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山
獨山讓我想起孤山。孤山在江蘇靖江,長江的北岸。路人過江,踏上由南往北的行程,第一眼望見蘇北大平原兀立的山峰,即海拔僅六七十米的小孤山。南通狼山,靖江小孤山,一字排開,都不高,但由于四野平闊,竟也顯得陡峭。
獨山在松陰溪旁的松陽岸,仿佛大自然的烽火臺,依此瞭望四面八方狀若一只農(nóng)村浴盆式的松古平原。山的峭壁,像一面古時失傳的樂器,王維詩歌里提及的“鐃吹”,對準(zhǔn)遠處的延慶寺塔,對準(zhǔn)花見小村,深山里的璞玉,“鐘”與“鏡”的漢字榫卯,月池、宗祠、地壇、四水歸堂;亦對準(zhǔn)了松陰溪莽莽蒼蒼一路奔突的三十幾條支流。
1906年,留學(xué)日本并參加了同盟會的界首村人劉德懷,回國后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震東女子小學(xué)堂,是為古處州境內(nèi)第一所女子學(xué)堂,學(xué)堂舊址今猶在。
夏天。月夜。
幾次和友人坐在江邊大排檔,抬頭望去,正攬著對岸黑黢黢的獨山。山的體積,好像從月亮上新近掉落下來。好一道佐酒的小菜!
水電站
順流而下的群山,在水中變幻巖石深碧,月白風(fēng)清,時而如陣風(fēng)吹倒的竹枝,時而如浪頭簇?fù)淼乃蓾R粫r令人眼花繚亂起來,究竟山脈是水流,抑或水流是寂靜的深山?
山中公路的轉(zhuǎn)角,迎面而來一座寂靜的水電站,生了銹的鐵門開開,院子里竟落了幾處鐵銹。山里的水池、自來水龍頭,古怪得就像遠古獵戶人家中掛壁的鹿角、獸臉。正午,炎熱的太陽光無聲逼視工人臉上的汗珠。在擰開的流到手背上的自來水“嘩嘩”聲中,出現(xiàn)一頭白堊紀(jì)時代猙獰的獨角獸——它曾在遼闊的松古平原上橫行。此水電站小院,正在它的地盤——
飛濺的汗珠,好似淬打鐵器的火花,不時地掉落進黑暗——而非吞噬萬物的白晝?!叭舻朗繜o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
松陽土燒
松陽當(dāng)?shù)氐耐翢嘣诘V泉水瓶里,灌在可樂大瓶,飯桌上一撂,街頭巷尾皆可見。吃口火辣、苦甜。其濃度相當(dāng)于我們江南這邊米酒再加工后的雙套酒,堪稱浙西南地方一絕。有一種深山里的炭木味。我平常不吃酒的,出門旅行卻頓頓要,和三兩朋友相聚也要。有點饞出門,饞旅行在外的意思。上周在松陽,坐下來吃第一頓飯,主人就勸酒,開喝。第一口,就嚷嚷開:“比茅臺酒好喝!”我的意思是,不比茅臺的入口差。另一方面,此類土燒,也約等于地方上的“茅臺”。酒的滋味,實則是一方鄉(xiāng)土,是這里的莽莽群山的口感。松陽土燒好喝,八成因為松陽溪,或者說甌江上游的水好,清洌、甘甜。
土燒便宜,像老街塌下來的門楣板壁。有一種街頭修自行車攤的風(fēng)味。一種老的菜場,路邊攤,自家種的青菜菠菜蘿卜味。呷一口,入鄉(xiāng)隨俗。主人若盛情,拿一瓶茅臺出來,絕對拿不出土燒的親切感,亦沒有松古平原仙風(fēng)道骨的質(zhì)感了。吃在嘴里癢癢的、麻麻的,一如頹倒以后腐爛在深山老林里的千年古木。
