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承勇
“寫實”是19世紀西方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基本特質(zhì)之一,所以,作為文學思潮的“現(xiàn)實主義”常常又被稱作“寫實主義”?!拔膶W中的現(xiàn)實主義指對生活的忠實描繪,它不關乎理想化和對事物的美化,一般說來,也不關乎表現(xiàn)異?;虺炛铩!?1)J.A.Cuddon ed.,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 Malden, MA and Oxford, UK:Wiley-Blackwell, 2013, p.590.當然,“寫實”也是人類文學藝術的一個普泛化特征,不僅僅屬于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文學,更不僅僅屬于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即使是浪漫主義文學,也不無寫實性成分。但是,對19世紀西方文學思潮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而言,“寫實”乃其基本的或根本性特質(zhì)之一。在西方文學史上,“寫實”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摹仿說”以及稍后的“再現(xiàn)說”;“再現(xiàn)”之“寫實”與“摹仿”之“寫實”內(nèi)涵有別,卻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從“摹仿”現(xiàn)實到“再現(xiàn)”現(xiàn)實,是“寫實”傳統(tǒng)的發(fā)展與演變,其間不僅涉及不同時代人對“寫實”之“寫”的內(nèi)涵的不同理解,而且對“實”的理解也有迥然有別。特別需要強調(diào)的是,“寫實”之所以成為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基本特質(zhì),直接得益于現(xiàn)代自然科學之成就,尤其是現(xiàn)實主義在創(chuàng)作理念與方法追求中的“寫實”,主要生發(fā)于19世紀的科學精神與實證理性,可以說,現(xiàn)實主義是自然科學在19世紀西方文學之樹上結出的重要果實。因此,深入考辨現(xiàn)實主義文學“寫實”特質(zhì)之形成與自然科學之關系,有助于我們深化和更新我們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和“現(xiàn)實主義”學術話語的理解與認識。
“19世紀可以恰當?shù)胤Q為科學的世紀”,(2)[英] 約翰·西奧多·梅爾茨:《十九世紀歐洲思想史》第一卷,周昌忠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89頁。自然科學的巨大成就催生了19世紀特定的時代風尚和文化征候。雖然,自然科學的發(fā)展及其對社會和人的影響是有一個漫長過程的,但是,從科學發(fā)展史的角度看,“同以往所有時期相比,1830到1914年這段時期,標志著科學發(fā)展的頂峰”。(3)[美] 愛德華·麥克諾爾·伯恩斯、菲利普·李·拉爾夫:《世界文明史》第三卷,羅經(jīng)國、趙樹濂、鄒一民、朱傳賢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282頁。從科學對社會和人的影響的角度看,“一直到十八世紀將近末尾時為止,和科學學說相對而言的科學技術對人的見解沒有重大影響。而隨著工業(yè)主義的興起,科學技術才開始影響了人們的思想”。(4)[英] 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冊,馬元德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第273頁。隨著科學與技術影響的日益擴大和深入,科學精神、科學理性逐步成了19世紀西方文化的突出特征,崇尚科學和理性也成了19世紀的一種時代風尚。正是在這個史無前例的“科學的世紀”里,科學與理性及其造就的特定的時代風尚,促成了以“寫實”為特質(zhì)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在歐洲的盛行。
當然,19世紀科學的快速發(fā)展,是以18世紀的科學建樹乃至更早時期的鋪墊為基礎的。從文藝復興時期開始,西方自然科學就開始不斷發(fā)展并日益加速。18世紀啟蒙運動的產(chǎn)生及其力量之源也基于科學成就和科學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是科學昌明了文化和思想,于是才談得上“啟蒙”——使人從宗教信仰的古老世界觀中解放了出來。物理學之耗散結構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伊里亞·普里戈金(llya Prigogine)說,“對于進步思想的最有力的支持就是知識的積累?!屛覀兓叵胍幌率耸兰o末和十九世紀初的那些驚人的發(fā)現(xiàn):關于熱、電、磁和光學的理論。毫不奇怪,十八世紀就已清楚地形成的科學進步的思想統(tǒng)治了十九世紀”。