葦岸

孟依依

葦岸

1

三大卷的《葦岸日記》出版之后，朋友們?yōu)榇司壅劻艘淮?。樹才從三亞趕回北京，彭程因堵車到晚了，王家新、周新京以及更多好友陸續(xù)到來，這些與葦岸同時代成長的詩人、作家都已經(jīng)鬢發(fā)斑白。現(xiàn)場靜得肅穆，直到樹才坐下說第一句話：22年前的5月19日，是葦岸離開我們的日子。

現(xiàn)在想起來，葦岸是什么模樣呢？

“長有奇相，臉頰瘦長”，很容易辨認(rèn)，食指在沙河福利院的病友都認(rèn)識他，但叫不上名字，就說那個高個又來了;與他通過幾次電話就能記住，“一個風(fēng)琴般渾厚的略顯克制的男中音”;或者通過信件，知道他的字“保持著少年的原型，沒有圓曲，沒有瀟灑的飛舞，全是長短不一的直線”;若與他同行，則能發(fā)現(xiàn)“他走起路來像一只鴕鳥，從容、愜意、步幅很大，且不知疲倦”。

他的一生一共39年，居于北京昌平。海子也工作、生活在昌平，兩人相距不遠(yuǎn)，他有時候會突然敲開葦岸的門，一起聊文學(xué)。海子離世后葦岸寫過幾次悼念文章，在《海子死了》的結(jié)尾他寫下：春天，萬物生長，詩人死亡。十年后，同樣的命運降臨到了葦岸身上。

1999年初，葦岸確診肝癌，不到半年便離開了。

周新京見到葦岸的最后一面，他已經(jīng)在透明的棺蓋下，整個人都變得透明起來——“一個人做人很純凈時，他的一切都是通透的。就像從這個玻璃房間，可以看到那個玻璃房間一樣?！辈綒泝x館的整容師傅為他的面頰涂上淡淡的紅暈，這是周新京認(rèn)識葦岸以來，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健康的顏色，“好像生命在他的身上剛剛蘇醒?！?/p>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他能夠遠(yuǎn)離詩文，希望躲在他背后的快樂，都像不朽的節(jié)氣一樣輪轉(zhuǎn)到他的眼前，讓他饑渴的心得到滿足。”周新京在《我認(rèn)識的葦岸》中寫道。

樹才受葦岸生前之托，翻譯了法國詩人雅姆的詩——受葦岸影響樹才也喜歡上了雅姆——《為同驢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禱》，并且在他的告別儀式上念誦：

愿我出現(xiàn)在你面前，在這些傷牲口中間

我那么愛它們因為它們溫順地低著頭

一邊停步，一邊并攏它們小小的蹄子，

樣子是那么溫柔，令你心生憐憫。

我會到來，后面跟著驢子的無數(shù)雙耳朵，

跟著這些腰邊馱著大筐的驢子，

這些拉著賣藝人車輛的驢子

或者載著羽毛撣子和白鐵皮的大車的驢子，

這些背上馱著鼓囊囊水桶的驢子，

這些踏著碎步、大腹懷胎的母驢，

這些綁著小腿套

因為青色的流著膿水的傷口

而被固執(zhí)的蒼蠅團團圍住的驢子。

天主啊，讓我同這些驢子一起來你這里。

讓天使們在和平中，領(lǐng)引我們

走向草木叢的小溪，那里顫動的櫻桃

像歡笑的少女的肌膚一樣光滑，

讓我俯身在這靈魂的天國里

臨著你的神圣的水流，就像這些驢子

在這永恒之愛的清澈里

照見自己那謙卑而溫柔的窮苦。

他喜歡驢子，書櫥里放著一只畫盤，畫盤上是一頭毛驢。葦岸與黑大春、一平做游戲，說出自己最喜歡的三種動物，他列舉麻雀、野兔和毛驢，游戲的答案是：第一個動物是你愛人，第二個動物仿佛是你，第三個才實際是你。

