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意象的文化基因

張京華

“瀟湘”有深意，張衡詩“欲往從之湘水深”，江總詩“湘水深，隴頭咽”，劉長卿詩“日暮瀟湘深”，屈大均詩“瀟水深，湘水深，雙雙流出逐臣心”?！盀t湘”有清意，陳子昂詩“箕山有高節(jié)，湘水有清源”，元結(jié)詩“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韓愈詩“湘水清且急”，劉禹錫“南游湘水清”，梁章鉅詩“三湘貫?zāi)铣瑸t湘最所稱?？战泻魏?，泠然惟一清”?！盀t湘”有遠(yuǎn)意，所謂“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碣石瀟湘無限路”，“還將遠(yuǎn)意問瀟湘”?！盀t湘”成為文學(xué)藝術(shù)意象，由來已久。但是“瀟湘”又模糊而泛在，詞頻很高，其實不能把捉。

“瀟湘”二字，古雅之極?！盀t”“湘”均發(fā)清聲?！盀t”“簫”均從肅得聲，“瀟”字發(fā)音最清，其清如簫，其聲肅肅。古文“瀟”字又作“潚”，其字從水，為水名，即瀟水的專名?！墩f文解字》：“瀟，水名?！庇衷疲骸皾挘钋逡??！薄端?jīng)注》：“瀟者，水清深也?！睘t水實為古代第一清澈江川。羅含《湘川記》：“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見底石如樗蒲矢，五色鮮明，白沙如霜雪，赤崖若朝霞，是納‘瀟湘之名矣?！毙廖姆俊短撇抛觽鳌罚骸盀t水出道州九嶷山中，湘水出桂林海陽山中，經(jīng)靈渠，至零陵與瀟水合，謂之‘瀟湘，為永州二水也。清泚一色，高秋八九月，才丈余，淺碧見底。過衡陽，抵長沙，入洞庭。”

韓愈說，湘南之地多清淑之氣，蜿蟺、扶輿、磅礴而郁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劉禹錫說，瀟湘間無土山，無濁水，民乘是氣，往往清慧而文。

“湘”字從水從相。“相”從目從木，解為“省視”。省視一定要是林木。《說文》引《易經(jīng)》云：“地可觀者，莫可觀于木。”“省視”，古人有特指的概念——《觀卦》?！队^卦》卦象為，坤下，巽上。坤為地，巽為木，故卦象解為地上之木。《觀卦》卦辭曰“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象辭曰“觀國之光，尚賓也”。此言觀賞一個邦國的禮俗文明景象，在這件事情上，重要的是讓賓客受到尊敬。“觀光”一語，出典于此。而《鄂君啟節(jié)》銘文中的“湘”字，水部是寫在“相”字下面的，就最生動?！跋妗弊值暮x赫然就是：乘舟于水上，觀光樹木，觀光邦國，觀光禮俗，觀光文明?！盀t湘”的語義即可翻譯為——乘舟于清深之水而觀光。

予來瀟湘益久，日居二水之會，可謂十八年瀟湘上寓客（宗稷辰自署“十三年瀟湘上寓客”），以為瀟湘意象有四大文化基因。

一、?瀟湘意象之《漁父》辭

“瀟湘”一語，出處極古?！渡胶＝?jīng)》載“瀟湘之淵”“瀟湘之川”“瀟湘之浦”，《淮南子》佚文載“弋釣瀟湘”“躬釣瀟湘”，桓譚《新論》佚文載“瀟湘之樂”，王子年《拾遺記》載“瀟湘洞庭之樂”。

瀟湘首先是水名，于是有三閭大夫游于江潭，行吟澤畔，作《漁父》?！稘O父》通篇都討論一個“清”字：“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清醒;“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清潔;“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清楚;“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清白;“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清凈。屈原“有博通之知，清潔之行”，“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宋神宗元豐六年封屈原為忠潔侯。屈原與漁父，代表兩種選擇：要么清白地結(jié)束，要么做一個隱居的智者而逃離這個世界。屈大夫之清，一如瀟湘的深清，而漁父的超脫，也引出了極多的同情者。由屈原、莊子的同題篇章《漁父》，衍生出了樂府歌行的《漁父歌》《漁父詞》，又衍生出了《欸乃曲》，又衍生出了《漁翁》以及《漁家傲》。漁父、漁舟、弋釣諸元素的加入，豐富了“瀟湘”意象的內(nèi)涵。人、水、舟、魚，在此構(gòu)成了四大關(guān)系。