(5)[比] 伊里亞·普里戈金:《從混沌到有序——人與自然的新對話》,曾慶宏、沈小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18頁。歷經(jīng)啟蒙時代,伴隨著科學進步和人類知識的增長,“宗教不斷放棄了長期以來反對科學的那種不可一世的專橫態(tài)度”(6)John William Draper, History of the Conflict between Religion and Science, New York: D. Appleton, 1875, p.367.,科學也開始不斷深入人心。在歐洲,“對于教士以及他們講解的關于一個個神秘莫測的宇宙故事,人們曾經(jīng)非常崇敬,但是現(xiàn)在,這些崇敬中的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轉向天文學家、地質(zhì)學家、醫(yī)生和工程師”。(7)A.W. Benn, A History of English Rationalism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ondon: Longmans, Green, and Todd, 1906, Vol.1, p.198.歷史進步的觀念隨著科學的發(fā)展而不斷成為人們關于社會發(fā)展的基本理念。實際的情況是,“對于文化的演進,一種常見的看法是,宗教代表著人類發(fā)展的原始階段,注定要被一個更加開明的科學時代所取代”。(8)[澳] 彼得·哈里森:《科學與宗教的領地》,張卜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 257-258頁。在20世紀之前,這個“時代”就是19世紀。相對于18世紀,19世紀的“‘科學’再次呈現(xiàn)出一種形而上學的意義,這種意義遠比聚集成科學的那些專業(yè)之事更加偉大和有條理?,F(xiàn)在,‘科學’成了社會自然進步所指向的目的或目標”。(9)[澳] 彼得·哈里森:《科學與宗教的領地》,張卜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 258頁?!耙虼嗽?9世紀,社會聲望和權力從宗教轉向了科學?!?10)[澳] 彼得·哈里森:《科學與宗教的領地》,張卜天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289頁。而且,科學的成就不僅增強了人類對自我力量的信心和社會進步的樂觀,并且使人的個體意識和理性精神得以進一步凸顯和強化,尤其重要的是改變了人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改變了人們觀察、認識和研究世界的理念與方法,從而改變了整個時代和社會的風尚。“科學不僅大大影響我們的思想,而且還以其應用改變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外貌?!?11)[英] 約翰·西奧多·梅爾茨:《十九世紀歐洲思想史》第一卷,周昌忠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76頁。英國著名的科學史家W.C.丹皮爾(W.C.Dampier) 說:
如果我們有正當理由把十九世紀看作是科學時代的開始的話,那么,原因并不僅僅在于,甚至主要不在于,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在十九世紀中有了迅速發(fā)展?!谧罱话倌昊蛞话傥迨昀?指19世紀初到20世紀中葉,引者注),人們對自然的宇宙的整個觀念改變了,因為我們認識到人類與其周圍的世界,一樣服從相同的物理定律與過程,不能與世界分割開來考慮,而觀察、歸納、演繹與實驗的科學方法,不但可應用于純科學原來的題材,而且人類思想與行為的各個不同領域里差不多都可應用?!傊?,科學過去是躲在經(jīng)驗技術的隱蔽角落辛勤工作,當它走到前面而且高舉火炬的時候,科學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12)[英] W.C.丹皮爾:《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系》,李珩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76頁。
這里,丹皮爾指出,19世紀的“科學時代”,不僅僅是說科學取得了空前重大而迅速的發(fā)展,而主要是指科學的理念與方法越出了自身的領域,在“在理論思想與行為的各個不同領域”的廣泛運用,科學成為一種普泛的文化現(xiàn)象流行于歐洲社會,改變著人們的世界觀、價值觀和方法論,并對人文社會科學和文學藝術都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著名科學家埃爾溫·薛定諤(Erwin Schr?dinger)說過,“整個科學是與人類文化緊密相聯(lián)的……科學發(fā)現(xiàn),哪怕是那些在當時是最先進的、深奧的和難于掌握的發(fā)現(xiàn),離開了它們在文化中的前因后果也都是毫無意義的?!?13)[比] 伊里亞·普里戈金等:《從混沌到有序》,曾慶宏、沈小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53頁。因此普里戈金指出,科學就是在整個社會關系中找到自己的,比如,“時間的再發(fā)現(xiàn)既有科學內(nèi)部的歷史根源,又有社會關系中的根源”;由于科學的發(fā)展,“整個人文學科今天正處于變遷的時期”。