按照葦岸的遺愿，遺體火化后，“不要墓地，不要骨灰，骨灰撒在他的出生地，昌平的一塊麥田、樹叢和小河中?！敝笤S多年，每到5月19日，朋友們都會聚一聚。

春分（ 3月21日） 二月廿三 寅時3時57分 氣溫-2 ℃-8℃

評論家魯太光說，日常的文學(xué)史的研究往往是做加法，但有時也應(yīng)該做一點減法，“因為做減法更能衡量一個作家的重量。如果我們把中國的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減去葦岸或者從當(dāng)代的散文史減去葦岸，我覺得我們的文學(xué)史會變輕，我們的散文史會失重，因為葦岸是不能被稱量的，他自己就是一種法度、一種標(biāo)準(zhǔn)、一種度量衡。”

2

“葦岸”是二十來歲的馬建國給自己起的筆名。

因為喜歡文學(xué)，在人民大學(xué)念書的一個夏天，馬建國與學(xué)長周新京以及另一位同學(xué)騎車去白洋淀，他們想去看湖，看朦朧派詩人筆下明亮又獷悍的白洋淀。于是一路去找漁村，以及詩人芒克插隊待過的端村。可是到了那兒卻發(fā)現(xiàn)白洋淀已幾近草原，那幾年上游水庫斷流，湖泊荒蕪。人可以行走在湖底，烈日下顯現(xiàn)著一條條小路，一道道車轍。

周新京和另一個同學(xué)玩摔跤，讓馬建國做裁判?？刹灰粫厚R建國撇下他們，一個人跑到岸堤上眺望去了。白洋淀滿地蘆葦和水蓼，喇叭花纏繞在蘆葦上，水蓼長得特別高，夏蟬長鳴。

后來馬建國又在北島的《岸》中讀到“陪伴著現(xiàn)在和以往/岸，舉著一根高高的蘆葦”，“我是岸/我是漁港/我伸展著手臂/等待窮孩子的小船/載回一盞盞燈光”。這些詩句使他感到血液激涌，感到與“猥瑣、茍且、污泥的快樂、瓦全的幸福對立的本能”。

于是便有了葦岸。葦岸一開始寫詩，慢慢地又從奇異的詩轉(zhuǎn)向更客觀智性的散文。

“那時候城里的孩子會有一些傲慢，農(nóng)村來的則有一些自卑，但他不是。他有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很純真，很真誠。并且把那些經(jīng)歷都看得很重要，看得很圣潔?！敝苄戮┱f。

葦岸的出生地昌平位于北京邊郊，因為父母在外工作無暇照顧孩子，他從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西屋的大土炕上，一邊睡著祖父母，一邊睡著葦岸和他的哥哥。童年和少年“由貧匱、歡樂、幻想、游戲、故事、冒險、恐懼、憧憬、農(nóng)事等構(gòu)成”，他時常緬懷它們。

富足則伴隨著書籍到來。工作后葦岸開始獨居，無論去什么地方都要去當(dāng)?shù)氐臅?，每個月一次的進城更是他的節(jié)日，“因為我將又要同許多人類中的杰出人物會面，將自己最喜歡的請到家里來，在高興時，隨時同他們講話”。他想如果他住在書店邊上，那自己恐怕要變成窮光蛋。

經(jīng)過自覺地選擇后，他不大的屋里住下了泰戈爾、惠特曼、愛默生、紀(jì)伯倫、安徒生、雅姆、普里什文、謝爾古年科夫……書桌正對的墻上則是列夫·托爾斯泰和亨利·戴維·梭羅的兩幅肖像。前者是他最敬愛的作家，使他時常反思——文學(xué)的“職業(yè)化”傾向尤甚，作家自覺地將文學(xué)視作一種社會分工，而不是包容社會的東西，文學(xué)成了某個階層的趣味，它遠(yuǎn)離著什么;后者教給他低物質(zhì)欲的生活，使他時刻警惕著自己的生活是否在滑向某種消遣的沼澤，因為“只要不是圣者，誰能不為之所動呢？”在他的日記里寫過這樣幾筆：“1988年2月25日，在王府井配近視變色眼鏡，共67元。買了一臺荷蘭菲利浦收錄機625元。我開始奢侈了，我背叛了梭羅?！?/p>