舊時的村落,環(huán)山而居。有一種溪流改造成彎弓形的水流,穿村而過,叫“腰帶水”,寓意“玉帶纏身”。水的出入口,叫“水口”。官嶺古村落,有松陽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水口,四周黑壓壓一片長滿了樟樹、柳杉、香榧、紅楓、紅豆杉、毛栗、柿子等各色樹種;此外,猶有大片竹林,風(fēng)起時錯落有致,樹影婆娑。深山舊巖,獲得了一種常年濕潤的濕度。這風(fēng)聲樹蔭,也是一種釀酒術(shù)。山里的古道也是,仿佛一層層包裹在酒窖外部的稻草繩編。
看松陽的山景,仿佛嗅聞到一陣陳年的酒香。
——誰能想到?不遠處的縣城街頭,還有一種這么好的老酒,在等著大伙兒。
斫琴圖
松陽人應(yīng)該彈古琴。松陽這個地方讓人聯(lián)想起“圣人之器”的古琴。松陽,松陽,一曲琴曲剛剛彈奏完的感覺,周圍的空氣慢慢恢復(fù)到了彈琴之前的寂靜里??h城,有絲、木、竹、金等八音。在竹子上挖幾個洞,在中空的木段(街道)上蒙一張獸皮,在木板上繃起幾根繩絲,或吹,或敲,或彈的意思。大概,“削桐為琴”的松陽縣城,有五根弦,也只有三尺六寸的大小罷。
“面圓法天,底平象地。龍池八寸,通八風(fēng);鳳池四寸,象四氣?!保ú嚏撸骸墩撉佟罚?/p>
“琴有四美,一曰良質(zhì),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備,則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萬物。況于人乎?況于己乎?”
“顛波奔突,狂赴爭流?!?/p>
“澹乎洋洋,縈抱山丘?!?/p>
“乃相與登飛梁,越幽壑,援瓊枝,陟峻崿,以游乎其下。”
“……乃知古材皆可為琴,不必桐也?!贝司錇闂钭陴⑺?。
我簡直覺得,中國音樂史上,應(yīng)該有“松陽琴派”一脈,雖然事實并非如此。昔日陶淵明有無弦琴,我來松陽,也把整個縣境保存完好的山水形勝,當(dāng)成一床可隨時聆聽萬壑松風(fēng)的古琴了吧。這是一種風(fēng)景的音樂樣式。所謂的《松弦館琴譜》,所謂獨坐幽篁,萬籟有聲。中國的南北西東,還可能找見幾個松陽一樣的地方?“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p>
權(quán)當(dāng)松陽縣城,是一古琴名手吧。那么,“憂而不困,何福如之!”(劉熙載:《藝概》)所奏曲目,羅列如下:《烏夜啼》《幽蘭》《離騷》《梧葉舞秋風(fēng)》《憶故人》《廣陵散》《龍朔》《平沙落雁》《秋鴻》《流水》……
“夫道,淵手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暫踮ぺぃ牶鯚o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薄肚f子·天地》。
西屏鎮(zhèn)
聽聽吧,縣城亦能彈琴,只要它足夠舊,只要它的街巷、民宅、深山、院落、樹木、村莊足夠明月清風(fēng),雅致古樸,難道它不像琴之面板上的音品,不似暮色四合之際端坐在琴館的老者?延慶古塔,不似“九霄環(huán)佩”?松陰溪的開闊平展,不似琴腹有長篇隸書銘刻的管平湖先生生前所藏之唐琴,仲尼式?琴的形制,難道不是河流的形制?落霞式、蕉葉式、列子式、伏羲式或連珠式?
音樂的終極,是為取得美好的聲音。
公元199年(東漢建安四年)建縣的松陽城,在時間的長河中,又走過了多少的艱辛坎坷?