(14)[比] 伊里亞·普里戈金等:《從混沌到有序》,曾慶宏、沈小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53頁?!耙粋€多世紀以來,科學活動的部分在其周圍的文化空間內(nèi)已增長到如此的程度,以致它好像正在代替整個文化本身。”(15)[比] 伊里亞·普里戈金等:《從混沌到有序》,曾慶宏、沈小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65頁。而“隨著我們的文化本身變得更加具有科學性,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方法也可能變得更加具有理性和更加接近科學……在許多領域,藝術家從科學,特別是從形式的材料和技術那里得到了大量的幫助”。(16)[美] 托馬斯·門羅:《走向科學的美學》,石天曙、滕守堯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93頁。
科學對時代風尚及精神文化的改造固然是19世紀歐洲社會之不可抗拒的必然趨勢,但是,文學藝術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接納科學才實質(zhì)性地影響了自身的演變與革新,同時又不至于被科學“異化”進而傷及自身,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不過,在19世紀科學主義之風勢頭強勁的文化環(huán)境里,人們對這樣的問題尚來不及深入思考和研究,即便去思考,也有可能被認為是不合時宜的。而且,相對于某一時段而言,“有創(chuàng)造性才華的藝術家和哲學家都是文明的開拓者,遠遠地走在科學的前面,探索文明進步的新道路”。(17)[美] 托馬斯·門羅:《走向科學的美學》,石天曙、滕守堯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93頁。這里暫且不說文學家能否果真走在“科學的前面”或者在什么意義上理解“前面”這個詞的內(nèi)涵,卻至少說明文學家也會借助科學理念與方法去思考和探索不屬于科學家或者科學家無法涉足之領域的有關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問題,——何況,事實上“科學家永遠不可能解決藝術家的全部問題”(18)[美] 托馬斯·門羅:《走向科學的美學》,石天曙、滕守堯譯,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493頁。,因為這是專屬于文學家自己關于文明與進步的探索。那么,返觀19世紀這個特殊的年代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科學對整個歐洲乃至人類社會產(chǎn)生的變化是前所未有的,科學與時代風尚及文學藝術的關系之密切與影響之深刻,是一種無可否認的事實。法國史學家、作家歐內(nèi)斯特·勒南(Ernest Renan)在《科學的未來》(1848-1849)中深刻闡述了新的科學精神對文學的重要意義:
科學揭示給我們的現(xiàn)實世界,比想象力創(chuàng)作的奇幻世界要優(yōu)越得多。......使我們的思想目空一切,或者只是為了我們寫出的片段作品就犧牲萬物的現(xiàn)實,都是輕浮的做法。......如果說虛構的奇跡經(jīng)常是詩歌的必需品,那么,自然的奇跡,一旦在其全部光澤中露面,就將組成崇高一千倍的詩歌,這詩歌將是詩歌本身,同時是科學和哲學。(19)轉引自[美]達米安·格蘭特《現(xiàn)實主義》,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頁。
勒南同時在書信中進一步表達說,“除了科學,萬物皆空”,“藝術本身也讓人感到空洞了”。(20)轉引自[美]達米安·格蘭特《現(xiàn)實主義》,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頁。因此,19世紀的文學——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科學的影響、滲透和鼓舞下,無疑有了自己的新氣象。
在此,為了深度分析、研究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之“寫實”特質(zhì)的成因,我們有必要重提在科學與文學之間有橋梁作用的文學社會學創(chuàng)始人之一、法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丹納(H.Taine,1828-1893,又譯“泰納”)。丹納對我國學人來說并不陌生,但是,以往我們對其理論的認可度不高,因而對他在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生與發(fā)展中所起的作用也缺乏深度的認識和客觀的評價。雖然丹納的理論有其局限性,但時至今日,如果我們在研究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時依然忽略或者輕視他的理論,那無疑在研究的學術視野和邏輯理路上是大有缺憾的。事實上“丹納在19世紀發(fā)揮著科學和文學之間的中間人角色。