葦岸寫樹，寫麻雀，寫雪，寫綿羊，寫他最喜歡的冬天，但春天來的時候朋友們來家里聚會，他對大家說：“是春天邀請大家到昌平來的，春天是萬物的生日，今天大家一起過生日?！比莾?nèi)心關(guān)照和心向往之。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與他作品的全部努力，是做一個純粹的人，以及關(guān)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和20世紀(jì)的人們總認(rèn)為一切都是曇花一現(xiàn)不同，葦岸像19世紀(jì)的人一樣相信永恒的存在。

他也確實一生都攜帶了某種氣質(zhì)，以《大地上的事情》為主的一系列散文保持著一種“近于古典的穩(wěn)定與和諧”（作家林賢治語），在生活中保持純樸，與自然親近能給他帶來無窮樂趣：有時步行回老家去探親，有時獨自到京密引水渠游泳（詩人高井曾稱此渠為“瓦爾登湖的水渠”），還時常與來窗臺筑巢的胡蜂為鄰，等到胡蜂全部離去，“它們?yōu)槲伊粝碌某?，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盤或一頂農(nóng)民的褐色草帽，端莊地高懸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來訪詩人的話說：這是我的家徽，是神對我的獎勵?！?p>

1998年7月27日，葦岸與詩人食指（左一）在北京第三福利院

1998年，去世前一年，葦岸開始了他的又一個寫作計劃：寫作二十四節(jié)氣。在居所東部田野選一固定基點，每到一個節(jié)氣都在這個位置，面對同一畫面拍一張照片，并形成一段文字，時間定在上午9點。

3

葦岸的寫作也很慢，從第一稿開始，他便喜歡用干凈的方格稿紙，“每一遍都像在定稿，前面的白方塊不斷引誘我的筆去征服它。當(dāng)寫到什么地方中斷后，我會返回來重新開始，決不在中斷的地方繼續(xù)下去，就像我們過河，當(dāng)?shù)谝淮闻苓^去而未敢跳起時，我們會再返回來重新沖上去，一直到跳過河去?！?/p>

他習(xí)慣于行動緩慢，一位同事問他為何總是不慌不忙時，他回答：為了表示對現(xiàn)代社會的抗?fàn)帯?/p>

可是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快。

27歲的時候，葦岸一直想到森林里去，想在小興安嶺林區(qū)找個從業(yè)的地方干兩年。1987年8月，他果真去了小興安嶺，前一日傍晚的火車從哈爾濱出發(fā)，將在凌晨5點到達(dá)伊春，想象著在森林中體驗幾天，“到伐木場看林業(yè)工人操作，把森林小火車攝入鏡頭，帶回一只很大的松塔，采集和辨認(rèn)蘑菇......”

那趟旅途充滿期待，像普里什文所說，在旅途中，習(xí)慣會像凍壞的葉子那樣脫落。葦岸和退伍軍人聊天，在松花江劃船，后來還在邊防檢查站滯留了一晚。四天后終于到了伊春。

現(xiàn)實卻與想象相去甚遠(yuǎn)，零落的建筑似乎是隨意拼湊在一起的，“它丑陋、破舊”，道路無法保持整潔，完全不是“精美的、植物與陽光相匯融的森林城”。伊春的誕生是以犧牲森林為代價的，他想。

那里沒有原始森林，葦岸便離開了，繼續(xù)坐前一日那趟火車往更深處去，烏伊嶺，或者小鎮(zhèn)嘉蔭，森林深處會出現(xiàn)一個終點。他終于在五營看到了一片原始森林，這里之所以受國家保護，是作為唯一一片紅松林而具備的經(jīng)濟價值，有了人工種植的痕跡。

“人類仿佛是一個經(jīng)過千辛萬苦讓自己中毒、再想方設(shè)法為自己解毒的人。人類的發(fā)展與自己的小目的方向一致，但與自己的最終目的背道而馳。人類的每個行為都在追求幸福。但人類得到的總是痛苦。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東西都是為了幫助自己，但這一切東西又是唯一束縛自己的東西?！?/p>

這使他感到沮喪和痛苦，像生命中諸多矛盾的一個縮影。

比如他還希望人人皆兄弟，可個人又有強烈“傾向”，若是遇到與人觀念不合，他會當(dāng)場提出來：我們絕交吧。葦岸的友人、作家馮秋子見過幾次，在當(dāng)時會感到難過，真不希望是這樣一種情況，但也尊重葦岸和對方。回想起來，那種場合有點特別，“現(xiàn)在的人不大會因為這些去傷和氣，但也說明人們的談話是多么淺陋，不再涉及實質(zhì)性問題。人們不會為一個什么去爭論，不會這樣了?！?/p>

