴城“所獲供祿不專自資，好起慈惠樂興福業(yè)?！锈荇[所，多造義井，親自漉水，津給眾生。”①（唐）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譯經(jīng)篇二本》。南朝時期的嶺南亦不例外，較早且最為著名的是達摩井。達摩是禪宗初祖，現(xiàn)存最早記載菩提達摩來華的文獻是北魏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

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游東土。②（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1《洛陽城內(nèi)伽藍記》。

最早為達摩立傳的是唐釋道宣的《續(xù)高僧傳》，該書卷16記載：

菩提達摩，南天竺婆羅門種。神慧疎朗，聞皆曉悟。志存大乘，冥心虛寂，通微徹數(shù)，定學高之，悲此邊隅，以法相導。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③（唐）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16《菩提達摩傳》。

然兩書皆未言達摩至華時間，宋釋道元《景德傳燈錄》卷3記載：

師泛重溟，凡三周寒暑，達于南海，實梁普通八年丁未歲九月二十一日也。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表聞武帝，帝覽奏，遣使赍詔迎請，十月一日至金陵。④（宋）釋道元：《景德傳燈錄》卷3。

小字注解言“達于南海實梁普通元年”。通過三段文字的表述，可以知曉達摩取海路來華，旅途艱辛，歷經(jīng)磨難。其來華的年代為梁普通間，廣東方志與《光孝寺志》也多沿襲釋道元的說法。胡適認為“我假定菩提達摩到中國時在劉宋亡以前，宋亡在479年，故達摩來時至遲不得在479年以后。”⑤姜義華：《胡適學術(shù)文集·中國佛學史》，《書〈菩提達摩考〉后》，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78頁。王榮國教授進一步認為菩提達摩大致于南朝劉宋明帝至順帝年間來華，其抵達地點，確切說，是指劉宋時廣州南?？しh。⑥王榮國：《菩提達摩來華事跡考——兼與胡適、孫述圻先生對話》，《世界宗教研究》2006年第3期。后人將其登陸處稱為“西來初地”。

達摩登岸后，“止于訶林”⑦（清）顧光修、何淙撰：《光孝寺志》卷2《建置志》。曾駐錫在今廣州光孝寺，從事相關(guān)佛教活動，并留下了“達摩井”等古跡，《光孝寺志》卷3《古跡志》載：

達摩井，在寺東界法性寺內(nèi)，舊志失載。寺中著名者四井，獨此井為巨，深數(shù)丈，甃以巨石。味甚甘洌，蓋石泉也。其下時有魚游泳。按舊經(jīng)載，廣城水多咸鹵。蕭梁時，達摩祖師指此地有黃金，民爭挖之，深數(shù)丈，遇石穴，泉水并涌而無金。人謂師誑，師曰：“是金非可以觔兩計者也?！雹唷豆庑⑺轮尽肪?《古跡志》。

同卷尚載洗缽泉也為達摩所鑿：

洗缽泉，在儀門內(nèi)東廊。梁武帝普通八年，達摩初祖至寺，廣州刺史蕭昂表聞，帝遣迎至金陵，與語不契，遂渡江北，寓止嵩山少林寺。今大殿東南角大井，初祖住此，所穿也。

志后附圓德《四泉辨》，云：

寺中之井以數(shù)十計，著名者四，達摩井為初祖所鑿，固然矣。而洗缽泉亦附會初祖，竊恐未然?？汲踝媸贾寥A林，移居光孝，即為蕭昂表聞，召對金陵，在寺未久，穿一井，以資日汲，已足矣，何復勞人動眾，而洗缽之為耶？且我法日中一食，樹下一宿，昏暮水火，率由叩門。雖我佛亦隨眾作務(wù)，然自叢林法立，則托缽者，自有專司，初祖固未遑及此也，然則洗缽之事，乃六祖所為耳……