丹納認為人類行為有三大主要決定因素:遺傳、環(huán)境和歷史決定的社會條件?!?21)Sally Ledger, Naturalism, “Dirt and Horror Pure and Simple”,Adventures in Realism,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7, p.70.韋勒克指出,“文學作為某一社會文化的一部分,只能發(fā)生在某一社會的環(huán)境中”;“社會環(huán)境似乎決定了人們認識某些審美評價的可能性”。(22)[美] 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原理》,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頁。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一個突出的乃至本質(zhì)的特征就是科學主義的盛行以及科學對人的思維的主宰。丹納是在實證哲學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理論家,他的理論與現(xiàn)實主義文學幾乎是在共同的時代風尚中誕生的,同時又深深地影響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特質(zhì)的生成;而且,在方法論上,丹納的理論基礎與當時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相仿——運用自然科學的觀察與實驗的方法來展開他的文學社會學研究與批評。正如德國美學家李斯托威爾(William Francis Hare Listowel)所說,“近代藝術科學論的先驅是丹納,他的美學,不是關于美的哲學,而是關于藝術的哲學。和19世紀形而上學家們的演繹方法相反,他也是經(jīng)驗的、歷史的和比較的方法的奠基者。這種方法是自然科學所特有的”。(23)[英] 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評述》,蔣孔陽譯,參見李醒塵主編:《十九世紀西方美學史(德國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92頁。尤其是,丹納和巴爾扎克等現(xiàn)實主義大師一樣,運用類比的方法研究文學和美學,認為“美學本身便是一種植物學”。(24)蔣孔陽主編:《十九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英法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1頁。丹納關于“種族”“環(huán)境”和“時代”這些深深影響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概念,就是基于人、社會與植物、動物、環(huán)境的類比,他在這種類比中考察文學的發(fā)展與演變,探討文學與美學的本質(zhì)特征。他認為美學、文學的研究就應該和自然科學的研究一樣,以大量具體的經(jīng)驗事實為前提,由個別上升到一般,從具體中推演出普遍性,打破傳統(tǒng)的形而上的理論思辨的美學與文學研究,體現(xiàn)了科學時代美學與文學研究的現(xiàn)代轉型——科學化、實證化。(25)[英] 李斯托威爾:《近代美學史評述》,蔣孔陽譯,參見李醒塵主編:《十九世紀西方美學史(德國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20頁。但是,暫且不說這種理論的科學合理性達到了何種高度,筆者認為其研究理念與方法與那個科學的時代有密切聯(lián)系,與現(xiàn)實主義作家們在認識世界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念與方法上基本一致??梢哉f,這種理論既深度影響了那個時代寫實傾向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對同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一種研究與總結。對此,我們不妨以丹納的論斷,并從他的視角去還原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產(chǎn)生的“時代”及其“風尚”。在丹納的“種族”“環(huán)境”和“時代”三個概念中,“種族”和“環(huán)境”是相對穩(wěn)定不變的,而“時代”既是指文學外部的社會“精神氣候”,也是指文學內(nèi)部的傳統(tǒng),這兩者都是歷史的概念,是變動不居的,會使不同國家的文學“忽而發(fā)展理想的精神”(如浪漫主義),“忽而發(fā)展寫實的精神”(如現(xiàn)實主義),并產(chǎn)生不同的“藝術宗派”(如文學思潮的更迭)。因此,正如韋勒克所說,“時代表示的是一個時期的統(tǒng)一精神,或一種文藝傳統(tǒng)的壓力。時代的主要作用在于借以提醒人們,歷史屬于動態(tài),而環(huán)境屬于靜態(tài)”。(26)[美] 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四卷,楊自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45頁。從“時代”與文學的關系而言,可以說,正是19世紀歐洲那特定的科學精神與時代風尚,造就了西方文學史上為數(shù)空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并匯聚成了空前波瀾壯闊、風格獨居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