更多的是，“他特別有誠意去欣賞朋友，善于發(fā)現(xiàn)并珍惜朋友身上不同的質(zhì)性，能夠認(rèn)識到一件簡單而日常的事情里面蘊含的東西。有時候也會受到挫傷，這個世界可不都是正面的，他也會經(jīng)歷、體驗很多殘酷的東西。”馮秋子說，“但他并沒有因為個人愿望而忽視現(xiàn)實，他總是很努力地去面對真實。作為一個寫作者，如果你的眼睛和筆不能反映客觀世界，何談建設(shè)？一個實實在在的建設(shè)者，一定是清晰明了這個世界的?！?h3>4

“這些日記超越了個人范圍?！瘪T秋子說，“記錄了非常多對于社會的思考，或者說記錄了人的覺悟過程，一個人和世界如何發(fā)生連接的過程。”

葦岸去世一年多后，妹妹馬建秀帶了幾個包裹找到馮秋子，這是整理遺物時找到的日記本和其他遺作，她向馮秋子詢問，該如何處理才妥當(dāng)，委托馮秋子幫助處理。葦岸生前信任馮秋子，常和朋友們在馮家聚會討論，與其通信，打電話繼續(xù)交流，“坐下來談的都是閱讀、寫作和思想觀念方面的問題。”馮秋子如受重托，十?dāng)?shù)年來伏案閱讀，成書的最后幾年差不多是沖刺狀態(tài)，以致嗓音沙啞，視力變?nèi)?。“葦岸對自己非常?yán)苛，書出來要讓他安心、踏實?！?p>

日記斷斷續(xù)續(xù)由馬建秀錄入，交馮秋子整理，考證、編輯，有時候為一處信息核實要費許多周折，也憑借記憶或托朋友從散落的資料中求證?，F(xiàn)收錄的日記部分達(dá)80萬字。

“這兩三年她完全可以寫自己的東西，但是她特別認(rèn)真，傾入全部心血來編日記?！敝苄戮┲v。

與愛倫堡的《人·歲月·生活》有些相似，《葦岸日記》中也記錄了大量與友人的交游。出版之前，作家林莽打算寫一篇文章紀(jì)念，他想好了題目：《一個人的村莊和眾人的都市》。那套日記林莽一直放在旁邊，“有時間就翻開看幾頁，不斷勾起自己對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化變遷的一些思索?！?/p>

“我和葦岸一塊走過了上世紀(jì)80年代那個非?？駸?、充滿了精神訴求、精神饑餓的年代，我們那個時代懷著巨大的饑渴撲在這些書上，是營養(yǎng)的重要來源?！蓖跫倚抡f。

“作家們暗中互相有一種競賽，也有一種勇氣互相認(rèn)同。大家一點一點往前拱?！敝苄戮┱f。

“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比較純粹，帶著自己的眼睛和頭腦去思考、去學(xué)習(xí)，高度的精神層面的要求和現(xiàn)實之間尖銳的矛盾帶來的深刻痛苦，讓繼續(xù)的成長出現(xiàn)了不少困難，但大部分人沒有停下腳步，時代和人的緊密關(guān)系，也在塑造著人和時代。重要的是，人們沒有充滿目的性地單純追求個人的價值，他追求的不單單是‘我得到什么，而是更多人的成長本身意味著什么。還有，一個人的存在，對自己尊重了嗎？對環(huán)境、對他人尊重了嗎？環(huán)境和人的關(guān)系是什么？這是不能回避的問題?！瘪T秋子說。

有一回朋友安民去信，寫道：你的來信總使人想到許多遙遠(yuǎn)的事情，許多很平淡而又很大的事物，這些東西使人產(chǎn)生回歸的想法，并且想哭。

葦岸去世五六年后，他的骨灰所撒的那片麥地也被劃作其他用處，建筑覆蓋了麥子。好像“宿命似的，他生在那長在那的家鄉(xiāng)，他的肉體，他的理想信念，他的審美、氣味全都跟工業(yè)化沖突”，“他的語境和出發(fā)點是后工業(yè)的，情懷是古典?！敝苄戮┻@樣想。而這種錯位使他“會承受比別人更多的苦悶、憂郁、絕望”，最終沉默在機器的轟鳴中。