魚——魚寓意著收獲，寓意著利益，但魚也是可愛的生命，魚也有自己的快樂，而且魚也有自己超然、輕盈的美態(tài)：“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況且漁利也并非可以無限地獲取，“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水——水是偉大的，水的好處數(shù)不勝數(shù)。水是宇宙的本原，古人說太一生水;水是智慧的源泉，古人說智者樂水。水是“上善”，而人類應(yīng)當(dāng)止于“至善”。水具有自凈的功能，清潔無瑕，“美哉水乎！其濁無不涂，其清無不灑”;水有利于萬物，卻不與萬物相爭，“潤萬物者，莫潤于水”。水能夠藏污納垢，包容一切的善與惡。水平，可以為鑒，以正衣冠。水柔弱，而能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行舟水上是愉快的，但也是危險的。

舟——舟是水上交通工具，刳木為舟，以濟巨川。但工具也并不一定要用來急功近利。舟不一定很大，有時可以是“一葉扁舟”。舟船漂浮在水上，比車馬輕松自由，古人因此便說“泛舟”。泛舟的最高境界，可以是“不系之舟”?！榜{一葉之扁舟，寄蜉蝣于天地”，人在舟船中飄蕩，正如萬物寄生于大道，逍遙徜徉，容與徘徊，任其所之。

人——釣者有術(shù)，釣魚的人最好的方式是用釣鉤而不是張網(wǎng)?？鬃俞灦痪V，弋不射宿，商湯去其三面，置其一面，彼此雙方都有選擇的自由。釣魚的鉤，最妙的方式，是可以有餌，可以無餌?！斗印份d太公涓釣于隱溪，五十有六而未常得一魚，“跽而屹柯，不餌而釣，仰詠俯吟，暮則釋竿”，彼此雙方都因任自然。

魚為餌死，鳥為食亡。釣魚的人，只取貪餌之魚可也?！读w》載呂尚坐茅以漁，文王勞而問焉，呂尚曰：“魚求于餌，乃牽其緡;人食于祿，乃服于君。小釣釣川，而擒其魚;中釣釣國，而擒其萬國諸侯?！北舜穗p方冥冥之中無不歸于命運之必然。

舟在水上，人在舟上，似乎人類居于萬物的頂層，而其實仍在天地的覆載之下。水在流，舟在動，魚在游，舟中的人，靜中有動，動中有靜。人、水、舟、魚，構(gòu)成了四個張力。

東晉的漁人，是于落日逍遙渚際之時，現(xiàn)一輕舟，陵波隱顯;是神韻瀟灑，垂綸長嘯，而“其釣非釣”。而在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問津”“問漁”實則成了問道的隱語。后世的漁父通常是高士、隱士、智者、有道之士的象征，而《松湖釣隱圖》《風(fēng)雨歸舟圖》《春山魚艇圖》《柳汀放棹圖》等等，也成為文人畫中常見的體裁。

二、?瀟湘意象之《列女傳·有虞二妃》

《列女傳》原名《列女傳頌圖》，分為母儀傳、賢明傳、仁智傳、貞順傳、節(jié)義傳、辯通傳、孽嬖傳，共計7卷，記述105位女性事跡，劉向編訂，約成書于公元前20年，開創(chuàng)了古今列女傳記文獻(xiàn)的先河，同時也是世界最早的婦女文獻(xiàn)集成。

《列女傳》多記后妃，但最重母儀。不過娥皇、女英本是有虞二妃，并無母儀的身份，卻列居《列女傳》第一卷“母儀”之首，亦即《列女傳》全書之首，稱之為“元始二妃”?！读信畟鳌反_定了虞舜、湘妃愛情故事的典范意義。