由此可見,19世紀的自然科學成就給歐洲人以強有力的精神鼓舞,于是科學理性與科學實證方法對社會科學研究產(chǎn)生了普遍的滲透,也催發(fā)了作家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去“分析”與“研究”社會和人的生存狀況的濃厚興趣,強化了西方文學與文論史上“摹仿說”“再現(xiàn)說”意義上的“寫實”傳統(tǒng)。不過,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這種“寫實”,與傳統(tǒng)“摹仿現(xiàn)實主義”或“古典現(xiàn)實主義”的“寫實”在內(nèi)涵與創(chuàng)作實踐上是迥然不同的。17世紀古典主義文學和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都是崇尚理性的文學,所以,后者又被稱為“新古典主義文學”。必須注意的是,雖然在崇尚理性這一點上,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與傳統(tǒng)的“摹仿現(xiàn)實主義”或“古典現(xiàn)實主義”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然而,“摹仿現(xiàn)實主義”的理性精神側重于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古典理性主義精神,偏重于抽象的思辨性與先驗性;而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理性精神則在此基礎上更多地接受了科學精神的影響,強調(diào)經(jīng)驗主義的實證理性,從而導致其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中明顯的科學研究指向和科學實證精神;在對社會與人的分析、研究以及整個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維中所透出的智性的和實證的精神,在又一層面上凸顯了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之現(xiàn)代性和先鋒性特征?!澳7抡f經(jīng)歷了超過20個世紀的演變,由于歷時過久,以至于終究沖動全消。這種現(xiàn)實上的疲憊,在19世紀初,一切條件都對它不利,無論是在唯心論的哲學里或浪漫主義的藝術中,情形一概如此;不過,到了19世紀中葉,情形就正如蠟炬在將熄之前,火焰又重新突地閃亮那樣,藝術家們又重新注意藝術對于實在的依賴。”(27)[波] 瓦迪斯瓦夫·塔塔爾凱維奇:《西方六大美學觀念史》,劉文譚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86頁。這里,讓摹仿說(模仿說)煥發(fā)生機的,恰恰是19世紀歐洲的一種特別的時代因素——科學主義文化思潮,是實證主義、科學理性對文學之“寫實”傳統(tǒng)的激活。因此可以說,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之思維和審美的范式與表現(xiàn)方法及藝術技巧等,與傳統(tǒng)的“摹仿現(xiàn)實主義”以及其他寫實傾向的文學有迥然之異。正是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在“寫實”精神上的顯著拓新,西方文學史上的寫實傳統(tǒng)也從此獲得了嶄新的內(nèi)涵。
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行為中,“現(xiàn)實主義文學喜歡視覺物、喜歡觀察事物,通過視覺來記錄它們的存在,并以此為中心的……現(xiàn)實主義比其他任何一種文學模式都更將視覺置于至高無上的位置,并將其作為理解世界及其與人的關系的主導性載體。”(28)Peter Brooks, Realist Vis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3.“視覺”以科學實證式的細致觀察為前提,“視覺”之結果借助于語言載體的轉達而成為文學文本內(nèi)容,是一種“寫實”式的“摹仿”與“再現(xiàn)”抑或“反映”,讀者便可以通過文本“理解世界及其與人的關系”,這種寫實性文學文本同時也就是作家生活現(xiàn)實展開研究、考據(jù)或者藝術化“實驗”的“主導性載體”,其中“記錄”了他們藝術實證的結果。確實,“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格外關注準確地記錄,確保事實正確”(29)J. A. Cuddon ed., 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 Malden, MA and Oxford, UK: Wiley-Blackwell, 2013, p.592.,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科學的實證理念與方法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密切關系。