那個二十四節(jié)氣的寫作計劃戛然而止于谷雨，成為他未竟的最后一部作品。

再想起去白洋淀的那個下午。周新京、葦岸和他們的同學(xué)在岸上走了一會兒，看到一間瓜棚，瓜棚下兩個老翁對弈，日頭高照，下得不好，可忽地讓人想起爛柯山，山中一日而世上千年，“一步棋/那大水飄然遠(yuǎn)去/而另一步棋在哪里”。

“會有那么一種恍惚感，好像時間消失了?！?h3>5

新世紀(jì)奔涌而來。

20世紀(jì)最后那個春天總是陰天，好像在考驗人的耐心。昌平那位高個子體重掉到了55.6公斤，作為素食主義者他不得不作出最后的妥協(xié)，在病重時吃了一次甲魚。

仍舊是陰天，“好像隧道沒有盡頭”。“這陰天好像也十多天了，見不到太陽的感覺，真像在水里，無論怎么樣也鉆不出水面一樣?！?/p>

周新京后來回憶起，“起初不適，是當(dāng)作感冒來治的，拖了一段時間。與工業(yè)化伴生的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終未惠及他，如同宿命的抵觸。由于虛弱，他曾買了個籃球鍛煉身體。冬天，他系著圍巾，在空蕩蕩的球場上打球，腫瘤在他體內(nèi)悄悄長大。如今想起他，就像還能聽到咚咚的回響聲，有一點猙獰?！?/p>

1990年初祖母生病的時候，葦岸便覺察到自己似乎面臨著某種巨大變化的深淵，那因祖母而延續(xù)至今的童年時代就要結(jié)束了，“老家”故鄉(xiāng)的意義會就此消散，充滿美好事物的傳統(tǒng)一去不返。

1996年，祖父去世。童年、自然紛紛離去。1999年正月初八，祖母去世。

在最后的日子，葦岸把親自編訂的散文集《太陽升起以后》書稿的出版委托給林莽、馮秋子和寧肯。去世前兩天，葦岸把書稿交給前來看望他的寧肯和林莽，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知道他們要走，手抬了幾下但沒有抬起來。他保持了一生的對自然本真的喜愛、緩慢的寫作、對朋友的關(guān)懷以及對自我的嚴(yán)苛，將就此告一段落。那天晚上，葦岸開始陷入昏迷。

“葦岸的離去，使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有一種重要的確實。海子死了，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駱一禾死了，我好久都不相信;現(xiàn)在，葦岸又離開了我們……這一次，我從死亡中感到的是命運的必然性。命運在漸漸奪去我們這一代人中的精華。命運在奪取我們生活中的相互支援和最后一點安慰?！蓖跫倚略凇栋Ц琛o(jì)念葦岸》中寫道。

一些朋友發(fā)現(xiàn)，年紀(jì)越大似乎越能理解葦岸?！八咏举|(zhì)，而不是從各種各樣的主義里推導(dǎo)出來某個想法。他寫的東西很少，但是準(zhǔn)確有價值。所以你看我們好多朋友實際上繞了很大的彎路，年輕時候追時髦?；?，歲數(shù)大了反倒回歸本真，看他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他一直在本真上——就像鋼絲一樣，一直在那條鋼絲上走，不慌不忙地，沒有偏離。所以我們回來反觀他的時候，也是我們自己往這條路徑上回歸的時候。”

而對于更年輕的人來說，也使他們看到一種選擇本真道路的可能性。

如林賢治所說，葦岸給中國文學(xué)的直接而明白的啟示是：作家必須首先是一個優(yōu)秀的人。葦岸一直觀察、相信自然，也至死相信文字的力量。

例行的5月19日關(guān)于葦岸的聚會，曾來過一位與寧肯交好的美國作家，那未竟的二十四節(jié)氣，他決定在地球彼端繼續(xù)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