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把大地當作天堂

土地

有感于1947年7月17日至9月13日在西柏坡惡石溝召開的“中國共產黨全國土地會議”和隨后頒布的《中國土地法大綱》。

一個有關土地的會議

一部土地法之大綱

落生在惡石滾滾的山溝里

這本身

就是夢想

誰說夢想不是理想

夢里土地回到土地

一覺醒來

靠山屯的百姓不敢相信：

“土地回老家了？”

試著把土地裝訂起來

它是象形和文言的

是思無邪

是風雅頌

昭蘇萬物春風里

土地是萬物的命根子

江山的根基

向往全部來自足下

莊稼和樹枝向上祝福

因為得到土地而得到天空

土地，人心

安然穩(wěn)住星星和燈火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詩魂陪伴蜜蜂低吟淺唱

萊蒙托夫渴望一口蜜：

“讓我嘗一口蜜吧

讓我嘗一口，寧愿去死！”

葉芝在茵納斯費利島

籬笆墻里搭一個小窩棚

支起九行云豆架和一排蜂箱

陰涼里聽蜂兒扇動翅膀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父親像寫詩一樣修建蜂巢

臘月里就豎起掏空的椴木

盼山花開放，蜂兒分家

等著蜂王落在他的草帽里

他說肯定可以等到

等到有了蜜，讓我也嘗嘗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那時我不知詩為何物

魂兒早被蜜蜂勾走了

養(yǎng)蜂人家在秋天割蜜

我站在春光里使勁張望

當蜂巢的頂子一一揭開

蜜的十字架滴著陽光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詩人和蜜蜂一起追趕花朵

為了把甜蜜交給理解甜蜜的人

每一刻都在苦苦醞釀

蜜蜂總是深深地吸引詩人

他們在冥冥中得到口喚

把人眾喻作蜂群

把大大小小的佛臺視為蜂房

蜜蜂，蜜蜂

你這上帝的小小仆人

從此和我一起贊美一起祈禱

從此把大地當作天堂

白洋淀斷章

當天地開合

彩色的星辰化作珠貝

青草和人群涌向水的退路

我看見母親和母親的木桶

木桶里蕩漾悠悠的晨光

古老的木船啊

吃水很淺

而水上的道路越走越寬

那些槳

一點兒也不像水鳥兒的翅膀

它們本身就是水鳥兒

讓遠處的蘆葦和更遠處的蘆葦

一一鳧到你的面前

野鴨子野

紅鯉子紅

白云白鳥

水凈天秋

兩重天空之間

那絕世的美人兒，水做的美人兒

屏住一生的呼吸

將手指間柔滑的葦眉子

編入經典

她的身子下面一片潔白

天使和女兒在她身旁

她稱之為

荷

她不看我

也不看云

偶爾瞟一眼

遠和近

明月用明鏡尋找歌聲

明月在水中就像心靈

當細小的水泡兒冒出來

那是魚兒誦經

當正午的梆子準時敲響

那是上岸的老壽星

快活著

用腦袋敲打它自個兒的背

偶爾停下來，等待回聲

老棗樹

老家，老屋，青瓦檐下

格子窗前

老棗樹躬身站在那里

你說那是你的

老母親

另一棵老棗樹

在老屋土院的外邊

碾道的南邊，老井的北邊

老母親見誰問誰

那是誰啊

河姆渡博物館

沉埋于泥里一丈二的稻谷

離地三尺以上的目光

陶器，木器，骨器

大器不竭的渴望

插進七千年深處的船槳

聽鳥兒叫遍

周圍的山岡

耕讀與知行因為有你

超出漢詩最大的想象

比神農更早的神農

谷粒上史詩的斷章

太陽兩旁相守的鳥兒

是不是鳳凰

我趕到的時候

孩子摘食楊梅去了

老人在蔭涼里打磨石斧和魚叉

樹枝上還掛著濕漉漉的網

瓷片也蘸水相互打磨

借助風兒打水漂兒

力求在今晚成為星光

聽鳥兒叫遍

周圍的山岡

至于陶釜所呈現的人

吃人的證據，不看也罷

看豬，看狗，雄牛，母馬，小山羊

看它們與如今有什么差異

看守仁之花，此花

與汝同歸于寂

或顏色一時明白明亮

太陽兩旁相守的鳥兒

是不是鳳凰

回首，再看，老宅基上

房架子依然是人字結構

立柱如脊骨立地頂天

椽子是肋骨分享陰陽

聽鳥兒叫遍

周圍的山岡

讓我深為可惜可嘆的

是作為回到過去的視域

館舍太小了，本該大

大到上林湖四周的風中，以及

故園，家園，所有村野

溫暖之鄉(xiāng)，原鄉(xiāng)與夢鄉(xiāng)

石峁城

在野草與麥穗之間

在黃土與黃沙之間

在星星與石頭之間

在時間與時間之間

沒有晶瑩的垂柳

水靈的黑楊，沒有太陽石

以及噴泉噴向陽光的正午

馬楚·比楚那樣不老的高峰

石峁山上

大風吹出了

塵封的老墻

連綿的老墻

拖兒帶女的禿尾河

沒顧上留下一句話

去了要去的地方

那么現在，是時候了

現在——我——現在

要站出來了

不是忽然挺身現場

本是一直置身其內

大的腿肚子帶我來兮

娘的子宮給我家鄉(xiāng)

即便在星夜和死亡之中

我也能指認

遮風擋雨安身的結構

先前我們曾臨水結廬

也有過地穴和黃泥小屋

這些石頭與頭骨

和木頭的疊加

日子的遺跡

無所謂王宮圣殿

神的居所

自打從認識石頭開始

我就從遠近的山坡和河道搜羅石頭

給壘墻的大人當幫手

載生，載育

載謀，載惟

眼見石頭堆比山還大

山墻戳起來

房屋空了

瞬間的孤獨啊永遠的孤獨

沒有房屋者曾搖頭發(fā)誓

下輩子不再建筑

石頭，石頭

石頭里有石頭

有血。一個挨著一個

一個摟著一個

把胸脯和胸脯貼緊

把嘴唇和嘴唇咬住

至于墻縫

如神面咧著嘴的縫隙

其實是歷史瞇縫的眼睛

瞇縫的眼睛里

玉璇璣瞳仁的反光里

是時間的旅程

結束或再生

（劉向東，一級作家，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出版有詩文集《母親的燈》《落葉飛鳥》《白紙黑字》《詩與思》《沉默集》《讀詩記》以及英文版《劉向東短詩選》和塞爾維亞文版《劉向東的詩》等多部。作品入選《中華人民共和國50年文學精華·詩歌卷》《新詩百年百首》等兩百多個選本，被翻譯成英、法、德、日、波蘭、捷克等多國文字。）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