在現(xiàn)實主義者看來,“物質(zhì)世界不是笛卡爾式的夢幻而是真實存在的。在這方面,現(xiàn)實主義致力于記錄外部現(xiàn)實然后(或同時)描寫觀察、扭曲或洞察外部現(xiàn)實的內(nèi)在性”。(30)George Levine,“ Literary Realism Reconsidered: ‘The World in Its Length and Breadth’”, Adventures in Realism,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7, p.16.也就是說,現(xiàn)實主義的實證式觀察并不僅僅停留在對生活和事物之外在“視覺”所得的“記錄”上,而且要“洞察”其“內(nèi)在性”之蘊含——也即社會之規(guī)律、本質(zhì)、意義,等等。因此,現(xiàn)實主義對社會和生活的這種“實驗”式“摹仿”“再現(xiàn)”或者“反映”,在方法與形式上有科學式“實證”與“研究”的意味,——當然,這在本質(zhì)上是一種審美式藝術創(chuàng)造,作家創(chuàng)作的結果不是關于社會和生活的科學化的實驗報告,而是具有審美價值和社會認識價值的文學藝術作品?,F(xiàn)實主義作家“對貧民窟、工廠、鐵路運營公司和肉類包裝廠的訪問調(diào)查構成了他們藝術作品中的實證性研究”。(31)Carol J. Singley, “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 in M. A. R. Habib 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Vol.6: The Nineteenth Centur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334.“一些現(xiàn)實主義作家通過進一步加強“物象具體化”來塑造真實氛圍。這些物象包括真實的街道地址,當?shù)仄髽I(yè)名字和其他地標建筑,以及提及一些真實的名人、政客或明星?!?32)Phillip J. Barrish,“Chapter 3. Creating the ‘Odour’ of the Real: Techniques of Realism”, in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45.在這方面,巴爾扎克是一個典型。
巴爾扎克在思想觀念上可謂是文學領域的科學主義者,他崇尚實證哲學,并深受生物學、解剖學等自然科學的影響。他認為,“古往今來,如同有動物類別一樣,也有社會類別”。(33)王秋榮編:《巴爾扎克論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頁。他對生活的觀察和感知方式帶有實證式“實驗”的特征。在日常生活中,他總是以實證的理念去觀察和研究人與社會?!鞍蜖栐讼壬矫恳粋€家庭,到每一個爐旁去尋找,在那些外表看來千篇一律、平穩(wěn)安靜的人物身上進行挖掘,挖掘出好些既如此復雜又如此自然的性格,以至大家都奇怪這些如此熟悉、如此真實的事,為什么一直沒被人發(fā)現(xiàn)?!?34)王秋榮編:《巴爾扎克論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46頁。巴爾扎克自己也說:“我喜歡觀察我所住的那一帶郊區(qū)的各種風俗習慣,當?shù)鼐用窈退麄兊男愿瘛铱梢院退麄兓煸谝黄?,看他們做買賣,看他們工作完畢后怎樣互相爭吵。對我來說,這種觀察已經(jīng)成為一種直覺,我的觀察既不忽略外表又能深入對方的心靈;或者也可以說就因為我能很好地抓住外表的細節(jié),所以才能馬上透過外表,深入內(nèi)心?!?35)王秋榮編:《巴爾扎克論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頁巴爾扎克作如此實證式觀察的最終目的是客觀冷靜地“再現(xiàn)”生活。他的著名論斷是,“法國社會將成為它的歷史,我只當它的書記,編制惡習和德行的清單、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實、刻畫性格、選擇社會上主要事件、結合幾個性質(zhì)相同的性格的特點揉成典型人物,這樣我也許可以寫出許多歷史家忘記寫的那部歷史,就是說風俗史?!?36)王秋榮編:《巴爾扎克論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06頁。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精致的細節(jié)描寫,使物質(zhì)的形態(tài)具有客觀的逼真性,從而有還原生活和歷史的效果?!艾F(xiàn)實主義往往有著強烈的視覺性,關注看見和登記事物,并因此頻繁地求助于描述……這些我們通常將它與現(xiàn)實主義聯(lián)系起來。”(37)Peter Brooks,Realist Visio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5,p.43.敘事理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對巴爾扎克的這種細節(jié)敘述與描寫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鞍吞卣J為細節(jié)的具體內(nèi)容雖然意義不大,但在巴爾扎克所謂的‘現(xiàn)實感的表現(xiàn)’上有重要作用。