可知洗缽泉，與達摩無關(guān)。而有關(guān)達摩井的具體所在，已很難說清楚，寺志記載達摩井在寺東界法性寺內(nèi)，胡瑞英通過對悟性寺所在的考證來說明達摩井具體位置難以確定的原因，①胡瑞英：《試論悟性寺和達摩井的所在》，《大眾科學（科學研究與實踐）》2008年第1期。存德認為達摩井在光孝寺當是清代的說法，②存德：《廣州光孝寺寺名變遷考述》，《中國佛教述論》，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第251頁。此非本文主旨所在，本文依寺志說法，以光孝寺達摩井的開鑿為例，進而探討南朝時期佛教掘井與弘法研究。

由于廣州地區(qū)在唐代以前還被廣闊的海洋所包圍，因而人口聚集較多地區(qū)大多會挖掘水井以解決飲水問題，而要挖到井水不竭且又水質(zhì)甘甜的井泉，則大多依賴于豐富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并非尋常百姓可以為之。尤其是在廣州地區(qū)，因地緣因素，挖井甚為不易，史載“南?？h山峻水深，民不井汲?！雹埸S佛頤：《廣州城坊志》，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73頁。已開鑿的水井也多出現(xiàn)難飲的局面，“城內(nèi)水泉極多，井以數(shù)十百計，然溺鹵所侵，其味不佳?！雹埽ㄇ澹┨摧停骸冻グ拗殇洝肪?。不僅如此，飲水問題尚影響廣城民眾的身體健康，據(jù)蘇軾記載“廣州一城人好飲咸苦水，春夏疾疫時，所損多矣。惟官員及有力者得飲劉王山井水，貧下何由得？”⑤《東坡先生全集》卷56《與王敏仲》。后人所記載的廣州飲水難的問題，在六朝時期的表現(xiàn)應該只能更為嚴重，因此，用水資源匱乏，一直是廣州重要的民生問題。據(jù)學者研究，自趙佗在番禺建城開始，居民的飲用水就主要依靠井和泉。廣州現(xiàn)存水井以九眼井為最古，這是趙佗令人在越秀山麓開鑿的，后人稱之為越王井、趙佗井?？脊虐l(fā)現(xiàn)自西漢至明代，在廣州南越王宮署遺址共有500多口水井。達摩抵廣后，同樣遇到“廣城水多咸鹵”的現(xiàn)實狀況，無論是廣種福田，抑或是弘法手段，達摩祖師積極地參與解決“貧下何由得”的這一歷史問題，編撰出地有黃金的誑語，引導民眾鑿出一口泉井，名達摩井，“后人伐石為蓋，開九竅，護以石欄，其味冷而且甘?！雹蓿鳎堅傋?，劉瑞點校：《南海雜詠》卷1《達摩泉》，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9頁。證明達摩的鑿井過程是成功有效的。后人對此高度評價：“吾粵之有佛也，自晉達摩始。誑金鑿井，以濟民生。”⑦（清）黃芝：《粵小記》卷3，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直接道明六朝時期高僧掘井的社會公益行徑，“民生”得以拯濟，自然民生所向，佛教弘法在此過程得以進行。

能夠成功的鑿得甘泉，在面對大自然不可知困境的普通民眾面前，顯然被理解為是一種“神通”能力，這樣一種“神通”能力才是獲得普通民眾追隨的重要原因。僧侶們將鑿井與佛教信仰聯(lián)系起來，并將其艱難過程神化，是佛教傳入初始階段，為擴大信眾的手法之一。佛教利用“神通”能力向民間傳播的方式由來已久，湯用彤認為：“佛教之傳播民間，報應而外，必亦藉方術(shù)以推進，此大法之所以興起于魏晉，原因一也。”⑧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34頁。任繼愈則說的更為詳細：