街上,各種店鋪里里外外的音響、摩托車“突突突”穿過人群,車輛擁擠,似乎一時都是人間嘈音。可是,延綿一千八百年的古老山城特有的音序,仍是可以聽的,尤其夜幕降臨、夜深人靜之際,當(dāng)山里的草木蟲獸,各種生命,共同沐浴在比文明更為古老的黑夜的序列之中,周遭的松古平原,是一雙多么深邃的睿智的眼睛!一滴露珠落下來,能夠取得多么神奇的音色和音效。
打鐵、制秤、配草藥、做棕板木床……人們開始在各自的店堂忙碌起來,縣城的夜色,被譽為“最后的江南秘境”。文廟、城隍廟、太保廟、藥王廟、媽祖廟、湯蘭公所、洞陽觀、法昌寺、基督教堂、兄弟進士牌坊,以及松陽高腔、板橋三月三、竹溪排祭、山邊馬燈、平卿祈福等古跡民俗,至今,仍活色生香分散在縣境各處。城門、社亭、騎樓、堰渠、石拱橋、牌坊、宅第、廟宇、祠堂、古塔……“聲聞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飛指以取象,覺曲高而和寡?!保ā短舸笕罚?/p>
楊家堂
一個馬蹄形。黑色馬蹄鐵形,村莊的裊裊炊煙深嵌在其水流渠溝金屬的邊沿,有著“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輕盈飄飛。站在山坳另一面的坡地上,似乎可以把團團錦簇的那一色塊輕舉起來,盈盈可握:明亮的深綠。在大自然中永恒的橙黃色。那種千村萬戶式土墻朝陽的一面,已在歲月的光照中訇然定格:仿佛正午延伸出去的海灘——不用走近去,已然能聽到海浪的嘩嘩聲,抽象的光輝和音樂,即使拉菲爾本人蒞臨在場;或者,倫勃朗的畫板,其斑斕光怪,也不過如此,不過爾爾。在這個名叫“楊家堂”的古村落面前(橙橘色調(diào)),時空、四季、風(fēng)雨盛衰,完全統(tǒng)一成了風(fēng)格穩(wěn)健成熟的畫家。光學(xué)大師。光之禮贊。宇宙中間自成一格的暗物質(zhì)。
我們好像被墻擋住了。各種土墻、高墻、圍墻。我們走近村子,似乎自身也幻化成了一堵堵的雨水印痕的土墻。我們新舊不一、駁雜剝落在上下坡的小道行走。這里的空氣布滿密集的墻的語言。迷宮語言。濕濕的墻體。因極度簡陋而倍感溫柔。眾人被墻體化、石化、鈣化,被圍墻包裹著。我們紛紛在自己身上打開窗戶,天窗、側(cè)窗、透氣小窗……透爽的山風(fēng)吹來,所有人全部被“江南小布達拉宮”墻體式的黃泥巴(紅泥)糊住。這泥塊,正是白居易筆下呷酒用的鄉(xiāng)下小火爐的那種“紅泥”。冬夜,紅紅的火焰自爐底不停跳躍、竄出……
調(diào)色板。大海。光照。高山階梯式層層梯田。古老農(nóng)事的閑適。夕陽西落,已倍感艱辛……
呈回
我兩次去呈回古村,都沒看到除村民以外的一個人影。而村民,也只有三兩個人,三兩次照面。一個頹然鋤地的老人。一個扛著一大捆山里砍下的毛竹走路雄昂的中年人。一名吆喝著在竹園旁喂雞的農(nóng)婦。然后:村尾一口古井。我已有好多年沒看到這么瑩潔澄澈、生龍活虎童年般清涼的井水了。借菜地旁的吊桶,吊上一桶來喝、洗手、洗臉——立即聽到了古村落空空的千年深山里的回響。聽到水聲洌洌的《百家姓》,聽到水里的炊煙裊裊,村里孩童的課讀聲。小牛犢的稚嫩舌頭以及連綿的茂密的青草,井水聲音相碰青石井壁上斑駁殘缺的《論語》——相碰山里人家的片斷人生——相碰竹園上空的霧,夏天里的冬天,秋天里的春天,春天里的秋天,冬天里的夏天。井壁,謙卑的往昔的臉。
整個古村落,靜謐空寂得讓人心慌。古老進了人的鼻孔。閑適到了新奇的地步。每走一步路,都恍若進入一個午夜時分的夢境。沒有一個村民開口,跟我們說話。據(jù)說,村落座落在600多米海拔的山坡,比海拔865米,面積更加大的莊后村略低,但比楊家堂稍高。而且,后者的村民先祖,全是從呈回村這里遷移過去、繁衍生息而成。因而,呈回村外貌上,有一層嬰兒古老的胎衣感,也即,由于它的小、偏僻,它保留下來的時空隧道,更具世事盛衰之滄桑。它是宋琴,而非明琴,琴弦的音色不一。村子懸崖上的參天大樹,將屋宇耕田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如同一群暢游在溪水中的鱖魚,鱗片閃著水漬。整個村莊,有一種不諳世事的出家人氣質(zhì),仿佛入定的老僧,多年面壁,自有一種尋常沒有的肅穆深沉,在路上腳底下油然而生。