真實本身就是由許多對我們而言不具有區(qū)別意義的具體細節(jié)構成;它們只是簡單存在于我們的意識背景中。至少,這樣的細節(jié)有助于我們感知周圍的這個物質(zhì)世界,而這個世界是獨立于我們意識之外的。”(38)Phillip J. Barrish, “Chapter 3. Creating the ‘Odour’ of the Real: Techniques of Realism”, in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46.真實細致地描繪社會結構形態(tài),廣泛地展示生活的風俗史,是巴爾扎克的創(chuàng)作理想,同時也是他突出的文學成就?!暗拇_可以說所有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在某種程度上都已經(jīng)是歷史主義的:巴爾扎克早已居于可查證的歷史階段,他也有具體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空間,而其他人,即便嚴格地說與歷史無關,也憑借其現(xiàn)實主義實力——不能這么說嗎?——逐漸成為歷史檔案。”(39)Fredric Jameson, “ A Note on Literary Realism in Conclusion”, in Mattew Beaumont ed., Adventures in Realism, Blackwell Publishing, 2007, p.263.后來的英國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在闡述關于小說與歷史之關系的觀點時,支持和發(fā)展了巴爾扎克的小說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道抡f,小說“通過想象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了比現(xiàn)實更有條理的一種生活世界,它有選擇地描寫許多與生活相關的片段,這種選擇足以同歷史的文獻相媲美”。(40)Joseph Conrad, A Personal Record, New York: Harper, 1912, p.15.“小說是歷史,是人類的歷史,不然,就不成其為小說。但是,小說又不是歷史;它源于一種牢固的根基,也就是文學是通過語言形式進行對現(xiàn)實世界以及社會現(xiàn)象的觀察的,而歷史則僅僅是依賴于文獻、書寫或印刷品的閱讀,總而言之,是通過第二手資料。因此,小說比歷史更真實?!?41)Joseph Conrad, “Henry James: An Appreciation”, in Allen Ingram ed., Joseph Conrad: Selected Literary Criticism and The Shadow-Line, Methuen & Co.Ltd. New York, Allen Ingram ed., 1986, p.65.
除了巴爾扎克之外,司湯達、狄更斯、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創(chuàng)作行為,都不同程度地體現(xiàn)了科學實證式的“寫實”特質(zhì)。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寫實”承續(xù)著傳統(tǒng)“摹仿說”的寫實理念,同時又在科學精神與實證理性的催化下,現(xiàn)實主義作家們把文學創(chuàng)作視為對現(xiàn)實社會與人生的研究與歷史性的真實“再現(xiàn)”;他們的作品在科學研究式的觀察、實證的基礎上努力達成對小說生活的準確體驗與把握,并以客觀寫實的方式真實再現(xiàn)生活的本來的樣子,并追求“科學研究的精確性”。概而言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寫實”理念,接納了科學實證思維基礎上的觀察、實驗的方法和經(jīng)驗論哲學內(nèi)涵,并擠兌了傳統(tǒng)“摹仿說”的形而上抽象思辨和先驗論哲學內(nèi)涵,力圖使文學文本所展示和反映的藝術世界與現(xiàn)實中的生活世界達成同構關系。正因為如此,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通常被認為是廣泛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之面貌及其內(nèi)在的本質(zhì)與規(guī)律,從而使文學文本擁有了新的審美功能和社會功能。概而言之,現(xiàn)實主義讓傳統(tǒng)的先驗性抽象思辨性寫實走向了科學實證的分析性寫實。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的獨具特質(zhì)的“寫實”精神,是促成西方文學在創(chuàng)作理念與方法上現(xiàn)代性轉型的重要原因之一。