據(jù)佛教史籍記載，東來的有名的高僧，都會一些方術(shù)，如安世高通曉“外國典籍及七曜五行，醫(yī)方異術(shù)?！睗h末三國時，康僧會“明解三藏，博覽六經(jīng)，天文圖緯，多所綜涉?！薄竽前贤恿_“天文書算，醫(yī)方咒術(shù)，彌不該博”，求那毗地“明陰陽，占時驗事，征兆非一”。佛教傳入中國所以能被接受，首先不一定是他們那一套“安般守意”的禪法及般若學，看來他們的方術(shù)更能吸引一部分群眾。①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第l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7頁。

同時，在幾部高僧傳中都列有“神異僧”一門，這顯然與中國人醉心超自然事物且敬重神異人士有關(guān)。②[美]于君方：《觀音——菩薩中國化的演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203頁。南朝時期，達摩井的開鑿也正是佛教利用“神通”能力在嶺南地區(qū)的進一步推進的反映，這一過程加以嶺南傳統(tǒng)的巫道色彩，極力地迎合民眾相信超自然力量，進而崇拜祈求的普遍心理。

二、南朝嶺南高僧弘法與井的開鑿

臺灣學者方豪檢閱僧傳認為：“凡屬開山祖師，或擅于治水（亦名之為降龍），或長于引泉，或有功于消滅虎患（亦名之為伏虎），或感化盜賊而使地方能安居樂業(yè)?！雹鄯胶溃骸斗胶懒远ǜ濉废聝浴端未畟H對于栽茶之貢獻》，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69年，第1271頁。這些方法皆是佛教入華期高僧弘法手段，其中的引泉，因關(guān)系到民眾的飲水問題，而更為重要。佛教弘法開鑿水井在六朝時期的嶺南地區(qū)頗為流行。在達摩未至之前，即有東晉曇摩耶舍在佛山開鑿塔坡井的事跡。據(jù)道光《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2《祀典·經(jīng)堂》中載：

經(jīng)堂，古塔坡寺。原在耆老鋪塔坡岡上，東晉時，有西域僧到此結(jié)茅講經(jīng)，時此地猶海洲也。隆安二年戊戌，三藏法師達毗耶舍尊者因講經(jīng)始建經(jīng)堂，堂后有岡。

這一記載后為民國《佛山忠義鄉(xiāng)志》卷8《祠祀二·寺》中的“經(jīng)堂”條完全抄錄。達毗耶舍與曇摩耶舍實為同一人，④詳見劉正剛《佛教與佛山文化》，濟南：齊魯書社，2015年。筆者于2013年10月21日在佛山塔坡廟調(diào)研期間，在塔坡廟前有一口古井，村民傳說開鑿于唐代，是佛山保存至今年代最為久遠的歷史遺物。1998年被公布為佛山市文物保護單位。該井為一圓形水井、無井欄、井之四周有用條石鋪砌的地面。井水明澈清冽、冬暖夏涼、水源豐富。據(jù)村中老人說，此井在大旱之年都不干涸。

但我們以為，村民傳說的塔坡井開鑿于唐代，并無史料來源。因此推測此井為晉代開鑿也未嘗不可。理由是晉代域外僧人在此弘法時，此處尚為海洲，飲用水的問題是信眾和僧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曇摩耶舍為此率領(lǐng)信眾開鑿了此水井。到了唐代，人們在開發(fā)舊經(jīng)堂的過程中，不僅發(fā)現(xiàn)了三尊佛像，而且發(fā)現(xiàn)了這口古井，于是在建塔坡寺的同時，又清理修復了這口古井。后來就被傳說為古井開鑿于唐代。

曇摩耶舍鑿井利民，深受民眾的崇奉，據(jù)《高僧傳》卷2言：

以晉隆安中，初達廣州，住白沙寺。耶舍善誦毗婆沙律，人咸號為大毗婆沙，時年已八十五，徒眾八十五人。時有清信女張普明，諮受佛法，耶舍為說佛生緣起。⑤（蕭梁）慧皎：《高僧傳》卷2。