虞舜“家有三惡，身為匹夫，忽納帝女，難以和協(xié)”。在這個復(fù)雜的家庭里，最善良的人和最險惡的人聚在了一起。虞舜的父親頑冥昏庸，不能分別好惡，后媽愚蠢，偏愛親生兒子，異母弟弟傲慢不敬;怨怒，忌克，乖爭，陵犯，一家之中無所不有，三個人集中了人倫中一切的惡。虞舜的二妃善良賢明，異母妹妹敤手天真質(zhì)樸，三個人集中了人倫中一切的善。

帝堯準(zhǔn)備傳天子之位給虞舜，需要考驗他，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兩個帝女下嫁到虞舜家中，家有三惡，又有三善，看他怎么平衡所有人的利益訴求。相隨二妃到來的還有昭華之玉、衣、干戈、弤弓、牛羊、倉廩和一張琴，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一下子都滿足了，陰謀卻也很快發(fā)動起來?！皯騽⌒詻_突”出現(xiàn)，夫婦必須共渡難關(guān)。

第一道難關(guān)是“焚廩”。父親和弟弟謀殺虞舜，命虞舜去修理倉廩，去就放火燒死他。虞舜進(jìn)退兩難，二妃說：“去啊！你可以張開兩笠，像鳥兒一樣飛下來?！庇菟闯晒μ用摗６鼗妥兾摹端醋又列⒆兾摹分杏羞@樣的渲染：“舜子才得上倉舍，西南角便有火起。第一火把是阿后娘，續(xù)得瞽叟第二，第三不是別人，是小弟象兒。即三具火把鐺腳燒，且見紅焰連天，黑煙不見天地?！?/p>

第二道難關(guān)是“浚井”。弟弟又和父母合謀，命虞舜去淘井，去就落井下石活埋他。虞舜進(jìn)退兩難，二妃說：“去??！你可以先挖一個傾斜的副井，到時候脫掉衣服，像龍一樣鉆出來?！庇菟闯晒μ用?。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的彩繪漆畫屏風(fēng)，保留了父親和弟弟搬動巨石的危急景象。

第三道難關(guān)是“速飲”。父親定計，召命虞舜到自己的家，準(zhǔn)備飲酒灌醉然后殺死他。虞舜進(jìn)退兩難，二妃說：“去吧！”配了葛根葛花的藥給他服下，虞舜終日飲酒不醉，幸免于難。

三道難關(guān)沒有害死虞舜，虞舜仍然照常侍奉父親，“夔夔唯謹(jǐn)”。三個惡人黔驢技窮，終于心服口服，改邪歸正。

湘妃和虞舜的感情傳說是我國最早的一個愛情故事。虞舜勤政而死，葬九嶷山，娥皇、女英姐妹二人追尋而至，死于湘江，受封為湘江之神。湘妃和虞舜的感情傳說，隨同虞舜一代史事載入經(jīng)典，歷代傳詠，備載不絕。

《述異記》又載，“舜南巡，葬于蒼梧，堯二女娥皇、女英淚下沾竹，久悉為之斑，亦名湘妃竹”。《博物志》載，“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淚揮竹，竹盡斑”?！度悍甲V》載，“斑竹即吳地稱湘妃竹者，其斑如淚痕。世傳二妃將沉湘水，望蒼梧而泣，灑淚成斑”。

“瀟湘”是清絕、是圣潔、是凄艷、是深情，是美的極致?！盀t湘”成為絕美的代名詞，凡言天下之凄艷、圣潔、深情、純美，必言“瀟湘”。曹雪芹著《紅樓夢》，寄意瀟湘館，寄情瀟湘妃子，處處都是瀟湘意象。瀟湘館中碧竹遮映，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林黛玉住到瀟湘館，是《紅樓夢》的唯一選擇。瀟湘館就是林黛玉的化身。日本文學(xué)史家兒島獻(xiàn)吉郎稱“中國之戀愛文學(xué)發(fā)端于帝舜時代”，湘妃故事“蓋為古今戀愛文學(xué)之祖”。

三、?瀟湘意象之《九歌》“二湘”

《九歌》是楚王祭奠天地云雨山川的樂歌，其中“二湘”與南楚相關(guān)。林云銘說：“湘君，娥皇也。湘夫人，女英也?！薄啊断婢贰断娣蛉恕范?，即《離騷》求有娀二姚之意。”屈原在自己的祭祀樂歌中，極盡虔誠之至，但是也非常活躍、主動。他可以是司儀的素女，可以是請神的巫覡，也可以是復(fù)活的君后。《九歌》的主語撲朔迷離，屈原的身份重疊變化。