歷史是流動的,特定歷史階段的時代精神與文化征候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此,這特定時代形成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思潮屬于19世紀這個巨大變革的時代;反之,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也表征和銘刻了巨變時代的文化精神氣象,于是,這種“現(xiàn)實主義”在當時便是一種極具“先鋒”精神的文學樣式:它挑戰(zhàn)和反叛強調(diào)“主觀”“超驗”“情感”“想象”的浪漫主義文學成規(guī);它也不同于此前的所有摹仿、寫實傾向的文學——如18世紀英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在科學理性的牽引下,刻意追求“客觀”與“寫實”。所以,當我們今天認為“現(xiàn)實主義”是一個再普通乃至“俗套”的術語時,殊不知,它在19世紀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思潮而出現(xiàn)時,正如法國批評家愛德蒙·杜朗蒂(Edmond Duranty)所說,“這個可怕的術語‘現(xiàn)實主義’是它所代表的流派的顛覆者。說‘現(xiàn)實主義’是荒謬的,因為現(xiàn)實主義標示著個人性的坦率而完美的表達;成規(guī)、模仿以及任何流派正是它所反對的東西”(42)轉引自[美]達米安·格蘭特:《現(xiàn)實主義》,周發(fā)祥譯,昆侖出版社1989年版,第29頁。。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之所以具有現(xiàn)代性,是因為它屬于19世紀這個科學精神彌漫的特定時代,其科學理性、科學思維和“客觀”“寫實”精神便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性標志之一??梢哉f,此前任何時期的西方文學都未曾擁有如此強烈的科學精神和科學化的“客觀”“寫實”意識及其由此帶來的文學-小說文本的獨特審美樣式。所以,韋勒克說,現(xiàn)實主義完全不同于浪漫主義和此前其他的文學樣式:
它排斥了作品中那些異想天開的、神仙鬼怪式的、隱喻的和象征的、高度風格化的、純抽象和裝飾性的東西,它意味著我們摒棄神話、童話的世界。它還意味著拒絕接受完全不可能的、純偶然的和極不尋常的事件和情節(jié),因為盡管各地和作家個人的情況千差萬別,“現(xiàn)實”在當時顯然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含義,它代表著十九世紀科學的、井然有序的世界,一個因果關系分明的世界,一個沒有奇跡和超驗王國的世界,即使作家可以保留一種個人的宗教信念。“現(xiàn)實”(reality)這一術語同時也是一個包容性的術語:丑惡的、令人厭惡的、低賤的事物都是藝術的合法題材。像性和瀕死時的極端痛苦這一類過去一直被禁忌的的主題(愛情和死亡則是被允許的)現(xiàn)在完全可以進入藝術的殿堂。(43)[美] R.韋勒克:《文學研究中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高建為譯,載劉象愚編《文學思潮和文學運動的概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頁。
顯然,猶如自然科學客觀冷靜地展開“研究”與“實驗”,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也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展開寫實性文學創(chuàng)作,其審美的與創(chuàng)作的觀念既不同于17世紀古典主義作家——這一點與浪漫主義文學站在了一起——也不同于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作家,因為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題材既不是古典主義的古代英雄和宮廷生活,也不是浪漫主義式充滿抒情與想象的理想世界和異國他鄉(xiāng),而是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是真實的普通人和平凡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主義作家筆下,現(xiàn)實世界具有不加粉飾的本原性和有序性,他們的作品中容納了古典主義作家所指責的“丑陋”而缺乏“崇高”的生活,它們體現(xiàn)出一種赤裸裸的“事實”。這種文學理念、敘述方法和審美趣味是超乎往常的,既和浪漫主義文學一樣反叛古典主義,因而在這一個層面上與浪漫主義一起擁有了“現(xiàn)代性”稟賦,又在崇尚科學與理性的層面上有別于浪漫主義,從而在“現(xiàn)代性”的取向上與之有所錯位。為此,韋勒克說,“司湯達和巴爾扎克代表的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的出現(xiàn)就成了一種相當突然的現(xiàn)象?!?44)[美] R.韋勒克:《文學研究中現(xiàn)實主義的概念》,高建為譯,載劉象愚編《文學思潮和文學運動的概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頁。可以說,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通過“寫實”之特質(zhì),更新了西方文學史上關于文學的觀念,也改變了文學的敘述方式和文本樣式,其先鋒性是無可置疑并具有深遠之文學史價值與意義的。