曇摩耶舍不僅使85人成為僧侶，還招收了女弟子張普明，其本人也深受南海地區(qū)的百姓的尊敬與喜愛，百姓平常都稱呼他為大毗婆沙。

此外，六朝時期尚有景泰禪師、智藥禪師、杯渡禪師等鑿井的事跡。景泰禪師，據(jù)《輿地紀勝》卷89言：

景泰禪師，梁大同中駐錫羅浮山，結(jié)庵小石樓下。廣州刺史蕭譽召與語，甚異之，朝游南海，夕返羅浮，時謂之圣僧。①（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第89《廣南東路·廣州·仙釋》。

南宋末年李昂英作《景泰禪師傳》，明郭棐所編《嶺海名勝志》全文錄入，部分如下：

景泰禪師，頭陀僧也，不知何許人。初羅浮未有僧，大同中，師始駐錫，誅茅為庵，于小石樓下居焉。師甚有功行，善為偈頌，頗有道術(shù)，役使鬼物。常居山頂池上，池有蔬葉，師曰：“此泉當與人境通?！币驎释队谒蕦鐝V州王氏池中，因舍其地為寺，號曰王園寺。廣州刺史蕭詧每召與語，朝游南海，暮宿羅浮，時謂圣僧。始至山中，其徒以無水難之，師笑而不答，已而卓錫于地，泉涌數(shù)尺，流汲不竭，人號為卓錫泉。詧因建寺于庵，所題曰南樓寺。師嘗說法，有龍來聽，人號其處為龍王坑。又于阿耨池東建塔，曰陵云，又造阿耨王塔三十二所。師嘗引虎豹，以負瓦缽，入定而逝。②（明）郭棐編，（清）陳蘭芝增輯：《增補嶺海名勝志》卷2《傳》，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33-534頁。

景泰禪師有“道術(shù)”，卓錫泉而引虎豹，龍聽說法，朝游南海，暮宿羅浮，號“圣僧”，這些都是令民眾所崇信的重要的神通因素，由此可知，景泰禪師即是湯用彤所言的借方術(shù)以弘法的典范。卓錫泉，泉有九孔，俗又呼為“九眼井”。③（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故宮珍本叢刊第263冊，?？冢汉Ｄ铣霭嫔?，2001年，第39頁。

景泰禪師的神通，也得到了當時廣州刺史蕭詧的認可，不僅與之友善，且為其建南樓寺。一方面是由于當時蕭梁上層崇佛影響，另一方面，也可理解為蕭詧借景泰禪師以行教化的用意。僧侶鑿井，部分彌補了官府在公共設(shè)施上的缺乏，從而得到了官民的一致認可，香港學者范家偉就認為“六朝嶺南佛教發(fā)展，每每得到官吏和信眾支持，僧侶與官民關(guān)系，也顯得非常良好?！雹芊都覀ィ骸读瘯r期佛教在嶺南地區(qū)的傳播》，《佛學研究》1995年。

景泰禪師除在羅浮山鑿井外，又在番禺景泰山鑿泰泉，宋方信孺嘗記之：

景泰山七仙寺，昔傳景?禪師之始卓錫也。有七仙人為守其地，后來開得石履、古鑒各一，至今猶扄山中。

卓錫泉，在七仙寺中。亦由景泰禪師卓錫得之。泉中有雙蟹，月明時往往浮出，人卒莫能得之，真靈怪也。⑤（宋）方信孺：《南海百詠》，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32-33頁。

梁朝大同年間，景泰禪師在白云山建七仙寺，因附近缺水，禪師遂以禪杖往地上一插，立見泉水涌出，故名曰卓泉，后人又名之曰泰泉。因為景泰禪師卓錫得泉，故以為名。泉中的雙蟹，亦為景泰引泉增添神秘色彩。當然這過程富有傳奇色彩，可能是后世民眾將其神化。一口井的開鑿在南朝時期是極其不易的，高僧憑借其獨有的宗教號召力，引導民眾參與掘井活動中去，間接的也反映了廣州地區(qū)佛教信仰的普及。