娥皇、女英姐妹二人的稱謂，本來是隨著身份而多變的。姐妹二人又稱帝子、帝女、堯女，又別稱湘妃，又稱湘夫人、湘君、湘靈、湘女、江妃、二妃、舜妃，又別稱湘神、湘水之神?！渡胶＝?jīng)》稱之為“帝之二女”，《列女傳》稱之為“元始二妃”，郭璞稱之為“處江為神”，汪紱稱之為“湘水之神”。她們本是帝堯的掌上明珠，又成了帝舜的賢內(nèi)助;原本生于北方的媯水，又成了遙遠(yuǎn)的瀟湘的水神;她們可能是封予瀟湘，成為世襲的諸侯，但在民間書生的偶遇中又成了美麗的佚女。

在歷代畫家的《九歌圖》中，湘妃的身份繼續(xù)變化。她們處于云霧水氣之中，往來于凡人可望不可即的空間。北宋畫家李公麟、元代畫家張渥、明末畫家陳洪綬的《九歌圖》，往往都有飄蕩的云霞，浩渺的流水，但是人物仍然是清晰的，大多用白描的畫法，勾勒出清晰的面容，似乎她們依然是人間的君后，宛然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她們原本就是充滿生氣的人物，但是可望不可即的云水，以及在木葉蕭蕭、四時代序中凝靜不動的表情，都會告訴人們，她們已經(jīng)成為天神。

湘君、湘夫人圖的最深刻的表達(dá)，是在衡山文徵明的筆下實現(xiàn)的。湘妃姐妹二人站在一個十分開闊的空間。娥皇回首和女英相向，娥皇拖著長裙，體形呈現(xiàn)出很大的彎曲，極盡窈窕之至。女英僅留一個側(cè)面給觀者，她的身體斜側(cè)著，觀者看到的幾乎是一個背影。圖畫是設(shè)色的，畫面上只見一片祥和的光影。二人腳下的渺渺滄波極其淡微，幾乎分不出是在水面還是在云間。二人的衣著也是淡淡的，絲質(zhì)般透著光亮，完全不同于黑白線圖的輪廓。

湘妃完全成了天神，從人間升華到了空明的世界。二人就凸顯在觀者面前，但是孤高、圣潔、凄清、冷艷，沒有一絲人間牽系，沒有一毫塵世感，完全脫去煙火氣。她們逍遙容與，夷猶徜徉，瞥然而過，但是渺乎不可近，神圣不可犯。落葉飛過，水流飛逝，但是二人卻已定格在遠(yuǎn)古的時空中，永遠(yuǎn)不朽，永遠(yuǎn)年輕。

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卷，描繪“眾靈雜遢，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是雍容華貴景象。它的儀仗是可以模仿的，人物的美艷是可以企及的。但是文徵明的湘夫人卻是冰雪綽約，是光色之影，是天人之際、神人之間。文徵明升華了瀟湘的高古格調(diào)。他說：“余少時閱趙魏公（趙孟）所畫湘君夫人，行墨設(shè)色，皆極高古?！?/p>

四、?瀟湘意象之“瀟湘八景”

自兩宋以來，人們依據(jù)湘江流域的自然風(fēng)光，繪制出八幅一組的極富詩意的山水圖畫。以李成、宋迪、王洪、牧溪等人為濫觴，《瀟湘八景圖》以淡墨為主調(diào)，呈現(xiàn)出淡泊閑遠(yuǎn)的自然景象，建構(gòu)起飄然脫俗的美學(xué)景象。

全國的八景，都是“瀟湘八景”的時空放射。北京有燕京八景、圓明園四十景，南京有金陵八景、金陵四十景，西安有長安八景、關(guān)中八景，杭州有西湖十景、西湖十八景、西湖四十八景。一山一水，一城一邑，甚至一村一院，無處不有八景?！盀t湘八景”在北宋已經(jīng)傳到韓國，在明代又傳入日本。日本僧人元政《琶湖八景并序》說：“世之言景者，必稱‘瀟湘八景，而孩提之兒亦能言之，蓋‘瀟湘其景之絕勝者乎！”