村落,像禮佛用的佛龕,常年虔誠的煙火,熏黑了包括空氣光線在內(nèi)的一切。村子后面,有超過1000多棵的百年古樹。其中,11棵高高低低,生長在村民必經(jīng)的水口。所謂“四山環(huán)抱一水繞”。正對應(yīng)“呈回”兩個方塊漢字的偏旁筆劃。四山,即村落前方由東向西依次聳立的筆架山、谷堆山、元寶山,村落后方同樣由東向西的銅鑼山、滾鼓山、七尖山。所有這些山嶺,又正對更高的名叫“谷堆山”的山峰。群山,將此小小的村落團團呵護。一條清嘉慶年間的青石板道穿林而過,濃蔭匝地,古樹氤氳。唯人的姓氏,在蔭涼間閃閃發(fā)亮。
第二次走村子里的石板道,走近那口古井,我不敢相信我曾來過。我一時怔忡:除了遠古、古樸、古老,這座村莊已不對外界吐露片言只語。如同深閉的蚌,朦朧中內(nèi)視它熠熠的那粒明珠。
齋壇
或許,有過別的山居生活。但像我這種從未在松陽深山里住宿的人,說話會有多么不靠譜!
松陽不比江西婺源,婺源有朱熹、江永,有宋明理學(xué)。有最明晰意識的徽派建筑群落,亦保存得最為完備。婺源的地貌,都為古黟地,也即黃山山脈的外延,甚至逶迤成半邊的丘陵溝壑。中間,亦有古道、涼亭、歇腳亭、舊的宗祠書院。主要的差別在于,平原多,起伏錯落。在婺源境內(nèi),路人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坡,節(jié)奏一如西方爵士樂,恍惚迷離。松陽境內(nèi),就一個完整的平原,四方平展開的松古平原,其余皆四圍合壁式的深山老林,終年云霧繚繞。在松陽,旅人只要一出縣城,幾乎立即就要登山。不進深山,幾乎看不見那些藏之深閨的古村落:石倉、下宅、六村、七村、界首、齋壇、黃嶺根村、酉田、官嶺、赤溪、橫樟……全在深山里,有些不為人知。除了一個根據(jù)古老的陰陽風(fēng)水術(shù)成形的山下陽村;在松陽旅行,大都在連綿環(huán)繞的山道上。小車、中巴、客車,都在爬坡,走盤山公路。莊后村,山道能夠通車的部分,夏天剛剛完工。有些深山還在修路。路窄窄,大多簡易的類型。駕駛員往往出一身粘汗,驚呼(我就坐在最便于觀景的副駕駛座):“……下回有人再來,要切記兩點:一、要預(yù)備新車!駕齡長的老車根本爬不了。二、駕駛員一定四十歲朝上,十年的駕齡以上!”他一邊流汗,一邊猛擰方向盤,動作一如誤入原始森林的伐木工人。
我來松陽,至少三次以后才意識到這里特殊的山路、地貌、路況。如此完整意義上的深山里的縣城;如此繁麗的自然風(fēng)景,一個人匆匆來去,根本看不了,也看不見什么,光山路之顛連,就夠人受的了。
松陽縣城,算是中國可數(shù)的幾個一出城就須去往深山的小城之一。
山和平原之融合、差異,構(gòu)成松陽地方特殊的魅力,再加美麗如歌的松陰溪。
平原、山脈,被一條真正典型的田園江南式的河流緩緩圍合,雙手合十。
松陰溪,浙江省境內(nèi)第二大河流之上游。
一陰一陽,謂之日月。
西歸道路塞,
南去交流疏。
唯此桃花源,
四塞無他虞。
這是880年前,北宋狀元沈晦在松陰溪旁吟出的詩句。
(龐培,詩人,散文家。散文著作有《低語》《五種回憶》《鄉(xiāng)村肖像》《黑暗中的暈?!贰堵灭^》《帕米爾花》《少女像》等,詩集《四分之三雨水》《數(shù)行詩》等。被譽為九十年代“新散文”代表作者。)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