智藥禪師，事跡與景泰相近，皆有異行，據(jù)萬歷《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一·仙釋》言：

智藥禪師，天竺國僧也。武帝天監(jiān)元年自其本國持菩提樹航海而來，植于王園寺。尋流上至韶州曹溪水口，聞水香，掬而嘗之，曰：“此溯上流，別有勝地?！睂ぶ扉_山立石寶林，乃預記一百七十年后有肉身菩薩來此演法。至唐，六祖?zhèn)饕吕徲诓芟?，果符其說。嘗開月華寺。住羅浮創(chuàng)寶積寺。后來韶又開檀特寺、靈鷲寺。神異莫測，朝游羅浮，暮歸檀特。普通六年，于羅浮受龍王請，入海演法，不復返。將去時，剪爪發(fā)付弟子善普塑像永鎮(zhèn)檀特。①（明）郭棐撰：《（萬歷）廣東通志》卷66《外志一·仙釋》。

從材料中可知，智藥禪師廣建寺宇，以預言和神異著稱。其與光孝寺的關(guān)系，至為重要，栽種了一顆菩提樹，從此我國有了菩提樹，并在南方各省區(qū)寺廟中廣為傳播。“由是四方緇流及文人學士，對光孝寺菩提樹，特為愛重。自唐至清，凡至寺參禮者，無不于菩提樹流連欣賞，或發(fā)為詩歌，吟詠不輟?！雹诹_香林：《唐代廣州光孝寺與中印交通之關(guān)系》，香港：中國學社，1960年，第147頁。不僅于此，智藥禪師亦在光孝寺留下了西來井古跡，《光孝寺志》卷三《古跡志》載：

西來井，在六祖殿后，相傳智藥三藏卓錫得泉，用以溉菩提樹。且此乃靈源，與吾西天寶林不異，后人因名西來。雖大旱不涸，井與旗舍相鄰，居人多就汲焉。

據(jù)此，可以知曉，西來井的開鑿，其目的是在于灌溉菩提樹，后為居民所汲飲。相傳，杯渡禪師曾至東莞境內(nèi)，弘法布道，《高僧傳》卷十載：

杯度者，不知姓名，常乘木杯度水，因而為目，初見在冀州……至（元嘉）五年……便辭去云：“貧道當向交廣之間，不復來也?！雹郏ㄊ捔海┗垧ǎ骸陡呱畟鳌肪?0《神異下·宋京師杯度》。

杯渡禪師與前文提及的高僧不同，是由北而南來，杯渡禪師鑿井的記載見于康熙《廣州府志》卷8，“靈渡山，與杯渡山相峙，舊有杯渡井，亦禪師卓錫處?！雹埽ㄇ澹┩跤廊鹱骸叮滴酰V州府志》卷8《山川》。杯渡禪師鑿井于此，也與其地理位置有關(guān)，靈渡山位于東莞屯門地區(qū)，而屯門地區(qū)又位于珠江口與南海交通要沖之地，是進出廣州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海上絲綢之路東端的一個起點，⑤李慶新：《明代屯門地區(qū)海防與貿(mào)易》，載《瀕海之地：南海貿(mào)易與中外關(guān)系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02頁。所以人口匯聚，然屯門周圍皆為大海，海水苦澀難飲，杯渡井的開鑿亦是濟民生之善舉。

六榕寺亦有一口南朝所鑿古井，惜未曉何人所建，據(jù)《輿地紀勝》卷89記載：

千佛塔，在州西凈慧寺，靖拱中郡人林修建，古井九，環(huán)列臺外，中有巨鼎，藏劍二、鏡一，瘞佛牙其下，劉氏長壽寺也，劉之宗女為尼居之，其塔髙二十七丈。⑥（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89《廣南東路·廣州·景物下》。