瀟湘八景是東方極致的純美意象。這一概念出自兩宋書畫家之筆、詩人學(xué)者之口，涵義宏深，幾乎關(guān)涉到東方審美思想中的大部內(nèi)容?！捌缴陈溲恪薄敖炷貉薄岸赐デ镌隆薄斑h(yuǎn)浦帆歸”，清者圖之，遠(yuǎn)人吟之。江妃二女，出游江湄，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夜雨、晴嵐、歸帆、落雁、秋月、暮雪、晚鐘、夕照——水石原本無情物，但一經(jīng)人的品題，頓時就有了光輝和溫度，流淌出文化與韻律。實景的八景由于文人墨客的歌詠描摹，就有了它與人類的唱和，產(chǎn)生了無盡的美學(xué)價值。充滿詩意，充滿詩人的氣質(zhì)。

瀟湘八景是瀟湘沿岸的風(fēng)景。湘水從陽海山來，瀟水從九嶷山來。兩水相會后，浩浩蕩蕩一路向北，直達(dá)洞庭，合流長江，沿途風(fēng)景美不勝收，每一景都是人世間的桃花源?！鞍恕庇小岸唷钡暮x，“八景”作為完整的一組，蘊含著多元、多樣、多姿多彩的精神，是士大夫文化、佛教文化、市井文化、農(nóng)耕漁獵文化的融匯。概言之，“瀟湘八景”是社會生活百態(tài)的包容。

瀟湘八景又是視覺與聽覺的轉(zhuǎn)換?！霸娛怯新暜?，畫是無聲詩?！痹姼栌靡砸髡b，是聽覺，但聽覺可以轉(zhuǎn)換為視覺;畫是無聲的視覺，但視覺也可以轉(zhuǎn)換為聽覺?！皳]毫當(dāng)?shù)媒街?，不到瀟湘豈有詩”，瀟湘八景是詩;“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瀟湘八景是畫。瀟湘八景是繪畫、題詩、書法、音樂的交集，是文學(xué)、史學(xué)、藝術(shù)的合成。而無論視覺還是聽覺，又都還有表達(dá)不盡的留白。吳喬說，“賦是死句，興是活句”。王夫之說，“興在有意無意之間”。

八景之中，有漁村，有山市，有煙寺，是人文之中，不避世俗，不避釋老。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陋而不可不任者俗也。而詩中畫，畫中詩，疏而不失，遠(yuǎn)而不棄，出乎淤泥，不染于泥，要在得其一種超脫，一種意蘊。故詩畫必有寄寓，而物象必有超脫。似真非真，似像非像，看似物境，實為心境。

八景有四時之景?！捌缴陈溲恪敝v來雁、歸雁，與《月令》《夏小正》“鴻雁來賓”記載吻合?！岸赐デ镌隆笔嵌赐ズ那锞埃敖炷貉笔情L沙的冬景。“遠(yuǎn)浦歸帆”講舟船中的行旅，去國懷鄉(xiāng)，所謂“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陸龜蒙《木蘭花詩》“洞庭波浪渺無津，日日征帆送遠(yuǎn)人”?！皾O村夕照”講江岸的漁村，江南是魚米之鄉(xiāng)，司馬遷早已說過，“楚越之地，飯稻羹魚”。黃昏將臨，漁舟歸來，酒旗斜矗，是漁村最熱鬧的時候。

而瀟湘八景的第一景厥惟“瀟湘夜雨”，寄寓著“湘妃思舜”“湘靈鼓瑟”“江妃二女”的人文內(nèi)涵、虞舜與二妃的愛情故事，乃是屬于歷代士大夫的最為嚴(yán)肅的吟詠主題。故言“瀟湘”意象，必不能離瀟湘八景，尤不能離瀟湘夜雨。此地清深，此地幽絕。既知二妃之凄艷、二湘之高古，于是以紙墨書之;入于淡素，出于平遠(yuǎn)，然后可以寄寓、可以超脫?！昂锨褰^地，萬古一長嗟”，必玄遠(yuǎn)，必清絕，絜靜精微，清和平遠(yuǎn)，方為神品。

（作者單位：湖南科技學(xué)院國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