凈慧寺即今六榕寺，在六朝時名寶莊嚴寺，這個寶莊嚴寺最早建于南朝宋，塔則修建于南朝梁大同年間，南漢末焚毀，到宋代又重建，并且也發(fā)掘不少梁朝時的古跡，最著名的就是佛牙舍利。元代吳萊《南海古跡記》對此有較為清晰的記載：“寶莊嚴舍利塔在西城門內(nèi)，梁大同間，曇俗法師奉武帝命，求釋迦舍利，創(chuàng)千佛塔。唐高宗時，廣州都督李重建，王勃記。有古井九繞塔，內(nèi)有古鼎，藏劍二、鏡一，銛瑩，下發(fā)得佛牙舍利，似是梁代故物?！雹撸ㄌ疲┩醪?，蔣清羽注：《王子安集注》卷18《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21頁。吳萊對王勃所說的“古井”的解釋說明，此九口水井肯定不是唐代開鑿，而井中的藏品以及佛牙舍利，只能解釋為梁朝建寺時即同時開鑿了水井。

南朝高僧開井引泉，以濟民弘法，后世也多有效仿。比如六祖也有多處鑿井的文獻記載，光孝寺開鑿洗缽泉，韶州有“卓錫泉，郡東南五十里南華山，六祖浣衣卓錫所出，蘇東坡有銘。”①（清）馬元撰：《（康熙）韶州府志》卷2。南雄州有“霹靂，一名卓錫，在云封寺，泉出石穴，舊傳六祖卓錫于此?！雹冢鳎┳T大初：《（嘉靖）南雄府志》卷上《提封·泉》。唐代潮州有大顛和尚卓錫得泉，“有卓錫泉，僧大顛初居于此，山故無泉，顛杖錫卓之得泉，因名?！雹郏ㄇ澹﹨欠f、賀寬撰修：《（順治）潮州府志》卷8《山川部·潮陽山記》。宋代惠州有普通禪師鑿井，“宋開禧甲子，自曹溪來居泉源山前，此居者多欲為庵，而苦于無水，及師來居，竅其地，得泉于榻之側(cè)，其味甘冷，視卓錫無異云?！雹埽鳎┮α煎鲂?，楊宗甫撰：《（嘉靖）惠州府志》卷14《外志·仙釋》。明清時期南海正覺寺有異僧以金鑿井，與達摩祖師事跡略同，如下：

正覺寺有異僧，知寺前花岡之陽有甘泉可井，紿富民關(guān)宗畏以此地下有金，及掘無所得，僧挈瓶汲水治茗，與富民飲曰此何啻黃金，因而為井以普惠于鄉(xiāng)，不亦可乎？時泉為一鄉(xiāng)之冠，前十年味忽咸，今漸復，此僧故。后每陰雨夜，附近居人時見其錫杖游行，與生前無異云。⑤（清）黎春曦：《南海九江鄉(xiāng)志》卷5《志異》，《中國地方志集成·鄉(xiāng)鎮(zhèn)志專輯》第39冊，上海：上海書店，2013年，第415頁。

三、后世士人對南朝井的吟詠

井泉開鑿不易，與弘法高僧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使無水之地成有水之區(qū)，寺院彰而地勢旺，歷來為佛徒所重，后世文人，凡參禮者，也無不吟詠記誦，感懷梵僧濟民之功。

一口好井的開鑿，常成為一地的名勝古跡，達摩井即被列入《輿地紀勝》卷89《古跡》：

達摩井，在悟性寺前，梁達摩指其地曰：“下有黃金萬余兩?！必澱吡﹁彛投?，以師為誑。師曰：“是金未易以斤兩計也?！雹蓿ㄋ危┩跸笾骸遁浀丶o勝》卷89《廣州東路·廣州·古跡》，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

這些名勝古跡常常不僅為歷代方志所記載，亦為文人文集的重要篇章。《光孝寺志》稱為“從來勝地名人，相得益彰……抑亦藝林之盛也?！雹摺豆庑⑺轮尽肪?1《題詠志上》?！豆庑⑺轮尽肪?2《題詠志下》記載了廣東文人僧侶對達摩井、西來井的贊詠：

達摩井

文學 方秋百

一葦江能渡，千年井尚存。水香難問訊，心印定知源。有穴金長涌，能空道始尊。毒龍降后渴，瓶綆與僧言。

達摩井

垣曲縣令李卓揆，香山人

一葦渡江來，靈泉自開鑿。古月照心圓，風吹桐葉落。

達摩井

孝廉馮公侯，番禺人

話到名泉卓錫多，五丁何必向人科。怪他渴想唯金貝，些事詼諧紀達摩。

達摩井

元旻，本寺僧

一脈來何遠，傳聞卓錫開。洞然沈甓甃，時或動風雷。

達摩井

成鑒，本寺僧

求金鑿池世緣癡，化出靈源事亦奇。湛寂寒光星月印，難將觔兩說人知。

西來井

碧甃清涵道在茲，當年卓錫許誰知。憑君若問西來意，法乳淵源引一絲。

明張詡《南海雜詠》卷6《達摩泉》記載：

水火良為世所需，爭知仁道急于渠。是誰鑿此先天竅，萬兩黃金也不如。

除本省士人外，外省士人蒞寺禮佛者，亦多所題詠，據(jù)《光孝寺志》卷十一《題詠志上》載：

達摩井

杭世駿，浙江仁和人

香廚不逢僧，日落俯鑒井。苔瓷含古春，銅瓶乏修綆。莫輕尺水波，曾照渡江影。

達摩井

許憲，福建閩縣人

欹斜古甕碧苔侵，聞道當年卓錫深。九載精誠貫金石，源頭豈向此中尋。

達摩井

吳沄，浙江山陰人

翩翩只履歸，留此寒泉井。汲引清靜心，源源接修綆。

達摩井

吳尊萊，浙江會稽人

高僧面壁罷，會此影曾過。危闌澀春蘚，空江涵古波。真源不可竭，毋輕一掬多。

羅浮山因景泰禪師的卓錫泉而著名，蘇東坡謫居惠州期間曾飲此泉水，評為“入粵第一泉”。①（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卷13《藝文志四·疏·募修羅浮山寶積等寺緣疏》。蘇軾作《題卓錫泉記》，直言卓錫泉遠勝清遠峽水：

予昔自汴入淮，泛江浙歸蜀，飲江淮水蓋彌年。既至，覺井水腥，惟百余日，然后安之，以此知江之甘于井也，審矣。予來嶺外，自揚子江始飲江水，及至南康，江益清，駛水益甘，則又知南江賢于北江也。進度嶺入清遠峽，水色如碧，玉味亦益勝。今日游羅浮，酌景泰禪師錫杖泉，則清遠峽水又在下矣。嶺外惟惠人喜斗茶，此水不虛出也。②（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卷11《藝文志二·記一·題卓錫泉記》。

宋代唐庚作《卓錫泉記》：

吾游羅浮，至寶積寺，飲泉而止，寺僧曰此卓錫泉也。昔梁景泰禪師始居此山，其徒以無水難之，師笑而不答。已而庵成，師卓錫于地，泉涌數(shù)尺，自是得井，山中迄今賴之，知水者以為甲于嶠南。①（明）戴璟修，張岳撰：《（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40《雜著下·記》。

羅浮山無水，景泰禪師鑿卓錫泉，《記》未載鑿井的過程，施工人員等，而言師“頤指目使，即捷而且逸也。”強調(diào)禪師的神通能力，令人景仰。

清宋廣業(yè)《羅浮山志會編》卷15至22記載了從宋至清的歷代文人對卓錫泉的吟誦：

卓錫泉

宋 留元崇

尋仙得招提，借我此歇腳。瓜棗未暇求，杯水得甘酌。境空風泉高，夜永云臥薄。明當約麻姑，石橋騎白鶴。

又題卓錫泉

吾師知地脈，杖錫此間卓。分占神仙囿，敲出清冷玉。錫飛已乘龍，泉?可飲鶴。林下幾寒暑，池中不盈涸。木石常借潤，瓶罌隨量足。池無汲綆線，逗引走修竹?？市纳鷫m埃，對此愜所欲。洗耳聽松音，漱齒汲山綠。更攜一壺歸，為浣眾生濁。遙愧山中人，四時自斟酌。

卓錫泉

風月衿懷歉古人，蕭然天地一閑身。夜來偶讀唐庚記，貫石通泉在一真。

卓錫泉

宋 鄭康佐

大士西方來，誅茆老幽麓。振錫風云上，飛泉滂山腹。□泓自清甘，千里田疇足。源深而流長，何必貴川瀆。

卓錫泉

宋 陳鵬飛

披沙覓山泉，不知泉在師錫端。借師錫端卓白石，不見師泉見山錫。須彌芥子本無別，離一離二別胡越。我?guī)熀骄阋患?，一念遍滿恒河沙。沙河現(xiàn)作天人相，一杯普供人天餉。

卓錫泉

明吳高

高僧一揮錫，觱沸自然流。怪得談經(jīng)處，能令石點頭。

卓錫泉

清 劉世重

□□曾此留飛錫，一竇靈泉應錫生。清可照天無色□，澹能□月有虛明。崖前雨過苔衣凈，洞口風迥暢翅輕。待挈□瓶煎墮葉，黍珠樓下聽經(jīng)聲。

卓錫泉

清 楊應琚

高僧一卓錫，流出羅浮髓。時有素心人，持瓢來飲水。

其二

秋冬泉水深，春夏泉水淺。執(zhí)此問寺僧，默默不能辨。

卓錫泉

清 顧嗣立

尢孔涓涓汲更流，品泉重續(xù)昔人游。詩成為誦坡仙句，獨飲泉旁自獻酬。

景泰禪師泰泉有宋代方信孺的題詠：

景泰山七仙寺

老衲誅茅昔小留，七仙陰為護巖幽。不得石履呈奇怪，安得西歸好話頭。

卓錫泉

泉源無處不流通，隱顯何關(guān)卓錫功。欲識海潮連地脈，祗今雙蟹出泉中。①（宋）方信孺：《南海百詠》，廣州：廣東出版集團，2010年，第33頁。

結(jié) 語

南朝時期，駐錫嶺南的僧侶在南朝時期共開鑿了達摩井、西來井、塔坡井、卓錫泉、泰泉、杯渡井、寶莊嚴寺井等七口泉井，大部分集中在廣州地區(qū)，這與佛教初入嶺南的分布有直接關(guān)系，嚴耕望研究認為東晉南北朝嶺南則惟南海、羅浮山僧侶較多。②嚴耕望：《魏晉南北朝佛教地理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4頁。譯經(jīng)雖然是文獻記載中所見的此時期嶺南最重要佛事活動，③參閱何方耀《晉唐時期南海求法高僧群體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52-158頁。但弘法亦同步進行，為了吸引更多的受眾皈依佛法，東來梵僧憑借自身所具有的各種技能進行弘法，鑿井開泉則是其中的重要手段之一。不僅解決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飲水障礙，且其過程中的神異色彩更有利于嶺南民眾接受佛教。濟生利民，是梵僧鑿井的初步動因；借此布道，才是高僧引泉的終極關(guān)懷。泉井，因高僧而顯著，成一地之名勝古跡，為后世文人緬懷追溯的對象，題詠不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